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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被這突然的動作所推撞,那個年輕女子抱怨地哼了一聲,把頭埋進枕頭,然後睜開眼睛。一開始,她似乎沒注意到馬丁在那兒。她還睡眼惺忪,還在跟睡魔做鬥爭,她翻過身打了個哈欠。當她的手臂伸開,她的右手擦到了馬丁的身體。有一兩秒鐘什麼都沒發生,隨後,十分緩慢地,她坐起來,看著馬丁迷惑而驚駭的面孔,放聲尖叫。緊接著,她一把掀起被子從床上跳下去,在恐懼和窘迫的狂亂中衝到房間另一頭。她什麼都沒穿,全身赤|裸,一|絲|不|掛,甚至連一點能遮掩裸體的暗影也沒有。她的光乳|房和光肚子完全暴露在攝影機的視線之內,這使她驚恐萬分。她沖向鏡頭,從椅背上抓起浴袍,慌忙地把胳膊伸進袖子。
隨後是一陣漫長的寂靜,接下來的二十秒里獨佔銀幕的是一幅單一的夜間場景:天空中的月亮。雲飄過去,風吹得下邊樹林颯颯作響,但基本上我們眼前除了那個月亮一無所有。這是個徹底而明確的轉換,很快我們就忘記了上一幕中那些滑稽的喧鬧場面。那天晚上,馬丁說,我做了一個決定,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之一。我決定不再問任何問題。克萊爾要求我無條件地信任她,與其繼續逼她,我決定不如乾脆閉上眼睛跳下去。我完全不知道會有什麼在底下等著我,但那並不是說它就不值得冒險一試。因此我不停墜落……一周后,正當我開始認為不會再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克萊爾出門散了一次步。
你應該去躺一會兒,芙芮達,阿爾瑪說。你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
克萊爾似乎對他的評價感到非常高興。又一個微笑綻開在她的臉上,她靠向他問道:你的小說進展如何,馬丁?

沒人,我正想說,但就在我要張口之前,電話響了。那是個古怪的中斷,因為芙芮達話音剛落它就響了,似乎這兩者之間有某種關聯,似乎這個電話鈴聲是對她問話的直接回答。它徹底破壞了氣氛,剛剛在她臉上漾開的一絲笑意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芙芮達站起來,當我看著她走向電話時(電話掛在開放式門口旁邊的牆上,她右邊五六步遠的地方),我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念頭:這個電話的目的是要告訴她不準微笑,在一座死亡之屋裡微笑是禁止的。那是個瘋狂的想法,但那並不意味著我的直覺就是錯的。當我正要回答說沒人時,芙芮達拿起話筒問對方是誰,結果對方沒人。你好,她說,哪位?沒人回答,她又問了一遍,然後掛了電話。她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苦惱的表情。沒人,她說,見鬼,根本就沒人。
他在床邊坐下,克萊爾張開雙臂撲到他身上。這是一個激烈而熱情得令人吃驚的姿勢,從電影開始到現在還是第一次,克萊爾顯得害怕了。她想要他,她又不想要他。她欣喜若狂;她又驚駭萬分。她一直都是強勢的一方,一直都是擁有全部勇氣和信心的一方,但現在馬丁解決了困擾他的謎題,而她卻似乎迷失了。我們該怎麼辦?她說,告訴我,馬丁,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是的,那沒錯。但還要考慮到阿爾瑪。
求你了,馬丁,克萊爾說,這很重要。
哦,馬丁。你當然明白了。
我剛剛聽說芙芮達有一個哥哥,馬丁說,他有兩個孩子,兩個剛好都是男孩。那就是說有兩個侄子,克萊爾,但沒有侄女。
哦,馬丁,克萊爾說,別再有問題了。我已經表達得再清楚不過了。
她跟海克特和芙芮達是什麼關係?馬丁想知道,當她告知他她是芙芮達的侄女時,他第三次問她叫什麼名字。克萊爾,她最後說。克萊爾什麼?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克萊爾……克萊爾·馬丁。馬丁厭惡地用鼻孔哼了一聲。什麼意思,他說,開玩笑嗎?沒辦法,克萊爾說。那就是我的名字。
別擔心,克萊爾說,我不會妨礙你的。我來這兒也有事要做。
你是說你已經不再考慮自己了,你已經放棄了。
她來得及嗎?不是還要先辦一大堆手續嗎?
克萊爾還想接著說,但她停住了,突然意識到馬丁是在開玩笑。她展開一個大大的微笑。她伸出酒杯,請馬丁給她再倒一杯。你寫過一個短篇,寫的是兩個有同樣名字的人,她說,而我卻在這裏跟你說什麼唯名論的原理。想必是酒的緣故。我已經無法清醒思考了。
那情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海克特死後十分鐘,芙芮達便拿起電話,接通了阿爾博科奇的威斯塔·弗得殯儀館。她讓他們儘快派輛車過來。他們到這兒大概是七點到七點半,也就是說他們現在應該差不多快回到殯儀館了。她計劃今天就把海克特火葬。
我不習慣談論自己。那會讓我覺得不自在。
你讓我驚詫得不知所措,先生。一開始,我對你所做的事情無法接受。但現在我覺得很高興。
但你不能那樣做。那是不允許的。
他不想讓她失望,但也不想讓她太吃力,於是馬丁只用寥寥幾句概括了一下。天黑了,他說,諾德斯特姆已經出門了。安娜也在路上,但他並不知道。如果她不快點趕到那兒,他就會踏入陷阱。
我記得在我離開房間前他說了句什麼,但我記不得那句話到底是什麼。一句簡單而禮貌的話,但具體的詞句現在我已經忘了。再聊,我想是,要麼就是明天見齊默,一句普通的客套話,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含義——除了那也許說明他仍然相信自己有未來,儘管可能是很短暫的未來。當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我記得很清楚。我記得他那隻手冰冷的、爪子般的感覺,我還記得自己心裏在想:這是真的。海克特·曼還活著,現在他的手正在碰著我。然後我記得我告訴自己要記住那隻手的感覺。如果他不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話,那麼它就將是我見過他活著的唯一證明。
馬丁更來氣了,他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把同樣的鑰匙,把它憤怒地舉到克萊爾眼前——把它戳到她的鼻子正下方。那為什麼海克特又把這個寄給我?他說。
15 一個火的特寫。紙團掉在灰燼里燃成了火焰。我們聽到馬丁又把另一頁捏成了一團。隨後,第二個紙團掉進灰里燃燒起來。
我還以為查理·格蘭德是她父親。
聽你的話就好像她已經瘋了。
你明白了?
看出來什麼?
因為那部最短。我們可以把它直接看完,如果結束時芙芮達還沒有回來,我們就接著看下一部第二短的。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這是第三天了,克萊爾。我想我們應該打電話叫醫生。
相當順利……還是很順利?
7 一個壁爐的特寫。只有一星點餘燼。
終於,芙芮達下樓加入了我們在餐桌旁的行列。肯奇塔正在水槽邊洗一隻盤子(站在一個矮凳上,她那七歲小孩般的身體卻以成人的效率工作著),當她瞥見芙芮達的時候,她給了她一個長長的、詢問的眼神,似乎在等待指示。芙芮達點點頭,於是肯奇塔放下盤子,用一塊干布擦乾手,離開了房間。什麼話都沒說,但很顯然她是要上樓去陪海克特,她們在輪流守護他。
不用怕,海克特說,她叫肯奇塔。她是這個家的一分子。
為了證實她的話,她剝掉套頭衫,鎮定地把它扔到地上。她裏面除了一件帶花邊的黑色胸罩什麼都沒穿——在這樣一個正經而有思想的學生身上,你很難想象會有那種款式的服裝。這本來不過是個想法,而她居然用如此大胆而明確的動作將她的想法付諸了實施,馬丁只能目瞪口呆。他再怎麼做夢也想不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
但我只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
過了十一年,我仍然在懷疑,如果我們進門前我停下來轉過身,會發生什麼。如果我沒有攬住阿爾瑪的肩膀徑直走向房子,而是停下一會兒,望向另一半的天空,發現一輪巨大的圓月正在照耀著我們,情況又會如何?那樣的話,還能說那晚天上沒有月亮嗎?那還算是真話嗎?如果我偷懶沒有轉身朝後看,就可以那麼說,那就仍然是句真話。如果我沒有看見月亮,那麼月亮就不在那兒。
裏面全都是書。那是我走進去注意到的第一件事——那麼多的書。四面牆有三面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排滿了書架,書架上的每一寸空隙都塞滿了書。另外還有一捆捆一堆堆的書放在椅子和桌子上、地毯上、寫字檯上。精裝書和平裝書、新書和舊書、英語書、西班牙語書、法語書和義大利語書。長長的木頭書桌擺在房間當中——和廚房裡的木頭餐桌同一式樣——在桌上的那些書里,我記得看到有一本路易斯·布努埃爾寫的《我的最後一口氣》。因為那本書面朝下攤開擺在椅子前,所以我懷疑海克特在他摔倒把腿跌斷的那天是不是正在讀那本書——那是他在書房裡度過的最後一天。我正要拿起書看看他讀到哪裡了,但阿爾瑪又拉住我的手把我領到房間後面角落的書架前。我想你會覺得這很有意思,她說。她用手指的那排書在她頭上幾英寸的位置(剛好在我眼睛的高度),我發現它們全都是法國作家寫的書:波德萊爾、巴爾扎克、普魯斯特、拉封丹。靠左邊一點,阿爾瑪說,於是我眼睛移向左邊,瀏覽著書脊,尋找她想讓我看的不知什麼東西,就在這時我突然認出了那熟悉的綠金色封皮,那正是兩卷本派雷德版的Mémoires d'outre tombe,夏多布里昂的《死人回憶錄》。
除了個別的日期和數字,關於這部電影阿爾瑪並沒有告訴我太多。《馬丁·弗羅斯特的內心生活》是海克特在農場攝製的第四部電影,她說,1946年3月前期拍攝完成後,他又做了五個月的後期才於8月12日在一次私下放映中公布了最終的版本。片長四十一分鐘。與海克特所有的電影一樣,這部也是用黑白膠片拍的,但《馬丁·弗羅斯特的內心生活》又跟其他片子稍微有點不同,它可以說成是一部喜劇(或者一部包含有喜劇元素的電影),因此它也是唯一一部和他二十年代的喜劇短片有所聯繫的晚期作品。她選它是因為它的長度,她說,但那並不是說它就不是個好的開始。那是她母親第一次在海克特的電影中出演角色,也許它不是他們一起合作過的最有魄力的作品,但卻可能是最有魅力的。阿爾瑪把臉別過去,過了一會兒,她做了個深呼吸,轉回來又加了一句:那時菲亞是那麼有活力,那麼朝氣蓬勃。我簡直無法挪開自己的眼睛。
現在就寫。
鏡頭在克萊爾臉上逗留了一會兒——爾後,彷彿被她命令的力量所驅使,馬丁又坐到了書桌前開始打字。從此展開了一系列兩個人物交相出現的鏡頭切換。我們從馬丁跳到克萊爾,又從克萊爾跳到馬丁,於是在十個簡單的鏡頭之內,我們終於明白了所發生的事情。接著馬丁回到了卧室,在十多個鏡頭裡,他終於也恍然大悟。
馬丁坐在他二樓書房的書桌前。他從打字機上轉過身望向窗外,當角度掉過來變成他的視角時,我們看到一個俯視的長鏡頭:克萊爾正獨自在花園裡散步。冷空氣顯然已經到來。她裹著圍巾穿著大衣,雙手放在口袋裡,地上已經鋪了一層薄薄的積雪。攝影機切回馬丁,他還在看著窗外,無法把眼睛從她身上挪開。攝影機又一次掉了個頭,於是又一個克萊爾的鏡頭,一個人獨自在花園裡。她又走了幾步,然後,毫無徵兆地,她突然倒在地上。這是一個令人印象極為深刻的倒地動作。沒有踉踉蹌蹌或頭暈目眩,沒有膝蓋漸漸彎曲。在這一步和下一步之間,克萊爾突然就陷入了完全的無意識狀態,通過這種迅速而殘酷的方式,她的生命力驟然消失了,看上去就像她已經死了。
我們走到過道盡頭,沿途經過了兩三扇門,然後在最後一扇門前停下來。阿爾瑪放下午餐籃,從口袋裡掏出一大串鑰匙。那個鑰匙環上至少有十五到二十把鑰匙,但她直接就找出了她想要的那把鑰匙,把它插|進鎖孔里。海克特的書房,她說,他在這兒待的時間比在任何別的地方都要多。農場是他的世界,但這裡是那個世界的中心。
17 一個馬丁的中景,他蹲在火前面。他抓起下一張,捏成一團,又丟進去。又一朵突然燃起的火焰。

是的,用她自己的方式。她為了他而將生命危險置之不顧。那是愛的一種方式,不是嗎?
但你對其他領域有研究。我也讀了你其他的書。你的翻譯,你關於詩人的著作。你在蘭波的問題上花了多年時間並非是出於偶然。你明白背棄某樣東西意味著什麼。我很欣賞一個人能那樣去思考。這使你的意見對我很重要。
我沒事,她答道,我覺得很好。
那麼你在這兒幹什麼,克萊爾·馬丁
攝影機切到克萊爾(她第三次放聲大笑),然後以一個特寫鏡頭停在她面前。這個鏡頭與電影開頭卧室一幕結束時的那個非常相似,不過跟那次克萊爾目睹馬丁出去時平靜的面孔相反,這一次它充滿生機,洋溢著喜悅,似乎在表達著一種近乎超然的歡樂。那時她是那麼有活力,阿爾瑪曾說過,那麼朝氣蓬勃。在整部電影里,沒有任何一刻能比這一刻更好地捕捉到那種完滿和生氣盎然的感覺。有幾秒鐘,克萊爾彷彿變成了某種永不磨滅的形象,一種純粹的人性光芒的化身。接著畫面開始消失,四分五裂為一片漆黑的背景,雖然克萊爾的笑聲繼續多響了幾格,但它也開始四分五裂——逐漸變成一連串的回聲,支離破碎的呼吸,以及更為遙遠的迴響。九_九_藏_書
我們帶著三明治和冷飲急匆匆地走出屋子,邁進炎炎夏日。一天前,我們才剛剛開車駛過新英格蘭一場暴風雨後的遍地狼藉。而現在我們卻已置身沙漠,走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下,呼吸著稀薄而帶有杜松子香味的空氣。我看見了右邊遠處海克特的那些樹,當我們繞著花園的邊上迂迴前進的時候,知了在高高的草叢裡鳴叫。那是一叢叢茂盛的歐蓍草、墊子草和飛蓬。我覺得既亢奮又警覺,充滿了一種狂躁的分裂感,一種夾雜著恐懼、期待和幸福的混亂狀態——彷彿我有三個腦袋,它們全都在同時運轉。一座巨大的屏障般的山峰矗立在遠方;一隻鷹在頭頂上空盤旋;一隻藍色的蝴蝶落在一塊石頭上。從房子出發走了才不到一百碼,我就已經感覺到前額在冒汗了。阿爾瑪指給我看一棟長條形的、一層樓的土磚房,房子前面雜草叢生,水泥台階已經開裂了。拍電影時演員和技|師就睡在那兒,她說,但現在窗戶已經被封死了,水電也掐斷了。做後期合成的房子還要再過去五十碼,但吸引我注意力的卻是離那更遠的一座建築物。那是攝影棚,一個龐然大物,一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面積驚人的白色立方體。在我看來,它跟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較之一個拍攝電影的場所,它更像是一座飛機庫或一個貨車站。情不自禁地,我輕輕握住阿爾瑪的手,把我的手指插|進她的手指,十指緊扣在一起。我們先看哪部?我問。
我當時無法接受海克特還活著。然後呢,一旦我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又無法再接受他就要死了。那些電影已經閑置多年。如果我當時立刻行動的話,我就可以把它們全都看完。我可以看上兩三遍,用心去感受它們,領會它們。而現在我們卻只能草草地看完一部。這太荒謬了。
場景切到起居室。馬丁和克萊爾已經開了一瓶葡萄酒,但馬丁似乎還是有點緊張,還不是很有把握該怎麼對待這個陌生而迷人的哲學讀者。出於一種笨乎乎的幽默嘗試,他指著她的套頭衫說,是不是因為你正在讀貝克萊所以這上面就寫著貝克萊?當你開始讀休謨,是不是就要穿件上面寫著休謨的?
到現在為止,克萊爾看上去一直都很困窘,多少有些後悔,但與其說她是在為自己的欺騙行為而羞愧,還不如說是在為自己被揭發了而感到失望。然而,一旦馬丁承認了他的糊塗,她的表情就變了。她似乎真的很吃驚。你不明白嗎,馬丁?她說,我們已經在一起一個禮拜了,而你卻對我說你還是不明白?
5 一個克萊爾的臉部特寫。她比剛才更虛弱了,已經都不再掙扎了。
齊默,他說。坐在我旁邊,齊默,關掉那盞燈。
你讓我笑了。那就是全部。你啪的一聲撬開了我內心的某些東西,那之後你成了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6 一個馬丁的臉部特寫。在書桌前,打著字。
克萊爾沒有生氣,她向他回以微笑。不,她說,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的小說進展如何?
我並不是說我就真的偷懶了。我一直在留神觀察,想把周圍發生的一切都看進眼裡,但毫無疑問還是有許多東西被我錯過了。不管喜不喜歡,我只能寫下那些我所看見和聽見的東西——而不是那些我沒有看見、沒有聽見的東西。這並非是一種認輸的表示,這隻是一種方法論的聲明,一種原理的陳述。如果我沒有看見月亮,那麼月亮就不在那兒。
當馬丁報以懷疑的眼神時,她從椅子上拿起她的手提包。在包里摸了幾秒鐘后,她掏出一把鑰匙舉到馬丁眼前。看見了?她說,芙芮達寄給我的。這是前門的鑰匙。
原來克萊爾是個學生。她正在準備一次哲學考試,她說,有許多書要讀,一學期的課業任務都要在短短几周內完成。馬丁有點不相信。漂亮女孩跟哲學會有什麼關係?他的表情似乎在說。於是他盤問了一些有關她學習的問題,她上哪所大學,授課教授的名字,她要讀的書的書名,如此等等。克萊爾假裝沒有注意到隱藏在這些問題後面的奚落。她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上學,她說。她的教授名叫諾伯特·斯坦霍斯,課名是「從笛卡兒到康德:現代哲學研究的基礎」。
他的聲音很虛弱,有痰堵著,發出一種低低的,彷彿嘆氣一般不太清晰的轟隆聲,不過那已經足以讓我聽清他在說什麼。他發我名字結尾的r音時有一點輕微的捲舌,我伸手關掉床頭柜上的燈,心想如果我們接下去說西班牙語不知他會不會覺得輕鬆一點。燈關掉后,我發現在房間的遠角還亮著一盞燈——一盞有寬大羊皮燈罩的落地燈——一個女人正坐在燈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我眼睛掃到她的時候她站了起來,她把我嚇得差點跳起來——不僅是因為受驚,而且也因為她微小的體形,就和樓下開門的那個男人一樣小。他們兩個都只有四英尺高。我記得我聽到了海克特在我背後笑(一聲微弱的呼哧聲,一聲極低的耳語般的笑聲),接著那個女人朝我沉默地點點頭走出了房間。
在吸引和勾引之間,在投懷送抱和情不自禁之間,有一條細微的界線。在這一幕,以剛剛說的這句話作為結束(我已經表達得再清楚不過了),克萊爾做到了兩者兼顧。她引誘了馬丁,但她使用的方式是如此巧妙,如此俏皮,以至於我們根本沒想到要去質問她的動機。因為她想要他所以她想要他。慾望就是慾望,無須多言,與其繼續沒完沒了地眉來眼去,她寧願直奔主題。脫掉套頭衫並非一個粗俗的求歡宣言。那是她顯示絕頂機智的一刻,從那一刻起,馬丁知道他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不,親愛的,那不重要。
他們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消除誤會。馬丁——他和他那神秘的床客同樣惱火和激動——下床套上褲子,然後問她是誰,她在那兒幹什麼?這個問題似乎冒犯了她。不,她說,應該說是誰,在那兒幹什麼?馬丁感到難以置信。你到底在說什麼?他說,我是馬丁·弗羅斯特——我並不是說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如果你不馬上告訴我你是誰,我就報警。令人費解的是,他的話使她很驚奇。你是馬丁·弗羅斯特?她說,真正的馬丁·弗羅斯特?那正是我剛才說的,馬丁說,被她的第二句話弄得更加上火。要我再說一遍嗎?我認識你,年輕女子答道。並不是我真的認識你,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海克特和芙芮達的朋友。
12 一個克萊爾的中景。馬丁坐在她身邊,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她沒有任何反應。他把耳朵貼到她的胸口——還是沒有反應。在一陣恐慌中,他把手稿扔到一邊,開始用雙手摩擦她的身體,拚命地想使她重新暖和起來。她全身癱軟;她皮膚冰冷;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然後等她回來,那些電影也都將變成灰燼。
馬丁看上去似乎要發火了。她的逃避弄得他快要瘋了,他只好狠狠地盯著她,什麼話也不說。
他想死在這棟房子里,芙芮達說,過去兩天里,他每個小時都在跟我說這件事,我不想違背他的意願。我已經答應他了。
那麼,馬丁,她說,你的小說進展如何?
攝影機鏡頭從窗口拉近,把克萊爾靜止不動的身體拉到前景。馬丁進入了畫面:奔跑著,氣喘吁吁,表情萬分焦急。他跪倒下來,用手抱起她的頭,尋找著生命的跡象。我們已經不知該作何指望了。故事轉入了另一章,繼上一分鐘的狂笑之後,我們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幕緊張而戲劇性的場景當中。克萊爾終於睜開了眼睛,但要過相當長時間我們才會知道,那並不是康復,而是死刑的一次緩期執行,是即將發生的事情的一個先兆。她抬起眼睛看著馬丁,臉上露出微笑。那是個靈魂的微笑,怎麼說呢,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一個只有不再相信未來的人才會有的那種微笑。馬丁親吻她,然後他彎下腰,把克萊爾抱起來托在懷裡,開始向房子走去。她似乎沒事了,他說。只是一次小小的昏迷,我們以為。但第二天早上,克萊爾醒來卻發著高燒。
11 馬丁走進房間,微笑著。他看了一眼床上,微笑隨即不見了。
阿爾瑪用另外一把鑰匙打開了大門,當我們穿過玄關進入屋裡的一瞬間,溫度驟然下降了十度。空調開著,如果他們不是成天都讓它開著的話(我很懷疑),那就意味著阿爾瑪上午早些時候已經來過這兒。那看似無關緊要,但等我再略加思量,隨即對她湧上一陣愛憐。她在七點到七點半時目送芙芮達帶著海克特的屍體乘車離去,之後,她沒有上樓去叫醒我,而是走到做後期的房子里打開了空調。接下去的兩個半小時里,她一個人坐在那兒,一邊哀悼海克特,一邊讓屋裡漸漸變涼,只有讓自己哭得筋疲力盡,她才能重新面對我。我們本可以用那段時間看一部電影,但她還沒有準備好開始,於是那天的一部分便從我們指間溜走了。阿爾瑪並不堅強。她比我想象的要勇敢,但她並不堅強,當我跟在她身後沿著冷颼颼的走廊走向放映室時,我終於意識到這一天對她來說將有多麼糟糕,曾有多麼糟糕。
我沒看到她,僅此而已。嚇了我一跳。
那時,克萊爾已經在外邊了,她奔跑著逃出屋子。在一連串快速而精確的切換鏡頭裡,我們看見馬丁推開門去追趕她。他大聲呼喚著克萊爾,但克萊爾繼續奔跑,又過了十秒鐘他才終於趕上她。他從後面伸出手抓住她的肘部,把她扭過來迫使她停下。他們倆都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胸口劇烈起伏,張著嘴氣喘吁吁,誰都說不出話來。
你寫了本書。我把那本書讀了一遍又一遍,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為什麼你要選擇我?你那樣做是為了什麼,齊默?
如果那部影片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拍的,我也許就不會那麼慢才反應過來。畫面的真實感擾亂了我的判斷力,在開頭的好幾分鐘里我必須努力擺脫那種印象,即自己正在觀看某個製作精良、手法高超的家庭電影。影片里的房子是海克特和芙芮達的房子,花園是他們的花園,道路是他們的道路。甚至海克特的樹也在那兒——也許它們看上去比現在要更小更細,但儘管如此,它們依然是十分鐘不到之前我來這棟建築的路上所經過的那同一些樹。畫面里有我昨天晚上才睡過的那間卧室,有我看見蝴蝶停在上面的那塊岩石,有芙芮達從旁邊站起來去接電話的廚房餐桌。直到影片開始在我面前的銀幕上開演之前,所有這些東西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今,在查理·格蘭德攝影機的黑白鏡頭裡,它們卻變成了一個虛構世界里的物件。我應該把它們看成僅僅是影像,但我的頭腦卻一時調整不過來。一次又一次,我總把它們當成了它們自身,而不是它們的象徵。
克萊爾把空杯子遞給馬丁,他把杯子放回床頭柜上。告訴我你的小說講了什麼故事,她說,那會讓我感覺好一點。
當兩個女人在談話的時候,我抬頭看見胡安立在爐前的一隻小矮凳上,正在用煎鍋炒雞蛋。炒好之後,他把蛋盛進盤子里,端到芙芮達坐的位子。雞蛋又熱又黃,熱氣從藍色的瓷盤裡旋轉著上升——彷彿能看見雞蛋的香味。芙芮達朝它們看了一會兒,但她似乎不明白那是什麼。那也許是堆石頭,也可能是某種從外太空掉下來的星際物質,但反正不是吃的,即使她認出了那是吃的,她也沒有要把它們放進嘴裏的意思。她給自己倒了杯酒,但只啜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她非常優雅地把酒杯推開,然後,用她的另一隻手,把雞蛋也推到了一邊。
時間總是過得太快,海克特說,但我並不害怕。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應該不得好死。謝謝你來這兒,齊默。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攝影機從馬丁的臉部特寫搖到一個樹林的廣角鏡頭。風又開始颳了,樹葉和樹枝在風的進攻下瑟瑟顫抖,那聲音變大了,變成了一種有規律的、呼吸般的敲打的聲浪,一種空氣傳播的喧鬧的悲鳴。這個鏡頭持續了三四分鐘,比我們以為的時間要長。它有一種奇特的精神效果,然而正當我們要問自己這個奇怪的強調意味著什麼的時候,我們又被扔回到了屋子裡。這是個刺眼而突然的轉換。馬丁正坐在樓上其中一個房間的一張書桌前,在一台打字機上敲敲打打。我們聽著鍵盤的咔嗒聲,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看著他寫作。它不會太長,他說。二十五頁到三十頁,最多四十頁。我不知道寫這篇東西需要多長時間,但我決定在這棟房子里一直待到把它寫完。那就是我的新計劃。寫這篇小說,不寫完就不離開。read.99csw.com
幾個小時后,海克特死了,時間在凌晨三點到四點之間。事情發生時阿爾瑪和我正在睡覺,赤身裸體地躺在客房床上的被子里。我們做|愛,聊天,又做|愛,我無法確定什麼時候我們的身體才終於精疲力竭的。阿爾瑪兩天時間里兩次橫穿大陸,又從機場來回開了幾百英里的車,然而當胡安來敲我們房門的時候,她還是從睡夢深處驚醒過來。我就不行了。我在那一切喧鬧和混亂中照睡不誤,結果把什麼都錯過了。經過幾年的失眠和不眠之夜,我終於酣睡了一個晚上,而那個晚上我恰恰本來應該是醒著的。
我們只有幾個小時。全部看是來不及了,但如果我們現在就開始,也許還能看個兩三部。
第二天早晨,馬丁又開始對我們講述了。通過一個蒙太奇,表明五六天過去了,他告訴我們他小說的進展和他對克萊爾日益增長的愛意。我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打字機前,看見克萊爾一個人在看書,看見他們一起在屋裡各個不同的角落。他們在廚房裡做飯,在起居室沙發上接吻,在花園裡散步。一次,馬丁蹲在書桌旁邊的地板上,把一支畫筆蘸進一桶顏料里,慢慢地在一件白色T恤上寫出H-U-M-E的字樣。稍後,克萊爾便穿著那件T恤,像印第安人那樣盤腿坐在床上,讀著她書單上下一個哲學家——戴維·休謨的著作。這些小插曲不時被一些隨意的實物特寫,一些表面上與馬丁在說的話沒有關聯的抽象細節所打斷:一壺沸騰的開水,一陣香煙的煙霧,一幅在半開的斜面窗里舞動的窗帘。蒸汽,煙霧,風——一系列無形的、非實體的東西。馬丁正在描述著一種田園詩般的生活,一段持久不變、完美無缺的幸福時光,然而當這些如夢如幻的畫面接連不斷地掠過銀幕時,攝影機卻在告訴我們不要太相信事物的表象,要對我們自己眼睛所看見的打一個問號。
因為我不是一個人。這兒還生活著其他人,我不能只考慮自己。
最後馬丁說:怎麼了,克萊爾?告訴我,怎麼了?當克萊爾拒不回答時,他靠上前對著她的臉大吼道:你必須告訴我!
我對電影一無所知。
攝影機往後跳切到房間的一個遠鏡頭,她就在那兒,在床上直坐著,看上去一如過去那個生氣勃勃的克萊爾。她正在用一種故意模仿的嚴肅語調,把康德的一段話大聲讀給馬丁聽:……我們所看到的事物並非只是我們所看到的事物本身……所以,如果我們不去討論我們的感覺或者我們感覺的主觀性,那麼物體在時空中的所有特性和所有聯繫都會消失,不僅如此,而且就連時空本身也會消失。
2 馬丁寫到了一頁紙的最底下,他把這一頁從機器里拉出來,再捲入另一張白紙。他又開始打字。
克萊爾沒有回答。馬丁的問題征服了她,她被感動得無法做聲。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她的嘴在顫抖,一種極度喜悅的表情照亮了她的臉龐。彷彿她對自我有了某種全新的理解,彷彿她的整個身體突然發出了光亮。還有多少要寫?她問。
求你了,馬丁。只要講一點。
那要得到他的許可,芙芮達說,而且我們現在不能跟他說,因為他睡著了。如果你願意,明天早上我們可以試試,但我不想沒有他的許可就擅自行動。
如果你太累的話,我可以開車送他去聖約瑟夫醫院,阿爾瑪說。
我從未考慮過自己。能讓自己成為他人引以為戒的例子,何樂而不為?也許它還會讓他們發笑。那將是個很好的結果——再次讓人們因我而發笑。你笑了,齊默。也許其他人也會跟著你笑。
我以為我們還有二十四個小時,我說。
我在把你贖回來,他說,三十七頁紙換你的命,克萊爾。這是我做過的最合算的買賣。
至此,馬丁可能對她抱有的任何疑惑幾乎都已經煙消雲散。不僅因為克萊爾生氣勃勃,聰明伶俐,不僅因為她的外表令人賞心悅目,還因為她了解並理解他的作品。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克萊爾談論起他新小說的結構問題,馬丁聽著她那尖銳然而卻是奉承的評論,往後靠到椅子上,臉上露出了微笑。自從電影開場以來,這是鬱鬱寡歡、總是滿臉嚴肅的馬丁·弗羅斯特第一次放鬆了戒備。換句話說,馬丁小姐很滿意,他說。哦,沒錯,克萊爾說,毋庸置疑。馬丁對馬丁很滿意。這個名字遊戲又把他們帶回了那個伯—克利/貝—克萊的雙關謎語,於是馬丁再一次要求克萊爾解釋一下套頭衫上的那個詞。它是哪個意思?他說,是人還是大學?都是,克萊爾回答,你想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
我不記得了。前天,我想是。你走之前的那天晚上。
我想我們現在應該讓他休息了,她說,你們明天早上可以接著談。
她腦子裡肯定一直在想這件事。她只是沒告訴你。
鏡頭切到走廊。克萊爾敲敲馬丁的房門說:飯好了,馬丁。我在樓下等你。
不好意思,芙芮達說,但要是今晚你能待在這兒我感覺會好很多。齊默教授可以睡在小屋那邊,但我想讓你和我睡二樓,以防萬一發生什麼事,好嗎?我已經叫肯奇塔鋪好了大客房的床鋪。
你應該休息。
那些最早幫他們建房屋的人。
20 克萊爾坐起來,迷糊地眨著眼睛,打著哈欠,張開胳膊伸著懶腰,沒有一點生病的痕迹。她從死神身邊被救了回來。
別自責了,戴維。我花了好幾個月時間才說服他們讓你來農場。如果說誰有錯,那也是我。是我太慢了。應該是我覺得蠢。
芙芮達嘆了口氣,雙手在臉上來回抹了幾下——太少的睡眠,太多的焦慮和擔憂使她筋疲力盡。我不想給胡勒打電話了,她說(更像是在對自己而不是對阿爾瑪說,似乎在重複一個以前已經討論過多次的話題),因為胡勒只會說帶他去醫院,而海克特不想去醫院。他討厭醫院。他讓我答應他不去醫院,我答應了。不去醫院,阿爾瑪。所以,何苦再打電話找胡勒?
據我推算,芙芮達·斯貝林應該有七十九歲了。在聽過阿爾瑪的描述之後,我已經做好了準備要見到一個惡人——一個直來直去、令人生畏的女人,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但那天夜裡和我們坐在一起的這個人卻很溫和,柔聲細氣,幾乎有些矜持。沒有口紅或化妝,沒有在頭髮上做任何修飾,但仍然很有女人味,仍然很美——從某種寬泛的、氣質上的角度說。當我繼續看著她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她屬於那種很罕見的人,在那種人身上,精神最終戰勝了肉體。年齡無損於這些人的魅力。它使他們變老,但卻不能改變他們是誰,他們活的時間越長,他們的自我就體現得越加充分和強烈。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阿爾瑪就插|進來改變了話題。你和胡勒聯繫過嗎?她問,你知道,他的呼吸聽起來不太好。比昨天情況更差了。
那天下午的晚些時候,門被敲了一下。克萊爾繼續看書,可是當接著第二下更響的敲門聲響起時,她放下書叫馬丁進來。門開了幾英寸,馬丁把頭探進房間。對不起,他說,今天早上我對你不太友好。我不該表現成那樣。這是個生硬而拙劣的道歉,但由於表達得如此笨拙而猶豫,以至於克萊爾禁不住被逗得微笑起來,甚至也許有一點兒可憐他。她還有一個章節要看,她說。他們何不在半小時后在起居室碰個面喝一杯?好主意,馬丁說。既然他們已經被綁在一起了,他們還是可以像文明人那樣行事的。
好的,阿爾瑪說,但戴維不用睡到小屋去。他可以跟我待在一起。
最使我驚訝的,我想,是他擁有身體這個簡單的事實。直到我看見他躺在床上為止,我都從未真正相信過他的存在。至少,不是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不是像我對阿爾瑪或對自己那樣的相信,不是像我對海倫或者甚至對夏多布里昂那樣的相信。我很難讓自己承認海克特也有手和眼睛,手指甲和肩膀,有脖子,有左眼——承認他是有形的,而不是一個幻影。他在我腦袋裡待的時間太長了,簡直難以想象他還會存在於什麼別的地方。
總還有明天,我說。
鏡頭切到餐廳。克萊爾坐在桌前,等著馬丁。她已經擺好了開胃菜;酒已經打開;蠟燭已經點亮。馬丁沉默地走進房間。克萊爾用一個溫暖而友好的微笑跟他打招呼,但馬丁對此卻視而不見。他似乎很警惕,不太高興,不知該如何是好。
畫面淡入一片漆黑。當劇情重新展開時,時間已是早晨。一個馬丁臉部的近鏡頭顯示他正在睡覺,他的頭擱在枕頭上。陽光穿過板條百葉窗湧進來,我們看到他睜開眼睛掙扎著醒來,這時攝影機后拉,展現出某些不可能真實的東西,某些違背常規的東西。馬丁那晚不是一個人睡的。床上有個女人和他在一起,攝影機繼續向後移動,我們看到她睡在被子里,蜷曲身體側卧著,然後她朝馬丁那邊轉過去——她的左臂隨意地橫搭在他的胸口上,她的黑色長發散落到相鄰的枕頭上。當馬丁漸漸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他注意到橫在他胸口的光胳膊,而後又意識到那條胳膊連著一具身體,他隨即在床上猛地直坐起來,看上去就像一個人剛剛被電擊了一下。
馬丁露出一種受挫的表情,他開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我不喜歡這樣,他說,我來這兒是為了一個人待著。我有工作要做,而有你在周圍……總之,那就不是一個人了,對不對?
你怎麼能那樣說?
還記得那三個墨西哥兄弟嗎?阿爾瑪問。
《馬丁·弗羅斯特的內心生活》。
「高興」這個詞也許不太確切,但他可能,可能是挺激動的。你在這個家裡可是掀起了軒然大|波,教授。我相信你都知道了。
他是。但我也是她的父親。阿爾瑪是這片土地的孩子。如果她能把我的生活寫成一本書,那麼也許她的情況會慢慢好轉起來。別的不說,至少那是個有趣的故事。一個愚蠢的故事,或許,但不乏有趣的時候。
克萊爾漸漸恢復了記憶,她開始環顧四周,當她看見馬丁在壁爐前瘋狂地把手稿捏成團扔進火里的時候,她似乎被震住了。你在幹嗎?她說,天哪,馬丁,你在幹嗎?

最初的興奮期過去之後,接下來是一段持續了幾個小時的平靜。芙芮達留在二樓,坐在我會晤海克特時坐的那把椅子上,阿爾瑪和我下樓來到廚房,那兒是個寬敞的大房間,裏面燈火通明,牆是石頭的,有一隻壁爐和一些看上去建於六十年代初的老式廚房設施。我喜歡待在那兒,我喜歡挨著阿爾瑪坐在長長的木頭餐桌前,感覺她碰著我的胳膊——就在片刻之前,海克特也曾碰過同樣的位置。兩種不同的手勢,兩種不同的記憶——一個疊著另一個。我的皮膚成了瞬間知覺的複寫紙,每一次書寫都留下了「我是誰」的印痕。
芙芮達請我來的。
馬丁走到床邊坐下,把手放在克萊爾的額頭上。你燙得像要著火一樣,他說。
一切似乎都在恢復正常。克萊爾已經逐漸好轉,於是馬丁第二天又回到了他的小說上。他定下心幹了兩三個小時,然後停下來去查看克萊爾。他走進卧室的時候,克萊爾正在熟睡,身上裹著一堆被褥和毯子。房間里很冷——冷得足以讓馬丁在呼氣時能看見自己呼出的白霧。海克特提醒過他火爐的事,但馬丁已經把它忘得一乾二淨。那個電話之後發生了太多瘋狂的事,弗契里特的名字早就被他扔到了腦後。
齊默教授對此毫無意見,我說。
那麼說你讀過那篇小說,馬丁說。全世界只有六個人知道那篇小說,而你是其中之一。
沒那個必要。再多給我幾片阿司匹林就行了。半個小時我就會煥然一新。
8 一個馬丁的中景。他打出了小說的最後一個字。一個短暫的停頓。然後他把這頁紙從機器里拉了出來。
19 動作儘可能快地,馬丁繼續不停把紙頁捏成一團扔進火里。一個接著一個,它們全都開始燃燒,一個點著另一個,火焰變大了。
它們可以等等。我明天再寫。
她的丈夫死了,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掉他的作品,毀掉他們共同創造的一切。如果她停下來讓自己思考,她就會無法下手。所以她當然要失去理智了。她在近五十年前許下了這個諾言,而今天就是她兌九九藏書現諾言的日子。如果換成我,我也會想要儘快做完了事。做完了事——一了百了。那就是為什麼海克特只給她二十四小時的原因。他不想讓她有時間多想。
因為……克萊爾回答,她身體往後退,因為……他是海克特。芙芮達寄給我是因為她是芙芮達。他們老是干那樣的事。
《死人回憶錄》的開頭有一段關於樹的描寫。我發覺當我們走向前門時自己正在想著那段話,正在試圖回憶起我對夏多布里昂那本兩千頁的書中第三段的翻譯,那段話以「我喜歡這塊地方;它替代了我父親的田園」開始,以下面幾句話結束:我深愛我的樹。我為它們吟詩作賦。它們當中沒有一棵我不曾親手照料,沒有一棵我不曾為之除過害蟲——侵蝕樹根的蟻蟲,粘在樹葉上的毛毛蟲。我給它們每棵樹都取了名字,就好像它們是我的孩子。它們就是我的家人。我別無所有,我只希望,自己能死在它們的身旁。
馬丁已經無話可說了。好吧,他說,不情願地對她讓了步,我不干涉你,你也不干涉我。怎麼樣,成交?
我們下樓時經過海克特的卧室,我向裏面望進去,發現小矮人正在剝掉床上的床單。房間里現在已經完全空了。那些雜亂地堆在櫥子和床頭柜上的物件都不見了(藥瓶、玻璃水杯、書、體溫計、毛巾),除了散落在地板上的毯子和枕頭,沒有任何東西能表明就在七個小時之前有個人曾經死在那兒。我瞥見他們正要拿掉最底下的褥單。他們站在床的兩邊,雙手懸在半空,正準備從兩角同時往下拉。因為他們是如此矮小(他們的頭只比床墊高一點),所以動作必須協調一致。當床單從床上騰起的那一刻,我看見它上面布滿了各種斑痕和污漬,那是海克特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的個人標記。我們每個人死的時候都會撒尿和流血,都會像個新生兒似的把屎拉到自己身上,都會被我們自己的黏液堵得透不過氣。緊接著,床單又變平了,聾啞的僕人們開始沿著床邊從床頭走到床尾,被單似乎自己疊成了兩層,然後沉默地落到了地上。
電影字幕在沉默中浮現,沒有背景音樂伴奏,沒有讓觀眾對將要發生什麼做好準備的聽覺信號。一系列黑底白字的卡片宣告著醒目的內容。馬丁·弗羅斯特的內心生活。編劇及導演:海克特·斯貝林。主演:諾伯特·斯坦霍斯,菲亞·莫尼森。攝影:C.P.格蘭德。布景及服裝:芙芮達·斯貝林。我對斯坦霍斯這個名字毫無印象,而當幾分鐘后這個演員在銀幕上出現的時候,我確定無疑自己以前從未見過他。他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瘦高個,銳利的眼神,略顯稀疏的頭髮,並非特別高大英俊,但很敏感,有人情味兒,臉上的表情足以表明他的思維相當活躍。我感到看著他很舒服,並情不自禁地對他的表演覺得很信任,但要我對阿爾瑪的母親也那樣就難得多。並不是因為她不是一個好演員,也不是因為她讓我覺得失望(她看上去很可愛,她的表演十分出色),僅僅因為她是阿爾瑪的母親。無疑這也加劇了我在影片開頭所經歷的那種迷失和混亂。那是阿爾瑪的母親——但她很年輕,比阿爾瑪現在還要年輕十五歲——我忍不住要在她身上尋找她女兒的痕迹,尋找她們之間的相似點。菲亞·莫尼森比阿爾瑪要黑一點,高一點,無可否認要比阿爾瑪更漂亮,但她們的身體有著類似的線條,而且她們的眼神,她們扭頭的方式,她們說話的腔調也都有類似之處。我的意思並不是指她們倆一模一樣,但的確有足夠的對應點,足夠的遺傳共性可以讓我想象自己正在觀看沒有胎記的阿爾瑪,遇到我之前的阿爾瑪,二十二三歲還是少女時的阿爾瑪——通過她的母親,通過某種她自己生活的替換版本,她獲得了重生。
時間碰得不巧,她對我說,我本希望能跟你聊聊,能對你有所了解,但現在看起來好像不太可能了。
我們才剛剛找到感覺,剛剛開始進入談話的正題,但就在我想出對海克特最後那句話的回應之前,芙芮達走進房間,碰了碰我的肩膀。
克萊爾異常緊張,幾乎要情不自禁地痛哭起來。哦,馬丁,她說,你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
她只要一份死亡證明就夠了。一旦醫生檢查過屍體並聲明海克特屬於自然死亡,她就可以為所欲為。
不,馬丁,現在就寫。你必須現在就寫。
晚餐是熱菜和冷盤的隨意組合:小扁豆湯、臘香腸、乳酪、沙拉和一瓶紅酒。服侍我們進餐的是胡安和肯奇塔,不會說話的奇異小矮人,雖然我不否認他們讓我有點緊張,但我太關注別的事情了,所以並沒有真正去注意他們。他們是雙胞胎,阿爾瑪說,他們十八歲就開始為海克特和芙芮達工作,已經二十多年了。我注意到他們那構造完美的縮微體形,他們那粗糙的農夫面孔,以及他們熱情洋溢的微笑和明顯的善意,但我對看阿爾瑪用手跟他們交談比看他們怎麼對她說話更感興趣。讓我吃驚的是阿爾瑪的手語表達居然如此流暢,她只要飛快地轉動和擺動幾下手指就能彈出一串句子,加上它們又是阿爾瑪的手指,我就更想看了。畢竟,時間不早了,很快我們就會上床。不管正在發生什麼事,我都寧願先去想那件事。
那是誰?我說。
拼法是一樣的,克萊爾說,但它是兩個不同的詞。
16 切換到克萊爾的臉部特寫。她的眼皮開始翻動。
你要我把那個燈也關掉嗎?
我能聽見,克萊爾語氣平靜地說。你不需要吼,馬丁。
馬丁舉起叉子想要吃一口,然而正當他準備把食物放進嘴裏的時候,他瞄了一眼克萊爾,她喉嚨里發出的那聲柔軟的感嘆讓他有些分心,使他暫時沒有去注意手上的東西。他的手腕朝下轉了幾度。當叉子繼續其前往嘴巴的旅程時,一條沙拉醬的細線從上面滴下來,滑落到他胸前的襯衫上。起初馬丁沒注意到,可當他嘴巴張開,眼睛回到正在逼近的那一小口蘆筍時,他突然看見了發生的事。他向後跳起來扔掉叉子。天吶!他說,我這是怎麼了!
我讀過你所有的作品,克萊爾說。所有的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
不用說,他的確不明白——我們也不明白。聰慧美麗的克萊爾變成了一個謎,她說得越多,我們就越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做,克萊爾說,我必須找個辦法讓你信任我。我以為,過了一兩天,你就會自己看出來——那麼也就無所謂了。
好吧……好吧,我會告訴你進展如何。這個……(他考慮了一會兒)……這個(繼續思索)……事實上,進展相當順利。
這是一個滑稽的、完全出乎意料的轉折。克萊爾大笑起來,但馬丁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四腳朝天屁股著地,驚恐、惱怒和受傷的自尊心使他滿腹不快,而且克萊爾越是不停地笑(她實在忍不住,這簡直太好笑了),他的樣子看上去就越可笑。馬丁一言不發,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把椅子的碎片踢到一邊,在原位放上另一把椅子。這次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當他最終確定座位夠結實、足以承受他的時候,他便把注意力轉向了食物。看上去不錯,他說。他這是一種絕望的掙扎,試圖維持最後一點自尊,把苦水咽到肚子里。
不過,房間里有個壁爐,爐邊還有一小堆柴火。馬丁開始準備生火,他儘可能地放輕動作,以免驚擾了克萊爾。火焰一起來,他就用撥火棍調整木柴的位置,其中一塊不小心滑了下去。克萊爾被那動靜吵醒了。她稍微動了動,一邊在被子里翻來覆去一邊輕輕地呻|吟著,然後她睜開了眼睛。馬丁從壁爐前面轉過身。我不想弄醒你的,他說,對不起。
我什麼都沒做。
拼法是一樣的,馬丁說,因此,它是同一個詞。
不用,這樣很好。不那麼刺眼了。可以了。
這太怪異了。這邊我們在放映室里看海克特的電影,而那邊海克特的屍體在熔爐里變成一堆灰燼。
可憐的馬丁。你不該對自己那麼苛刻。
這跟我似乎應該沒什麼關係,但事實上很有關係。夏多布里昂並非一個冷僻的作家,但讓我感動的是知道海克特也曾讀過這本書,他也曾走進過同樣的回憶迷宮——在過去的十八個月里我一直在這座迷宮裡流連遊盪。無論如何,這是又一個聯結點,是由各種偶然相遇和奇特共鳴組成的鏈條上的又一環,正是那串鏈條從一開始就把我和他的人生連到了一起。我從書架上抽出第一卷打開。我知道阿爾瑪和我該走了,但我忍不住要用自己的手去翻上幾頁,去觸摸一下海克特曾經在這間靜謐的書房裡讀過的字句。書本翻開在中間的某一頁,我看見其中的一句話下面用鉛筆淡淡地畫了一條杠。Les moments de crise produisent un redoublement de vie chez les hommes. 危急關頭人們會活力倍增。或者,也許可以更簡潔一點說:置之死地而後生。
嗯……(思索)……很順利。可以說進展很順利。
馬丁並沒有被克萊爾的反對嚇倒,他繼續把自己的小說扔進火里。當他燒到最後一頁的時候,他朝她轉過身來,眼裡露出得意的神色。你看,克萊爾?他說,僅僅是詞語而已。三十七頁紙——除了詞語什麼都沒有。

13 一個壁爐的鏡頭。我們看到那奄奄一息的餘燼。爐邊已經沒有柴火了。
他一邊用懷疑的眼光盯著克萊爾,一邊走向為他準備的位子。他拉出椅子,開始往下坐。那把椅子看起來很堅固,但等他的重量一壓下去,它就裂成了碎片。馬丁一屁股跌到地上。
不,克萊爾,我不明白。我什麼都不明白。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話,那就是我已經完全糊塗了。
是的,我真的想知道。
你剛剛完成了第二部,不是嗎?你給了海克特和芙芮達一份手稿的副本。芙芮達把它借給了我,我上禮拜看了。《密室中的旅行》。我覺得它是你寫過的最好的作品。
阿爾瑪已經替我們準備了三明治和飲料帶到放映室。當她進廚房把食物裝進野餐籃的時候,我在樓下四處轉了轉,看了看牆上的藝術品。光是在起居室里至少就有三四十幅油畫和素描,另外還有十多幅在前廳:明亮的、波浪形的抽象畫、風景畫、人物肖像、鉛筆和水筆的速寫。沒有一幅有簽名,但它們似乎全都是同一個人的作品,那也就是說這些畫都是芙芮達畫的。我在一幀掛在唱片架上方的小幅速寫前停下來。沒時間每幅都看,所以我決定只專註于那一幅而忽略其他。那是一張幼兒的俯視圖:一個兩歲的孩子閉著眼睛手腳攤開地平躺著,顯然是在嬰兒床上睡著了。紙張已經泛黃,邊角都有點破了,當我看到它是那麼古老時,我確信畫上的那個孩子就是泰德,海克特和芙芮達死去的兒子。完全放鬆的光胳膊光腿;光著的上身;一團用安全別針夾住的棉尿布;頭頂正上方露出一點嬰兒床的欄杆。它們的線條給人一種不假思索、一揮而就的感覺——那一連串跳躍的、充滿自信的筆觸,或許五分鐘不到就完成了。我試著想象當時的情景,試著讓自己回到鉛筆筆尖剛剛觸到紙面的那一刻。一個母親坐在她午睡的孩子的身邊。她正在讀一本書,而當她抬起頭,發現他那毫無防備的姿態時——頭昂著,懶洋洋地靠向一邊——她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鉛筆開始畫他。因為沒有紙,她就畫在了那本書的最後一頁上,那一頁剛好是空白。畫完后,她把那一頁從書上撕下來拿走了——不然就是把它留在了那兒,然後忘得乾乾淨淨。如果她忘記了,那麼當她再次打開那本書,重新發現這幅丟失的速寫時,已經很多年過去了。直到那時她才把這張發脆的紙片從封皮上剪下來,裝裱好,掛到牆上。我無法知道那究竟是何時發生的。可能是四十年前,也可能是上個月,但無論她是在何時偶然發現了這張她兒子的速寫畫,那時男孩都已經死了——也許已經死了很久,也許死去的年數比我活的年數還要長。
她愛上了他,是不是?
太少了,不是嗎?
克萊爾笑了。她看上去很虛弱,似乎體力已經消耗殆盡,幾乎已經神志不清。嗨,馬丁,她低聲說,我的帥哥還好嗎?
當我們聽著馬丁的旁白時,我們看見他在房子里四處走動。他把食物放進廚房,但在袋子碰到台板的一剎那,場景切到了起居室,我們發現他正在那兒檢閱書架上的書。當他伸手去拿其中一本書時,我們又跳到了樓上的卧室,馬丁正在拉開又關上衣櫃的抽屜,放置自己的東西。一隻抽屜砰的一聲關上,緊接著他已經坐在床上測試床墊的彈性。這是一組不加修飾、剪輯緊湊的交響樂式的蒙太奇,一系列近景和中景鏡頭相結合:輕微失去平衡的角度,弛緩有致的節奏,以及小小的視覺驚喜。通常,人們會以為在這樣的片段里應該有音樂響起,但海克特卻放棄了那一手法而代之以自然聲響:床墊彈簧的吱呀聲,馬丁走在瓷磚地面上的腳步聲,紙袋的沙沙聲。攝影機的畫面定格在一隻時鐘的指針上,當我們聽到那段開場白的最後一句時(我只想待在那兒什麼都不做,讓自己活得就像一塊石頭),畫面開始變虛。沉默緊隨而至。有一兩秒鐘,似乎一切都停止了——說話聲,響動聲,畫面——然後,非常突然地,場景轉移到了戶外。馬丁走在花園裡。一個長鏡頭之後接著一個特寫——馬丁的臉孔,然後是對他周圍事物一通慵懶的審視:樹林和灌木叢,天空,一隻烏鴉停在一棵三葉楊的枝丫上。當攝影機重新回到他身上,馬丁正在蹲著觀察一列螞蟻。我們聽見風從樹林間掠過——一種拉長了的瑟瑟聲,就像海濤在呼嘯。馬丁朝上看去,手掌護在眼睛上以遮擋陽光,然後又一次我們從他身上切換到另一片風景:一隻蜥蜴爬在一塊岩石上。攝影機向上抬起了一二英寸,於是在畫面的上方我們看見一朵雲飄過了岩石。但我又知道什麼呢?馬丁說。幾個小時的沉默,幾大口沙漠的空氣,突然一個故事的雛形就出現在腦海里。那似乎是小說故事一貫的運作方式。這一分鐘還什麼都沒有。下一分鐘它已經在那兒了,已經在你的心裏。https://read.99csw.com
眉筆,睫毛膏,腮紅,粉底,唇膏。當馬丁發表他那混亂不堪、自我反省式的獨白時,克萊爾繼續在鏡子前忙活著,把自己從一種女人變成了另一種女人。那個感情衝動的假小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充滿魅力、久經世故、電影明星般的尤|物。克萊爾從梳妝台前站起來,身體扭動著套進一件緊身的黑色短裙,把腳伸進一雙後跟有三英寸高的高跟鞋,我們簡直都認不出她了。她展現出一副令人銷魂的形象:沉著、自信、充滿了女性魅力。唇邊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她最後檢查了一遍鏡中的自己,然後走出了房間。
明白什麼?
我沒指望那天晚上能見到他。阿爾瑪從機場給農場打電話時,芙芮達告訴她等我們到時海克特可能已經睡了。他還在撐著,她說,但她覺得至少要到明天早上他才能跟我說話——假如他能堅持到那時候。
阿爾瑪告訴你那些事情是對的。我是個荒謬的人。上帝跟我開了許多玩笑,你知道得越多,就越能理解我的電影。我很想聽到你對它們的看法,齊默。你的意見對我非常重要。
我們談得很好,我說,我覺得他很高興我來。
這時,馬丁左手握著一個檸檬,正要把檸檬汁擠到自己的蘆筍里。他沒有馬上回答克萊爾的問題,而是用大拇指和中指壓住檸檬——於是檸檬汁射進了他的眼睛。馬丁痛苦地叫起來。再一次,克萊爾爆發出大笑,再一次,我們驕躁的男主人公半點也不覺得好笑。他把餐巾往水杯里蘸濕,開始在眼睛上輕輕拍來拍去,想要消除刺痛。他看上去狼狽不堪,剛剛上演的這笨拙的一幕讓他丟盡了臉。當他終於放下餐巾,克萊爾又重複了一次那個問題。
離開?你是說她現在不在農場?
一天下午,馬丁和克萊爾在廚房裡吃午飯。馬丁正在跟她講一個故事,講到一半時(於是我對她說,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拿給你看。然後我把手伸進口袋——)電話響了。馬丁起身去接電話,他一走出畫面,攝影機便掉轉角度推移到克萊爾面前。我們看見她的表情從令人欣喜的友愛轉為擔憂,也許甚至是恐慌。那是海克特從格拉瓦克打來的長途,雖然我們聽不到通話的另一方,但馬丁的反應已經清楚得足以讓我們知道海克特在講什麼。好像有一股冷空氣正在向沙漠逼近。火爐已經不太好用了,如果氣溫真的降到預報那麼低的話,馬丁就得去檢查一下。要是有什麼問題,可以打電話給吉姆,弗契里特水電公司的吉姆·弗契里特。
阿爾瑪曾提到巨大的悲哀,無法形容的傷痛。如果我幫你熬過了那些傷痛,那它也許是我做過的最大的善事。
去休息一下吧,阿爾瑪說,我會陪著他的。戴維和我會一起陪著他。
為什麼是那一部而不是其他的?
我一直到上午十點才睜開眼睛。阿爾瑪坐在床邊,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頰,語調鎮定而急切地低聲喚著我的名字,然而當我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支肘豎起身子,她並沒有馬上告訴我消息,而是等了十到十五分鐘。我們先是親吻,接著是親密地傾訴彼此的感受,然後她又遞給我一杯咖啡,她一直等我把咖啡喝完了才開口。我始終欽佩她有那樣的自制力。她沒有馬上提起海克特,她那樣做是為了告訴我:她不想讓我們陷入他的故事而無法自拔。現在我們已經開始了我們自己的故事,對她來說,那至少和另一個故事一樣重要——而那個故事曾經是她的命,是她全部的寄託,直到她遇見了我。
1 克萊爾在床上輾轉反側,痛苦之極,她努力掙扎著不叫出聲來。
在馬丁回答她之前,場景就轉移到了外面。我們在大約五十英尺開外看著那棟房屋,它坐落在一片荒蕪之中。攝影機向上抬起,搖到右邊,停留在一棵高大的三葉楊的主幹上。一切都是靜止的。沒有颳風;沒有微風吹過樹枝;沒有一片葉子在動。十秒過去了,十五秒過去了,然後,非常突然地,銀幕變得一片黑暗,電影結束了。
馬丁從瓶子里搖出三片阿司匹林,把它們和一杯水一起遞給她。克萊爾吃藥時,馬丁說:這樣不行。我真的覺得應該有個醫生來給你看看。
3 我們看到壁爐。火已經快要熄滅了。
海克特有肺炎,阿爾瑪說,他只有一隻肺,他幾乎已經無法呼吸了。所以你必須要找胡勒。
你看,我現在回來了,阿爾瑪說,戴維也在這兒。你不用再什麼事都自己操心了。
那晚天空中沒有月亮。當我走下汽車,雙腳踏上地面,我記得我自言自語地說:阿爾瑪抹著紅色的口紅,汽車是黃色的,天上沒有月亮。在主屋後面的黑暗中,我可以模糊地分辨出海克特那些樹的輪廓——大片的陰影在風中晃動。
那本傳記?
那不重要,因為你愛我。因為你想要我。那才是最重要的。其餘都無關緊要。
我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進入劇情,才領會到發生了什麼。場景拍攝用的是如此平淡無奇的現實主義手法,對日常生活細節的關注是如此一絲不苟,以至於我沒能察覺到嵌在故事內核里的魔法。電影開頭跟所有其他的愛情喜劇一樣,在最初的十二到十五分鐘裏海克特用的是類型片中那些老掉牙的套路:男人和女人的偶然相遇,誤解導致他們分開,突然的轉折和慾望的爆發,陷入熱戀,出現難題,抓住疑點然後澄清疑點——而所有這些都通向(我想當然)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但接著,故事大概進行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儘管表象如此,但其實影片的背景並非是蘇埃諾鎮或藍石農場。那是在一個男人的腦袋裡面——走進那個腦袋的女人並不是個真正的女人。她是一個精靈,是那個男人想象的產物,是一位前來充當他繆斯女神的短暫過客。
成交。他們甚至還為此握了手,而當馬丁大踏步走出房間去開始寫作時,攝影機搖了一圈,慢慢推到克萊爾的臉孔前面。這是一個簡單而引人注目的鏡頭,是我們第一次平靜地認真打量她,因為它被拍得如此富有耐心,富有情感,我們感覺似乎攝影機不只想把克萊爾的外在展現給我們,而且還想進入她的內心,看穿她的思想,彷彿在用鏡頭愛撫她。她眼睛追隨著馬丁,目送他離開房間,攝影機在她面前停住,隨即,我們聽到門鎖咔嗒關閉的聲音。克萊爾臉上的表情沒變。再見,馬丁,她說。她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在喃喃自語。
她成功了嗎?
克萊爾笑起來。不,不,她說,它們的發音不一樣。伯—克利和貝—克萊。第一個是大學,另一個是人。你知道的。人人都知道。
我沒有什麼事都操心,芙芮達說,我也不用。小矮人幫了很大忙,但我必須在那兒跟他說話。他已經虛弱得連打手勢都不行了。
這不過是一件平常的瑣事,可克萊爾聽著電話,變得越來越心煩意亂。當馬丁終於向海克特提到她名字的時候(我正在跟克萊爾講上一次我在這兒時我們打的那個賭),克萊爾站起來衝出了房間。馬丁對她的突然離去感到很驚訝,但那個驚訝跟緊隨而至的另一個驚訝相比根本不算什麼。你什麼意思,克萊爾是誰?他對海克特說。克萊爾·馬丁,芙芮達的侄女啊。我們不用聽到海克特的回答就知道他在說什麼。只要看看馬丁的臉,我們就知道海克特剛剛告訴他說他從未聽說過她,他根本不清楚克萊爾是誰。
洛普茲兄弟。他們家還有四個女孩,胡安和肯奇塔是他們第三個妹妹最小的孩子。海克特電影中的大部分佈景都是洛普茲兄弟做的。他們總共生了十一個兒子,我父親把其中的六七個培養成了電影技|師。他們組成了一個團隊。父親們搭建布景,兒子們扛攝影機,推軌道車,負責錄音、道具、雜務和燈光。這樣持續了很多年。小時候我經常跟胡安和肯奇塔一起玩。他們是我在世界上最初的朋友。
左邊的一扇扇門,右邊的一扇扇門,但已經沒時間打開其中的任何一扇,沒時間走進去隨意參觀一下剪輯間或混音室,甚至都沒時間問一下那些設備還在不在那兒。在走廊的盡頭,我們向左轉,沿著另一條空心磚牆面的走廊往下走(牆面顏色是淺藍色的,我記得),然後通過一組雙層門,進入了小劇場。有三排座位可以開合的沙發椅——每排有八到十個座位——地面有一個向下的輕微斜坡。銀幕就掛在牆上,前面沒有舞台或幕布,一塊不透光的長方形白色塑料,表面有些小孔和一層平滑的氧化光澤。我們的後邊是放映間,從后牆上凸出來。那裡面的燈亮著,當我轉過身朝上看,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有兩台放映機——每台上都裝著一卷膠片。
我也那麼想。但芙芮達說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在她離開前我們還為此大吵了一架。
9 一個克萊爾的中景。她微微顫抖著——然後看上去好像死了。
畫面以一個克萊爾的特寫鏡頭漸漸淡出,在另一個場景接著到來之前,我們聽見遠處馬丁打字機微弱的敲擊聲。一個緩慢的淡入,當銀幕逐漸亮起來,打字機的聲音似乎向我們拉近了,彷彿我們正在從房子的外面移到裏面,正在登上樓梯,走向馬丁的房門。當新的畫面變得焦點清晰了,一個巨大的、滿框的馬丁眼睛的特寫佔據了整個銀幕。攝影機在那個位置上停留了幾格,然後,當畫外音的旁白繼續時,它開始后拉,顯示出馬丁的臉、馬丁的肩膀、馬丁放在打字機鍵盤上的雙手,最後是馬丁坐在他的書桌前。攝影機不停地向後移動,它離開房間,開始沿著走廊行進。不幸的是,馬丁說,克萊爾是對的。我確實愛她,而且我確實想要她。但你怎麼可能去愛一個你不信任的人呢?攝影機在克萊爾的門前停住。彷彿有心靈感應似的,門自動旋開了——於是我們來到裏面,朝克萊爾移過去,她正坐在一面梳妝台的鏡子前往臉上塗化妝品。她的身體裹在一件黑色的絲綢襯裙里,頭髮捲起來打成一個鬆鬆的髮髻,脖子後面裸|露著。克萊爾不像其他的女人,馬丁說,她比所有其他女人都更堅強、更狂野、更智慧。我一生都在等待著遇見她,可是現在我們在一起了,我卻感到恐懼。她對我隱藏了什麼?她不肯告訴我的是什麼可怕的秘密?一部分的我覺得自己應當從那裡面擺脫出來——只要打起行李,在事情變得無可挽回之前離開。而另一部分的我又覺得:她是在考驗我。如果我不能通過考驗,我就會失去她。
阿爾瑪很會說服人。你早就該讓她來找我。
我們進屋還不到一分鐘,芙芮達就領著我去了二樓海克特的房間。什麼都來不及看,除了四下草草的一瞥,除了一些極為粗略的第一印象——她銀色的短髮,握手時她堅實有力的手掌,她眼中的疲憊——在我正要說那些客套話之前(謝謝你讓我來,我希望他感覺好點了),她告訴我海克特還醒著。他現在就想見你,她說,隨後突然我就看到她已經背對著我上樓了。根本沒時間參觀一下房子——我只注意到它很大,布置得很簡潔,牆上掛著許多素描和油畫(可能是芙芮達的,也可能不是)——也沒工夫去考慮為我們開九_九_藏_書門的那個不可思議的人,那個人的體形是如此之小,在阿爾瑪彎腰親他臉頰之前我甚至都沒發現他。隨即芙芮達走進了房間,雖然我記得兩個女人擁抱了,但我卻回憶不起我上樓時阿爾瑪是否在我身邊。那一刻我似乎失去了她的蹤影。我在腦海里尋找她,但卻從沒能找到過。當我走到了樓梯頂端,不可避免地,芙芮達也不見了。那說不通,但我記得的就是那樣。無論何時我回想起自己走進海克特房間的情形,我總是一個人。
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轉到了他這邊。
說完阿爾瑪站起來,趁她打開房間軟百葉窗的時候,我溜下床穿上了衣服。縱然還有千言萬語,也要等到我們看完了電影再說。阿爾瑪猛地拉起百葉窗,陽光一涌而入,整個房間充滿了上午十點那耀眼的光亮。她穿著藍色的牛仔褲,我記得,和一件白色的棉布套頭衫。沒穿鞋襪,她精緻小巧的腳趾頭塗成了紅色。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我本指望海克特能為我而繼續活著,能讓我在農場度過一段慢悠悠的、沉思默想的日子,除了看他的電影,陪他坐在他黑暗的房間里,其他什麼都不幹。很難說哪種失望更令人失望,或者說哪種狀況更糟糕:是再也不能跟他交談了——還是得知那些電影在我有機會把它們全部看完之前就要被銷毀。
馬丁簡直已經無法忍受了。他拒絕回答克萊爾的問題,他直視著她的眼睛說:你是誰,克萊爾?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身體向前傾,想讓自己的位置盡量靠近他的嘴。房間另一頭傳來的燈光跟一支蠟燭的光差不多亮,但那已經可以讓我看清海克特的面孔,望進他的眼睛。床上方懸著一圈蒼白的光暈,房間里瀰漫著一片暗影斑駁的昏黃。
也許,她說,我是指現在,我只考慮現在。
14 馬丁從床邊跳起來。他一把抓起手稿,原地轉身沖向壁爐。他好像著了魔似的,好像因為恐懼而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而且必須現在就做。毫不猶豫地,馬丁把他小說的第一頁捏成一團扔進了火里。
哦,馬丁,克萊爾說。突然,她幾乎要落淚了。我是誰並不重要。
那一瞬間,一絲小小的頑皮的光亮閃過她的眼裡。她腦里想到了什麼——一個念頭、一股衝動、一種突如其來的靈感。或者,克萊爾說,她把酒杯放到茶几上,從沙發上站起來,它根本什麼意思都沒有。
隨後,馬丁坐在他的書桌前,打著小說的另外一頁。這裏的聲響格外激烈——鍵盤在斷斷續續、連發子彈似的大力敲擊下,以一種狂暴的節奏咔嗒作響——但接著音量漸漸變小,小到近乎無聲,這時馬丁的聲音回來了。我們回到了卧室。一個接著一個,我們看到一連串細節突出的靜物特寫,展示出克萊爾病榻周圍的那個微型世界:一杯水,一本合攏的書的邊角,一支溫度計,床頭櫃抽屜上的球形把手。但第二天早晨,馬丁說,她燒得更厲害了。我對她說不管她願不願意,我這天都要停止工作。我在她身邊坐了幾個小時,到了下午三點多鍾,她似乎有所好轉了。
請原諒這裏的混亂,齊默教授,她說,你來得不巧。海克特今天早上情況很糟,可當我告訴他你和阿爾瑪正在路上的時候,他堅持要等你們。我希望他能受得了。
克萊爾的說法有一種無可辯駁的邏輯性。馬丁對他這對老友的了解之深足以使他知道他們很可能會各行其是。同時請兩個人來住正是斯貝林夫婦會做的那種事。
18 克萊爾睜開了眼睛。
4 一個馬丁手指在打字的特寫。
我曾經想死。聽過下午阿爾瑪告訴我的那些事之後,我才知道你也有過同樣的境遇。
芙芮達的那些信並非很有誠意。如果處在你的位置,我也會猶豫不決。
阿爾瑪從廚房出來后,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出起居室,進到一條相連的走廊上,走廊的牆壁塗著白灰泥,地面是紅色的板岩。我想讓你看點東西,她說,我知道我們時間很緊,但那要不了一分鐘。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但那是她發表的唯一看法,是她提供的唯一一句接近個人觀點的評論。又沉默了片刻,她打開野餐籃拿出一本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筆上裝著小手電筒,用來在黑暗中書寫。以防萬一你要記點什麼東西,她說。當我從她手裡接過東西時,她靠過來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一個小小輕輕的吻,一個女學生式的吻——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二十秒后,我聽到一下輕叩聲。我朝上看,她重新出現在那兒,在四周用玻璃圍住的放映間里沖我揮手。我也揮手致意——也許我甚至給了她一個飛吻——接著,當我剛在前排的中間位子坐好,阿爾瑪便調暗了燈光。她沒有再下來,一直到電影結束。
瘦骨嶙峋,布滿深褐色老人斑的雙手;多節的手指和暴突的青筋;下巴下面萎縮塌陷的皮膚;半張著的嘴。我走進房間時他正背朝下躺著,手臂放在被子外面,他醒著,但悄無聲息,眼睛看著天花板,處於一種恍惚的出神狀態。不過,當他朝我的方向轉過來,我看見他的眼睛是海克特的眼睛。滿是皺紋的面頰,有一道道凹槽的額頭,垂著贅肉的喉嚨,亂蓬蓬的白髮——但我還是能認出那是海克特的臉。離他留著小鬍子穿著白外套已經有六十年了,但那個他並沒有完全消失。他變老了,變得很老很老,但一部分的他仍然在那兒。
我們切到克萊爾躺在床上的鏡頭。馬丁像個護士一樣圍著她轉來轉去,給她量體溫,定時讓她吃阿司匹林,把一塊濕毛巾敷在她額頭上,用勺子喂她肉湯。她毫不抱怨,他繼續說。她的皮膚摸起來火燙,但她似乎精神很好。過了一會兒,她推我出去。回去寫你的小說,她說。我寧願坐在這兒陪你,我告訴她。但克萊爾笑了,她撅起嘴,臉上帶著一種調皮的表情說,如果我不馬上回去工作的話,她就跳下床,剝掉衣服,什麼都不|穿地跑到外面。那樣並不能讓她好起來,不是嗎?
她很高興我睡過了頭,她說,那給了她機會可以單獨待一會兒,可以流會兒眼淚,可以在這天開始之前把最壞的部分先過掉。今天將是艱苦的一天,她接著說,艱苦而不同尋常,對我們倆都是。芙芮達即將展開行動——她正在摩拳擦掌,準備儘快燒掉所有的東西。
她哥哥胡安也住在這兒。他們是小矮人。不會說話的奇異小矮人。我們全靠他們。
都是我的錯。我一個月前就該來這兒。你不知道我覺得自己有多蠢。
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怒火,馬丁語帶諷刺地嘟噥了一句——與其說他是在對克萊爾說,還不如說他是想出了聲,是在對自己說:你真的想知道?
她本來準備今天早上就把它們全燒了。我想方設法總算攔住了她。
那天剩下的時間,馬丁和克萊爾在各自的房間里工作。馬丁坐在書房的書桌前,敲一會兒鍵盤,看一會兒窗外,再敲一會兒鍵盤,一邊重讀他寫下的句子一邊小聲嘀咕。克萊爾,一看就像個大學生,穿著藍色牛仔褲和套頭衫,正懶散地躺在床上看喬治·貝克萊的《人類知識原理》。其間的某個時候,我們注意到那個哲學家的名字用印刷體字母橫寫在她套頭衫的前面:BERKELEY——那剛好也是她學校的名字。難道這裏面有什麼意味,或者僅僅是一種視覺上的雙關語?當攝影機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來回切換的時候,我們聽見克萊爾在對自己大聲朗讀:似乎有不少證據表明,各種在感官留下烙印的知覺和念頭——無論它們是怎樣混合或結合在一起的——是不可能存在的,除非是在一個能捕捉到它們的頭腦里。然後又是:其次,我們反對那種觀點,即認為真實的火與意念中的火之間,夢中或想象中的燃燒與實際的燃燒之間有很大差別。
你是誰?馬丁問,你到底在這兒幹什麼?
哦?芙芮達說,她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齊默教授對此有什麼要說的嗎?
是啊,他終於說,那的確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迄今為止都沒有任何人給過你意見,你也過來了。為什麼現在突然需要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
他們上了床,上了那天早上他們相遇的同一張床,但這次他們不再急著要分開了,不再急著要飛奔開去抓起衣服套上了。他們撞開房門,邊擁抱著邊走進去,當他們手腳和嘴巴以高難度的姿勢糾纏著倒在床上的時候,我們對所有這些愛撫和粗重的呼吸將往何處去感到確信無疑。在1946年,電影界的慣例要求這種場景就到此為止。一旦男人和女人開始接吻,導演就應該把鏡頭從卧室切換到麻雀飛翔,浪花拍岸,或者火車飛馳著穿過隧道——任何能替代肉體激|情和性行為的普通場景——但新墨西哥不是好萊塢,海克特可以讓攝影機繼續轉動,喜歡轉多久就轉多久。寬衣解帶,赤|裸呈現,馬丁和克萊爾開始做|愛。阿爾瑪提醒我海克特電影里有性|愛場面是對的,但她卻錯以為我會被它們嚇倒。我發覺這段場景相當柔和,將本來很庸俗的畫面拍得近乎感人。光線昏暗,身體上光影斑駁,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九十或一百秒。海克特並不想過分地刺|激或挑逗觀眾,以至於讓我們忘記了自己正在看電影,不過在馬丁開始用嘴吻遍克萊爾全身的時候(從她的乳|房,沿著她右臀的曲線,穿過她的陰|毛,進入她柔軟的大腿內側),我們真希望讓自己忘了這是電影。又一次,沒有一個音符響起。我們聽到的全部聲音就是呼吸聲、床單和毯子的沙沙聲、床墊的彈簧聲,以及外面沉沉夜色中刮過樹枝間的狂風聲。
像那樣被打斷確實令人沮喪,但我不可能拒絕。芙芮達讓我跟他在一起待了才不到五分鐘,但他已經征服了我,已經使我比自己原先預想的要更喜歡他。如果一個人在奄奄一息時都能有那樣的力量,我對自己說,可以想象他在正常情況下會是怎麼樣。
簡單邏輯,克萊爾答道,一種哲學論證。
是的,那本她正在寫的書。她母親死後,我意識到那是我欠她的。阿爾瑪幾乎一無所有,為了讓她今後生活得好點,似乎值得放棄一些我自己的想法。我開始表現得像個父親。在我身上可能會發生各種事情,這還不算是最糟的。
就我所知,你和你妻子一直是一起工作的。
哦?她又說了一聲。進廚房后還是第一次,芙芮達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是個奇異的微笑,我覺得,充滿了驚訝和恍惚,她在阿爾瑪和我的臉上看來看去,笑容在繼續擴大。天吶,她說,你們動作可真快,不是嗎?有誰能料得到這個
可是,經過又一個長長的停頓,馬丁接著說,你解決了一個問題,卻又製造出另一個問題。
也許吧。但我正在做,不是嗎?我已經改變了規則。
我保證很安靜,克萊爾說,我會把我的東西移到另一間卧室,你甚至都察覺不到我在這兒。
這些你的書里都沒寫。你的書對我那些留著小鬍子的舊作表示了敬意,但你沒有說到自己。
馬丁給了她一個勉強的微笑。他們已經達成了一種和解,暫時沒什麼好說的了。克萊爾埋頭吃東西。她小口品嘗著自己製作的菜肴,顯然吃得津津有味。嗯,她說,不壞。你覺得呢,馬丁?
兩三頁,馬丁說,差不多快寫完了。
影片以一個緩慢而有條不紊的、穿越房屋內部的移動鏡頭開始。攝影機沿著牆壁滑過,飄浮在起居室傢具的上方,最終停留在門前。這棟房子是空的,一個銀幕外的聲音告訴我們,稍後門開了,馬丁·弗羅斯特走進來,一手拎著行李箱,另一隻手拎著一袋食物。就在他踢了一腳身後的門把它關上的時候,那個畫外音又繼續響起來。我剛剛花三年時間寫完了一部小說,我覺得很累,需要休息。斯貝林夫婦決定去墨西哥過冬,他們提出讓我住到他們的地方。海克特和芙芮達是我的好友,他們都明白那本書讓我付出了多少精力。我想在沙漠里待上幾個禮拜也許對我有好處,所以一天早上我便鑽進汽車從舊金山開來了蘇埃諾。我沒有計劃。所有我想做的就是待在那兒什麼都不做,讓自己活得就像一塊石頭。
當然重要。非常重要。
10 馬丁站在書桌旁,把手稿的紙頁聚攏起來。他走出書房,手裡拿著完成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