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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瑪之所以知道這些遺骨,是因為她專門為此做過調查。海克特對她說了埋葬的地點,而她在八十年代初拜訪那個住宅區的時候,跟很多人談了話,足以證明在那個地點確實曾經發現過那些遺骨。
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就不見了。他甚至來不及叫住她,當聽到諾拉跑上樓梯,砰的一聲關上她房門的時候,他明白那天晚上她不會再下來了。下課了。他該走了,他對自己說,但好幾分鐘過去了,他還是沒從長沙發上挪身。結果,奧夫倫踱進了房間。剛過九點,紅髮先生還處於他通常的晚間狀態,但離無法保持平衡也不遠了。他盯著海克特,很長時間里,他一直盯著他的經理助理不放,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嘴角下部泛起一絲小小的、狡詐的微笑。海克特無法分辨那微笑到底是同情還是嘲諷。看上去好像兩者都有,怎麼說呢,像是一種深表同情的鄙視——如果真可能有那種東西的話,海克特發覺那令人不安,它代表著奧夫倫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顯露過的那種敵意在惡化。最終海克特站起身問道:諾拉要結婚了嗎?他老闆發出一聲短促而譏諷的笑聲。我怎麼知道?他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問她?爾後,隨著自己的笑哼了一聲,奧夫倫轉身離開了房間。
他的第一個衝動是報警,但德洛麗斯害怕。他們問她槍的事她怎麼回答?她說,他們要她十遍二十遍地重演當時那難以置信的事件經過怎麼辦?他們要她解釋為什麼一個二十四歲的孕婦會死在她起居室地板上怎麼辦?即使他們相信她,即使他們接受槍意外走火的說法,那些流言飛語也會毀了她。她的電影生涯將就此結束,而海克特也是一樣,這樣說來,他們有什麼理由要為那些並非他們造成的過錯而受苦呢?他們應該去找雷金,她說——她是指雷金納德·道斯,她的經紀人,就是給她槍的那個白痴——讓他來處理這件事。雷金很厲害,他通曉所有的門路。如果聽雷金的,他會想出一個辦法讓他們脫險。
那你為什麼還不行動?
接著又一樁意外從天而降。正當海克特打算向諾拉發表臨別緻辭的時候,奧夫倫一天下午在後面庫房堵住他,問他對升職是否有興趣。高尼斯已經通知說要走了,他說。那位經理助理要搬到西雅圖去經營他表兄的印刷廠,奧夫倫想儘快讓人填補那個空缺。他知道海克特在銷售上沒什麼經驗,但他一直在觀察他,他說,他一直在留神看他怎麼幹活的,他覺得不用多久他就能適應新工作。那需要更強的責任心和更長的工作時間,但他的工資會是現在的兩倍。他要考慮一下嗎,還是同意接受?海克特同意接受。奧夫倫同他握握手,恭喜他獲得提拔,接著那天剩下的時間讓他放了假。可正當海克特要離開店裡時,奧夫倫又把他叫了回來。打開收銀機拿二十塊錢,老闆說,然後沿著這條街下去到培斯樂男裝店給自己買件新衣服,那種白色的襯衫,再買兩隻領結。如今你要在前台上班了,要讓自己看上去像樣點。
那又有什麼區別?我不像你們。我來自另一個世界。
有一半時間,他在害怕自己會向她認罪。而在另外一半時間,他又害怕自己會被抓住。斯坦格曼在追蹤了海克特·曼三個半月之後,再次決定放棄。在警方碰壁的地方,私家偵探也被難住了,但那並不意味著海克特的處境更安全。奧夫倫在秋冬去了洛杉磯好幾次,完全可以設想在那期間的某個時候斯坦格曼給他看過海克特·曼的照片。要是奧夫倫注意到他手下賣力工作的倉管員跟那個失蹤的演員很相像怎麼辦?2月初,就在他最後一次去加利福尼亞辦事回來后不久,奧夫倫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看海克特。不知怎麼,他似乎更機警,更好奇,海克特不禁懷疑諾拉的父親是不是已經識破了他的真面目。經過數月的沉默和幾乎不加掩飾的藐視之後,這位老人突然注意起了這個成天在後面庫房裡埋頭苦幹的低級搬運工。冷漠的點頭致意被微笑代替了,時不時地,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他會拍拍這位下屬的肩膀,問他幹得怎麼樣。更反常的是,奧夫倫開始在海克特晚上到他家上課時親自給他開門。他會握握他的手,就像他是個受歡迎的客人,然後——有點不自然,但帶著明顯的好意——站在那兒評論兩句天氣,再回他樓上的房間休息。換作任何一個其他人,這種行為都會被看成十分正常,是最起碼的禮節,但在奧夫倫這裏則另當別論,它令人不知所措,它無法讓海克特信任。形勢危在旦夕,他可不會被幾個禮貌的微笑和幾句好話迷住眼睛,那種偽善持續的時間越長,海克特就越覺得害怕。到了2月中旬,他感到他在斯波坎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陷阱已經給他挖好了,他必須準備好隨時逃跑,銷聲匿跡,永不再露面。
本來應該有三個人的,她回答說,但平常的那個營業員那天早上打電話請了病假,而倉管員上禮拜由於偷棒球手套半價賣給他鄰居小孩而被解僱了。事實上她正感到有點兒暈頭轉向,她說,她很多年沒有在店裡幫忙了,已經分不清高爾夫輕擊棒和木頭棒的區別,她甚至一用收銀機就要按錯八九個鍵,把生意搞得一團糟。
剛開始她的講述非常混亂,在過去和現在之間跳來跳去,我花了好一陣子才弄清頭緒,理出事件發生年代的先後次序。一切都在她的書里,她說,所有的人名和日期,所有的重要資料,沒必要在海克特失蹤之前的生活枝節上再浪費時間——無論如何,至少那天下午在飛機上,在我接下來的幾天或幾周里親自讀那本書之前,沒有那個必要。問題的關鍵在於涉及海克特隱匿生活的那部分,在於他待在沙漠里編導那些從未公佈於世的電影的那段歲月。那些電影正是為什麼我現在和她一起前往新墨西哥的原因,知道海克特生下來時叫哈伊姆·曼德爾鮑姆——他出生在大西洋中間的一艘荷蘭輪船上——也許挺有意思,但那根本無關緊要。同樣無足輕重的事實還有:他母親在他十二歲時去世,而他的父親,一名對政治毫無興趣的細木工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1919年的拉塞馬拉慘案中被一名反布爾什維克和反猶太的暴徒打得半死。那導致了海克特離家前往美國,但在那之前一段時間他父親就已經在敦促他出國了,阿根廷的危急局勢不過是加快了那個決定的實施。沒必要再列舉他到達紐約后干過的幾十種工作,甚至對他1925年到好萊塢后的經歷也無須多說。關於他在好萊塢的早期生活,我知道他跑過龍套,做過布景師,在許多經過這麼多年早就被我們丟失或遺忘了的老電影里擔任過小角色,我還知道他跟漢特錯綜複雜的關係,這就夠了,用不著再細說。那段經歷使海克特對電影業感到厭惡,阿爾瑪說,但他並不打算放棄,直到1929年1月14日之前,他腦子裡從未有過離開加利福尼亞的念頭。
兩天後的晚上,諾拉為她的發作道了歉。現在她感覺好多了,她說,危機過去了。她已經拒絕了他,就那麼回事。問題解決了,沒什麼好擔心了。阿爾伯特·斯威尼是個好人,但他還只是個大男孩,她已經厭倦了跟大男孩在一起,尤其是那些靠他們有錢父親生活的闊少爺。如果她要結婚,她就要嫁給一個男人,一個知道自己要在這個世界上幹什麼的人,一個能自己照顧自己的人。海克特說她不能為斯威尼父親有錢而怪他。那並非他的錯,再說,不管怎樣,有錢又有什麼不好?沒什麼不好,諾拉說。她只是不想嫁給他,僅此而已。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在意中人出現之前,她不想輕易答應誰。
在他們讓她出院后,她搬出了她的公寓。她有一點積蓄,但並不足以在不回去工作的情況下繼續支付房租——她已經沒法回去了,因為她已經辭掉了雜誌社的工作。她在某處找了個便宜的房間,信上接著說,那地方有一張鐵床,牆上掛著木頭十字架,地板下面老鼠成群,但她不會告訴他旅館的名字,甚至連在哪個區也不會說。他不用費勁去找她。她是用假名登記的,她打算要一直藏到自己肚子大起來,那時他就不可能再試圖說服她去打胎了。她已經打定主意要把孩子生下來,無論海克特願不願意娶她,她都決心要做他孩子的母親。她在信上總結說:命運把我們拴在了一起,親愛的,現在無論我身在何方,你都將始終陪伴著我。
諾拉問她父親對此是怎麼作答的,奧夫倫說他對那個私家偵探說,如果他覺得拿他們的錢那麼不好意思,那幹嗎他每次打電話來還都他媽的要對方付費?然後他告訴斯坦格曼,他對他的工作感到噁心。如果斯坦格曼不想乾的話,他會去找其他人。
他告訴她自己已經結婚了。他從沒撒過那麼大的謊,但長遠來看那樣說也許比直接拒絕要顯得不那麼殘忍。他的妻子在紐約生病了,他必須立即趕回去處理緊急事宜。當然,諾拉會大吃一驚,可一旦她意識到他們倆從來就沒有希望在一起,海克特和她從一開始就不可能的時候,她就會從失望中恢復過來,而不至於留下什麼永久的創傷。奧夫倫或許會看穿他的謊話,但即使這個老人自己猜出了真相,他會不會告訴諾拉也很難說。他的任務是保護女兒的感情不受傷害,能看到這個不合時宜的、已經贏得她芳心的無名小卒被移走,他又何樂而不為?他會為除掉海克特而感到高興,漸漸地,當最終塵埃落定,年輕的斯威尼又會再次出現,而諾拉也會回心轉意。在他的信里,海克特感謝她對他所做的那些善舉。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她,他說,她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一個超越所有其他女人的女人,他在斯波坎認識她的這段短短的時間已經永遠地改變了他的人生。全是真話,但又全是假話。每一句都在說謊,但又每個字都言之鑿鑿。他一直等到凌晨三點,然後他走到她家,把信從前門門縫下面塞了進去——正如她那死去的姐姐,布莉姬,在兩年半之前所乾的差不多,她也曾把一封信塞進了他家門口下面的門縫。
斯坦格曼認輸了,奧夫倫說。他已經在這個案子上花了好幾個月,還是沒找到一點有用的線索。這讓他很為難,他說。他不想再拿他們的錢了。
你認為是誰叫我給你那個機會的?
我是說諾拉,你真蠢。你就是她愛的人。
海克特沒料到自己會目睹這一幕。他只是個倉管員,而不是某個親密的朋友,他沒理由聽到他們父女間的私下交談,他沒資格坐在房間里看著自己老闆醉醺醺、衣冠不整、步履蹣跚的模樣。如果諾拉那時叫他離開,這件事就會從此畫上句號。他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這個話題永遠都不會再被提起。她所要做的只是說一句話,隨便找個借口,海克特就會從長沙發上站起來道聲晚安。但諾拉缺乏掩飾自己的才能。奧夫倫離開房間時她依然淚水盈眶,現在那個被禁止的話題終於浮出了水面,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哦,是的,現在我明白了。你指的是將來,我對將來的想法。我可以打包票說我唯一的打算就是保持現狀。繼續為您工作。盡我所能地管好店。
一切都顯得非常友好而直率。她似乎完全不介意把這些知心話跟他說,隨著對話的繼續,海克特了解到她過去四年都在外邊,在某個她稱之為「州大」的地方——後來才知道那是指普爾曼的華盛頓州立大學——學習師範專業。她6月份畢業了,回家現在和父親住在一起,即將去赫拉斯·格里利小學工作,當一名四年級的小學老師。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她告訴他,那和她小時候上的是同一所學校,她和她的兩個姐姐四年級上的全都是妮基德夫人的班。妮夫人已經在那兒教了四十二年書,而正當她自己開始找工作的時候,她過去的這位老師剛好退休了,這讓她覺得簡直是個奇迹。再過不到六個星期,她就將站在那間當年她還是個十歲小女孩時天天都坐在裏面的教室里,這很奇特,不是嗎,她說,有時人生的巧合很有意思,是不是?
奧夫倫什麼都沒懷疑。9月,當海克特讓聖瓊在《隱形人》中扮演他妻子的角色時,她還祝賀他的選擇明智。甚至當有流言漸漸從片場傳來,說海克特和他的女主角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親密關係,她也沒怎麼緊張。海克特喜歡調情。他總是迷上跟他一起工作的女演員,但一等到拍攝完畢各回各家,他就會很快忘掉她們。然而,這一次情況有點特別。海克特已經在剪輯《兼得或落空》,他在萬花筒公司的最後一部電影,而高登飛在他的專欄里吹風說某位長發美女和她那有一撇小鬍子、滑稽有趣的花|花|公|子即將敲響婚禮的鐘聲。那是10月中旬,已經五六天沒有海克特消息的奧夫倫,打電話到剪輯室叫他那晚去她的公寓。她以前從未叫他做過那樣的事情,於是他取消了和德洛麗斯共進晚餐的計劃,去了布莉姬那兒。在那兒,面對過去兩個月里他一直拖著不肯回答的問題,他終於對她說出了真相。
他在西雅圖住了六個月,又南下搬到波特蘭待了一年,然後回頭向北到了華盛頓,他在那兒一直待到1931年春天。最初,他被單純的恐懼驅使著東躲西藏。海克特感覺自己正在亡命天涯,在他失蹤后的那些日子里,他的願望跟那些罪犯毫無二致:逃過一天算一天。每天早上和下午,他讀著報紙上關於自己的消息,跟蹤著案件的最新進展,想看他們多快就要找到他了。但報上所寫的讓他迷惑不解,幾乎沒人費神去了解他的生活,這令他驚訝不已。漢特根本就無足輕重,然而每篇文章都用他來開頭結尾:股票黑手、詐騙投資、有損好萊塢名聲的商業腐敗。布莉姬的名字從未被提到過,甚至一直到德洛麗斯回到了堪薩斯,也沒人想到要去和她談談。一天天地,壓力漸漸變小了,在四個禮拜案件都沒有突破,報上的版面也日益縮小的情況下,他的恐慌開始平息下來。沒人懷疑他什麼。他想回家就可以回家。他只要跳上一輛去洛杉磯的火車,便可以把他斷掉的人生重新接上。
但他們不是為了看他而來的,海克特說,她才是主角,觀眾對他的關注越少,他們的表演就會顯得越刺|激。給他安一個面具,他就會變得沒有個性,沒有可辨別的特徵,也就沒有什麼東西會去干擾觀看者的幻想。他們並不是真的想看到他干她,他說,他們想要的是想象他們自己在干她。把他無名化,那麼他就會成為一台雄性|欲望的發動機,成為觀眾當中所有男人的化身。硬骨頭的種馬先生,在砰砰地不停乾著貪得無厭的美|穴女士。他是所有男人,因此他可以是任何男人。但只有一個女人,他說,一直並且永遠只有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就叫西爾維亞·彌爾絲。
這位斯波坎的女兒說她父親外出的時候由她在店裡代班,但如果海克特願意留下名字和電話號碼的話,她會在他禮拜五回來時轉交給他。不用了,海克特說,他禮拜五會再來的,接著,僅僅出於禮貌,或者說不定是想給她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問是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留下來看店。看起來照看這麼大的店只有一個人好像太少了,他說。
不是和這個家,諾拉說,是和他。布莉姬一直都在給她寫信。她在普爾曼念書的時候,每隔三四個禮拜她就會來一封信。
兩年後,布林克霍夫再婚了。當阿爾瑪1983年寫信給他要求採訪他的時候,他的遺孀回信說他已在上一個秋天死於腎衰竭。不過,孩子們還活著,阿爾瑪跟他們都說了話——一個在得克薩斯的達拉斯,另一個在佛羅里達的奧蘭多。不管哪個都沒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他們那個時候太小了,他們說,他們是從照片上認識母親的,對於她,他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同志。男同性戀。
他在北區租了一套小公寓,每掙一美元,他都拿出七十五美分捐掉。他把十美元和二十美元的鈔票塞進聖安東尼教堂的捐款箱里,匿名給班拿·亞伯拉罕猶太教堂寄錢,並施捨了無數的零錢給那些他在街區人行道上遇到的盲眼和跛腳乞丐。四十七場演出平均下來每周只有兩場,剩下五天空著,但大部分時間海克特都是在與世隔絕中度過的,他總是躲在房間里讀書。他的世界裂成了兩半,阿爾瑪說,他的精神和肉體不再能互相對話。他是個暴露狂,他又是個隱士,他是個瘋狂的淫棍,他又是個孤獨的和尚,而他之所以還能設法在這些自我矛盾中存活那麼久,只是因為他讓自己的精神變得麻木不仁。他不再努力去做什麼正人君子,也不再假裝信奉自我克制的美德。他的肉體控制了他,而且他對自己肉體在乾的事情考慮得越少,他就幹得越好。阿爾瑪注意到他在這期間停止了記日記。僅有的記錄是一點乾巴巴的流水賬,記著他和西爾維亞一起工作的時間和地點——六個月才一頁半紙。她認為那是他害怕面對自己的一種表示,就像一個人把屋子裡所有的鏡子都遮起來那樣。
彌爾絲年紀二十齣頭,一個南達科他州的農場女孩,十六歲從家裡跑了出來,一年後在芝加哥落了腳,然後開始在街頭賣身——跟林德伯格駕機飛越大西洋是同一個月。她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她與同一時間里千百個其他旅館房間里的千百個其他妓|女區分開來。一頭漂白過的金髮和一張圓臉,獃獃的灰色眼睛,臉頰上布滿了一點一點殘餘的粉刺疤痕,她的舉止帶著一種明顯的炫耀式的淫|盪,但卻沒有誘惑力,沒有能使人興趣長久停留的魅力。她的脖子相對她身體的比例來說太短了,她的小乳|房有點下垂,她的髖部和臀部已經積聚了少量的贅肉,顯得稍微有些鬆弛。當她和海克特就他們的協議條款達成一致時(六四分成,這讓海克特覺得太慷慨了),他突然轉過身去,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忍受再繼續看著她。怎麼了,赫曼,她問他,你沒事吧?我很好,海克特說,他的眼睛還在盯著房間對面最盡頭牆壁上一片破碎開裂的灰泥。我這輩子都沒感覺這麼好過。我太開心了,我簡直想打開窗子像個瘋子一樣放聲尖叫。我感覺就是那麼好,寶貝。我瘋了,樂瘋了。
正當海克特走近櫃檯的時候,一個年輕女子從后屋裡冒出來,她正在用一條毛巾擦手。她眼睛望著下面,頭歪向一邊,但即使她的臉大部分都看不清楚,他還是能發現某些似曾相識之處,她走路的姿勢,她肩膀的斜度,她用毛巾擦拭手指的樣子,這些都讓他感覺彷彿自己正在看著布莉姬。一剎那間,似乎過去十九個月的事情從未發生過。布莉姬死而復生了。她自己挖開了墳墓,從他鏟到她身體上的那些泥土中一路爬了出來,現在她就在這兒,完好無損,呼吸如常,腦袋裡沒有子彈,眼睛位置也沒有窟窿,正在華盛頓斯波坎她父親的商店裡幫忙看店。
那女子徑直朝他走來https://read.99csw.com,只停了一下把毛巾放在一隻沒打開的紙板箱上,接下來離奇的事情發生了:甚至在她抬起頭看著他眼睛時,那種幻象依然持續不散。她也有著布莉姬的面孔。同樣的下巴和同樣的嘴形,同樣的額頭和同樣的臉形。過了一會兒當她向他微笑的時候,他又看見了與布莉姬同樣的笑容。直到她走到離他不到五英尺,他才開始注意到有些不同。她的臉上有雀斑,而布莉姬的臉上沒有,而且她眼睛的綠色更深。她雙眼也分得過開,但它們離她鼻樑的距離要稍微更遠那麼一點點,這種面部結構的細微變化給她的臉龐增添了一種整體的協調感,使她比她姐姐要更漂亮一兩分。海克特向她回以微笑,等她走到櫃檯用布莉姬的聲音開口跟他說話,問他要買什麼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有那種就要昏死在地板上的感覺了。
聽你這麼說我很難過。
你在說什麼,奧夫倫先生?
那麼我們就屬於同一個宗教。我們是一樣的,萊斯。唯一的區別是你比我更會理財。那意味著你有能力照顧好她。那就是我所有的要求。照顧好諾拉,那樣我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然而,當他邀請你到他的鄉村俱樂部,叫你在5月初一個晴朗的禮拜天上午和他一起打十八洞高爾夫球,你就不能說不了。而當他要在藍鈴花餐廳請你吃午飯——不是一次而是兩次,在短短一周時間里——並且每次都堅持讓你點菜單上最貴的菜,你同樣也不能拒絕。只要他不知道你的秘密,只要他不懷疑你在斯波坎幹什麼,你就可以容忍他那沒完沒了的審查。你之所以能忍受,正是因為你覺得和他在一起無法忍受,因為你可憐他變得衰敗不堪,因為每次聽到他聲音里透出的那種玩世不恭的凄涼,你就會意識到自己要對此負一部分責任。
你該不是個「同志」吧,啊,赫爾曼?
他在波特蘭時股票市場大崩盤,1930年年中康斯托克制桶公司倒閉,海克特失業了。那時,他已經埋頭讀了幾百本書,從那些他一直聽人說起但從未費勁去讀過的十九世紀經典名著著手(狄更斯、福樓拜、司湯達、托爾斯泰),爾後,一旦感覺自己已經入門了,他便又回頭從零開始,決定系統地進行自學。海克特沒什麼學問。他十六歲就離開了學校,沒人操閑心告訴他蘇格拉底跟索福克勒斯不是同一個人,而喬治·艾略特是個女人,或者《神曲》是一部關於來世的詩歌而並非某出裏面所有角色最終都嫁對人的滑稽鬧劇。生活一直壓迫著他,他沒時間去關心那種事情。而現在,突然,他有了無盡的時間。為了思考他的生存狀況,為了弄明白他靈魂中那連綿不絕的、殘酷的痛楚,他把自己囚禁在自己的惡魔島上,花了數年工夫學習一種新的思想語言。用阿爾瑪的說法,那種腦力訓練的苛刻與嚴厲逐漸把海克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學會了如何有距離地看自己,如何把自己首先看做是眾人中的一員,然後再看做是物質粒子的一種隨機組合,最後看做是一顆微塵——他離開自身的原點越遠,她說,離抵達無限就越近。他曾給她看過他那一時期的日記,事隔五十年後,阿爾瑪仍能直接感受到他良心上的痛苦。從未比現在更失落,她憑記憶引用了一段朗誦給我聽,從未比現在更孤獨、更恐懼——但也從未比現在更感覺到自己在活著。這些句子寫於他離開波特蘭不到一小時前。隨後,近乎一種補記,他又坐下來在那頁底下加了一段:現在我只跟死人說話。他們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也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跟他們一樣,我已經沒有未來。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我對諾拉小姐的感情生活一無所知,先生。
海克特採納了她的建議。當聖瓊三天後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已經看了好幾部她的電影,並打算把這個角色給她。布莉姬對聖瓊才華的判斷是對的,但根據她所說的以及他在聖瓊出演影片里所看到的,海克特完全沒有預料到,聖瓊真人的出現居然會對他產生那般無法抵擋的誘惑。看一個人在無聲電影里表演是一回事,握住那個人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又是另外一回事。或許,別的女演員在電影膠片上給人的印象會更深刻,但在有聲有色的現實世界里,在鮮活的,五官能感覺到的,由四大元素構成的兩性之間的三維世界里,他從未碰到過哪個尤|物能與這個聖瓊相比。那並不是說聖瓊比其他女人要漂亮多少,也不是那天下午他們在一起的二十五分鐘里她對他說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話。老實說,她甚至似乎有點兒傻傻的,智商也不過中等水平,但她的身上有一種野性,她的肌膚,她的姿態都煥發、放射出一種野獸般的狂野不羈,那讓他禁不住看得目不轉睛。回望他的那雙眼睛是那種極淡的西伯利亞藍。她的皮膚白皙,頭髮是很深的紅色,一種接近紅褐色的紅。跟1928年6月時大多數的美國女人不同,她的頭髮很長,並且散開垂在肩膀上。他們聊了一會兒無關緊要的事情。然後,直截了當地,海克特告訴她如果她願意這個角色就是她的,她接受了。她以前從沒演過肢體喜劇,她說,她很期待這個挑戰。接著她便從椅子上站起身,同他握手,然後離開了辦公室。十分鐘后,她的面孔仍在他的腦海中激蕩,海克特決定,德洛麗斯·聖瓊就是他要娶的那個女人。她就是他生命中的那個女人,如果最終她不能嫁給他,他將不會再娶其他女人。

少年時就以一頭紅髮而著稱的帕特里克·奧夫倫,在斯波坎市中心擁有並經營「紅髮運動用品商店」已經有二十年。到達的那天早上,海克特在火車站西邊兩個街區的地方找了家便宜的旅館,預付了一天的房費,然後出門去找那家商店。他五分鐘就找到了它。他沒想過到了那兒該怎麼做,但出於謹慎起見,他想最好先站在外面透過窗戶看一眼奧夫倫。海克特不清楚布莉姬有沒有在家信中提起過他。如果提過,她家人就會知道他講話有很重的西班牙口音。更重要的是,那樣他們就會對他1929年的失蹤格外注意,在如今布莉姬已經下落不明近兩年時間的情況下,他們或許是美國唯一會把這兩樁失蹤案聯繫起來的人。他所要做的就是走進店裡張口說話。如果奧夫倫知道海克特·曼是誰,很可能三四句話之後他就會起疑心。
不,爸,諾拉爭辯說,你錯了。要是斯坦格曼找不到她,那就意味著沒人能找到她。他是西海岸最好的私家偵探。那是雷諾茲說的,而雷諾茲是他們可以信任的人。
又一次,海克特準備轉身離開,但又一次有什麼把他留在了那兒。一個新主意跳進了他的腦海——那種最瘋狂的衝動,它如此危險,簡直就是自尋毀滅,他甚至對自己會想到它都大為驚異,更別說有膽子將它付諸實施。
奧夫倫小姐?她從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原因。我欠她已經夠多了,這下看來我要欠她更多了。您的話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那是第一次,阿爾瑪說,但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第五次、第十一次、第十八次和其他六次。皮爾遜成了他們最忠實的顧客,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幢帕克高地的房子里,在地毯上翻來滾去地撿錢。沒什麼能比錢更讓西爾維亞高興的了,海克特發現,幾個月里她賺的錢已經足以讓她不用再去白宮旅館叫賣了。並不是所有錢都進了她自己的腰包,但即使在她把百分之五十上繳給那個她稱之為保護人的男人之後,她的收入也比原來高了兩三倍。西爾維亞是個沒受過教育的鄉巴佬,一個半文盲的俗物,講起話來經常文不對題錯字連篇,但事實證明她很有生意頭腦。是她負責安排預約,聯繫客戶,並處理所有的具體問題:來去交通,服裝租借,招攬生意。海克特自己從不操心這些細節。西爾維亞會打電話告訴他下次演出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所有他要做的就是等著她坐計程車繞到公寓來接他。這些都是不用明說的慣例,是他們兩個關係的分界線。他們一起工作,一起做|愛,一起掙錢,但他們從沒想過要成為朋友,除非有時他們要排練新的短劇,否則他們只有在演出時才會見面。
那個侍者在餐巾紙上給他畫了張小小的路線圖,但出車站后海克特沒有向右拐,而是向左拐了。那使他走到了坎普街而不是哥倫布大道,接著,錯上加錯,他在西門羅街不是向東而是向西轉了彎。他一路走到了國王路才開始察覺到自己走錯了方向。視野中根本不見遊樂園的蹤影,他發現自己眼前看到的不是雲霄飛車和摩天輪,而是一大片廢棄的工廠和空倉庫,一派凄涼景象。天氣寒冷,陰沉,好像馬上就要下雪,百米之內唯一的活物是一隻三條腿的癩皮狗。
如果他不是那麼喜歡她,如果一部分的他不是在他們遇見的第一天就對她一見鍾情,事情也許還不至於那麼糟糕。海克特很清楚她是個禁區,哪怕是動了想去碰她的念頭都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但他還是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定時跑到她家裡,而每次當她挨著他在長沙發上坐下,她那二十二歲的身體舒適地陷在勃艮第紅的天鵝絨軟墊里的時候,他都覺得難受得快要死掉了。那是多麼簡單,他只消探過身去撫摸她的脖子,用手環住她的手臂,轉向她親吻她臉上的雀斑。儘管他們的談話內容有時很特殊(布莉姬和斯坦格曼,她父親的自暴自棄,追蹤海克特·曼),但那時要壓制慾望對他來說卻更困難,他必須動用所有的力量才能讓自己不越線。經過兩個小時的折磨之後,他常常一下課就直奔河邊,穿過鎮子,直到抵達一片由破屋和兩層樓旅館組成的狹小街區,那兒可以買到女人陪你玩個二三十分鐘。這是個消極的解決辦法,但別無選擇。就在不到兩年前,好萊塢最有魅力的女人們還在爭相要和海克特上床。如今他卻要在斯波坎的後巷里花錢買笑,為了片刻的發泄而浪費半天的工錢。
幾分鐘后,移門又拉開了,奧夫倫慢騰騰地走進客廳。他穿著雙破舊的皮拖鞋,吊褲帶從肩上滑下來,掛在他的膝蓋旁邊。他的領帶和假領都不見了,而且他要靠抓住胡桃木茶几的邊角才能保持平衡。接著過了一小會兒,他直接對著諾拉說起話來,諾拉當時正挨著海克特坐在客廳中間的長沙發上。他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海克特身上,他女兒的這個學生好像隱形了。並不是奧夫倫忽視他,也不是他裝作以為他不在那兒,他只是沒注意到。而海克特呢,對接下來談話的每個微妙之處都心領神會,也不敢起身離開。
海克特替他省了這個麻煩。離開藍鈴花餐廳四個小時后,他最後一次給店鋪打了烊,然後回到他的房間開始收拾東西。那天夜裡的某個時候,他借來女房東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機,給諾拉打了封一頁紙的信,他在信的末尾署上了名字的縮寫H.L.。他不敢冒險留給她一份自己的筆跡樣本,但他也不能就那麼一走了之,他得給她一個解釋,他得編個故事來說明自己為什麼要突然神秘地離開。
結果那天他在布莉姬的公寓里過了夜。並不是因為他覺得這麼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只是因為她求他在那兒再待最後一次,他無法對她說不。第二天早晨,他在她醒來之前就溜了出去,而從那以後,他的人生開始改變。他和漢特的合同期滿了;他著手和布勞斯坦創作《一點一橫》;他的婚禮策劃已經初見眉目。過了兩個半月,他一直沒有布莉姬的消息。他發覺她的沉默有點兒不對勁,但事實是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聖瓊身上,並沒有對這件事想得太多。如果布莉姬消失了,那只是因為她說話算數,因為她自尊心太強,不想擋他的道。既然他已經把話說清楚了,她也就退後讓他自己去折騰了。如果他如魚得水,也許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如果他溺水不行了,她也許會在最後一分鐘現身,並把他拉出水面。
在他消失的前一年,他曾經接受過《電影故事》記者布莉姬·奧夫倫的採訪。她在一個周日下午的三點鐘來到他北橘道上的寓所,到五點鐘的時候他們已經一起倒在地板上,兩人在地毯上滾成一團,互相饑渴地尋找著對方身體上的洞和縫。海克特經常和女人們那樣干,阿爾瑪說,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誘惑力來進行這種迅速而果斷的征服。奧夫倫才二十三歲,一個來自斯波坎,信仰天主教的靚麗女孩,她畢業於史密斯女子學院,回到西岸投身於新聞業。事實上,阿爾瑪也畢業於史密斯,她利用自己在那兒的關係搞到了一份1926年的學院年鑒。奧夫倫的大頭照看起來並不怎麼樣。她的眼睛靠得太近,阿爾瑪說,下巴太寬,剪短的頭髮跟她的臉形也不太相稱。不過,她身上還是有某種熱情洋溢的東西,她的凝視里隱隱閃現出頑皮幽默的光亮,散發著一種生氣勃勃的、內在的活力。在一張戲劇社演出《暴風雨》的劇照里,奧夫倫正在表演時被拍了下來,她扮演米蘭達,穿著一件薄薄的白色長袍,頭髮上醒目地別著一朵白花,阿爾瑪說她那個姿勢非常可愛,恍若一小片閃爍著生命活力的什麼東西——張著嘴,一隻手臂伸向前面,似乎正在高聲朗誦一行詩句。作為一名記者,奧夫倫的寫作風格可謂與時俱進。她的語句犀利而強勁,而且她有一種本事,能在文章中穿插許多詼諧的旁白和靈巧的雙關語,那使她在雜誌社的地位青雲直上。但海克特的那篇文章是個例外,它對採訪對象那種真摯而坦率的傾慕,大大超過了阿爾瑪讀過的她的任何其他文章。不過,說海克特的口音很重只是略有誇張。為了製造喜劇效果,奧夫倫稍稍有點誇大其詞,但基本上那個時候海克特就是那樣說話的。這些年他的英語已經進步了很多,但回到二十年代,他的發音聽起來仍然像個剛下船的人。他也許已經在好萊塢站住了腳,但昨天他還只是又一個懵懵懂懂站在碼頭上的外鄉人,他在世間所有的財產都塞在一隻硬紙板做的手提箱里。

皮爾遜是個靦腆不安的老頭——瘦得就像一根鞋匠用的錐子,梳理整齊的滿頭白髮,一雙碩大的藍眼睛。為了觀看演出,他穿了件綠色天鵝絨的便服,當他領著海克特和西爾維亞走進起居室的時候,他不停地一邊清喉嚨一邊用手把便服的前胸撫平,就好像身穿那種華麗的服裝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他請他們抽煙,又請他們喝酒(對此他們都謝絕了),然後宣布他打算用留聲機播放勃拉姆斯的降B大調一號弦樂六重奏來給他們的表演助興。聽到sextet這個詞的時候,西爾維亞哧哧地傻笑起來,她不知道那指的是音樂作品中的樂器數目,但老法官沒吱聲。皮爾遜接著稱讚了海克特的面具——進屋之前海克特就把它套到了臉上——並說他覺得這招很有挑逗性,很聰明。我想這會讓我很享受的,他說,我要對你選搭檔的眼光表示讚賞,西爾維亞。這位比阿爾簡直不知道強多少。
但我不可能娶諾拉。我是個猶太人,這種事是不允許的。
她是個記者,她當然知道海克特不在她床上的那些晚上都在幹什麼。她只要翻開早晨的報紙,留意一下他的獵艷成果,感受一下關於他拈花惹草的最新的流言飛語,便什麼都知道了。即使她讀到的這些花邊新聞大部分都是假的,作為煽起她嫉妒的依據也已經綽綽有餘。但布莉姬並沒有嫉妒——或者至少她沒有表現出嫉妒。每次海克特來訪,她都張開雙臂歡迎他。她從不提起其他的女人,她既不怪罪他也不責罵他也不要求他改變生活方式,他對她的愛慕反倒日漸加深。那正是布莉姬的計劃。她已經傾心於他,她想,與其逼他就他們倆共同的未來做出草率的決定,還不如耐心等待。海克特遲早會停止追蜂逐蝶,那種狂亂的性|愛遊戲將會對他失去吸引力。他漸漸會覺得無聊;他會把它從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他會幡然醒悟。而當他那樣做的時候,她將會守在他的身邊。
最初,他們對於他是誰只有一個最粗略的概念。他們掏空了他的口袋,察看了錢包里的內容,但他們發現沒有駕照,沒有護照,沒有任何種類的身份證明。唯一一件上面有名字的東西是一張芝加哥公共圖書館北區分館的借閱證。H.萊斯,上面寫著,但沒有地址或者電話號碼,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確定他究竟住在哪兒。根據槍擊事件后發表的新聞報道稱,桑達斯基警方正在竭盡全力地搜尋更多有關他的信息。
他從不批評或指責海克特的工作。他也從不讚揚。奧夫倫表示滿意的方式是沉默不語,時不時地,碰到他情緒較好的時候,他會跟海克特微微點頭打個招呼。有好幾個月,他們之間的交往僅止於此。一開始海克特感覺有點彆扭,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學會了不把這當回事。這個男人活在一個無聲的內心天地里,他在那裡同外部世界進行著無止境的抗爭,他渾渾噩噩地度日,似乎除了儘可能不覺得痛苦地打發時間之外已經別無所求。他從來不發脾氣,但也難得露出笑容。他心平氣和,超然物外,甚至在場時也讓人感覺不在,跟對別人一樣,他對自己也沒表現出有什麼憐憫或同情。
你自己琢磨。
但哪裡也看不見奧夫倫。當海克特把鼻子抵在玻璃上,假裝正在查看櫥窗里展示的一套高爾夫球棍時,他能清楚地看進店裡,就他那個角度的視線所及,裏面一個人也沒有。沒有顧客,櫃檯后也沒有營業員站著。時間還早——十點剛過——但門上的標誌寫著營業中,海克特放棄了原計劃,他決定與其冒著被人注意到的危險留在擁擠的街頭,還不如乾脆走進去。如果他們發現了他是誰,他想,那就隨它去吧。
那麼,萊斯,奧夫倫突然問他,告訴我你究竟有什麼打算?
他是在藍遜街上一家低級酒吧里遇見她的,她背靠吧台站著,而那時他正準備要第二杯酒。她看上去並不怎麼樣,但她報出的價格實在微不足道,於是海克特便答應了她。反正天亮之前他就要死了,難道還有什麼比跟一個妓|女共度他人生的最後時光更合適的?
赫爾曼·萊斯。有人會把萊斯(Loesser)發成Lesser,而有人則會把它讀成Loser。不管怎樣,海克特覺得找到了一個跟自己般配的名字。九-九-藏-書
為什麼你老是提到諾拉小姐?我以為你是在談生意。
阿爾伯特·斯威尼上個月向她求婚,她拒絕了他。你覺得她為什麼要那麼做?那男孩的父親是哈里姆·斯威尼,州參議員,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共和黨人。她本來可以在接下來的五十年裡都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但她卻對此說不。你覺得為什麼,萊斯?
她在《道具師》中表現得相當出色,她完全按照海克特的要求去做了,甚至還貢獻了一些自己的聰明點子,但在海克特想跟她簽下一部戲的時候,她猶豫了。她已經得到了艾倫·達旺一部長片里的一個主要角色,這個機會對她來說太珍貴了,她無法放棄。海克特,被認為對女人有著魔術般的誘惑力,卻在跟她的關係上毫無進展。他無法在英語中找到表達自己的合適詞彙,每次在他就要開口向她求婚的那個點上,他都會在最後一秒臨陣退縮。他怕如果說錯了話會把她嚇跑,從而永遠失去機會。與此同時,他繼續每周都在布莉姬的公寓里過幾個晚上,因為他對她沒做過什麼承諾,因為他可以隨便去愛任何他想愛的人,所以他根本沒對她提起聖瓊。當6月底在《道具師》里的戲份拍完,聖瓊便離開電影外景地去了蒂哈查皮山。她拍了四個星期達旺的電影,而在那期間海克特給她寫了六十七封信。那些他沒法親口對她說的話,他終於鼓起勇氣把它們寫到了紙上。他說了一遍又一遍,雖然每封信里他說的方式都不同,但意思都一樣。一開始,聖瓊很困惑;然後她感到受寵若驚;再然後她開始翹首盼望那些信;最後她意識到沒有它們她簡直就不能活。當她8月初回到洛杉磯的時候,她告訴海克特她願意嫁給他。是的,她愛他。是的,她願意成為他的妻子。
德洛麗斯不願跟他一起進起居室(太恐怖了,她說,我不敢看),於是他一個人走進去。布莉姬面朝下趴在沙發前面的小地毯上。她的身體還是暖的,血還在從她的後腦殼往外滲。海克特把她翻過來,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毀掉的臉孔上,當他看到本來是她左眼的位置上的那個洞時,他突然窒息了。他無法一邊看她同時又一邊呼吸。為了重新開始呼吸,他不得不去看別的地方,而一旦他那樣做了,他就再也不忍心多看她一眼。一切都完了。一切都被碾得粉碎。她肚子里那個未出生的孩子,也隨她而去了。最後,他終於站起來,走進門廳,在那兒的壁櫥里找到一條毛毯。他回到起居室,最後看了她一眼,他又一次感到呼吸緊張,於是他打開毛毯,把它鋪在她小小的、可憐的軀體上。
但海克特知道他不可能逃脫了。如果他們說出去,事情會鬧得滿城風雨;如果他們不說,情況甚至會更糟。他們會被指控謀殺,而一旦案件提交到法庭,絕對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布莉姬的死是個意外。兩選一。海克特必須做出抉擇。他必須為他們兩個做出抉擇,雖然不管做出什麼抉擇都是錯的。忘了雷金吧,他對她說,如果讓道斯聽到風聲,他就會以此要挾她。她就會一輩子都被他捏在手裡,向他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不可能找什麼其他人。要麼拿起電話報警,要麼就誰也不說。如果誰也不說的話,那麼他們就要自己處理屍體。
作為紅髮運動用品商店實際上的經理,海克特幹得很出色。經過在波特蘭制桶公司長達一年的與世隔絕和在奧夫倫庫房的單獨禁閉之後,他很樂意有機會重新回到人群。商店就像個小舞台,而他所分配到的角色實質上跟他在自己電影里扮演過的一模一樣:盡職的屬下,精力充沛、打領結的商店營業員。唯一的區別是現在他的名字叫赫爾曼·萊斯,而且他必須一直演下去。他不再一屁股摔倒在地,不再碰傷腳指頭,不再有扭來扭去的滑稽動作,也不再會一頭撞上什麼東西。他的工作是說服人們購買,是查對賬目,是宣傳運動的好處。但沒人規定說他在幹活時必須愁眉苦臉。他面前有觀眾,身邊又有無數道具,一旦他熟悉了工作流程,他那演員的老本能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身上。他用滔滔不絕的演說勸誘顧客,通過示範棒球手套的用法和用假蠅釣魚的技巧來吸引顧客,還主動把定價降低百分之五,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十五,以贏得他們的忠心。1931年大家的錢包都很癟,但運動是一種廉價的娛樂,是一種讓你不去想那些自己買不起的東西的好辦法,所以紅髮運動用品商店的生意仍然相當不錯。男孩們不管環境如何都要玩球,而男人們永遠都不會停止把釣魚線往河裡扔,把子彈射進野生動物的身體。另外,別忘了,還有制服那一塊。不僅僅有當地高中和大學的球隊,還包括有兩百名會員的扶輪社保齡球聯合會,有十個隊的天主教慈善籃球協會,以及多達三十六支的業餘壘球隊。奧夫倫十五年前就已經鎖定了那塊市場,季節一到訂單就會紛至沓來,就像月相般精確準時。
是諾拉。
他知道那麼說會讓他下地獄,他也知道他將再也見不到德洛麗斯,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說了,並且動手做了。那已經不再是善和惡的問題。那是在特殊情況下如何把傷害降到最小的問題,是如何避免毫無緣由地毀掉又一個人人生的問題。他們坐上德洛麗斯的克萊斯勒轎車,開到距離馬裡布北部大約一小時車程的山裡,布莉姬的屍體放在汽車後備廂里。屍體還在毛毯里,被小地毯一層層裹起來,後備廂里還有一把鐵鍬。那是海克特在德洛麗斯屋後花園的工棚里找到的,他就是用它來挖坑的。如無意外,他想他就欠她那麼多了。畢竟,是他背叛了聖瓊,而令人吃驚的是她卻照樣信任他。布莉姬的話對她毫無影響。她把那些話當成是胡言亂語,是一個嫉妒的、精神錯亂的女人的瘋話,根本不予理會,甚至就在證據都遞到她那漂亮的鼻子前面的時候,她也拒絕承認。當然,那可能是出於虛榮心,一種畸形的虛榮心,只看自己想看到的,對其他都視而不見,但同時那也可能是出於真愛,一種如此盲目的愛,以至於海克特幾乎難以想象自己居然將要失去它。不用說,他永遠沒弄清楚那到底是出於哪個原因。那晚他們在山裡幹完那樁可怕的差事回來之後,他開上自己的車回到自己的房子,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彌爾絲認可了他的提議。那是她在娛樂行業上的第一堂戰略課,即使她對海克特說的話並不是每句都能理解,但那些話聽起來讓她覺得喜歡,她喜歡他要讓她做主角的說法。當他叫她美|穴女士的時候,她大聲笑了起來。他是從哪兒學會那樣說話的?她問他。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能把某樣東西同時說得那麼臟又那麼美。
哦?那麼是什麼導致了這財政政策的突變呢,親愛的西爾維亞?
但我什麼都不是,我一無是處。諾拉不可能愛我。
對奧夫倫的這些想法想必會讓海克特良心上好受些。他把她當成了某種超人,刀刺進身體不會痛,受傷了也不會流血。但既然缺乏任何確鑿的事實,為什麼不幹脆沉溺於美好的想象?他想讓自己相信她過得很好,她將一如既往勇敢地直面人生。他注意到她的文章已經從《電影故事》上消失了,但那意味著她可能出城了或是在另外什麼地方找了別的工作,反正目前他拒絕去正視那些更為黑暗的可能性。直到她最終又浮出水面(她在新年前夜從他門縫下面塞進了一封信),他才知道他騙自己騙得有多深。在他10月離開她之後的兩天,她在浴缸里割腕自殺。要不是水滴到了樓下的公寓里,女房東還不會打開房門,布莉姬也就不會被及時發現。救護車把她送到了醫院。幾天後她身體好了,但她的思想已經崩潰了,她寫道,她語無倫次,整天以淚洗面,於是醫生決定將她留院觀察。她在精神病房又待了兩個月。她本準備就在那兒度過餘生,因為她現在的人生目標就是找個辦法自殺,所以待在哪兒都沒有區別。接著,就在她正在加緊籌劃下一次自殺的時候,奇迹發生了。甚至,她發現那個奇迹其實早就發生了,在過去的兩個月里她一直活在它的魔咒之下。當醫生一確診那是真的而並非她的臆想,她就不再想死了。她多年前就喪失了信仰,她繼續寫道。自從高中起她就沒再做過懺悔,然而當那天早晨護士走進來把檢查結果遞給她的時候,她感覺彷彿上帝把自己的嘴唇放在了她的嘴唇上,重新將生命吹入了她的體內。她懷孕了。是秋天懷上的,就在他們共度的那最後一夜,她懷上了海克特的孩子。
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才叫難,小子。你這個月底就向她求婚,否則我就解僱你。明白嗎?我會炒了你,我會幹凈利落地把你從這該死的地方一腳踢出去。
海克特本來祈求會有某個決斷,會有一次潑婦式的爆發,而那會使他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使一切一了百了,可當他向她捅出真相時,她只是看著他,做了個深呼吸,說他不可能愛聖瓊,那不可能,因為他愛的是她。不錯,海克特說,他是愛她,他會一直愛她,但事實是他要娶聖瓊。布莉姬開始哭泣,但她還是沒有責怪他背叛了她,她也沒有自我申訴或憤怒地喊叫說他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他搞錯了,她說,一旦他認識到沒有人會像她那樣愛他,他就會回到她身邊。德洛麗斯·聖瓊是個玩物,她說,而不是一個人。她是個光芒四射令人心醉神迷的玩物,但那只是金玉其外,她的內在既粗俗又淺薄又愚蠢,她不配做他的妻子。那一刻他本該對她說點什麼。那種場合需要他發表一些殘忍而尖刻的言論,以徹底摧毀她的希望。但對他來說,布莉姬的悲傷太強烈了,她情緒的投入太強烈了,當他聽她小聲地喘著氣說出那些話時,他實在不忍再說什麼。你是對的,他回答道,也許那隻能維持一兩年時間。但我必須先經過這一關。我必須得到她,一旦我得到了,其他的一切就順其自然好了。
他唯一遇到麻煩的一次是第一次,或者說是在第一次即將開始之前,在他還不知道他是否能勝任這份工作的時候。幸好,西爾維亞為他們的首次演出安排的觀眾只有一個人。那多少使事情顯得好辦一點——用一種私下的方式公開自己,盯著他的只有一雙眼睛,而不是二十雙五十雙或者上百雙眼睛。這一次,眼睛的主人是阿奇博爾德·皮爾遜,一位七十歲的退休法官,單身住在帕克高地一幢三層樓的都鐸式大宅里。那裡西爾維亞已經和阿爾去過一次了,當她和海克特在約定的晚上鑽進計程車朝郊區的目的地開去時,她提醒他說他們可能要搞上兩次,也許甚至三次。那個老笨蛋黏上她了,她說,他已經打了好幾個禮拜的電話,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她什麼時候能再去,於是漸漸地她就把價格抬到了每射一次兩百五,比上一次翻了一番。說到錢我可毫不含糊,她驕傲地宣稱,如果我們能好好套住這個老傻蛋,小赫曼,他就會成為我們的搖錢樹。
我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海克特答道。一塊誘人的牛排正擺在我面前,我所有的打算就是把它吃掉。這就是你要問的嗎?
您說話像猜謎,奧夫倫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六天後,海克特和西爾維亞舉行了他們的第一次公開演出。從6月初的那次首演到12月中旬最後一次合作,阿爾瑪估計他們一起出場了大約四十七次。大部分表演都發生在芝加哥及其周邊,但也有一些邀請遠自明尼阿波利斯、底特律和克利夫蘭。表演地點變換不定,從夜總會到賓館套房,從倉庫、妓院到辦公大樓和私人住宅。觀眾最多的時候有近百人(在伊利諾伊州魯馬鎮的一次聯誼派對上),最少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同一個人在不同時候重複看了十次)。表演內容也隨著客戶要求的變化而變化。有時海克特和西爾維亞會演一點情景劇,包括服裝和對話,而另外一些時候他們只是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沉默地幹個不停。那些情景短劇都取材於最常見的性幻想,一般在觀眾人數不是特別多的情況下,他們的表現最為出色。最受歡迎的一個短劇是老套的護士與病人的故事。人們似乎很愛看西爾維亞脫下漿得筆挺的白制服,而當她開始解開海克特身上的紗布繃帶時他們總會鼓掌叫好。還有就是《懺悔室醜行》(最後以神甫強|奸修女而收場),另外,更精緻一點的,有一對淫|盪男女在法國大革命之前的假面舞會上相遇的故事。觀看者幾乎每次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大型的聚會通常都相當吵(單身漢派對、生日聚會),而規模小點的基本上都無聲無息。銀行家和律師、商人和政客、運動員、股票經紀人,以及那些無所事事的有錢階層:他們全都看得神魂顛倒。經常性地,他們至少會有兩三個人解開褲子開始手|淫。有一對來自印第安納州韋恩堡的夫婦讓兩人在他們家裡進行了一次私人表演,看到中途他們居然脫掉衣服開始自己做起愛來。彌爾絲說得沒錯,海克特發現,人們想要什麼,你就要敢給他們什麼,那樣你就能大把掙錢。
但奧夫倫不想聽到這些。他不想再爭論了,如果她不站在他這邊,那麼他就一個人去干,讓她跟她那該死的想法都見鬼去。說完這些話,奧夫倫放開桌子,搖晃著踉蹌了一兩下,試著重新站穩腳步,然後蹣跚地走出了房間。
在那次採訪之後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海克特繼續同許多年輕美貌的女演員廝混在一起。他很樂意跟她們出現在公眾場合,也很樂意跟她們上床,但跟誰都不長久。奧夫倫比他認識的其他女孩都要聰明,一旦海克特對他的新玩物感到厭倦了,他就會給布莉姬打電話,要求再跟她見面。在2月初至6月底之間,他平均每周都要去她的公寓一兩次,而在那段時間的中間,即4月和5月的大部分時間,他和她的見面次數多到每隔兩三晚就要待在一起。他無疑很喜歡她。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舒適的親密關係,但儘管沒什麼經驗的布莉姬把那當成了一種永恆愛情的信號,海克特卻從未騙自己說他們除了是密友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關係。他把她看成他的夥伴、他的性搭檔、他可以信任的盟友,但那並不意味著他有任何向她求婚的打算。
猶太人就是猶太人。只有一種猶太人。
老法官喜歡簡單直接。對那些刺|激的裝束,淫|盪的對話,或者模擬的戲劇場景,他都不感興趣。所有他想要的就是看著他們的身體,他說。交代的對話一結束,他就讓他們進廚房脫掉衣服。趁他們不在,他打開音樂,關上電燈,點燃圍繞房間擺放的六支蠟燭。這是一家不演戲的戲院,一種生命本身的自然展示。海克特和西爾維亞要光著身子走進房間,然後倒在波斯地毯上開始工作。那就是他們所要乾的。海克特會和西爾維亞做|愛,當他快達到高潮時,他要從她身上拔|出|來,把精|液射到她的乳|房上。一切都歸於那一刻,老法官說,那一射至關重要,它在空中飛得越遠,他就會越高興。
頭腦清晰、足智多謀的布莉姬·奧夫倫盤算得如此精細,有一度看起來似乎她就要得手了。海克特由於與漢特糾纏不休的各種爭吵,疲憊和每月必須拍出一部新電影的壓力的苦苦折磨,他對晚上把時間浪費在爵士俱樂部和地下酒吧,把精力花在毫無意義的勾引女人上,已經變得不那麼熱衷了。奧夫倫的公寓成了他的避難所,他們在那兒共度的那些平靜的夜晚對他保持頭腦和下身平衡大有裨益。布莉姬是個敏銳的評論家,而且她對電影業的了解比他要深,這導致他越來越依賴她的判斷。事實上,正是她建議他讓德洛麗斯·聖瓊在他即將開拍的喜劇短片《道具師》中飾演警長女兒的角色。布莉姬已經觀察了聖瓊好幾個月,在她看來這個二十一歲的女演員前途無量,她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大明星,又一個梅布爾·諾曼或格洛利亞·斯萬森,又一個諾瑪·泰曼姬。
早就會個球,奧夫倫說。她已經四年多沒寫過一封信了。她已經和這個家斷絕關係了,這就是他們要面對的現實。
他推開門時門發出叮噹一聲,他朝後面的櫃檯走去,腳下的原木厚地板嘎吱作響。地方不大,但架子上堆滿了貨品,對於運動愛好者來說這裏似乎應有盡有:釣魚竿和繞線筒、潛水用的橡皮腳掌和游泳用的護目鏡、霰彈槍和獵槍、網球拍、棒球手套、橄欖球、籃球、墊肩和頭盔、釘鞋和防滑運動鞋、足球發球座和高爾夫球發球座、滾木球、杠鈴和健身實心球。兩長條排列錯落有致的支架橫貫整間店堂,每個架上都擺著一幅紅髮奧夫倫帶框的相片。拍那些照片時他還很年輕,上面展示的都是他在進行某項體育運動的英姿。一張穿著棒球服,另一張穿著橄欖球服,但大部分還是穿著緊身田徑服在賽跑的照片。有一張,鏡頭捕捉到了他大踏步奔跑的瞬間,他雙腳離地,比離他最近的選手領先了兩碼。另外一張里,他正在和一位頭戴高帽身穿燕尾服的男人握手領取一枚1904年聖路易斯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銅質獎章。
他找奧夫倫先生,他說,他想知道有沒有可能跟他談談。他絲毫沒有隱藏他的口音,他把先生Mister發成Meester,把最後的r音誇張地捲起來念,然後他向她靠近一點,觀察她面部表情的反應。什麼事也沒有,至少他們的對話就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繼續著,在那一刻海克特知道了布莉姬根本沒提起過他。她是在一個天主教家庭長大的,她一定害怕讓自己的父親和妹妹知道她在和一個跟別的女人訂了婚的男人上床,而且,這個割過包皮的男人並不打算毀掉婚約跟她結婚。如果真是那樣,那麼或許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她懷孕了。也不知道她在浴缸里割腕自殺;也不知道她在醫院里住了兩個月,每天都在夢想著怎樣更好更有效地自殺。甚至有可能在聖瓊出場之前,在她還滿懷信心地以為一切都會如她所願的時候,她就已經停止給家裡寫信了。
十點半,他來到哥倫布大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聖誕購物人潮當中。他經過華納兄弟電影院、伊絲特·金美甲沙龍、克普西修鞋店,看到人們從克雷斯吉折扣店、蒙哥馬利·沃德百貨公司和伍爾沃斯連鎖超市進進出出,聽到一個孤獨的救世軍聖誕老人在敲銅鈴。當他走到商業信託銀行時,他決定進去把手頭的幾張五十塊調換成一些五塊十塊和一塊的零錢。這麼做毫無意義,但他那時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其他事情好做,與其繼續在街上兜圈子,他覺得還不如到銀行里暖和暖和,read•99csw.com哪怕只有幾分鐘也好。
1月14日晚上,他七點結束了跟布勞斯坦的工作。聖瓊在她托潘加谷的住處等著他八點來吃晚飯。海克特本可以提前趕到那兒,但他的車在路上出了點故障,等他給那輛藍色的德索特換好輪胎,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刻鐘。如果不是那隻癟掉的輪胎,那件改變他整個人生進程的事件也許就不會發生,因為恰好就在那時,當他在離拉辛尼倫吉大道不遠的一片漆黑中蹲下身子開始把汽車的前部頂起來的時候,布莉姬·奧夫倫敲響了德洛麗斯·聖瓊家的房門,而等到他完成了這小小的修理任務,坐回汽車方向盤後面的時候,聖瓊已經失手把一顆.32口徑的子彈射進了奧夫倫的左眼。
你信上帝嗎?
我說不上來。我一直以為那是您的決定,是您給了我機會。
我覺得不是那樣,彌爾絲答道。那就是你應得的那份,赫曼,如果我是你,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是個機靈的小夥子。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長期打算。
然後又是沉默。又有兩個禮拜過去了,布莉姬說到做到,一直躲著沒有露面。海克特沒有對聖瓊說奧夫倫信的事,但他知道自己同她完婚的機會大概已經十分渺茫了。他無法在想到他們倆未來的時候不想到布莉姬,不被想象中的那幅畫面所折磨:他那懷孕的前愛人躺在某個荒涼街區的廉價旅館里,他的孩子在她的體內生長著,而她正在慢慢地把自己推向瘋狂。他並不想放棄聖瓊,他依然夢想著每晚爬上她的床,用自己赤|裸的肌膚去感受她那柔滑的、讓人如觸電般刺|激的身體。但男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孩子被生下來,那麼他就責無旁貸。漢特在1月11日自殺了,但海克特對漢特已經無所謂了,當他1月12日聽到消息的時候,他毫無感覺。過去無關緊要。困擾他的只有未來,而未來突然變得充滿疑問。他將不得不解除和德洛麗斯的婚約,但那得等到布莉姬再次出現,因為他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她,所以他只能原地不動,只能待在困住他的地方不挪窩。隨著時間推移,他開始覺得自己就像雙腳被釘在了地上。
你說什麼,先生?
她對我說她不愛他。
不,我不信。我相信人才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標準。無論好壞。
你喜歡看著她受折磨嗎?
你讓我很為難,先生。
海克特從未想過諾拉對他會有什麼感覺。他是一個不幸的角色,一個不值一提的人,諾拉之所以願意把那麼多時間給他,那只是因為她覺得他可憐,因為她年輕而充滿熱情,把自己想象成迷失靈魂的救星。聖布莉姬,正如她姐姐叫她的那樣,是這個家庭里的聖徒。海克特是赤身裸體的非洲土著,而諾拉則是跋涉叢林來改變他命運的美國傳教士。他從未見過什麼人像她那麼無私,那麼滿懷希望,對這世上運轉的黑暗勢力那麼視而不見。有時候,他都懷疑她是不是純粹就是蠢。而另外一些時候,她似乎又具有非凡而崇高的智慧。還有一些時候,當她眼裡帶著那種熱切而堅定的眼神轉向他時,他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他在斯波坎的那一年是充滿自我矛盾的一年。諾拉讓他覺得生命無法忍受,但諾拉又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是他沒有打包離開的唯一原因。
她要重新來過多少次都可以,隨她喜歡,但不是和他。當幾秒鐘后豪華轎車停在圭亞哈加旅館門前的時候,海克特告訴她他們早上再接著談。他想把問題留到天亮再解決,他說,在做決定之前他要考慮一下,但他確信他們會找到一個令雙方都滿意的解決辦法。然後他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正如每次演出后他對她說再見時所做的那樣——那個半是嘲諷、半是紳士風度的動作成了他們真正的永別。從他把她的手抬到他嘴邊時西爾維亞臉上綻開的那種得意揚揚的傻笑,海克特看出她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她並沒能迫使他給她更多的利潤分成,她只是砸碎了飯碗。
海克特轉身開始往回走,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阿爾瑪說,他突然感到一陣虛脫,一陣巨大的、極度的筋疲力盡,他不得不靠到一棟建築的外牆上以防自己癱倒。一股來自伊利湖的刺骨寒風吹過來,而即使他能感覺到風割過自己的臉龐,他也無法辨別那到底是真的風還是他的想象。他不知道這是何年何月。他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磚塊和鋪路石,他的呼吸在面前呵出白氣,三條腿的狗跛著繞過牆角在視野中消失了。他後來意識到,那便是一幅他自身死亡的寫照,一個失落靈魂的肖像,等他恢復過來繼續走了很久之後,一部分的他仍然留在那兒,仍然氣喘吁吁地站在俄亥俄州桑達斯基那條空蕩蕩的街道上,任由自己元神出竅。
他在靠近派克市場的一座寄宿公寓里租了個房間,當錢包里的錢終於都用光了,他就在當地的一個魚販子那裡找了個工作。他每天清晨四點起床,在黎明前的霧氣中卸下卡車上的貨物,當他搬動柳條筐和貨箱的時候,普吉灣的濕氣使他的手指僵硬,潮氣直入骨髓。接著,簡短地抽根煙之後,再把螃蟹和牡蠣鋪到一層碎冰塊上,隨後是各種各樣重複單調的白天作業:海鮮貝殼叮噹作響地砸到磅秤上過秤,拿褐色的紙袋來裝袋,用他那把短短的可以致命的彎刀切開牡蠣。不工作的時候,赫爾曼·萊斯就從公共圖書館借來書看,堅持記日記,除非迫不得已,跟誰都不說話。他那麼做的目的,阿爾瑪說,是為了強迫自己在嚴酷的環境里受苦,讓自己儘可能地不舒適。當那份工作變得太輕而易舉了,他便搬到了波特蘭,在那兒他在一家制桶廠找了個守夜的工作。繼市場里充斥的嘈雜之後,這裡是深深的沉寂。他的選擇始終是在變化的、不固定的,阿爾瑪解釋說。他的贖罪是一個持續的動態過程,他為自己設定的懲罰隨著他感覺的變化而隨時變化,每當他感到自己最缺什麼,他就不給自己什麼。他渴望朋友,他嚮往再有一個女人,他希望有活人和聲音圍繞在他身邊,因此他就把自己關在那家空蕩蕩的工廠里,努力訓練自己更好地自我克制。
如果她在發問的時候不是始終面帶微笑的話,海克特大概會以為她瘋了。妓|女們是不會提供免費服務的,她們也不會向她們顧客的性能力發起挑戰。那是那些善於在床上用鞭子的性|愛專家和秘密的男人仇視者,以及從事受虐和變態性|交易的人才會幹的事,而彌爾絲給他的感覺是個邋遢、快活的女孩,她似乎不會嘲弄他,更不會想要誘哄他玩什麼遊戲。不,的確不是遊戲,而是一次實驗,一次對他胯|下那已經泄了兩次的玩意的性耐力所進行的科學調查。能重振雄風嗎,她似乎在問他,要是能,能有幾次?猜是不行的。為了得到確鑿的結果,測試必須在最嚴格的實驗條件下進行。
但芙芮達知道他是誰——至少她覺得她知道。她曾經在紐約上大學,1928年當她還是一名十九歲的大學二年級學生時就已經看過六七部海克特·曼的喜劇默片。並非她對滑稽鬧劇有什麼特別興趣,而是因為他的片子曾和其他影片一起連映過,就是那種在正片開始之前先放點卡通片和新聞片的暖場節目,她對他模樣的熟悉程度已經足以使她在看到他的時候認出他是誰。當她三年後在銀行里遇見海克特時,小鬍子的缺席一時把她搞糊塗了。她認得那張面孔,但她無法給它配上一個相應的名字,而就在她快要想出那個男人是誰的時候,諾克斯從後面衝進來用槍頂住了她的腦袋。過了二十四個小時她才又想起這個問題。不過,一旦靠近死亡的恐懼開始消退了一點,問題的答案便突然確切無疑地閃現在她的眼前。那個男人的名字據說叫萊斯,但這根本無所謂。她在1929年曾注意過海克特失蹤的新聞,如果他沒有死,正如大部分人所以為的那樣,那麼他就必定在用另一個名字活著。令人不解的是為什麼他會突然出現在俄亥俄的桑達斯基,但事實是世間的大部分事情都令人不解,如果物理法則規定世界上每個人都要佔據一定的空間——那意味著每個人都必然在某個地方——那麼為什麼那個地方就不能是俄亥俄的桑達斯基呢?三天後,當海克特從昏迷中蘇醒,開始跟醫生講話的時候,芙芮達到醫院探望他,對他所做的事深表感謝。他還不太能說話,但他說出的那一點點話毋庸置疑地帶有外國口音的痕迹。他的聲音最後證實了她的猜想,當她在離開醫院前俯身親吻他前額的時候,她已經可以毫不懷疑地確信,她的救命恩人就是海克特·曼。
奧夫倫一般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都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不然他就會出門去跟朋友玩牌。10月初的一個晚上,課上到一半時電話鈴響起來,諾拉走到前廳去接電話。她跟接線員說了幾句,然後,用緊張而激動的語氣朝樓上喊她的父親,說斯坦格曼在線上。他在洛杉磯,她說,他想通話由對方付費。她要不要答應?奧夫倫說他馬上下來。諾拉關上客廳與前廳之間的移門,想讓父親不受打擾,但奧夫倫那時已經有點微醉了,他聲音大得足以讓海克特聽到他說的一些話。不是每句都聽得清,但足以推斷出電話裡帶來的不是什麼好消息。
九點二十一分開往西雅圖的火車還要過一個小時才開。海克特決定到車站餐廳喝杯咖啡來打發時間,但等他在角落一坐下,開始聞到平底煎鍋里培根和煎蛋的香味時,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噁心席捲而來。於是他跑到男廁所,把自己鎖進其中一個隔間,手膝著地,把胃裡的東西全都吐到抽水馬桶里。它們一股腦兒噴涌而出,苦澀的綠色流體和沒消化的褐色食物硬塊,一陣羞愧、恐懼和憎惡的戰慄的傾瀉,發作結束,他癱倒在地上躺了好久,艱難地想緩過氣來。他的頭枕靠在後牆上,從那個角度他可以看到一些本來他不會注意到的東西。就在馬桶後面那根彎曲的下水管的肘部位置,有人留下了一頂帽子。海克特把它從藏的地方拉出來,發現那是一頂工人帽,一頂斜紋毛呢做的結實耐用的玩意,前面伸出短短的帽舌——跟他當年初到美國時戴過的帽子沒什麼差別。海克特把它翻過來,想看看裏面有沒有東西,看看他戴起來會不會太臟太破。就在那時他看見了用墨水寫在裏面皮鑲邊背後檐上的帽主名字:赫爾曼·萊斯。海克特被這個名字打動了,這是個好名字,甚至可以說是個極好的名字,至少不比任何其他名字差。海克特·曼連在一起就是赫爾曼,不是嗎?如果他稱自己為赫爾曼,他就既能改變身份又不用完全與過去斷絕關係。那很重要:把自己消除掉,成為另一個人,但又記住自己曾經是什麼人。不是因為他想消失,恰恰正是因為他不想。
有消息說在斯波坎能找到工作。木材廠好像正在招人,東邊和北邊的幾個伐木點聽說也要僱人。海克特對這些工作並沒有興趣,但在制桶公司倒閉后不久的一天下午,他無意中聽到兩個傢伙在那兒談論這件事,那使他有了個主意,而一旦開始認真考慮這個主意,他就再也無法抗拒它。布莉姬是在斯波坎長大的。她母親已經去世,但她的父親還在,家裡還有兩個妹妹。在所有海克特能想象到的折磨里,在所有他可能強加給自己的苦痛中,沒有什麼想法能比前去他們生活的城市更厲害了。如果他能瞥一眼奧夫倫先生和那兩個女兒,那麼他就能知道他們長得什麼樣,每當他想到他給他們造成的傷害,他們的面孔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他應該受到那樣的折磨,他覺得,他有責任記住他們,就像記住布莉姬那樣把他們牢記在心。
那是百分之二十五,海克特說,你還另外欠我百分之十五。
較之奧夫倫的自閉和對他的冷漠,諾拉則顯得開朗而親切。畢竟,是她雇了海克特,她感到要繼續對他負責,她交替地把他看成是她的朋友,她的被保護人,以及她的改造對象。在她父親從洛杉磯回來,而那個營業員的帶狀皰疹也好了之後,店裡就不再需要諾拉了。她忙著為即將到來的學年做準備,忙著拜訪老同學,忙著跟幾個年輕男人眉來眼去地兜圈子,但在那個夏天剩下的日子里,她總會設法找時間在午後時分到紅髮運動用品商店轉一轉,看看海克特進展如何。他們在一起僅僅工作了四天,但就在那期間他們已經養成了趁半小時午休在庫房裡分享芝士三明治的習慣。現在她出現時仍然會帶著芝士三明治,他們仍然會在庫房裡花半小時談論閱讀。對於海克特,一個求知若渴的自學者,這是個學習東西的機會。對於諾拉,她剛剛大學畢業,要將人生奉獻給教育事業,趁這個機會可以把知識傳授給一名聰明上進的學生。那個夏天海克特正在苦啃莎士比亞,諾拉陪著他一起讀,幫他弄懂不明白的詞句,解釋這個那個的歷史背景或戲劇常識,剖析人物角色的心理和動機。在其中一次的庫房授課中,當海克特因為《李爾王》第三幕里的片語Thou ow'st的發音而結結巴巴時,他對她坦言他的口音使他感到有多麼難堪。他講不好這該死的語言,他說,在像她這樣的人面前說話時他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個傻子。諾拉不想聽到這樣的喪氣話。她在州大輔修過語言障礙矯正的課程,她說,包括具體的發音糾正、實踐練習和改進發音的技巧。如果他願意接受挑戰,她保證能幫他去掉口音,把他發音里的西班牙味徹底清除乾淨。海克特提醒她自己付不起學費。誰說要錢了?諾拉答道,如果他願意學,她就願意教。
不過,他們都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日期。那已經牢牢地刻在了他們腦子裡,當阿爾瑪拜訪了《桑達斯基先驅晚報》《克利夫蘭平原報》以及其他幾家倒閉或尚存的當地報紙的縮微膠捲資料室之後,她已經能夠自己拼湊出剩下的故事。血洗哥倫布大道,銀行劫匪死於亂槍,英雄火速送往醫院,一些報紙的頭條標題這樣寫道。那個差點殺了海克特的男人名叫戴瑞·諾克斯,又名狂人諾克斯,一個二十七歲的前汽車修理工,因為一系列的銀行搶劫案和持槍搶劫案而被四個州通緝。記者們全都對他的死拍手稱快,並特別提到了那位保安的高超槍法——他在諾克斯正要溜出大門時給了他致命的一槍——但最讓他們感興趣的還是海克特的英勇表現,他們讚美這是多年來所能見到的捨己救人的最佳榜樣。那女孩本來死定了,報上引用一個目擊者的話說,要不是那個小夥子挺身而出的話,她現在都不知道在哪兒了。那個女孩便是芙芮達·斯貝林,二十二歲,在不同的地方分別被描述為一名畫家,一個剛從伯納德大學畢業的大學畢業生(原文如此),以及著名的桑達斯基銀行家和慈善家,撒迪厄斯·P.斯貝林的女兒。她在一篇又一篇的報道里表達了她對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她當時是那麼害怕,她說,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她祈禱他能夠早日康復。
她已經做了有一段時間了,她說,但上個月她的搭檔在一次笨手笨腳的入室盜竊案中被逮捕了。可憐的阿爾。他酒喝得太多了,連挺起來都成問題。即使他沒把自己踢出局,也該是開始物色接班人的時候了。在過去的幾個禮拜里,還有另外三四個候選人通過了測試,但沒有一個比得上海克特。她喜歡他的身體,她說,她喜歡他雞|巴的感覺,而且她覺得他的長相簡直帥呆了。
沒錯。因為她愛的是另外一個人。你認為那個人會是誰?
那天晚上以後,諾拉繼續把每件事情都告訴了他。感覺上似乎她正想要找個人來分擔她的煩惱,而在所有的世人中,在所有可能的候選人中,最終是海克特擔任了這項工作。他成了諾拉的心腹知己,成了存放他自己犯罪資料的儲藏室,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當他和她一起坐在長沙發上苦苦學習發音的時候,他會有一種腦袋好像要裂開的感覺。生命是一場幻夢,他發現,現實是一個虛構和幻覺的世界,一個憑空捏造的產物,一個你所想象的一切都會成真的場所。他知道誰是海克特·曼嗎?一天晚上諾拉竟然問了他那樣的問題。斯坦格曼提出了一個新理論,她說,就在兩個月前的那次請辭事件之後,這位私家偵探在那個周末又打電話給奧夫倫要求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發現布莉姬曾經發表過一篇關於海克特·曼的文章。十一個月後,曼先生失蹤了,而布莉姬也在同一時間失蹤,他想搞清楚這是否僅僅是一種巧合。如果這兩個懸案間有某種聯繫呢?斯坦格曼無法承諾是否會有什麼結果,但至少他現在有事可幹了,奧夫倫允許的話,他想就此追查一番。如果他能確認布莉姬寫完那篇文章后還在和曼先生繼續來往,那就很值得懷疑了。
海克特能講的只有那麼多,阿爾瑪說。他只能講到那一瞬間發生的事情為止,就是當他開始奔向那個男人的那一瞬間,但他記不得聽到槍響,記不得子彈打進他的胸膛把他擊倒在地,也記不得看到芙芮達掙脫了那個男人。芙芮達的位置可以更好地看到所發生的事情,但因為當時她正忙著甩開那個男人的手臂,所以她也錯過了隨後的許多場景。她看到海克特跌倒在地,她看到他大衣上那個被打穿的小洞和從裏面噴涌而出的鮮血,但她沒留意那個男人,也沒看到他試圖逃跑的情形。槍聲還在她的耳中回蕩,周圍又有那麼多人在哀哭號叫,她根本沒聽到銀行保安射在劫匪背上的另外三槍。
但海克特哪兒也沒去。沒有什麼事比跟布勞斯坦一起坐在灑滿陽光的門廊上,一邊喝著涼茶一邊討論《一點一橫》的最後細節更讓他嚮往的了。拍電影就像活在某種精神錯亂的譫妄狀態里。那是人們所發明的最艱苦、最勞神的工作,而他發覺它越艱難,就越讓他興奮。他正在學著掌握秘訣,正在慢慢地精通這項工作錯綜複雜的方方面面,他確信再給他多一點點時間,他就能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電影人。那便是他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全部期望:做個很會拍電影的人。那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因此那也是他永遠都不允許自己再做的事。你使一個無辜的女孩發瘋,你讓她懷孕,你把她的死屍埋到八英尺的地下,你不可能在幹了這些事之後還指望繼續像從前那樣生活。如果一個人做了他所做的那些事,就應該受到懲罰。如果這個世界不懲罰他,那麼他就必須自己懲罰自己。
他就是那時消失的。除了身上的衣九九藏書服和錢包里的現金,他什麼都沒帶。第二天上午十點,他已經置身於一列向北駛往西雅圖的火車上。他以為自己肯定會被抓住。一旦布莉姬被發現下落不明,不久就會有人把他們倆的失蹤聯繫在一起。警方會想找他問話,而那時他們就會開始認真地尋找他。但海克特在這點上估計錯了,正如他在其他所有方面都估計錯了一樣。下落不明的人是他,短時間內根本沒人知道布莉姬不見了。她沒有工作,沒有永久住址,1929年年初那個禮拜的下半周,當她一直沒回到位於洛杉磯鬧市區的菲茲威廉兵器街上的房間時,旅館的前台服務員便把她的行李拿到了地下室,把房間租給了其他人。那沒什麼不正常。人們時刻都在失蹤,當有新房客想要入住的時候,你不可能讓一個房間空著。即使那個前台服務員夠細心而報了警,警方也無能為力。布莉姬是用假名登記的,你怎麼去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哪種猶太人?

是啊,很有意思,海克特說,很奇特。他知道了現在跟他說話的是諾拉,奧夫倫家女孩中最小的那個,而不是迪爾德麗,那個十九歲就結婚去了舊金山的女兒。在與她相處了三分鐘之後,海克特斷定諾拉跟她那死去的姐姐毫無共同之處。她也許外表很像布莉姬,但絲毫沒有她的幹練,沒有她那種自作聰明的勁頭,也絲毫沒有她的那種雄心勃勃,那種敏銳而迅捷的才智。這一位要更溫柔,更怡然自得,也更天真。他想起有一次布莉姬曾描述說在奧夫倫三姐妹中只有自己血管里流的是真正的血。迪爾德麗裏面流的是醋,她說,而諾拉完全就是溫牛奶構成的。諾拉才應該叫布莉姬才對,她說,用聖布莉姬的名字給她取名,那個愛爾蘭聖徒,因為如果說有人註定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自我犧牲和辛勤工作的話,那就是她的小妹妹,諾拉。
他並不是神經過敏。他的電影在芝加哥曾經很流行,他很可能會被人認出來,他不敢冒那個險。本來撐到最後還金槍不倒就已經夠難的了,他很難想象,如果要在滿懷恐懼的狀態下表演,如果每次他走到一個觀眾面前的時候都要擔心對方叫出他的名字,他怎麼能順利完成任務。那是他唯一的條件,他說,讓他把他的臉藏起來,那麼她就能把他招至麾下。

彌爾絲又笑起來,她聽不懂海克特話里的意思。那聽上去就像是在念聖經,就像傳教士和馬路邊的佈道者嘴裏的那些廢話,但海克特的這首關於死亡與墮落的小詩念來是那麼平靜,他臉上的微笑是那麼親切而友好,所以她猜想他是在開玩笑。她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剛剛對她敞露了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沒有意識到她正在看著的這個男人四個小時前還坐在他旅館房間的床上,用一把上滿子彈的手槍抵著自己的腦袋——那一周里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海克特覺得很高興。當他看到她眼中那不解的眼神時,他很慶幸自己遇到了這麼一個愚鈍而乏味的雞。無論他和她共度的時間有多長,他知道當他們在一起時,他始終都將是孤身一人。
海克特朝她回以微笑。彌爾絲手裡叼著根煙,懶散地平躺在床上——自在,放鬆,赤|裸著身體,就像在家裡。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海克特想知道。錢,她說,很多的錢。好理由,海克特說。她一邊還在那兒說要免費招待,一邊又在說要發財。那未免太傻了吧?不是傻,她說,是聰明。錢在那兒等著呢,如果他能在接下來的九分鐘里再次挺起來,他就可以跟她一起出發去掙錢。
婚禮的日期還沒定,但他們經過討論覺得一二月份比較合適——時間剛好足夠海克特完成他與漢特的合約,並做好下一步的打算。跟布莉姬攤牌的時候到了,但他一再推延,始終沒把這件事真正提上議程。他跟布勞斯坦和墨菲工作到很晚,他說,他在剪輯室,他在看外景,他身體不舒服。8月初到10月中旬之間,他編了各種理由不見她,但他還是無法讓自己徹底斷絕這段關係。甚至在他苦苦迷戀聖瓊的時候,他也還是繼續每周去找布莉姬一兩次,而每次當他跨進她的公寓門口,他就又滑回到了跟以前一樣的愜意的老套路。你可以指責他是個懦夫,也可以隨便搪塞說他只是個心理矛盾的男人。也許他對娶聖瓊還有別的想法。也許他並不打算放棄奧夫倫。也許他在這兩個女人之間游移不定,覺得她們他都需要。內疚能使一個男人做出違背自身最佳利益的舉動,而慾望也有同樣的效果,當內疚與慾望在內心均勻地混為一體,那個男人十有八九會做出奇怪的事情。
到斯波坎還不到一個小時,赫爾曼·萊斯已經又找到了一份工作。諾拉握握他的手,為他提議的直白大胆而笑起來,隨後海克特便脫下夾克衫(他唯一一件像樣點的衣服),開始幹活。他把自己變成了一隻飛蛾,那天剩下的時間里,他就一直圍繞著熱燙、燃燒的燭火飛來飛去。他知道他的翅膀隨時可能被點燃,但離火焰的距離越近,他就越能感受到他是在履行自己的使命。正如那天晚上他在日記中所寫的:如果我想要拯救自己的人生,那麼我必須走到離毀滅它只有一步之遙。
半個小時后,阿爾瑪開始講述。我們身處三萬英尺的高空,正在賓夕法尼亞州或俄亥俄州某個無名鄉村的上方,她從那時一路講到了阿爾博科奇。我們著陸時有過一次短暫的停頓,然後當我們爬進她車裡開始前往蘇埃諾鎮的兩個半小時的行程,故事又接了下去。我們沿著綿延不絕、荒無人煙的高速公路行進,下午變成了黃昏,黃昏又變成了夜晚。就我記得,直到我們來到農場大門的時候故事才告一段落——甚至那時它也還沒有真正結束。她說了將近七個小時,但還是來不及把所有一切都講清楚。
海克特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解釋了一遍,他還是不明白她想對他說什麼,於是她又解釋了一遍。有那麼一些人,她說,芝加哥的有錢人,整個中西部的有錢人,願意出大價錢看別人性|交。哦,海克特說,你是指色|情|電|影,黃|片。不,彌爾絲答道,跟那些假玩意毫無關係。是現場表演。在真人面前真刀真槍地干。
他走到他七樓的房間,接下來的二十分鐘,他站在鏡子前,把槍管對準自己右邊的太陽穴。他差一點就扣動了扳機,阿爾瑪說,比其他兩次都更接近死神,但他的意志又一次失敗了,於是他把槍放到桌上,離開了旅館。那是凌晨四點半。他朝北步行十二個街區來到灰狗長途汽車站,給自己買了一張下一班的汽車票——或者應該說下下一班。六點鐘那班開往揚斯頓,方向朝東,而六點零五分那班則開往相反的方向。西行班車的第九站是桑達斯基。那正是那個他騙人說他度過童年的地方,回憶起那個詞讓他覺得聽起來那麼美妙,海克特決定就去那兒——就為了看看自己虛構中過去待過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
去年夏天你才跑到店裡來找工作,而現在你已經是主管了。你很會做生意,萊斯。諾拉沒看錯你,我不想擋她的道。誰的道我也不會擋了。她想要什麼,就給她什麼。
第二天他在蒙大拿試圖自殺,阿爾瑪說,三天後他在芝加哥又試了一次。第一次,他把左輪手槍塞進嘴裏;第二次,他把槍管壓到他的左眼上——但不管哪次都沒能成功。他住在唐人街邊上南萬巴斯路的一家旅館里,第二次嘗試失敗后,他出門走進6月悶熱的夜晚,想找個地方買醉。如果能往體內灌進足夠的酒精,他想那也許會使他有勇氣跳進河裡,並在天亮前把自己淹死。無論如何,那就是他的打算,但就在出去找酒喝之後沒多久,他無意中發現了一個比死更好的東西,一個比他一直在尋求的那種簡單的永久性懲罰更好的東西。她的名字叫西爾維亞·彌爾絲,在她的指導下,海克特學會了不用自己動手地自殺。是她教他怎樣喝他自己的血,是她讓他沉迷於吃他自己的心。
她很堅強。她在人前總是表現得很好。
頂著種種不利條件,海克特堅持了將近一年。開始是在後屋做倉管員,然後是營業員和經理助理,直接在奧夫倫本人手下工作。諾拉說她父親五十三歲,但在下一個禮拜一海克特被介紹給他的時候,他看上去比那要老,老得好像有六十歲,老得好像有一百歲。這位前運動員的頭髮已經不紅了,他那曾經敏捷的軀幹已經不再生氣勃勃,偶爾還會因為患了關節炎的膝蓋而跛幾步。奧夫倫每天早上九點準時在店裡露面,但他顯然對工作沒什麼興趣,一般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就又走了。如果腿腳感覺不錯的話,他會開車到鄉村俱樂部和兩三老友打一局高爾夫。反之,他則會在藍鈴花餐廳,就是街正對過的那家飯店,吃一頓長長的早午餐,然後回家在卧室里度過那個下午,他會看看報紙,喝點他每個月從加拿大走私進來的詹姆遜愛爾蘭威士忌。
這跟什麼政策無關,小夥子。這跟錢有關。我發現了某個傢伙的罪證,如果你不想我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的話,你就要把分成降到百分之二十五,而不再是百分之四十。那種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當時海克特腦子轉得飛快,思緒電光石火般同時向好幾個方向飛散,當櫃檯后的女子說她父親出城一個禮拜,到加利福尼亞辦事去了的時候,海克特覺得他知道那是什麼事。瑞德·奧夫倫南下洛杉磯是為了跟警方談他失蹤女兒的事。他在敦促他們做點什麼,這個案子已經拖得太久了,如果他對他們的答覆不滿意,他就打算雇個私人偵探開始重新搜索。管它要多少錢,他也許會在出城前對他斯波坎的女兒這樣說,有些事情晚了就來不及了。
讓雷諾茲見鬼去,奧夫倫說,讓斯坦格曼見鬼去。該死的,他們喜歡說什麼就讓他們去說吧,反正他不會放棄。
一直以來,海克特都以為和她在一起很安全。她從不詢問或打聽他過去的情況,他們在一起工作的六個半月時間里,他從沒見她看過一張報紙,更別說談論新聞了。有一次,他故意耍詐地隨便提了一下幾年前那個失蹤的默片喜劇演員。他的名字叫什麼來著?他問,一邊咬著手指頭一邊假裝在腦中搜尋答案,然而當西爾維亞向他報以一個她常有的那種茫然而冷漠的眼神時,海克特猜想那意味著她對那件事並不太清楚。不過,在那之後的某個時候,肯定有某個人跟她說了什麼。海克特一直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懷疑是西爾維亞的男朋友——那個被她稱作保護人的比基·洛爾,一個兩百四十磅的大塊頭,一開始在芝加哥的一家舞廳做保鏢,如今在白宮旅館做夜班經理。也許是比基慫恿她乾的,是他往她腦子裡塞滿了要趁快賺錢和敲詐計劃萬無一失之類的話,或許也有可能是西爾維亞自作主張,想自己從海克特那裡多榨幾塊錢。不管怎樣,她的貪慾佔了上風,而一旦海克特領會了她的意圖,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逃。
我累了,孩子。現在我已別無所求,除了一件事,一旦那件事辦妥了,我就死也瞑目。你幫我個忙,我們可以做個交易。只要你說出那個字,朋友,一切就都是你的。店鋪,生意,所有的一切。
沒有冒險就沒有收穫,他對諾拉說,他略帶歉意地笑笑,聳聳肩,事實上他早上來這兒的原因就是想問奧夫倫先生找份工作。他聽說了那個倉管員的事,想知道那個位子是不是還空著。怪了,諾拉說,那只是幾天前的事,他們還來不及在報上登招聘啟事。他們打算等她父親出差回來之後再說。是嗎,消息都傳開了,海克特說。不錯,也許是那樣,諾拉答道。但究竟為什麼他想要做個倉管員呢?那是個給粗人乾的活,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沒有想法的壯漢;而他顯然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未必,海克特說,經濟不景氣,這段時間任何能掙錢的工作都是好工作。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機會?店裡只有她一個,他知道她用得上他。如果她覺得他幹得不錯,說不定她還可以在她父親面前替他美言幾句。奧夫倫小姐覺得如何,他說,可以成交嗎?
當然不是。
骯髒自有其回報,海克特說,他故意在她頭上朗誦起來。如果一個人決意要爬進墳墓,誰能比一個熱血女郎更適合伴他左右?那樣他就會死得更慢,只要他們的肉體連為一體,他就能靠自己腐敗的氣息苟延殘喘。
9月學校開學后,這位四年級的新老師就沒法來吃午飯了。於是她和她的學生改成了晚上上課,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七點到九點,他們在奧夫倫家的客廳里會面。海克特艱難地學習短母音i和e、舌齒音th、齒槽後部音r、不發聲的母音、齒槽爆破音、唇音的變調、摩擦音、閉合上齶音、音素。大部分時間他不知道諾拉在講什麼,但練習似乎頗有成效。他的舌頭開始能發出一些以前從未發出過的聲音,最後,經過九個月的不懈努力和重複練習,他已經達到了讓人越來越難以辨別出他出生地的程度。或許,他說話聽起來還是不像個美國人,但也不再像個初來乍到、沒受過教育的外來移民了。到斯波坎也許是海克特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之一,但在那兒發生的所有事情當中,諾拉發音課的作用大概最為深刻而持久。在接下來的五十年裡,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受到它們的影響,在他的整個餘生,它們都留在他的身體里。
她滅掉香煙,雙手開始在身體上遊動,她撫摸著乳|房,手掌沿著腹部滑動,指尖劃過大腿內側,然後轉移位置,觸摸陰|毛、陰|戶和陰|蒂,她把自己展開在他面前,嘴巴張著,舌頭在嘴唇上舔來舔去。對這些經典的挑逗動作海克特同樣難以招架。緩慢然而堅決地,他下面那垂頭喪氣的傢伙又一點一點地活了過來,當彌爾絲看到這一情形,她在喉嚨里發出了一聲低低的下流的哼哼聲,一個彷彿既有讚許又有鼓勵的拖長了的單音。拉撒路又復活了。她來回扭動著腰肢,口中呢喃著一連串的髒話,模擬著高潮來臨的呻|吟聲,然後她把屁股抬到半空,叫他進入她。海克特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不過當他把陰|莖抵進她那猩紅的陰|唇皺褶時,他已經硬得足以成功插入了。到最後他已經沒什麼可射了,但除了汗水外,還是有點東西流出來,無論如何那已經足以說明問題,當他終於從她身上滑下來癱倒在床單上的時候,她轉過身在他嘴上親了一下。十七分鐘,她說,他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里幹了三次,那正是她一直在找的。如果他願意加入,她就讓他做她的搭檔。
還有呢?
諾拉不停地搖頭,她的眼裡噙滿淚水。是時候面對現實了,她說。如果布莉姬還活著,她早就會寫封信來,她早就會打電話來,她早就會讓他們知道她在哪兒。
求您說得再具體點,先生,您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我不懂您究竟指的是什麼打算。
不,海克特說,他從未聽說過他。這個海克特·曼是什麼人?諾拉對他也知之甚少。一個演員,她說。幾年前拍過一些喜劇默片,但她一部也沒看過。在大學時她沒時間去看電影。不,海克特說,他自己也不怎麼去。那太費錢,而且有次他在哪裡看到說看電影對眼睛不好。諾拉說她模模糊糊地記得聽說過那個失蹤事件,但她那時沒太仔細注意。據斯坦格曼說,那個曼已經失蹤了近兩年時間。他為什麼要出走?海克特想知道她的回答。沒人搞得清,諾拉說。有一天他就那麼突然消失了,從此杳無音訊。聽起來希望不大,海克特說。一個人很難躲那麼久。如果他們到現在還沒找到他,那也許意味著他已經死了。是啊,或許,諾拉表示同意,或許布莉姬也已經死了。但有些傳聞,她接著說,斯坦格曼打算要調查一下。什麼樣的傳聞?海克特問。說他有可能回南美了,諾拉說。他是從那兒來的。巴西,阿根廷,她不記得是哪個國家,但這簡直不可思議,不是嗎?怎麼不可思議了?海克特問。那就是說海克特·曼和他來自世界上同一個地方。難道這不是很巧嗎?她忘了南美洲是個很大的地方,海克特說,南美人到處都是。是的,這個她知道,諾拉說,但即便如此,如果布莉姬真是和他去了南美的話,那豈不是很不可思議?光是這麼想想都讓她開心。兩個姐妹,兩個南美人。布莉姬和她的那位在那兒,她和她的這位在這兒。
你或許會那麼想,我或許也會那麼想,但我們都錯了。那孩子的心都碎了,如果我再坐視不管,看著她受折磨,我就真該死了。我已經失去兩個女兒,這種事不能再發生。
哦,不,海克特說。他決不會露出他的臉。如果她想他跟她一起干,他就必須戴上面具。
好吧,好萊塢先生。那麼就別再用面具了。要是那樣,也許我還會重新考慮考慮。
回答我的問題。你信上帝嗎?
諾拉的情緒很快就恢復了,但海克特和奧夫倫的關係卻似乎進入了一個令人緊張的新階段。轉折點便是那次在客廳里的對峙,那次長久的凝視和短促而嘲諷的一笑,那晚之後海克特感覺自己又被盯上了。現在奧夫倫到店裡來的時候,既不插手生意也不同顧客打交道。即使店裡很忙他也不會去搭把手或站到收銀機後面幫忙收錢,他寧願安坐在那張靠近網球拍和高爾夫球手套陳列櫥的椅子上,靜靜地讀他的晨報,時不時地朝上看一眼,然後嘴角下部又浮現出那種挖苦的微笑。就好像他把他的助理當成了一隻有趣的寵物或發條玩具。海克特替他大把賺錢,每天工作十到十一個小時以使他能過著半退休的生活,但所有這些努力似乎只能讓奧夫倫對他更懷疑,更不屑。儘管海克特很警惕,但他還是假裝沒注意到。就算被看成一個熱情過頭的白痴也無所謂,他想,甚至當他開始用西班牙語叫你男孩和先生時也不見得有多糟,但跟那樣的人你不能走得太近,而且每次他走進房間,你都要確保自己背朝牆壁。
兩個月後,她父親從斯波坎打來電話,跟洛杉磯一位名叫雷諾茲的偵探通了話,後者一直致力於這個案子,直到他1936年退休。那之後又過了二十四年,奧夫倫的遺骨終於被發現了。一台推土機從斯密山邊上一個住宅新區的建築工地上把它們挖了出來。它們被送到洛杉磯的法院實驗室,但雷諾茲的文件那時早已石沉大海,根本不可能再確認它們到底屬於誰。
1月15日早晨海克特走進中央車站的時候,他的小鬍子已經不見了。通過去掉自己最容易被確認的特徵,通過一個簡單的刪除動作,他把他的面孔變成了另一張面孔,他把自己偽裝了起來。他的眉眼、他的前額和他那光滑的背頭還是會讓一個熟悉其電影的人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在他買了火車票九九藏書后不久,海克特就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而在那個過程中,阿爾瑪說,他也找到了一個新名字。
彌爾絲不禁感到懷疑。為什麼他願意向世人露出他的小弟弟卻不願意讓人看到他是誰?如果她是個男人,她說,她會很驕傲擁有像他那樣的面孔。她會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那張臉屬於她。
斯貝林家表示願意支付他的醫療費用,但在頭七十二個小時,他能不能挺過來還是個問題。他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失去了知覺,在經過這麼嚴重的外傷和失血之後,他能避免休克和感染並活著走出醫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醫生切除了他受損的左肺,挑出了幾小塊射進他心臟周圍組織的子彈碎片,然後又把傷口縫合起來。不管是好是壞,海克特終於找到了他的子彈。他沒想到事情會以那種方式發生,阿爾瑪說,他自己沒法下手的事別人卻替他代勞了,但諷刺的是諾克斯把事情辦砸了。海克特再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只是睡著了,而當他從長長的休眠中醒過來,他已經忘了自己曾經想要自殺。疼痛是如此強烈,不可能再去考慮像自殺那樣複雜的東西。他的體內火燒火燎,現在他的全部念頭就是怎麼去吸下一口氣,怎麼才可以不讓自己燃燒起來而又可以繼續呼吸。
我想不出來,先生。我真的想不出來。
想不到的是,銀行里也都是人。在沿西牆開設的四個圍著柵欄的出納窗口前面,男男女女排成每行都有八到十個人的長隊。海克特走到最長那隊的末尾,那剛好是進門的第二排隊伍。他剛站到他的位置上,一個年輕的女郎就跟著站到了他左邊的那排。她看上去二十齣頭,穿一件厚厚的帶毛領的羊毛外套。因為當時實在無事可干,海克特便開始用眼角的餘光打量她。他發現她有一張美妙迷人的面孔,高高的顴骨,線條優雅的下巴,而且他很喜歡她眼中流露出的那種沉思般的、獨立自主的眼神。換成過去的話,他馬上就會開始同她攀談起來,但現在只要簡單地看看,想象一下藏在她衣服下的身體,揣測一下她那可愛的、惹眼的腦袋裡面在琢磨些什麼,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有一下,她不經意地掃了他一眼,當她看到他正在那麼熱切地盯著自己,便回給他一個簡潔的、謎一般的微笑。海克特點點頭,同樣也報以一個簡潔的微笑,但隨即她的表情就變了。她困惑地眯起眼睛,皺起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麼,於是海克特知道她認出了他。毫無疑問:這個女人看過他的電影。她對他的面孔很熟悉,雖然她還沒想起他是誰,但再過不到三十秒她就會找出答案。
雖然那個老頭很享受他所看到的景象,但在表面上他沒有流露出任何愉悅的痕迹。他在表演當中兩次站起來換唱片,但除了這簡短的、機械的打斷之外,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蹺著二郎腿,手放在膝蓋上。他沒有摸自己,沒有解開褲子,沒有微笑,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僅僅在最後,在海克特從西爾維亞身上抽出來,在期待已久的噴射發生的那一刻,似乎才有一聲低低的顫音在老法官的喉嚨里響了一下。近乎一聲哽咽,海克特覺得——但又近乎什麼聲音都沒有。

實際上,奧夫倫把生意都交給了海克特打理。他給了他經理助理的頭銜,但事實上海克特並沒有助理任何人。他全盤負責著店裡的業務,而奧夫倫,作為自己商店的正式經理,卻什麼都不管。紅髮先生很少花時間在店裡關心那些細枝末節的問題,等他看到這個上進的外國小伙可以勝任新職務,他基本上就懶得再到店裡來了。他那時對生意已經毫無興趣,他甚至都不知道新來的倉管員叫什麼名字。
諾拉小姐受折磨?她到底為什麼受折磨?她是個引人注目、生氣勃勃的女孩,人人都喜歡她。我知道家裡的不幸使她很傷心——也使您不好過,先生——但除了偶爾為她失蹤的姐姐流些眼淚以外,我看她從來都是高高興興開開心心的。

他們在廚房脫掉衣服后,西爾維亞走到海克特身邊,雙手開始在他身體上遊動。她親吻他的脖子,把面具拉到後面親吻他的臉,然後用手握住他軟塌塌的陰|莖,一直摸到它變硬。海克特很慶幸自己想出了面具這一招。那使他感到更安全,使他把自己身體暴露給那個老頭看時不會那麼害羞,但他還是很緊張,所以他很歡迎西爾維亞溫暖的觸摸,很感激她試圖趕走他體內的戰慄。她或許是主角,但她知道真正擔負重任的人是他。海克特不能像她那樣作假;他不能只是裝出一副興奮和享受的樣子。他必須在表演結尾發射出真槍實彈,如果他的表現不能令人真正信服,那麼他將再也沒有機會去那兒。
那發生在克利夫蘭,聖誕節前不到一個禮拜。他們是受一名富有的輪胎製造商之邀坐火車去那兒的,他們已經在三十多名男女面前完成了法國假面舞會的表演(這些人聚集在那個實業家的房子里參加每半年一次的狂歡派對),這會兒正坐在東道主豪華轎車的後座上,他們正在去旅館的途中,下午回芝加哥前他們要在那兒睡上幾個小時。他們剛剛拿到了一筆數目創紀錄的酬金:單獨一次四十分鐘的演出一千美元。海克特的分成應該是四百美元,但在西爾維亞把輪胎巨頭的鈔票拿出來點數的時候,她只給了她的搭檔二百五十美元。
其他沒有了,奧夫倫先生。這是我的心裡話。您給了我一個寶貴的機會,我要充分利用它。
當一個傢伙不願以真面目示人的時候,他肯定有什麼秘密,是不是?而當一個女孩得知那個秘密的時候,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我是和赫曼握手成交的。但那並不是赫曼,對吧?他的名字是海克特,所以我們現在要重新來過。
無論如何,她是這麼說的,從他跨進前門時她迎接他的那種震驚和恐懼的眼神,海克特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懷疑她。她不知道槍里有子彈,她說。槍是三個月前她搬進托潘加谷這幢獨立的住房時她的經紀人給她的,是用來防身的。當布莉姬開始向她胡言亂語,開始大嚷大叫著什麼海克特的孩子、她割脈的手腕、瘋人院窗戶上封死的板條以及基督傷口流出的鮮血時,德洛麗斯變得害怕起來,她讓布莉姬出去。但布莉姬不肯走,過了幾分鐘她又開始控訴德洛麗斯偷走了她的男人,她威脅她,野蠻地要給她下最後通牒,她叫她魔鬼、妓|女、下三爛的噁心的盪|婦。就在六個月前,布莉姬還是一個來自《電影故事》雜誌,笑容甜美、幽默犀利的美女記者,但現在她已經徹底失去理智,她變得很危險,她在屋裡步履蹣跚地走來走去,扯開喉嚨大聲哭泣,德洛麗斯不想讓她再待在那兒。就是在那時她想到了那把左輪手槍。它就放在起居室那張拉蓋書桌的中間抽屜里,離她站的地方只有十英尺遠,於是她走到書桌邊拉開了中間抽屜。她並不打算扣動扳機。她唯一的念頭就是:也許槍的出現能對布莉姬產生足夠的震懾力,把她嚇跑,讓她離開。可當她從抽屜里一拿出手槍指向房間對面,那玩意就在她手上發射了。那一聲並不怎麼響。只有小小的砰的一聲,她說,然後布莉姬神秘地哼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帽子異乎尋常地合適。既不太松也不太緊,並且剛好夠他把帽檐拉到額頭遮住他那富有特色的眉毛,使別人看不清楚他那雙異常清澈的眼睛。先是刪除,然後是增添。海克特減去了小鬍子,然後海克特加上了帽子。這兩項操作把原來的他一筆勾銷,那天早晨當他離開男廁所時,他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個誰也不是的普通人,就像他自己扮演過的那個隱形人的化身。
你搞得像個女王一樣,親愛的。你在性方面比我認識的任何女人懂得都要多,但你卻沒什麼腦子,是不是?你想制訂一個新的分配方案,行。坐下來跟我談談。但你不能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改變規則。
她領他穿過街道,走進白宮旅館的一個房間,他們在床上一完事,她就問他是否想要再來一次。海克特謝絕了,解釋說他沒錢再來一回,然而當她告訴他不另收費的時候,他聳聳肩說為什麼不,然後便爬到她身上又交配了一次。加演很快就以又一次射|精而告終,西爾維亞·彌爾絲臉上露出了微笑。她對海克特的表現大加讚賞,接著她問他是否覺得自己還有本事再來一回。馬上不行,海克特說,但如果給他半個小時,應該不成問題。那還不夠令人滿意,她說,如果他能在二十分鐘里再做一次,她就再免費招待他一次,但他必須在十分鐘內重新硬起來。她抬頭看看床頭柜上的鍾。從現在開始十分鐘,她說,當分針轉過十二點時開始。那就是交易內容。十分鐘啟動,然後另外十分鐘幹活。但是,如果他在當中任何時候變軟了,他就必須賠償她最後一次的費用。那就是罰金。要麼按批發價三次算一次,要麼按零售價乖乖掏腰包。怎麼樣?他是想現在就走呢,還是想知難而上?
那是1931年12月21日的早晨。到桑達斯基有六十英里,路上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睡覺,直到兩個半小時后汽車抵達終點站他才醒過來。他口袋裡只有三百多美元:彌爾絲那裡的兩百五十美元,外加二十日離開芝加哥前他塞進錢包的五十美元,以及拿十美元買車票找回的一點零錢。他走進車站的小餐館,點了份特價早餐:火腿雞蛋、烤麵包、自製薯條、橘子汁以及無限量供應的咖啡。第三杯咖啡喝到一半時,他問跑堂的侍者城裡有沒有什麼東西好看。他只是路過,他說,而且他想他以後大概不會有機會再來了。桑達斯基沒啥好看的,侍者說,只是一座小城,你知道,但我要是你的話,我就會去「雪松」瞧瞧。遊樂園就在那兒。有過山車和空中轉盤、電動火車、恐怖屋,各式各樣的玩意兒。順便提一下,那也是紐特·羅克尼發明拋球的地方,假如你是個橄欖球球迷的話。現在那兒冬天停業了,不過還是值得一看。
我明白了。那麼看來這才是關鍵所在。
她父親並不是一直都像那樣,她說,在她和她姐姐小的時候,他是個完全不同的人,現在她已經認不出他了,她已經記不得他過去曾是什麼樣子了。紅髮奧夫倫,外號「西北閃電」。帕特里克·奧夫倫,瑪麗·黛的丈夫。奧夫倫老爸,小女兒們的帝王。但想想過去那六年,諾拉說,想想他所經受的那些事情,也許你就不會奇怪為什麼他最好的朋友是那個叫詹姆遜的男人——就是那個和他一起住在樓上的沉默可怕的傢伙,那個被困在一瓶瓶琥珀色液體中的傢伙。第一個打擊來自她母親的逝世,她在四十四歲那年死於癌症。那已經夠殘酷了,她說,但隨後壞事不斷發生,家裡的變故一件接著一件,先一拳打在胃上再一拳打到臉上,漸漸地,這些事情把他折磨得筋疲力盡。葬禮后不到一年,迪爾德麗讓自己懷孕了,當她拒絕接受奧夫倫為她安排的包辦婚姻時,他把她趕出了家門。那導致布莉姬也跟他反目,諾拉說。她這個最大的姐姐當時正在史密斯學院讀最後一年,遠在千里之外,但當她聽說了發生的事情,她便寫信給父親說如果他不把迪爾德麗迎回家,她就永遠都不會再跟他說話。奧夫倫不肯。是他付錢讓布莉姬上的學,她以為她是誰,她憑什麼對他指手畫腳?她自己付了最後一學期的學費,然後,畢業后直接出發去了加利福尼亞,成了一名作家。她甚至都沒在斯波坎停下看一眼。她和父親一樣頑固,諾拉說,而迪爾德麗則有他們兩個加起來那麼頑固。哪怕她現在已經結婚並又生了個孩子也是一樣。她還是不願和父親說話,布莉姬也是。與此同時,諾拉去了普爾曼上大學。她和她的兩個姐姐都保持著定期聯繫,但跟布莉姬通信更多,幾乎每個月諾拉都會收到至少一封她的來信。接著,在諾拉大學三年級開始后的某個時候,布莉姬停止了寫信。一開始,那似乎也沒什麼好引起警惕的,但在三四個月持續的沉默之後,諾拉寫信給迪爾德麗問她是否有布莉姬最近的消息。當迪爾德麗回信說她已經六個月沒有她的音訊時,諾拉開始感到擔心了。她把這告訴了她父親,而可憐的奧夫倫——他絕望地想要彌補自己的過失,對自己在兩個大女兒身上所作所為的內疚已經快把他壓垮——立即聯繫了洛杉磯警察局。一位名叫雷諾茲的偵探接手了這個案子。調查迅速展開了,幾天時間里許多關鍵性的事實就已被確認:布莉姬已經辭去了在雜誌社的工作,她自殺未遂,結果住進了醫院,她懷孕了,她沒有留下信件轉寄地址就搬出了公寓,她目前下落不明。儘管這些消息很不利,儘管根據這些情況所推導出的線索支離破碎,但看起來似乎雷諾茲已經處於破案成功的邊緣。然而,漸漸地,線索斷掉了。一個月過去了,然後三個月過去了,再然後八個月過去了,雷諾茲再沒有什麼新的發現可報告。他們跟每個認識她的人都談過了,他說,他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在追蹤她到了菲茲威廉兵器街之後,他們就陷入了死胡同。案子的停滯不前讓奧夫倫灰心喪氣,他決定雇一名私家偵探加緊調查。雷諾茲推薦了一個名叫法蘭克·斯坦格曼的人,於是有段時間奧夫倫的生活又充滿了新的希望。那個案子是他生活的全部支柱,諾拉說,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斯坦格曼報告了一丁點兒新的情報,有一絲一毫的破案線索,她父親就會坐上去洛杉磯的頭班火車,有必要的話甚至連夜出發,而第二天早上到達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敲斯坦格曼辦公室的門。但現在斯坦格曼也沒辦法了,他準備撒手不幹。海克特自己也聽到了。那就是他打電話來要講的事,她說,也難怪他想放棄。布莉姬已經死了。這點她知道,雷諾茲和斯坦格曼也知道,只有她父親還不肯接受事實。他覺得這一切都怪自己,如果他再沒有什麼東西去企盼,如果他不騙自己相信布莉姬會被找到,他就無法活下去。就那麼簡單,諾拉說,她父親要死了。這種悲痛對他來說太沉重了,他會垮掉的,他會死的。
那時候,聖瓊也已經死了很久。她在海克特失蹤后回到了威奇托的父母家。她曾對報界發表過一次聲明,然後便與世隔絕了。一年半后,她嫁給了當地一個名為喬治·T.布林克霍夫的銀行家。他們有兩個孩子,威拉和小喬治。1934年,當時大的孩子三歲還不到,聖瓊在11月一個大雨的晚上開車回家時汽車失去了控制。她撞到一根電線杆上,碰撞的衝擊力使她穿破了前擋風玻璃,玻璃割斷了她的頸動脈。根據警方的驗屍報告,她是在昏迷狀態下失血過多而死。
你想把店鋪賣給我?可我沒錢。這個交易我沒法做。
我是在談生意。除非你逼我把話挑明了。就好像我在叫你要什麼你不想要的東西,不是那麼回事。我看過你們倆互相對視的那種眼神。你所要做的就是馬上採取行動。
他們手牽手走進起居室,就像兩個赤身裸體的野人走進了由鑲金邊的鏡子和路易十五時期寫字檯組成的叢林。皮爾遜已經安坐在房間另一頭的座位上:一隻巨大的,似乎把他吞沒了的皮質翼狀靠背椅,那使他看上去比原來更瘦小、更乾癟。在他的右邊是留聲機,勃拉姆斯的六重奏正在唱機轉盤上旋轉。在他的左邊是一隻桃花心木的矮几,上面擺著漆盒、玉制雕像和其他一些貴重的中式裝飾風格的物品。這是個充滿了名詞和靜物的房間,一塊被思想包圍著的領地。而在屋裡所有這些東西中,沒有什麼比海克特身上的勃起——比突然展現在離老法官座椅十英尺不到地方的動詞奇觀——更不協調了。
在過去三年裡這種情況出現過好幾次,而每次他都在對方發問之前就已經溜之大吉。然而,正當他準備故技重演的時候,銀行里突然亂成一團。那個年輕女郎就站在最靠近門口的那隊里,由於她朝海克特的方向稍稍轉了一點身,所以她沒注意到自己後面的大門開了,一個臉上包著塊紅白花色絲質大手帕的男人沖了進來。他一隻手拎著一隻空的大帆布袋,另一隻手拿著把上滿子彈的手槍。很容易判斷出他槍里上了子彈,阿爾瑪說,因為那個銀行劫匪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朝天花板開了一槍。趴到地上,他吼道,全都趴到地上,當那些嚇壞了的顧客乖乖就範時,他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個正好在他前面的人。當時的情況完全取決於銀行的布局、結構和地形。海克特左邊的那個年輕女郎是最靠近門口的人,因此她就成了那個被抓住的人,成了那個最終被槍頂住頭的人。誰也不許動,那個男人警告道,誰動就讓這個小妞腦袋開花。他動作粗暴而猛烈地一把拽起她,開始半推半拖著她向出納窗口移動。他的左臂從後面夾住她的肩膀,帆布袋從他緊握的拳頭裡掛下來晃來晃去,花手帕上方的眼睛因恐懼而變得瘋狂,焦點模糊,閃閃發光。海克特並非是有意識地決定他下一步要做什麼,只是就在他膝蓋碰到地面的那一瞬間,他發覺自己又站了起來。他並不想逞英雄,當然他也不想找死,但無論他在那一刻感覺如何,反正他不害怕。憤怒,或許,還稍微有點擔心他會讓那個女孩遭到毒手,但絲毫不擔心自己。關鍵在於進攻的角度。一旦採取行動,就來不及停止或改變方向,但如果他全速沖向那個男人,如果他從右邊——帆布袋那邊——突擊他,那麼那個男人就不可能不從女孩那邊轉過身來,並把槍指向他。那是唯一的本能反應。如果有隻野獸突然從天而降向你撲過來,那麼你的眼裡就會只有野獸,而把其他的一切都忘到腦後。
4月中旬一個星期二的晚上,當海克特和諾拉快上完課的時候,諾拉對他宣布有人向她求婚。這個聲明突如其來,之前沒有任何相關的鋪墊,有好幾秒鐘海克特懷疑他是不是聽錯了。宣布這樣的消息通常都伴隨著一臉微笑,或者甚至是出聲的笑,但諾拉沒有微笑,她在告訴他這個消息時聽起來一點都不開心。海克特問那個幸運的年輕人叫什麼名字。諾拉搖搖頭,低下眼睛看著地板,開始不停擺弄她的藍色棉質外套。當她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眼裡有淚光在閃爍。她的嘴唇開始顫動,但在要說出什麼之前,她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用手捂住嘴,衝出了客廳。
他們在藍鈴花餐廳的第二次午餐是在5月底一個星期三的下午。如果海克特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有所準備的話,他也許會做出不同的反應,但經過二十五分鐘無關緊要的談話之後,奧夫倫的問題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那天晚上,當海克特回到鎮子另一頭他住的寄宿公寓,他在日記中說世界在短短一瞬間里變樣了。我錯失了一切。我錯看了一切。大地是天空,太陽是月亮,河流是高山。我一直都看錯了這個世界。隨後,趁著腦子裡對下午發生事情的印象還很鮮明,他逐字逐句地記錄下了他和奧夫倫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