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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蜜月里開車到西部旅行,然後決定留下來。海克特有許多呼吸方面的問題,事實證明那兒乾燥的天氣對他有好處。
她怎麼樣?
對不起。我不該提這件事。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在沙漠里過著一窮二白的生活。哪來的錢讓他們拍電影?
她樂壞了。芙芮達以前一直是個野孩子,屬於在二十年代末長大的那些思想解放的波西米亞女孩之一,對桑達斯基除了鄙視之外別無其他。斯貝林家在1929年的經濟大崩潰中有百分之八十的資產完好無損地倖存了下來——用芙芮達喜歡的說法,那意味著他們家仍然屬於中西部高級愚民階層的核心集團。那是一個狹小的世界,裏面儘是些步履維艱頭腦遲鈍的共和黨女人,主要的娛樂活動是無趣的鄉村俱樂部舞會和漫長、愚蠢的酒宴。一年一次,芙芮達會咬緊牙關回家過聖誕節,為了她母親和她已婚的哥哥——弗雷德里克,他和他的妻子跟兩個孩子住在城裡——而忍受一番可惡的社交活動。到了1月2日或3日,她就會匆匆趕回紐約,併發誓再也不回來了。那一年,當然,她沒有參加任何聚會——也沒有回紐約。因為她和海克特戀愛了。在她母親看來,任何能讓芙芮達留在桑達斯基的事情都是好事。
我們在說的可是芙芮達,戴維,而不是什麼上流社會裡的附庸風雅之輩。她有很高的天賦,對藝術創作有一種真正的熱愛。她有次對我說她覺得自己沒有成為一名偉大畫家的才華,但接著她又補充說,如果那次沒有遇見海克特,她也許會用畢生的時間去試圖成為一名偉大的畫家。她已經多年沒有畫畫了,但她還是畫得像個天才。線條流暢、柔和,結構感極佳。當海克特重新開始拍電影時,她擔任了美工,設計了道具和服裝,並幫忙建造了電影的布景。她是整個拍攝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能理解為什麼海克特和芙芮達想待在那兒——或者說部分能理解,我盡量試著去理解——但你的父母親卻還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查理·格蘭德是個很有才華的攝影師。我研究過他的作品,我知道他在1928年和海克特一起工作的情況,他沒有理由拋下自己的事業。
好吧,把所有其他人都忘掉吧。那麼你呢?你第一次聽到海克特·曼這個名字是什麼時候?你只知道他叫海克特·斯貝林。你是多大時才意識到海克特·斯貝林和海克特·曼是同一個人的?
那只是在書出版了而他還活著的情況下。但他不會還活著。我向他保證在他死之前不把書給任何人看。他答應告訴我真相,我答應書在他死後才會公開。
這麼說,她想必有些天分。
她是那樣地震驚和不知所措,以至於她不得不起身離開了房間。當她回來的時候,她握住我的手說她很抱歉。她是很久以前認識他的,她說,但她一直都在挂念著他,過去的五十四年裡,他沒有一天不在她的腦海里。
他很幸福。也許比他一生中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幸福,但隨之而來的則是徹底地喪失鬥志。他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照顧芙芮達和打理他的那塊自留地。在經歷過那些年的風雨之後,這讓他感到很滿足,甚至好像太滿足了。他還在贖罪,你知道。只是他已經不再試圖毀滅自己。即使到現在,他還在說那些樹才是他最大的成就。比他的電影要好,他說,比他曾經做過的任何事情都要好。
當時那可是一大筆錢。
我的意思就是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然後那些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她哭了。就跟你我哭的時候一樣。就跟所有人哭的時候一樣。
一開始沒有。但隨後她威脅要離開他,最終他投降了。他並非很不情願,這裏我應該補充一句。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操舊業。十年來,他一直在夢想著攝影機角度、燈光設置、劇本創意。那是他唯一真正想做的一件事,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對他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提到他名字的時候她哭了。
完全是他的主意。我自己從未動過那樣的念頭。即使我想過,我也不會跟他提。我沒那個膽。
不過……
她教了十五年的四年級,然後他們讓她當了校長。她一直當到1976年退休。
他又叫回了海克特。芙芮達就是那麼叫他的。我們全都那麼叫他。他們結婚後,海克特又變成了海克特。
我戴了手套。如果我要特意保守秘密的話,我當然不會疏忽像那樣的細節。
那麼赫爾曼·萊斯呢?她還記得他嗎?
海克特對那有何感覺?
你是怎麼定義「奇特」的?
芙芮達和海克特有一個兒子。小撒迪厄斯·斯貝林,名字隨芙芮達的父親,昵稱叫泰迪、泰德或者泰波爾——他們用各種叫法叫他。他生於1935年死於1938年。一天早上他在父親的花園裡被一隻蜜蜂蜇了。他們發現他躺在地上,全身腫脹,等他們開車把他送到三十英裡外的醫生那裡時,他已經死了。想象一下那對他們的打擊有多大。
海克特和芙芮達把他們的農場變成了一座小型電影廠。他們在1939年5月開始動工,1940年3月完工,結果他們建造了一個獨立自主的小世界,一個私人的電影拍攝基地。其中一棟建築里有一座雙聲道的攝影棚,裏面還有另外一些區域用來做木工間、裁縫間、更衣室以及存放布景和服裝的儲藏室。九*九*藏*書另一棟建築則是做後期製作的。他們不敢冒險把膠片送到外面的商業洗印間去沖洗,所以他們建了自己的洗印間。那佔據了建築的一翼。另一翼是剪輯設備、放映室和一間儲存拷貝和底片的地下室。
高興。他當然高興。他為這些小電影而自豪,他很高興它們能回來。
他們1932年搬到那兒。昨天,你說海克特在1940年又開始重新拍電影。隔了八年。那中間發生了什麼?
你是個聰明女孩,阿爾瑪。
海克特崩潰了。幾個月過去,他什麼都沒做。他坐在屋子裡發獃;他透過卧室窗戶望著天空;他研究自己的手背。並不是說芙芮達的日子不難過,但他比她的情況要嚴重得多,他顯得那麼脆弱,那麼無助。芙芮達至少夠堅強,知道男孩的死是個意外,是因為他對蜜蜂過敏,但海克特卻把那看成是一種上天的懲罰。他太幸福了。他的日子太好過了,所以現在命運給了他一個教訓。
我對你沒有任何秘密,戴維。無論我知道什麼,我都希望你也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寄出那些電影完全是盲目的,是你發現了它們。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把它們全都找出來的人。那讓我們成了老朋友,不是嗎?雖然我們昨天才碰面,但其實我們已經一起共事了好多年。
多多少少。他已經接近精神失常,她知道她必須介入並採取行動。不光是為了拯救他,也是為了拯救她的婚姻,拯救她自己的生活。
我一直都知道。我們在農場有一整套萬花筒公司時期的默片,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已經把它們看了不下五十遍。當我學會認字的時候,我注意到海克特後面是曼,而不是斯貝林。我問我父親,他說海克特年輕當演員時曾用過一個藝名,但現在他已經不當演員了,所以他也不再用那個名字了。當時我感覺那個解釋似乎很合理。
別不過了。接著講……
別驚訝。那只是出於實際。他不想再做萊斯了。那個名字代表著他生命中犯過的所有錯誤,如果他要給自己另外取一個新名字,為什麼不幹脆就用他愛的那個女人的名字呢?他似乎從未背棄過那個名字。他已經做了五十多年的海克特·斯貝林。
他們靠什麼掙錢?如果手頭那麼緊,他們怎麼維生?
但不會是海克特·曼。他不會那麼不小心,是不是?
他害怕了。那是唯一的解釋。他害怕了,所以他無法再保持沉默。
所以他沒有阻止你,但他也沒有幫你。他什麼都沒做。
你可以告訴他們說你們是在為別的某個人工作。你們可以假裝自己被一個來自墨西哥城的古怪的億萬富翁雇了,那個人是如此喜愛美國電影,所以他在美國的荒野上建造了自己的電影廠,並委託你們來替他拍電影——那些電影除了他本人以外任何人都看不到。那是事先講好的。如果你要去藍石農場拍電影,你就得明白你的作品將只有一個觀眾能看到。
芙芮達是個畫家,所以仍然回頭做她的畫家。海克特則讀書,繼續記日記,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種樹。那成了他的主要活動,成了他在接下來幾年裡的工作。他在房子周圍清理出了好幾英畝的土地,然後,一點點地,他鋪設了一套精巧的地下灌溉管道系統。那就使建造花園成了可能,而一旦花園粗具規模,他又開始忙於種樹。我沒全部數過,但至少有兩三百棵。三葉楊和刺柏,白楊和矮松,柳樹和白櫟樹。而原先那裡除了絲蘭和山艾樹什麼都沒有。海克特把那兒變成了一座小小的森林。過幾個小時你就會親眼看到了,對我來說那是塵世間最美麗的地方之一。
而海克特對此表示贊同。
我們過了一會兒才又重新上路。飛機液壓艙門打開,我們穿過機場大廳,分別在男女衛生間稍作停留,然後找電話打給農場,買去蘇埃諾鎮路上喝的水(儘可能地多喝水,阿爾瑪說,這兒海拔高,要防止脫水),到停車場取阿爾瑪的斯巴魯旅行車,最後是上路前給車子加滿汽油。那是我第一次去新墨西哥。正常情況下,我也許會看著窗外的風景發獃,用指頭點點那些岩層和張牙舞爪的仙人掌,問問這座山脈或那片多瘤的灌木叢叫什麼名字,但海克特的故事太吸引人了,我根本無暇他顧。阿爾瑪和我正在經過北美洲最有特色的地區,但從效果上說那跟我們坐在一間燈光熄滅窗帘緊閉的房間里毫無區別。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還要在那條路上走好幾次,但我幾乎不記得自己第一趟時看到了什麼。無論何時,當我想起坐在阿爾瑪那輛撞得不成樣子的黃色汽車裡的情形,唯一栩栩如生的是我們說話的聲音——她的聲音和我的聲音,我的聲音和她的聲音——以及透過車窗上一道裂縫向我撲面而來的清新空氣。但大地本身卻不見了。它當然在那兒,但我現在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去看它一眼。或者,我看了,但由於我太分心了,根本沒記住自己看見了什麼。
而你的父母則是他的得力助手。
換句話說,諾拉還是那個諾拉。
你從沒想過他可能是在利用你嗎?你寫你的書,沒錯,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那會被公認為是本重要的書,與此同時,海克特將通過你而永垂不朽。不是因為他的電影——它們那時將已不復存在——而是因為你寫他的那些事情。
她在1933年嫁給了一個叫法拉第的男人,生九_九_藏_書了四個孩子。這些孩子又造出了十一個孫子,就在我去拜訪的時候,其中一個孫子正要給他們添個重孫子。
聽到這些話大概也起了一點作用——使我不再感到那麼害怕,那麼容易徹底垮掉——而且,這個動詞是多麼合適啊,只要用兩個帶的句子就可以總結我過去這三年的歷史。一架飛機從天上墜了下來,所有的乘客都遇難了。一個女人墜入了愛河,一個男人也跟著墜了進去,飛機在下降,但他們兩個連一分一秒都沒想到過死。半空中,機身開始傾斜,陸地的風景翻轉著掠過舷窗,我們進入了最後的俯衝階段,就在那時,我意識到是阿爾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可能,還有東西在前面等著我,只要我有勇氣朝它走過去。我聆聽著換擋時發動機發出的音樂聲。機艙里的雜訊變得越來越大,艙壁在顫抖,接著,幾乎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飛機的輪子已經觸到了地面。
每次他告訴我什麼事情的時候,我都會跑去查證一番。我去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我追蹤到了布莉姬·奧夫倫的遺骨,我翻出了關於桑達斯基銀行槍擊案的老新聞。我跟許多四五十年代在農場工作過的演員談過話。沒有任何不符之處。當然,有些人找不到了,另外有些則已經死了。比如朱爾斯·布勞斯坦。我至今還沒找到任何有關西爾維亞的消息。但我去斯波坎找到了諾拉。
建那個地方花了他們超過十五萬美元。但他們付得起,而且大部分東西只要買一次。攝影機要好幾台,但剪輯機、放映機和光學洗印機都只要一台就夠了。當他們所需要的東西都備齊之後,他們便開始在嚴格控制的預算下進行拍攝工作。芙芮達繼承的遺產會生利息,所以他們動用本金時儘可能地節約。他們的製作都是小成本。如果他們想延長那筆錢的使用時間,並一直維持下去,他們就必須那麼做。
他說他打算把一切都講出來,但他需要有人幫他。他自己沒法干。
那你怎麼不說?
最後他們怎麼到了新墨西哥?
芙芮達的母親死了。遺產價值三百多萬美元。芙芮達繼承了一半,另外一半歸了她哥哥,弗雷德里克。
但那還是不能證明他對你說的都是實話。你把他的老電影重新傳播了出去。那有什麼不好?現在人們又記起他了。佛蒙特一個瘋狂的教授甚至為他寫了本書。那跟他的故事是真是假毫不相干。
他們買了四百英畝的土地。那個年代價格低得難以置信,我想他們只花了幾千美元就買下了全部地產。芙芮達來自一個富裕家庭,但她自己並沒有多少錢。只有一點她祖母留下的遺產——一萬到一萬五千美元,大概就那麼多。她母親從來都願意替她支付開銷,但芙芮達不接受她的幫助。她太驕傲,太固執,太獨立。她不想成為依賴父母的寄生蟲,所以她和海克特不可能雇一大幫工人為他們造房子。沒有建築師,沒有工程承包商——這些東西他們都負擔不起。幸好,海克特知道怎麼做。他從他父親那兒學過木匠,給電影做過道具,所有這些經驗都使他們得以把費用降到最低。他自己設計了房子,然後或多或少是他和芙芮達一手把它建了起來。房子非常簡陋。一座六間屋的土磚房,只有一層。他們的唯一幫手是三個住在城郊打零工的墨西哥兄弟組成的工程隊。最初的幾年,他們甚至都沒有電。他們有水,當然,他們必須得有水,但也花了好幾個月他們才找到水源開始挖井。那是第一步。那之後,他們選定了建屋的地點。然後他們畫了圖紙,動手施工。所有這些都要花時間。他們並不只是搬到那兒就住進去。那是一片荒蕪的原始地區,一切都要白手起家。
我想他不會再拍喜劇了,對不對?
《來自反世界的報告》《瑪麗·懷特之歌》《密室中的旅行》《石林伏擊記》。這是其中一些電影標題。它們聽起來並不太好笑,不是嗎?
我也是那麼想的。但我錯了,你也錯了。海克特改變想法是因為我。他對我說我有權知道真相,如果我願意留在那兒聽他說,他答應把整個故事都告訴我。
差一點。正常情況下,它們是應該丟了。但就在漢特準備宣布破產的時候,就在司法官前來沒收財產封住大門的前一兩天,海克特和我父親破門闖入了萬花筒公司的辦公室,偷走了那些影片。底片不在那兒,但他們把十二部電影的拷貝全都帶走了。海克特把它們交給了我父親保管,兩個月後海克特不見了。當1940年我父親搬到農場的時候,他把這些影片一起帶了過去。
總共有多少部電影?
你沒怎麼跟演員在一起待過,是不是?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走投無路的人。他們當中百分之九十都處於失業狀態,如果你能提供他們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他們是不會問很多問題的。所有他們想要的就是工作機會。海克特不求出名。他對明星不感興趣。他只想要稱職的專業演員,而且因為他寫的劇本里人物都很少——有時只有兩三個角色——所以找起人來並不難。等他完成了一部電影,準備繼續拍下一部的時候,已經又有新的一撥演員供他挑選。除了我母親,同一個演員他從未用過兩次。
那你的母親呢?
哇哦。
十四部。十一部九十分鐘左右的長片,還有另外三部不到一個小時。
九*九*藏*書在那個農場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應該有何感覺?
比如說?
芙芮達負責道具和服裝。
我的菲亞。我那美麗親愛的菲亞。她是個演員。她1945年來到農場,在一部電影里扮演一個角色,然後她與我父親相愛了。那時她還才二十齣頭。之後她出演了他們拍的每一部電影;大部分時候都是女主角,但她同時也在其他方面幫了很多忙。縫製服裝,繪製布景,給海克特的劇本提建議,和查理一起在洗印間里工作。那正是他們了不起的地方。在那兒沒有人只做一樣事。他們全都參与其中,他們投入的時間多得難以置信。連續數月艱苦的前期準備,再連續數月的後期製作。拍電影是件漫長而複雜的事情,他們這麼少的人卻要做那麼多的事,所以他們的進度極其緩慢。通常完成一部電影要花掉他們大概兩年的時間。
那太荒謬了。
我還以為那些影片都丟了。
他在醫院里一直住到2月初,阿爾瑪說,芙芮達每天都去探望他,當醫生終於說他已經好得可以出院的時候,她說服母親讓他在她們家裡休養身體。他的身體還很虛弱。又過了六個月他才完全康復。
我覺得我沒資格說。萬一那是個秘密呢。
有可能,什麼都有可能。但我其實並不太在意他的動機。他那麼做或許是出於恐懼,出於虛榮,出於最後一刻突如其來的悔意,但無論如何,他告訴了我真相。那才是最關鍵的。說出真相是很難的,戴維,在過去這七年裡,海克特和我一起渡過了許多難關。他向我提供了他可能提供的一切——他所有的日記、信件,他能找到的所有證明文件。就目前來說,我甚至根本都沒想過出書的事。不管它會不會出版,寫作那本書都已經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經歷。
我以為你知道。那是我。那是我乾的。
1939年底。11月或12月,就在德國侵佔波蘭之後。到了2月初,我父親住進了農場。那時海克特和芙芮達的新屋已經落成,於是他便搬進了老屋,就是他們剛到那兒時所建的那棟小房子。那是我小時候跟父母一起住的地方,也是我現在住的地方——在那棟六個房間的土磚房裡,在海克特那些大樹的樹蔭下,寫我那愚蠢而永無止境的書。
那是1981年11月,大概七年前。我回到農場參加母親的葬禮,那對我們所有人都是一段糟糕的日子,怎麼說呢,一切結束的開始。我有些無法接受,我承認。我們將她下葬時她才五十九歲,我根本沒有思想準備。粉碎。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詞:一種粉碎性的悲傷。彷彿我內心的一切都變成了塵埃。他們已是那麼蒼老。我抬頭四下張望,突然意識到他們都已經不行了,一切都結束了。那時我父親八十歲,海克特八十一,也許下一次我抬頭張望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全都不在了。那對我是個巨大的打擊。每天早上,我都會跑進放映室看我母親的那些老電影,等我再出來的時候,外面天已經黑了,而我也已經哭得肝腸寸斷。那樣過了兩個星期之後,我決定回家。我當時住在洛杉磯。我在一家獨立製片公司有份工作,他們要我回去上班。我都準備要動身了。我都已經給航空公司打電話訂好了機票,但在最後一刻——確切地說,是在農場的最後一夜——海克特叫我留下來。
那就解決了資金問題,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以為……
他說出理由了嗎?
那正是我要問你的。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無所謂。我知道這對你來說難以置信,但對他而言工作就是全部。結果是第二位的,幾乎無關緊要。許多電影人都是那樣——尤其是那些下層、藍領和普通工作人員。他們樂意幹活。他們喜歡那種把手放到機器上讓它聽從自己使喚的感覺。那跟藝術或創意無關。你只是專心致志地去做某件事並把它做好。我父親在電影業里沉沉浮浮,但他喜歡拍電影,而海克特給了他拍電影的機會,並且不用再操心別的事。如果換成其他人,我也懷疑他會不會去。但父親熱愛海克特。他總說在萬花筒公司為海克特工作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她還活著?
那是一套接力式的、自己動手的作業模式。海克特自己寫劇本,自己導演,自己剪輯。我父親負責燈光和攝影,拍攝完成後,他和我母親負責所有的後期工作。他們洗印膠片、剪輯底片、混音,打理一切,直到最後拷貝放進鐵盒裝好為止。
然後呢?一旦房子造好了,他們又拿什麼打發時間呢?
他以為有人在跟他開玩笑。此外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正在跟一個幽靈說話,由於我父親不相信有什麼幽靈,所以他對海克特說去死吧,然後掛了電話。海克特不得不又打了三次電話才讓他接受事實。
但他的誓言怎麼辦?他怎麼才能讓自己的誓言名正言順呢?從你告訴我的所有那些關於他的事情上,我看不出他會那樣做。
芙芮達對這一切作何想法?她有沒有幫你們?
天吶。
他已經脫離了商業圈,那意味著他可以無拘無束地工作。海克特利用他的自由對許多其他電影人禁止觸及的題材進行了探索,尤其是在四五十年代。裸體。真刀真槍的性|交。分娩。撒尿、拉屎。這些鏡頭一開始會有點震撼,但那種震撼很快就會消退。畢竟,它們是生活中自然的一部分,只是我們不習慣看到它們展現在銀九-九-藏-書幕上,所以我們才會一時間大驚小怪。海克特並沒有在那上面做太多文章。一旦你領會了他作品的意圖,那些所謂的禁忌和直白的畫面就會融入到故事的整體構架中。在某種程度上,這些鏡頭對於他也是一種保護措施——以防萬一有人想把拷貝帶走。他必須確保他的電影不被公映。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悶」這個詞。我沒發覺它們悶。有些嚴肅,沒錯,而且相當奇特,但不悶。
你玩了一把不可思議的花招。我跟去過的每個地方的負責人都談過話,他們沒有一個知道你是誰。在加利福尼亞時,我和湯姆·拉迪——太平洋電影檔案館的頭兒——吃過一次午飯。他們是最後一個收到海克特·曼神秘禮盒的地方。當東西寄達他們那兒的時候,你那樣做已經有些年頭了,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湯姆說他甚至都沒費神打開包裹。他直接把它送到了聯邦調查局檢查指紋,但他們在盒子里沒有找到任何指紋——一點都沒有。你沒有留下絲毫痕迹。
他聳聳肩。然後他給了我一個小小的微笑。無所謂,他說,你想做什麼都行,阿爾瑪。
不,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標準的鬧劇名稱。但希望不會太悶。
那為什麼他要等那麼久才又把它們寄出去?
我猜也是。
我父親剛剛經歷了一場婚變。他已經三十五歲,即將三十六歲,但他還是沒有進入好萊塢一線DP的行列。在拍了十五年的電影之後,他還在拍那些B級片——那還是當他有工作的時候。西部片、波士頓黑色犯罪電影、兒童連續劇。的確,查理有著非同一般的天分,但他是個安靜的人,表面上總給人某種不太自在的感覺,而人們常常把那種靦腆錯當成傲慢。他接連錯失了幾個好的工作機會,沒過多久這開始對他產生了消極影響,他的自信漸漸被吞噬殆盡。當他的第一任妻子離開他時,他沉淪了好幾個月。飲酒過度,自我愧疚,跟不上工作節奏。就在那時海克特打來了電話——正當他潦倒失意的時候。
不要緊。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所講的那種感受,理解那種狀況無須什麼智力訓練。泰德和托德。不可能有比那更相近的名字了,是不是?
在事情的一開始。我還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他,我把那個提議當成是一個測驗,看他對我是不是坦誠。如果他拒絕了我,我想我就不會留下了。我要讓他犧牲一些東西,以表示他的誠意。對此他心領神會。我們從未就此說過太多,但他心裡有數。那就是為什麼他沒有阻止我的原因。
我沒編。如果當時我不在那兒,我自己也不會相信。但這是真的。所有這些都是真的,一切都正如海克特所說。每次我以為他在撒謊的時候,事實都證明他說的是真話。那就是為什麼他的故事令人如此難以接受,戴維。因為他說的都是真的。
但其他那些來農場的人怎麼辦?有演員進來,你說過,而且你父親也需要一些技術上的助手。只靠四個人是不可能拍電影的。這即使我也知道。也許他們可以獨立完成拍攝前期和後期的工作,但拍攝本身卻不行。而一旦你讓人們從外面進來了,你又怎麼還能保住秘密呢?你怎麼才能不讓他們說出去呢?
海克特·斯貝林。他用了芙芮達的姓。
好吧,我姑且接受那種說法。你是家庭的一分子,現在你成人了,你應該知道家庭的秘密。但私下的懺悔怎麼會變成一本書呢?懺悔是他個人對你的一種傾吐,但書是面對全世界的,而一旦他把他的故事告訴了全世界,他的人生就會變得毫無價值。
那是什麼時候?
他是怎麼說的?
她對此感覺很不舒服,但她還是盡量配合我們。我想她並不贊同海克特的做法,但她又不想跟他對著干。很複雜。一切與芙芮達有關的都很複雜。
他還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我的意思是,他故意做的。
除非你走投無路了才會相信那樣的事情。
現在也還是一大筆錢,但光有錢還不夠。海克特發過誓再也不碰電影。那是你幾個小時前才告訴我的,而現在他突然又回頭導起了電影。是什麼讓他改變了想法?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於是海克特的生命又在桑達斯基重新開始了。他憑空信手拈來了一個城市名字,並就此說了一大堆的謊話,然後他又讓謊話成真。這簡直太奇特了,你不覺得?哈伊姆·曼德爾鮑姆變成了海克特·曼,海克特·曼變成了赫爾曼·萊斯,接著呢?赫爾曼·萊斯又變成了誰?他還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嗎?
他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然後他跟魔鬼簽了一個協議。如果一棵樹在森林里倒下但沒有人聽到它倒下,那麼它到底算不算髮出了聲響呢?那時海克特已經讀了很多書,對哲學家們的那些詭辯了如指掌。如果有人拍了一部電影但沒有人看過,那麼這部電影到底算不算存在呢?那就是他為自己的舉動所找的理由。他拍的電影將永遠都不會公之於眾,他純粹是為了拍電影的樂趣而拍電影。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虛無主義行為,而他卻一直堅持到了現在。想象你知道自己擅長某事,你的水平是如此之高,如果人們能看到你的作https://read.99csw.com品,全世界都會對你肅然起敬,然而,你卻把自己藏起來,把自己同世界隔絕開來。那樣做需要極度的專註和苛刻——甚至還要有一點瘋狂。海克特和芙芮達都有點兒瘋了,我想,但他們確實達到了某種非同尋常的境界。艾米莉·狄金森也默默無聞地寫作,但她想要發表自己的詩。凡·高想要賣掉自己的畫。就我所知,海克特是第一個事先就有意識地抱著毀滅作品的心態進行創作的藝術家。當然,還有卡夫卡,他叫馬克斯·布諾德燒了他的手稿,但在最後一刻,布諾德沒有下手。但芙芮達會。那點毋庸置疑。海克特去世第二天,她就會把他的那些電影堆到院子里燒個精光——包括他所拍的每一份拷貝,每一寸底片,每一格畫面。保證會。而你我將是唯一的見證人。
那還是無法解釋為什麼他會同意那樣做。沒人拍片子不想讓別人看到。那說不通。既然那樣,把膠片裝到攝影機里究竟意義何在?
芙芮達公開反叛家庭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就在槍擊發生的前一天,她還在跟她母親說打算搬到巴黎去,並可能再也不踏上美國的土地。那正是她那天上午去銀行的原因——為了從她的賬戶上取錢去買機票。斯貝林夫人做夢也沒想到會從她女兒的嘴裏聽到結婚這個詞。面對這一奇迹般的轉變,她怎能不去擁抱海克特,並把他迎進家門?事實上,芙芮達的母親不僅不反對,而且還親自操辦了這次婚禮。
做夢我也猜不到會這樣。海克特·曼,園藝家。
毫無關係。海克特和芙芮達住在州的另一邊。他們甚至從未遇到過這些人。
海克特的電影極為個人化,貼近生活,毫不裝腔作勢,但總有某種幻想的成分穿插其中,有種怪誕的詩意。他打破了許多規則。他做了許多電影導演不敢做的事。
這是你編的。
這些設備可都不便宜。
你是什麼時候決定把海克特的那些老電影寄出去的?
活得好好的。至少三年前還活著。
芙芮達的母親對此同意嗎?六個月可是段很長的時間。
首先是畫外音。在電影中用畫外音來敘述通常被認為是一種缺點,是一種影像不能發揮作用的標誌,但海克特在他的許多電影里卻大量使用了畫外音。其中有一部,《光之史》,根本沒有一句對話。從頭到尾完完全全都是旁白。
我當然聰明了。我是這輛車裡最聰明的女孩,我敢說你沒法證明我不是。
但你怎麼才能說服自己背著海克特那樣干呢?做決定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你。
他接到海克特電話的時候肯定嚇了一跳。十多年過去了,突然從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死人的聲音。
當我去那兒的時候她已經七十多歲了,但感覺上她仍然跟海克特向我描述的一模一樣。
我事先跟他說過。那是我的主意,但我並沒有擅自行動,一直到他給我開了綠燈。
或許,但很多人都信以為真。
事實證明降落比起飛要好過一點。本來我已經做好了害怕的準備,準備陷入又一次口吐白沫的癲狂和精神錯亂,然而當機長通知大家飛機即將下降的時候,我卻感到出奇的鎮定和平靜。上升和下落的感覺大概有所不同,我心想,一個是與大地失去聯繫,一個卻是返回堅實的地面。一個是告別,另一個是重逢,而且也許開頭比最後要更好受,我覺得,也可能是因為我發現了(十分簡單)死神一天只會來嚇你一次。我轉向阿爾瑪,抓住她的胳膊。她正講到海克特和芙芮達拉開了戀愛的序幕,說到他如何在那個晚上徹底崩潰,並把真相向她和盤托出,然後她又接著描述了芙芮達那令人吃驚的反應(那顆子彈已經赦免了你的罪行,她說,你把我的生命還給了我,現在我要把你的生命還給你),但當我把手放到她胳膊上時,她突然停住不講了,說了一半的句子和思路驟然中斷。她微笑著,探過身來親吻我——先是臉頰,然後是耳朵,再是嘴巴。他們深深地墜入了愛河,她說,如果我們不小心一點,我們就會跟他們一樣。
你是說寫書是他的主意?
你是說她也不反對他們的婚事?
那時候有許多藝術家跑到那邊。梅布爾·道奇筆下的那些人都擠在陶斯鎮上,D.H.勞倫斯,喬琪亞·歐姬芙。那和他們有關嗎?
還有其他事。她也是海克特的剪輯助理,在電影拍攝過程中,她則在幾個不同的崗位間不斷切換。劇本指導,傳聲器吊杆操作員,調焦員——無論什麼,就看那天,那個時候需要什麼。
芙芮達在紐約有朋友,那些朋友大部分都有關係。他們會幫她找事做。畫童書插圖,替雜誌畫插畫,這樣那樣的自由工作。收入不多,但能讓他們活下去。
我能想象。如果說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想象的,那就是這件事了。
拍電影是芙芮達的主意,對不對?在她繼承了那些錢之後,她說服了海克特重回老本行。
太好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但聽到這個消息我確實很高興。
是什麼讓你認為那是他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