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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出浴室時屋裡已經黑了。前窗里還有些微弱的光亮,一片薄薄的亮雲沿著地平線伸展開去,暮色四合。我們穿上衣服,在起居室里喝了幾杯龍舌蘭酒,然後走進廚房想弄點吃的。冷凍的墨西哥煎玉米卷,凍豌豆,土豆泥——又一頓臨時搭配的晚餐,有什麼就吃什麼。無所謂。食物九分鐘就被消滅了,接著我們回到起居室,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自那時起,阿爾瑪和我談的都是關於將來,當我們十點鐘爬上床的時候,我們還在制訂計劃,還在討論她遷入佛蒙特我的小山嶺后我們該怎樣生活。我們不知道她何時能去那兒,但我們估計把農場里的東西打包整理好,需要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兩周,最多三周。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可以通過電話聊天,當打電話嫌太晚或太早的時候,我們可以互發傳真。我們要每天聯繫,我們說,哪怕天崩地裂。
那氣味簡直令我有點發狂,我立即從地上爬起來,又開始走來走去。我走進廚房,喝了杯水,接著又繼續走到阿爾瑪的書房,我在那兒來回踱圈踱了有十到十五分鐘,極力壓抑著自己想閱讀她手稿的強烈渴望。如果說我不能為阻止海克特的電影被毀而做點什麼,那麼至少我可以試著去了解一下它為什麼會發生。迄今為止給我的答案沒有一個能真正解釋這件事。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他們的觀點,去揣度是什麼想法把他們帶到了那樣一個可怕而殘酷的境地,但現在火已經點燃了,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做法是那麼荒謬,那麼毫無意義,那麼令人厭惡。答案就在書里,原因就在書里,導致這一刻的思想源頭就在這本書里。我在阿爾瑪的書桌前坐下。手稿就在電腦的左邊——一大沓稿紙,上面放著塊石頭以防止稿紙被風吹走。我把石頭移開,下邊寫著一行字:《海克特·曼的死後生活》,阿爾瑪·格蘭德著。我把那一頁翻過來,我眼睛遇到的下一樣東西是一段路易斯·布努埃爾寫的引言。那段話來自《我的最後一口氣》,正是當天上午我在海克特書房裡偶然發現的那本書。過了一會兒,那段引語寫道,我就提議我們在蒙馬特高地的小丘廣場把底片燒掉,如果當時大伙兒同意的話,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動手去干。實際上,我今天也還常常這麼想,我會想象在我那小小的花園裡有一個巨大的柴火堆,我電影的所有底片和所有拷貝都在那兒化為灰燼。那不會造成哪怕絲毫的損失(然而,奇怪的是,超現實主義者們否決了我的提議)。
事實證明,我確實看見了火,不過我看見的煙比火多,再加上阿爾瑪小屋裡的窗戶都開著,所以我聞到的比看到的多。燃燒的電影膠片有一股難聞、刺鼻的氣味,煙霧散盡後過了很久那股化學藥品味兒還瀰漫在空氣里。據阿爾瑪那天晚上告訴我,他們四個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那些膠片從地下儲藏室里拖出來。接著,他們把那些鐵盤用帶子綁在手推車上,推過岩石嶙峋的地面,來到剛好位於攝影棚後面的一塊地方。藉助報紙和煤油,他們點著了兩隻油桶——一個用來燒拷貝,另一個用來燒底片。老的以硝酸鉀為原料製成的膠片很容易燃燒,但1951年以後的膠片都是用更堅韌、更不易燃的三醋酸基作原料,燒起來就很麻煩。他們不得不把膠片從捲軸上繞出來,然後再一段一段地放進火里,阿爾瑪說,那很費時間,比任何人預計的都要久。他們本來想三點鐘左右能結束,但實際上他們一直干到了六點。
幸好。幸好在你發現真正的我是誰之前就將這一切結束。在第一夜,我帶著一把槍來到你家,不是嗎?別忘了那意味著什麼。只有一個瘋子才會做出那樣的事,而瘋子是不能相信的。他們窺探別人的生活,他們為一些與自己無關的東西寫書,他們買葯。感謝上帝給了我們葯。前幾天你把它們落下了,那真的是個意外嗎?你在這兒的時候,它們一直都在我包里。我一直想著要把它們給你,但我一直忘了給——直到你鑽進了貨車。別怪我。事實證明我比你更需要它們。我那二十六位紫色的小朋友。最強效贊安諾,保證讓你一夜安眠。
在寫下這些句子后的三個月,海克特和芙芮達在斯貝林夫人家裡的起居室成了婚。他們在蜜月里開車去了新墨西哥,買下了一些土地,決定在那兒定居。現在我明白了他們為什麼要把他們的地方取名叫藍石農場。海克特曾經見到過那塊石頭,他知道它並不存在,他知道,他們將要展開的生活,是建立在一場幻影之上。
芙芮達不想你在場。那完全是私事,她說,外人最好不要出現。
接下來的兩天每天都有火焰熊熊燃起,但阿爾瑪沒再參与,她忙著自己的事,所以她讓胡安和肯奇塔做芙芮達的幫手。第三天,布景從攝影棚的庫房裡被拖出來燒了。道具燒了,服裝燒了,海克特的日記燒了。甚至就連我在阿爾瑪小屋裡讀過的那個筆記本也被燒了,我們卻還是沒看出事態的發展方向。那個筆記本寫於三十年代初,時間比海克特重新開始拍電影要早得多。它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是阿爾瑪所寫的傳記的一個資料來源,毀掉了那個來源,那麼即使書最終出版了,它所講述的故事也會變得不再可信。我們本該意識到那一點的,但那晚我們通話時,阿爾瑪對此只是一帶而過。那天的頭條新聞是關於海克特的默片。當然,那些默片的拷貝已經在外面流通了,但芙芮達擔心如果它們被發現藏在農場里,有人就會把海克特·斯貝林和海克特·曼聯繫起來,所以她決定把它們也燒了。這是個討厭的活兒,阿爾瑪引用她的話說,但要干就要幹得徹底,如果留下一部分不做完,那麼其他所做的一切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你當然要去。那是你那本書的最後一章,阿爾瑪,你必須在那兒親眼目睹它發生。你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刻。
接下來的一小會兒,我似乎就跟不在那兒一樣。胡安和阿爾瑪沉默地互相交談著,用一陣陣的手語,大幅度的手臂動作,以及用力的搖頭和點頭進行交流。我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隨著他們之間你來我往的表現,我能看出阿爾瑪變得越來越生氣。她的手勢變得尖銳、激烈,幾乎是在惡狠狠地對胡安告訴她的事情表示否決。胡安以一種投降的姿勢舉起雙手(別怪我,他似乎在說,我只是帶信的),但阿爾瑪又一次猛烈地責罵起他,他的眼睛充滿敵意地陰沉下來。他捏起拳頭重重地擊在手掌上,然後轉過來用一隻手指指著我的臉。這已經不再是對話了。這已經是一種爭吵,而且爭吵的矛頭突然對準了我。
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勇敢。
這段時間我一個人待在她的屋子裡,盡量不為自己遭到驅逐而生氣。雖然我在阿爾瑪面前擺出了一副好臉,但事實上我和她一樣感到憤怒。芙芮達的舉動實在不可原諒。你不能先是請別人到你家來,然後等他來了你又取消邀請。即使你非要那麼做,至少也要給一個解釋,而不是讓一個又聾又啞的中間人把消息傳給另外一個人,同時還用一隻手指指著你的臉。我知道芙芮達心煩意亂,也知道她承受著巨大的悲痛,這一天對她來說如同暴風驟雨,但不管我怎麼給她找借口,我還是忍不住感到被傷害了。我在那兒幹什麼?如果他們不想見我,幹嗎要讓阿爾瑪到佛蒙特用槍口對著我把我硬拽過來?畢竟,是芙芮達給我寫的信,是她叫我到新墨西哥來看海克特的電影。據阿爾瑪說,她花了幾個月時間才說服他們邀請我來。我原以為是海克特反對而阿爾瑪和芙芮達最終說服了他。如今,在農場待了十八個小時之後,我開始懷疑我一直都想錯了。
但正是她邀請我來的。她不記得了嗎?
也許。或者也可能有人說那些話是因為他想要的東西和你想要的一樣。
直到那時為止,我一直當他們是一對默契的好搭檔。阿爾瑪曾相當詳盡地談起過他們的婚姻,因此我一次也沒想到過他們的目的會有所不同,他們的想法會有所分歧。他們在1939年就約定好拍攝的電影將永不公映,他們倆都同意最後要將他們共同創作的作品全部銷毀。那是海克特重新拍攝電影的條件。這是個殘酷的禁令,但只有先把那個賦予他作品意義的東西——與他人分享的愉悅——犧牲掉,他才能證明自己拍攝那個作品的決定是正當的。那些電影,於是,成了一種懺悔的形式,一種確認他在布莉姬·奧夫倫凶殺案里所犯下的罪行永遠不會被原諒的標誌。我是個荒謬的人。上帝跟我開了許多玩笑。一種懲罰方式取代了另一種懲罰方式,海克特用他那錯綜複雜、自我折磨的邏輯推理,向一個他拒絕相信的上帝不停償還著債務。那顆在桑達斯基銀行撕裂他胸膛的子彈讓他娶了芙芮達。他兒子的死讓他重新拍起了電影。然而,不管哪一件事,都無法讓他免除自己對1929年1月14日那天晚上發生事情的責任。無論是諾克斯的槍擊導致的肉體痛苦,還是泰德的死導致的精神痛苦,都不曾劇烈到足以使他放下包袱。但拍電影做到了,是的。你把你所有的才能與精力都傾注到拍電影上,就彷彿你的生命要依靠它來維持,然後,當你的生命一結束,影片就會被毀掉。在你的身後,禁止留下任何痕迹。
我在浴缸里一直坐到水變冷了為止,然後我在自己身上裹了幾塊毛巾,又磨蹭了二三十分鐘——刮鬍子,穿衣服,梳頭髮。阿爾瑪浴室里有許多瓶罐排在葯櫃的架子上,擠在窗邊小木箱子的頂上,我發現置身於這些瓶瓶罐罐之間的感覺很舒服。放在洗臉池上面凹槽里的紅色牙刷、擺在金色塑料容器里的唇膏、睫毛刷和眼線筆、裝衛生棉條的盒子、阿司匹林、牙線、香奈兒5號淡香水、抗菌洗劑的藥瓶。每樣東西都是一個私密的記號,一個孤獨和自省的標誌。她把藥片放進她的嘴裏,她用面霜塗抹她的皮膚,她拿梳子和刷子穿過她的頭髮,每天早晨她走進這個房間,站在我現在正在朝里看著的同一面鏡子前。關於她,我知道什麼?幾乎一無所知,但我確信自己不想失去她,為了明天早上離開農場后能再見到她,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我的問題在於搞不清狀況。我知道這個家裡出了麻煩,這點毫無疑問,但我對阿爾瑪的了解還不夠深,我無法掂量出她對芙芮達的憤怒究竟到了什麼程度,因此,對於正在發生的事,我也就不知道自己應該擔心到什麼程度。前一天晚上,我還看到她們一起坐在餐桌旁,那時還沒有一點衝突的跡象。我還記得阿爾瑪語調中的關切,芙芮達讓阿爾瑪在主屋過夜的脆弱請求,充滿了一種家庭和睦的感覺。人們有時會忍不住互相攻擊,會一時火氣很大地說出一些讓自己事後後悔的話,這沒什麼不正常——但阿爾瑪的發作顯得格外激烈,並且那裡面還含有某種在女人中罕見的(在我的經驗中)暴力威脅。媽的,氣死我了,我恨不得給她一巴掌。難道她經常那樣說話嗎?是她習慣於這樣粗魯、誇張的說話方式呢,還是這代表著她和芙芮達關係的一個新轉折,代表著她們多年冷戰之後的一次突然爆發?如果我對她的了解更深一點,我就不會再問這種問題。我就會明白阿爾瑪的話不可輕視,那些言辭的過激,說明事態已經開始失去控制。九九藏書
回來以後,我覺得佛蒙特看上去似乎不一樣了。我不過才離開了三天兩夜,但似乎我不在的時間里一切都變小了:閉塞、陰暗、濕冷。房屋四周樹木的綠色感覺很不自然,跟沙漠里的棕褐色相比顯得難以想象的蔥翠。空氣中濕氣太重,腳下的地面太軟,觸目所及,到處都有植物在恣意蔓延,到處都有令人吃驚的腐爛:過於飽滿的嫩枝,林間小路上腐朽的碎樹皮,樹榦上排成梯形的菌菇,屋子牆壁上的霉點。隨後,我意識到我是在用阿爾瑪的眼睛看這些東西,為了讓自己對她的到來做好準備,我正在試著用一種新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一切。飛到波士頓的航行很順利,比我希望的要好得多,走下飛機,我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從大局來看,它也許不算什麼,但從小局來看,從個人成敗的小處來看,它可謂一項非凡的勝利。我感覺自己比過去三年裡的任何時候都要堅強。差不多了,我對自己說,差不多該準備好重返人間了。
那就是為什麼今晚我不想給你打電話的原因。你會跟我說那是個意外,那不是我的錯,而我會開始相信你的話。我會希望自己相信你的話,但事實真相是我推她推得太用力了,你不能那樣用力去推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是我殺了她。她對我做了什麼並不重要。我殺了她,而如果我現在讓你說服了我,那隻會在以後毀了我們。別無出路。要讓自己停下來,我就只有拋開真相,而一旦我那麼做了,我心裏一切美好的東西就會開始死亡。我必須現在就行動,你瞧,趁著我還有勇氣。感謝上帝給了我們酒。吉尼斯黑啤給你力量,倫敦的廣告牌上曾有過那麼一句廣告詞。龍舌蘭酒給你勇氣。
那時海克特還活著。現在他不在了。情況已經變了。
正午過幾分,電影放完了。阿爾瑪和我這時都餓了,都需要稍稍休息一下,所以我們沒有直接進入下一部影片,而是帶著裝午餐的籃子來到走廊上。那是個奇特的野餐地點——坐在布滿灰塵的漆布地板上,在一排閃閃爍爍的熒光燈下咬著芝士三明治——但我們不想浪費時間到外面找個更好的地方。我們聊到阿爾瑪的母親,聊到海克特的其他作品,以及剛結束的那部電影中離奇與嚴肅兩者奇特而令人滿意的結合。電影可以騙我們相信任何胡言亂語,我說,但這次我卻被它迷住了。當克萊爾在最後一幕中復活的時候,我一陣戰慄,感覺自己正在目睹一樁真實的奇迹。為了把克萊爾從死神手裡救回來,馬丁燒掉了他的小說,但那也是海克特在挽救布莉姬·奧夫倫,為此海克特也燒掉了自己的電影,像這樣自相重疊的事情越多,我就越能更深入地領會這部影片。只可惜我們不能再看一遍,我說,我不知道自己對那些風看得夠不夠貼近,對那些樹注意得夠不夠仔細。
我當然看得出。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我不得不這麼做。我還沒有堅強到可以承受這樣的事情。我不斷試著想用胳膊去抱她,但她對我來說太大了,戴維,她太重了,我就連把她從地上抬起來都不行。
這個想法有某種令人不寒而慄的美。我能理解這對她是多麼的有誘惑力,而且一旦我用芙芮達的眼光去看這個問題,一旦我體會到了那種令人心醉神迷的毀滅感所具有的巨大力量,我也就能理解為什麼她想把我趕走。我的在場會玷污那一時刻的純潔。那些電影應該像處|女一樣死去,不被任何來自外部世界的人看到。而我已經獲准看過了其中的一部,那已經夠糟了,如今海克特的遺囑即將付諸實施,她當然要堅持讓儀式按她一直以來想象的方式舉行。這些電影是在秘密中誕生的,它們也應該在秘密中消亡。絕不允許有外人觀看,雖然阿爾瑪和海克特費盡心機想把我拉入圈內,但在芙芮達看來我始終都只是個陌生人。阿爾瑪是家庭的一分子,因此她被欽定為正式的目擊者。這麼說吧,她就是宮廷的史官,在她父親那一輩的最後一名成員也去世之後,關於他們存在的唯一記憶就將是她書里的記載。我本來應該是目擊者的目擊者,是被帶來對目擊者說法的真實性進行確認的獨立觀察員。這在如此盛大的一齣戲劇里只是一個小角色,於是芙芮達便把我從劇本上刪掉了。在她看來,我從一開始就不需要出現。
芙芮達對此完全贊同,但就她來說這又是另外一回事。她沒有犯過罪;她不會被良心上內疚的重負所拖累;她沒有將一個死去的女孩塞進汽車後備箱然後把她的屍體埋進加利福尼亞的群山,她不會被那樣的回憶所糾纏。芙芮達是無辜的,但她還是接受了海克特的條件,把自己的抱負放在一邊,投身到中心目標為虛無的作品創作中去。如果她只是袖手旁觀的話,我還覺得可以理解——不過是縱容海克特去胡思亂想,或許對他的瘋狂舉動感到可憐,但卻拒絕參与這一行當本身包含的各項技術工作。但問題是,芙芮達是他的同謀,他最堅定的支持者,從一開始起,她就對此舉雙手贊成。她不僅說服海克特重新拍攝電影(以要離開他相威脅),而且購買設備的錢也是她的。她縫製戲服、畫情節串圖、剪輯、設計布景。如果你不是樂在其中,如果你不是覺得自己的努力有價值,你是不會在某件事情上那樣賣力的——但把那麼多年時間花在毫無意義的工作上,她又可能從中發現什麼樂趣呢?至少海克特,陷在他的靈魂宗教里不能自拔、在表現欲與自我犧牲之間苦苦鬥爭的海克特,還能自我安慰一下,讓自己覺得他正在做的事情有一個目標。他拍電影不是為了毀掉它們——而是哪怕毀掉也要拍。它們是兩個分開的行為,而其中對他最有利的是他不必在旁邊看著第二個行為發生。當他的電影化為灰燼時,他已經死了,那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區別。然而,對於芙芮達,它們卻是一個連貫的行為,一個單個的、一體化的創造和毀滅過程中的兩個步驟。一直以來,她都被認定為那個點燃火柴的人,是那個要動手將他們的電影銷毀殆盡的人,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念頭想必在她心裏日益膨脹,直到最後它壓倒了一切其他的念頭。漸漸地,它已經成為了一種自然而然的美學準則。甚至在她與海克特一起繼續從事拍攝工作的時候,她想必已經覺得真正的作品不再是電影了。她為了毀滅而創造,毀滅才是她真正的作品,在創造成果沒有被徹底毀掉之前,那個作品都不能算真正完成。那個作品僅僅存在於其毀滅的那一瞬間——然後,當煙霧在炙熱的新墨西哥升起,它也就隨之消失了。
我不懂手語,阿爾瑪。

但你看得出我很憤怒。
你是說她要把我從農場趕走?
但不可能完全一樣。永遠不可能完全一樣,不是嗎?他怎麼能說得跟我頭腦里想的一模一樣呢?
同一天的晚些時候,《馬丁·弗羅斯特》的拷貝被銷毀了。我也許應該為看了它,為看了藍石農場放映的最後一場電影而替自己感到慶幸,但一部分的我又希望阿爾瑪那天上午沒有打開過放映機,而我也不曾目睹那部優美而令人難以忘懷的小電影化成灰燼。如果我不喜歡它,如果我能把它視為一部糟糕的或者不夠格的虛構作品而棄之腦後,那也就罷了,但問題是顯然它並不糟,顯然它很夠格,而且正因為我知道了將要失去的是什麼樣的東西,所以我才會認為:自己不遠千里,不過是來參与一項犯罪。那個7月的下午,當《馬丁·弗羅斯特》和其他海克特的作品一起被火焰吞沒的時候,那感覺對我來說就像一出悲劇,就像這該死的世界已經走到了盡頭。
原諒我。原諒。原諒。原諒。原諒。
哦。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要發火了。
海克特要到今天下午五點才能火化。她不想在阿爾博科奇逗留那麼長時間,所以決定先回來。她打算明天上午再去收骨灰。
我繼續看著,繼續試著去理解他們在談論什麼,但我無法參透其中的密碼,無法搞清楚我看到的是什麼意思。接著胡安走了,當他邁著矮壯的短腿沿著走廊離去的時候,阿爾瑪解釋了發生的事情。芙芮達十分鐘前回來了,她說,她想要馬上動手。
換成任何其他一天,我都會讓司機掉頭回農場。我差一點就那樣做了,但考慮到將會隨之而來的那種丟人——錯過飛機,暴露出自己是個懦夫,再次表明自己神經衰弱的病人身份——我決定設法壓制住自己的恐慌。我已經和阿爾瑪一起做了一次無葯飛行,現在就要看我一個人行不行了。我知道要成功就必須分散注意力,從這個角度說,她給我的那本書幫了大忙。它厚達六百多頁,重達差不多三磅,在整個飛行過程中,它一直陪伴著我。那是一部野生開花植物的合集,書名嚴肅而直接:《西部野生植物》,它是一個由七名作者組成的撰寫組合著的(其中六個人被稱為資深野生植物專家;第七個是一位以懷俄明為基地的植物標本館的負責人),它的出版者,恰如其分,是某個名叫「西部野生植物科研協會」的機構,附屬於西部聯邦蘭德格蘭特大學的合作推广部。一般來說,我對植物學沒什麼興趣。我只能叫出幾十種植物和樹的名字,但這本植物圖鑑有九百幅彩色照片和對四百多種植物產地與習性的精確說明,讓我入迷地看了好幾個小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它那麼吸引人,也許是因為我剛剛離開那片生長著多刺、耐旱植物的土地,我的思緒還沒有完全從中走出來,所以還想看到更多那樣的植物。大部分照片都是距離極近的特寫,背景中除了空白的天空一無所有。偶爾地,畫面上會拍進周圍的一些草,一片土,或者,更罕見一點,遠處的一塊岩石或一座山。最顯著的一點是沒有人,連最細微的人類活動的痕迹也沒有。人類在新墨西哥已經住了幾千年,但看著那本書里的照片卻讓人感覺那兒什麼都不曾發生過,那兒的全部歷史都已經被抹掉了。沒有住在岩洞里的古印第安人,沒有考古發現的廢墟遺址,沒有西班牙的征服者,沒有耶穌會的牧師,沒有派特·加勒特和比利小子,沒有印第安人部落,沒有原子彈基地。只有大地和覆蓋在大地上的東西,從焦乾的土壤里長出的稀稀疏疏的莖稈和刺狀小花:一個文明社會退化成了一些數量稀少的野草。就它們自身而言,這些植物並沒什麼好看的,但它們的名字有一種動人的音樂感,在看過那些圖片,讀過那些附在旁邊的文字之後(從卵圓形到披針形葉片的輪廓……瘦果扁平,有棱紋且表面多皺,有細小刺毛組成的修飾性花萼),我稍稍停了一會兒,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其中的一些名字。我翻開新的一頁開始寫,緊接在我用來摘錄海克特日記的那幾頁後面,那幾頁又接在《馬丁·弗羅斯特的內心生活》的後面。那些詞的讀音有一種耐嚼的厚實感,我樂在其中地對自己念著它們,感受著它們在我舌頭上那冷漠而鏗鏘的振動。而如今當我再看這個單子的時候,它們那莫名其妙的發音讓我很驚訝,簡直就像是從一門已經死掉的語言——也許是火星上說過的語言——里隨意收集的一些詞語樣本。read•99csw.com
我肯定喋喋不休地超過了應該的時間,因為阿爾瑪剛報出我們要看的下一部電影的名字(《來自反世界的報告》),房子里什麼地方就傳來砰的一下關門聲。那時我們剛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撣掉衣服上的麵包屑,一邊從保溫瓶里最後喝上一大口冰茶,正準備回到裏面。我們聽到網球鞋拍打漆布地板的聲音。片刻之後,胡安出現在走廊盡頭,當他開始一路半帶小跑地朝我們走過來的時候——更多的是在跑而不是走——我們都明白是芙芮達回來了。
那麼你們大家舉行野外燒烤時我該躲在哪兒呢?
她不知道自己在書房裡待了多久。幾分鐘,她想,但也可能比那要長,說不定有一刻鐘。她記得自己在書桌前坐下,用雙手捧住臉。她想哭,她說,想發泄,想聲嘶力竭地不停尖叫和號啕大哭,但她仍處於極度的驚愕之中,驚愕得哭不出來,所以她只是坐在那兒,聽著自己手掌間的呼吸聲。其間的某個時候,她開始注意到屋裡變得是那麼安靜。她猜想那意味著芙芮達已經走了——她不過是回到主屋去了。那樣倒正好,阿爾瑪想。再多的爭吵和解釋也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事實是她永遠都不想再跟芙芮達說話了。是真的嗎?是的,她決定,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著離開那兒的時間已經到了。她將打起包裹,跳進汽車,開到機場附近的某個汽車旅館。第二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坐上到波士頓的飛機。
用他的嘴說。話就是從那兒出來的,從某個人的嘴裏。

用阿爾瑪自己的話說,她進入了一種狂暴狀態,惡毒地咒罵,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嘶吼和尖叫。她衝過起居室,當芙芮達站起來護住自己時,阿爾瑪把她推到了一邊。她只記得那麼多,她說。猛力地一推,然後她就已經越過了芙芮達,奔向屋子後面的書房和電腦。燒掉的手稿只是一份列印件,真正的書稿在電腦里,如果芙芮達還沒損壞硬碟或找到所有備份的磁碟,那麼就什麼都不會丟失。
那也太快了,我說。
在我的房子里。她說你可以待在我的房子里。不過我要跟她再說說。我會讓她改變主意的。
那正是問題所在。她連那也不想讓你看到。據胡安告訴我,她說那不關你的事。
好吧,就算她有理。我來這兒是為了看那些電影的,不是嗎?如果沒有電影可看了,我也就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了。我好歹還看了其中一部。現在我只能看到其他電影在火中放映了,之後我就打道回府。
接下來的四個小時我一直待在起居室,我坐在一把古舊的夜總會用的椅子里,把筆記本攤在膝上,從頭到尾通讀了兩遍。筆記本總共有九十六頁,它們涵蓋了大約一年半時間里發生的事情——從1930年秋到1932年春——第一篇描述了海克特與諾拉的某次英語課,而最後一篇寫的是關於在桑達斯基的一次夜間散步,那次散步發生在海克特把自己的罪行向芙芮達坦白之後幾天的一個晚上。即使我曾經對阿爾瑪告訴我的故事有過任何懷疑,它也被我在那本日記中所讀到的東西徹底驅散了。海克特筆下的自己跟阿爾瑪在飛機上說的完全一樣,一個同樣備受折磨的靈魂,從西北部跑出來,在蒙大拿、芝加哥和克利夫蘭差一點自殺,自甘墮落地與西爾維亞·彌爾絲做了六個月的搭檔,在桑達斯基的一家銀行遭到槍擊而又僥倖生還。他的字體小而細長,常常劃掉一些詞又用鉛筆再寫上新的內容,拼錯的單詞,墨水污漬,再加上他在紙的兩面都寫,因此要認出他寫了什麼並不總是很容易。但我盡量去認。一點點地,我想大部分都被我認出來了,而每當我又解讀出一段的時候,我就會發現那些事實跟阿爾瑪講的完全一致,細節也都相符。用她給我的那個筆記本,我抄下了一些重要的段落,為了對海克特的原話有個確切的記錄,我把它們都一字不漏地照抄下來。它們當中包括他和紅髮奧夫倫在藍鈴花餐廳的最後一次談話,他和彌爾絲在豪華轎車後座上乏味的攤牌,以及下面這篇寫於他在桑達斯基期間的日記(在他出院之後住在斯貝林家裡時),它把這本日記帶向了結束:
剩下的就是廚房、起居室、卧室,以及書房。我想坐下來讀一讀阿爾瑪的書,但我覺得沒有她的許可我沒有權利那樣做。她那時已經寫了有六百多頁,但它們都還處於未加修飾的草稿階段,除非一個作家特別要求你對其正在創作的作品進行評論,否則你是不能偷看的。阿爾瑪先前曾把這些手稿指給我看過(這就是那個怪物,她說),但她並沒有提到要讓我讀一讀它們,我不想在我們關係的一開始就辜負她的信任。於是,我便通過察看她住的四個房間里的種種其他東西來打發時間,我檢查了冰箱里的食物、卧室衣櫥里的衣服,以及起居室里她收藏的書籍、唱片和錄像帶。我發現她喝的是脫脂牛奶,她用來塗麵包的是新鮮黃油,她鍾愛藍色衣服(主要是深藍色),她在文學和音樂上興趣廣泛——一個深得我心的女孩。達西爾·哈米特和安德烈·布列東、佩爾戈萊西和明格斯、威爾第、維特根斯坦和維庸。在一個角落裡,我發現了海倫在世時我出版的所有書——兩冊評論集,四本翻譯的詩集——我意識到以前我從未在我家以外的地方看到過它們全部六本被放在一起。在另一個書架上,有霍桑、麥爾維爾、愛默生和梭羅的書。我抽出一本平裝本的霍桑短篇小說集,找到了那篇《胎記》,我坐在書架前冰冷的瓷磚地面上讀著它,試著想象當年還是小女孩的阿爾瑪讀它時會是什麼樣的感覺。正當我快要看到結尾的時候(這瞬間的變故對他來說太劇烈了,他的視線無法越過時間投下的陰影……),我聞到第一陣煤油味兒從房子背面的一扇窗口飄進來。
這和你無關,戴維。這是針對我的。她知道我希望你在那兒。我們今天早上還就此談過,而現在她又反悔了。媽的,氣死我了,我恨不得給她一巴掌。
這個我猜到了。但我和芙芮達要做的事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個訪客。
接著,第四個晚上(我離開蘇埃諾后的第五個晚上),阿爾瑪沒有打電話。我猜想是她的電話出了問題,因此並沒有立即採取行動。我繼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耐心地等待著電話鈴響,然而當沉默又延長了二十分鐘,然後三十分鐘,我開始擔心起來。如果電話失靈的話,她應該會發個傳真過來解釋一下為什麼我接不到她的電話。阿爾瑪的傳真機接在另一條線上,那個號碼從未發生過故障。我知道這樣做沒用,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拿起自己的電話打給她——不出所料,沒有反應。接著,想到她可能跟芙芮達有什麼事抽不開身,我又打了主屋的號碼,但結果還是一樣。我又打了一遍,以確定我沒有撥錯號碼,但又一次沒有回答。作為最後一招,我用傳真給她發了一封簡訊。你在哪兒,阿爾瑪?一切可好?急。若電話失靈,寫信(傳真)給我。我愛你,戴維。
那之後我試著給她打電話,但她不接。這次電話通了——我能聽到電話鈴在另一頭響——但阿爾瑪沒有拿起聽筒。我讓鈴聲堅持響了四五十下,頑固地希望那聲音能打斷她的注意力,能讓她分心去想一些藥片以外的事情。再多響五下會有所不同嗎?再多響十下會讓她停下來嗎?最終,我決定掛了電話,我找出一張紙,給她發了一份傳真。求你跟我說話,我寫道,求你了,阿爾瑪,拿起話筒跟我說話。隨後我又給她打電話,但這次鈴聲響了六七下后線路斷了。我一開始不能理解,但隨即我就意識到,她肯定是把電話線從牆上扯了下來。
傳真開始發送時我正在沙發上睡覺。佛蒙特的時間是早上六點,但在新墨西哥還是夜裡,鈴聲響到第三或第四下時我醒過來。我眯了不到一個小時,沉入了一種疲勞至極的昏迷狀態,頭幾下鈴聲沒有對我產生作用,除了改變了那時我正在做的夢——一個噩夢,關於鬧鐘、截止期限和必須醒來去作一個名為「愛的隱喻」的演講。我並不是常能記住自己的夢,但我卻記得那個夢,正如我記得睜開眼睛后所發生的其他一切。我坐起來,意識到聲音不是來自卧室里的鬧鐘。廚房裡的電話在響,但等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穿過起居室,鈴聲已經停了。我聽到機器里發出輕微的咔嗒一聲,那表示有份傳真將要開始發送過來,等我終於到了廚房,信的頭幾頁正捲曲著從槽口裡吐出來。1988年還沒有能用普通紙張的傳真機。出來的紙張——有一層九九藏書電子塗層的輕薄的仿羊皮紙——都是捲成一團的,當你收到一封傳真信的時候,它看上去就像是什麼來自遠古時代的東西:半像摩西五經,半像從某個伊特魯里亞古戰場上傳來的信箋。阿爾瑪花了八個多小時寫她的信,時斷時續,拿起筆又放下,隨著夜晚慢慢過去,她已經漸漸變成了一個醉鬼,最終,她的告白累計達到了二十多頁。我站著看完了整封信,捲曲的傳真紙一點一點地從機器里吐出來,我迫不及待地不停用手去拉。信的開頭部分敘述了我剛剛概括的那些事情:阿爾瑪的書稿被燒,電腦的消失,起居室里發現芙芮達的屍體。最後部分是這樣結束的:
她沒有那樣說,但就是那個意思。她希望你明天就走。她計劃明天上午我們去阿爾博科奇的路上把你放到機場。
我很想她。不管我們的計劃是多麼的衝動,我卻從未對它有過任何懷疑或擔憂。我在一種盲目的快樂狀態下忙這忙那,等待著她最終到來的那一天,每當我想她想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會打開冰箱冷凍室的門,看一看那把手槍。那把手槍證明阿爾瑪曾經來過——既然她已經來過一次,沒有理由不相信她還會再來。最初,我對槍里還有子彈這一事實並沒怎麼在意,但過了兩三天我開始不安起來。那段時間我一直沒碰過那把槍,但一天下午,僅僅出於安全考慮,我把它從冰箱里拿出來帶進了樹林,在那兒我把全部六發子彈都射進了土裡。它們發出的聲響就像一串中國爆竹,就像爆裂的紙袋。回到屋裡,我把槍放進床頭櫃的上面一格抽屜。它已經不能再殺人了,但那並不意味著它的威力、它的危險有任何的降低。它體現了一種思想的力量,每次我看到它,我就會記起那種思想是怎樣差一點就毀了我。
要不是因為我受到的無禮待遇,我也許還不會在這些問題上多想。結束了在放映室外的談話之後,阿爾瑪和我便收拾好剩下的午餐去了她的土磚小屋,小屋坐落在離主屋大約三百碼的一塊略微隆起的地方。阿爾瑪推開門,就在門檻邊上,在我們的腳下,躺著我的旅行包。那天早上我把它留在了主屋的客房裡,而現在卻有人(大概是肯奇塔)按照芙芮達的命令把它運過來放到了阿爾瑪屋子的地板上。這種傲慢、專橫的姿態讓我感到震驚。再一次,我假裝對此一笑置之(也好,我說,省得我自己拿),但在無所謂的調侃背後,我其實已經怒火中燒。阿爾瑪離開后,接下來的十五到二十分鐘我便在屋裡到處走來走去,從各個房間進進出出,盡量壓抑著自己的怒氣。不久,我聽到遠處傳來手推車的咔嗒咔嗒聲,金屬撞擊石頭的叮噹聲,以及堆起來的膠片鐵盤相互磕碰和振蕩的聲音。火刑即將開始。我走進浴室,剝掉衣服,然後把浴缸的水龍頭開到最大。
我們約好第二天晚上九點再通電話(她那邊七點)。阿爾瑪打算第二天去索熱科待上大半個下午——到超市購物,處理一些私事——但即使回蘇埃諾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我們估計她到六點鐘也應該回到小屋了。當她的電話沒來時,各種想象立刻充滿了我的腦海,到了一點鐘我四仰八叉躺在沙發上的時候,我確信她根本沒回家,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已經在她身上發生了。
十四盤拷貝和底片會燒得天昏地暗。會煙霧瀰漫,火光衝天。只要運氣稍微好一點,我從你房子的窗口也能看見。
那麼我也不去。她可以跟胡安和肯奇塔一起去燒那些該死的電影。
我只看了那一部電影。已經來不及再看另外一部,由於時間只能允許我看一遍《馬丁·弗羅斯特》,因此阿爾瑪提供給我的筆和筆記本幫了大忙。這種說法並不自相矛盾。我或許希望自己從未看過那部電影,但事實是我確實看了,既然那些語句和畫面已經不知不覺地滲入了我的腦海,能有個辦法將它們保存下來我自然心存感激。那天早上我做的筆記幫我記住了許多本來會被忘掉的細節,使那部影片這麼多年後仍然在我腦海里栩栩如生。我寫字的時候幾乎不看本子——用一種我當學生時鍛鍊出來的瘋狂的電報式速記在紙上奮筆疾書——雖然寫下的大部分東西基本上都難以辨認,但我最終還是將其破譯出了大概百分之九十到九十五。經過好幾個禮拜的艱苦努力我才謄清了草稿,不過一旦我有了一份滿意的對話記錄,並把故事分解成了分鏡頭劇本,重現那部電影就成為了可能。要那樣做我必須進入一種出神狀態(也就是說並非每次都能成功),不過只要我的精神夠集中,能讓自己進入到合適的狀態,那些字句就會像真的有魔法似的為我把那些畫面召回來,就彷彿我又在觀看《馬丁·弗羅斯特的內心生活》——或者,怎麼說呢,就像是鎖在我頭腦放映室里進行的微型展映。去年,當我開始琢磨著要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曾經到一名催眠師那兒做了好幾次治療。第一次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但接下來的三次拜訪產生了令人吃驚的效果。通過催眠期間的磁帶錄音,我得以填補了某些記憶的空白,記起了許多正在開始消失的東西。好也罷,壞也罷,那些哲學家的觀點似乎是對的。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會真正遺失。
從浴室里出來,我繼續在屋子裡漫無目的地閑逛。這是一棟小而緊湊的房子,造得很堅固,在設計上稍顯笨重,但儘管空間狹窄,阿爾瑪卻似乎還是只住了部分房間。背面一個房間全部用來做了儲藏室。堆起來的紙板箱佔了一面半的牆壁,大概有十幾樣廢棄物散放在地上:一把缺了一條腿的椅子、一輛生鏽的三輪童車、一台有五十年歷史的手動打字機、一台黑白的攜帶型電視機(電視機的兔耳形室內天線已經折斷)、一堆絨毛動物玩具、一台口述錄音機、幾個用過一些的顏料罐。另一個房間里則空無一物。沒有傢具,沒有床墊,甚至連個電燈泡也沒有。一張巨大的、錯綜複雜的蜘蛛網搖搖晃晃地懸挂在天花板的一個角落。蜘蛛網上點綴著三四隻死蒼蠅,但它們的屍體已經風乾縮小得近乎輕飄飄的灰塵微粒,我猜那隻蜘蛛已經放棄它的地盤,到別處另闢戰場了。
我動身去機場后三小時,阿爾瑪和芙芮達開車去阿爾博科奇取了骨灰瓮。那天的晚些時候,在花園一個無風的角落裡,她們把海克特的骨灰撒在玫瑰花叢和鬱金香花的花壇間,那也正是泰德被蜜蜂蜇到的地方。整個儀式過程中芙芮達一直在顫抖,她忍了一會兒,而後陷入一陣漫長而無聲的哭泣中。那天晚上阿爾瑪和我通話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從未見過芙芮達如此脆弱,幾乎險些就要崩潰。然而,第二天一早,她走到主屋,卻發現芙芮達已經醒了——她正坐在海克特書房的地板上,查看著小山一般的文件、照片和畫圖,那些東西在她四周圍成了一圈。接下來是劇本,她對阿爾瑪說,那之後她準備做一次系統的搜查,要找出所有其他與電影製作有關聯的文本:情節串圖板、服裝草圖、布景設計圖、燈光示意圖、演員記錄。這些全都要燒掉,她說,不能留下一丁點的物證。
別麻煩了。要是她不想我在那兒,我也不能勉強她,沒必要小題大做,是不是?我沒有說話的資格。這裡是芙芮達的地盤,我必須聽她的。
是的,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另一方面,如果你不睜開眼睛,你就不會知道我在不在,對不對?
接下來的幾天,我儘可能地忙個不停,齊頭並進地處理各種雜事。我繼續翻譯夏多布里昂,把撞壞的卡車送到汽修廠去修,並里裡外外角角落落地打掃了房間——把地板擦乾淨,給傢具打蠟,撣掉書上的灰塵。我知道什麼都無法掩蓋這棟建築物本質上的醜陋,但至少我可以讓房間像樣點,可以賦予它們一種以前沒有過的光潔。唯一的難題是要決定如何處理備用房間里的那些紙箱——我打算把那個房間變成阿爾瑪的書房。她需要有個地方寫完她的書,一個當她需要時可以一個人待著的地方,而那個備用房間是唯一可能的房間。但房子里其他地方的儲物空間也很有限,沒有閣樓和車庫可供使用,唯一我能想到的地方就是地窖。那兒的問題在於它的泥巴地面。每次下雨,地窖里就會浸滿水,紙板箱放下去肯定會被浸得透濕。為了防止那種災難發生,我買了九十六塊空心磚和八張長方形的大三合板。我把空心磚堆了三層高,建了一個比最高水位線還要高出很多的平台。為了使防潮效果更有保障,我還在每隻箱子外面都包了一層厚厚的塑料垃圾袋,並用膠帶把袋口封起來。那樣應該萬事大吉了,但我又花了兩天時間才鼓起勇氣把它們搬下去。我家人所殘留的一切都在那些箱子里。海倫的衣裙。她的梳子和長襪。她那件冬天帶毛皮帽子的大外套。托德的棒球手套和連環漫畫。馬可的拼圖玩具和塑料小人。鏡子碎掉的金色粉盒。呼第·托第的玩具熊。沃爾特·蒙代爾的競選徽章。這些東西我已經沒有用了,但我始終無法丟棄它們,至於說把它們捐給慈善機構,我連想都沒想過。我不想海倫的衣服被別的女人穿在身上,我也不想男孩們的紅襪隊棒球帽戴在別的男孩頭上。把這些東西放下地窖就像把它們埋進土裡。這並非結束,也許,但卻是結束的開始,是通往遺忘之路上的第一塊里程碑。要那樣做很難,但比起登上那架來波士頓的飛機則要容易得多。房間清空后,我便去布萊特爾博羅為阿爾瑪挑選傢具。我給她買了一張桃花心木的書桌,一張皮椅(按動座位下面的一個按鈕,它就會前後輕輕搖擺),一隻橡木的檔案櫃,一塊漂亮的彩色小地毯,都是店裡最好的貨色,頂級辦公裝備。總價高達三千多美元,我用現金付了賬。
我想要你也在那兒。你不和我在一起,感覺會不一樣。
我沒有再見到芙芮達就離開了新墨西哥。阿爾瑪還希望她會到小屋來跟我說聲再見,但我根本沒抱指望。她已經把我從她的名單上劃掉了,加上我又走得那麼早(貨車定好五點半來),讓她為了我特意起來似乎不太可能。當確定她不會露面時,阿爾瑪把它歸咎於她臨睡前吃的葯。就我而言那算是很樂觀的說法了。根據我對形勢的分析,芙芮達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出現——哪怕貨車中午走也不會。
一切都有可能。你可能是另外一個人https://read.99csw.com,一個假裝是戴維的人。一個冒名頂替的傢伙。
那麼你和胡安是在為什麼爭吵?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但他用手指頭指著我。我不喜歡別人用手指指著我。
那段話多少有點轉移了手稿對我的吸引力。我在六七十年代看過一些布努埃爾的電影,但我不太熟悉他的生平,於是我花了一小會兒工夫去想我剛剛看到的東西。我朝上望了望,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阿爾瑪的手稿上移開了——雖然是很短暫地——這樣我便有了時間去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並在我採取進一步行動之前阻止住了自己。我把第一頁稿紙放回原處,然後把那塊石頭壓在書名上。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我在椅子里向前移了一點,那改變了我的位置,使我看見了某個先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一本小小的綠色筆記本躺在桌子上,在那堆手稿跟牆壁中間。它的大小就像學校的作文本,從封面的磨損情況和書脊布邊的缺口、裂縫來看,我推斷它已經相當古老了。古老得足以是海克特日記的其中一本,我對自己說——結果正是如此。
我們在談你的事。
刺果歐芹。毒狗草。大頭乳草。枯葉囊。普艾。垂乞棒。無羽薊。黑矢車菊。飛蓬。剛毛鷹須。槍草。斑點貓印。艾菊。千里光。聖乳薊。貧坑草。馬刷草。蒼耳。鬼針草。小籽亞麻。艾芥。菘藍。鉤椒草。剪秋羅。蕁麻藜。菟絲子。卧地大戟。雙槽野豌豆。永久花。瘋草。燈芯草。寶蓋草。紫刺麻。雀麥草。墨西哥千金子。秋黍。鼠尾酥油草。柳穿魚。婆婆納。曼陀羅。
使我的腦袋充滿美好的幻想,讓我相信我能擁有我想要的東西。有人剛好說了你想要他說的話,這並不常見。也許那些話是我自己在說。
隨後她關上門,她穿過起居室走向沙發,我看著她的臉,盯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那時我指望從她那兒看到什麼。眼淚,也許,或者憤怒,或者某些額外的情感表示,但阿爾瑪看上去異常平靜,她已經精疲力竭,已經疲倦得甚至都不再煩躁了。她從右邊繞過沙發,顯然沒注意到自己正在把左臉上的胎記露給我看,我意識到她還是第一次這樣。不過,我不確定是應該將這視為一種關係上的突破,還是應該將這歸為一種注意力的不集中,一種過度疲勞的象徵。她一聲不響地挨著我坐下,然後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手很臟,她的T恤被煤煙熏黑了。我雙臂環繞著她抱了一會兒,我不想問她什麼問題,不想在她不想說的時候逼她說。最後,我問她要不要緊,當她回答說不要緊,我沒事,我便知道她根本沒心情多談。她很抱歉花了這麼長時間,她說,但除了對拖延做了一些解釋之外(我就是那樣聽說油桶、手推車以及其他事情的),那晚剩下的時間我們幾乎就沒有再去碰那個話題。完事之後,她說,她陪芙芮達走回了主屋。她們商量了明天的安排,然後她服侍芙芮達吃下一顆安眠藥上了床。她本來那時就直接回來了,但小屋裡的電話有點毛病(時好時壞),她想與其靠碰運氣,還不如直接用主屋的電話給我訂早上去波士頓的機票。飛機將於八點四十七分從阿爾博科奇起飛。去機場有兩個半小時的車程,由於芙芮達不可能起那麼早把我及時送過去,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叫一輛貨車來接我。她本來想自己開車去,親自為我送行,但她和芙芮達定好十一點鐘要到殯儀館,她在十一點前怎麼可能跑兩趟阿爾博科奇?時間上行不通。即使她和我早上五點離開,她也無法在七個半小時之內去了回來然後再去。我辦不了的事我能怎麼辦?她說。這並不是一個反問。這是一個關於她自身的陳述,一個悲傷的聲明。我辦不了的事我到底能怎麼辦?接著,她把臉埋進我的胸口,突然痛哭起來。
焚燒行動在六點左右結束,但阿爾瑪一直快到七點才回到小屋。外面天還亮著,但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我還記得在她進門之前充滿整個屋子的那片明亮:巨大的光柱破窗而入,彷彿閃亮的金紫色洪水湧進了房間的每個角落。那只是我在沙漠里經歷的第二次日落,對於這麼強烈的視覺衝擊,我根本沒有思想準備。我移到沙發上,轉到相反的方向以免眼花,但我在那個新位置才安頓好沒一會兒,就聽到身後門鎖轉動的聲音。更多的光湧入房間:太陽熔化成了紅色的河流,恍如一股光的浪潮。我原地不動地轉過身,用手護住眼睛,阿爾瑪就站在打開的門口,幾乎看不見她的人,只有一個幽靈般的輪廓,光線穿透了她的發梢,她就像個火人。
3/31/32。晚上帶芙芮達的狗去散步。一條扭來扭去的黑傢伙,名叫阿爾普,根據一個藝術家的名字取的。一個達達主義者。街道上空空蕩蕩。四處薄霧瀰漫,幾乎都看不出我在哪兒。也許還下著雨,但雨很小,讓人覺得就像是水汽。有一種脫離了地面,在雲中漫步的感覺。我們朝一盞路燈走過去,突然一切都開始發亮,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一個光點的世界,成千上萬被折射的光點。非常奇異,非常美:閃閃發光的霧之雕像。阿爾普拉緊皮帶,用力嗅著。我們繼續走,走到路的盡頭,轉過街角。又一盞路燈,然後,當阿爾普抬腳撒尿時我們停了一下,這時有樣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個人行道上的亮點,從暗處閃出的一道光芒。它的顏色裡帶有一點藍——明亮的藍,像芙芮達眼睛那樣的藍。我蹲下去更仔細地看了看,發現那是一塊石頭,也許是塊寶石之類的。一塊月長石,我想,或者藍寶石,或者也可能只是片雕花玻璃。小得只能用在戒指上,要麼就是從項鏈或手鐲上掉下來的飾件,或者是個遺失的耳環。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它送給芙芮達的侄女,多蘿茜婭,弗雷德四歲的女兒。小古怪,小多茜。她經常到家裡來。她喜歡她奶奶,喜歡跟阿爾普一起玩,喜歡芙芮達姑姑那迷人的調皮勁,她發瘋般地沉迷於各種花哨的小玩意和裝飾品,總是打扮得很野。我對自己說:我要把這塊石頭送給小多茜。於是我開始去把它撿起來,但在我的手指碰到石頭的一剎那,我發現它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它是軟的,而且我一碰到它,它就裂開了,碎成了一攤濕乎乎、滑溜溜的濃液。被我當成石頭的這個東西是一團唾液。有人之前走過去,朝人行道上張嘴吐了口口水,那團口水凝成了一個小球,一個光滑的、立體的球形氣泡。在燈光的照耀下,在讓它變成那種閃亮的藍顏色的光線折射下,它看起來就像個堅硬的固體。在我意識到自己錯誤的一瞬間,我的手就像被燒到似的猛地縮了回來。我感到很噁心,一陣嘔吐感襲來。我的手指沾到了口水。假如那是你自己的口水也許還不至於那麼糟,可當它來自一個陌生人嘴裏的時候,你就會很反感。我掏出手帕,儘可能地把手指擦乾淨。擦完后,我沒法讓自己再把那塊手帕放回口袋裡。我一隻手臂伸直了提著它,走到路口,把它扔進了我看到的第一個垃圾箱。
我屋裡只有一部電話,裝在廚房裡。如果我上樓去了卧室,我擔心要是阿爾瑪晚些時候打來我會聽不到電話鈴響——或者,我聽到了,但卻來不及下樓去接。我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廚房裡空等了幾個小時,希望有事發生。最後,過了凌晨一點,我走進起居室,一頭躺到沙發上。正是這同樣一團笨重的彈簧和軟墊,在我們共度的第一夜,我曾把它變成阿爾瑪的臨時床鋪——一個用來想恐怖事情的好地方。我在那兒一直待到拂曉,想象著車禍、火災、急救、樓梯上的致命跌跤,用這些想象折磨著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小鳥們醒來了,開始在外面的樹枝上歌唱。沒過多久,出乎意料地,我睡著了。
可是一個冒名頂替的傢伙又能在這浴室里對你怎麼樣呢?
阿爾瑪小屋裡的電話性能很不穩定,我打過去並不是每次都能接通。線路問題,她說,線路系統里的某個連接鬆了,也就是說即使在我撥了號碼,聽到短促而低沉的咔嗒聲和嘟嘟聲——那表明電話正在接通——之後,她那頭的電話鈴也不會響。不過通常,用它往外打電話還是靠得住的。回到佛蒙特的那天,我試了好幾次也沒打通,當阿爾瑪終於在十一點鐘打過來的時候(這邊山上時間是九點鐘),我們決定以後都那麼干。她會打給我,而不是等我打給她。那之後我們每次打電話都會在結束時定好下次通話的時間,接連三個晚上,這一程序運行得就像個魔術節目一樣順暢。比如,我們說好七點,那麼七點差十分我就會在廚房裡坐好,給自己倒上一杯不摻水的龍舌蘭酒(我們仍然一起喝龍舌蘭酒,哪怕是遠距離地),然後七點整,當牆上掛鐘的分針正好掃到零點時,電話便會響起來。我漸漸對這些電話的精確性產生了依賴。阿爾瑪的準時是一種信任的標誌,一種愛的承諾,它讓人相信:兩個相愛的人,即使身處世界兩個不同的角落,也照樣能心心相印。
在那個時候,這些似乎都無足輕重了。五點鐘鬧鐘響,我只有半個小時做好出門準備,要不是芙芮達的名字被提到的話,我根本連想都不會去想她一下。對我來說那天早晨重要的是能和阿爾瑪一起醒來,一起坐在屋子前面的台階上喝咖啡,重要的是能再次觸摸到她。我昏頭昏腦,頭髮亂七八糟,幸福讓我變得傻裡傻氣,肌膚之親和對新生活的憧憬弄得我筋疲力盡。如果我更警覺一點,我就會明白自己正在與之離別的是什麼東西,但我太疲憊太匆忙了,我什麼也沒做,除了幾個最簡單的動作:最後一個擁抱,最後一個吻,然後貨車就停在了小屋前面,我該走了。我們走回屋裡取我的包,當我們再走出來的時候,阿爾瑪從門邊的桌子上抄起一本書遞給我(在飛機上看,她說),接著是最後最後一個擁抱,最後最後一個吻,然後我便出發前往機場。直到車子開到了半路,我才想起來阿爾瑪忘了給我贊安諾。
我把她扶進了浴缸,接下來的半小時我便坐在她旁邊的地板上,替她擦洗她的背,她的手臂和腿,她的乳|房和面龐,她的雙手,她的頭髮。過了一會兒她才止住哭泣,但漸漸地,這種撫摩產生了慾望的效果。閉上眼睛,我對她說,別動,別說話,融進水裡,讓自己隨波逐流。她是那樣心甘情願地聽從我的指揮,她對自己的赤|裸是那樣的毫不尷尬,這讓我深為感動。那是我第一次在燈光下看她的身體,但阿爾瑪表現得就好像它已經屬於我,就好像我們已經過了對這種事情還需要加以疑問的階段。她在我的臂彎里全身癱軟,她沉溺於熱水的溫暖read.99csw.com之中,沉溺於我就是那個關愛她的人這一無條件的想法之中。別無他人。過去的七年她一直一個人住在這棟小屋裡,我們倆都知道,現在該是改變的時候了。到佛蒙特來,我說,和我住一塊兒,直到你寫完你的書。每天我都給你洗澡。我譯我的夏多布里昂,你寫你的傳記,當我們不寫的時候,我們就做|愛。我們要做遍房子的每個角落。我們要在院子和樹林里做上三天三夜。我們要做到站不起來為止,然後再回去工作,當我們的工作完成了,我們就離開佛蒙特去別的地方。隨你說什麼地方,阿爾瑪。我願意嘗試所有的可能。一切都不成問題。
在當時的情況下,那是一種很魯莽的行為,一種極為庸俗和不雅的表述,但時間很緊,而我不想不搞清楚我們倆的關係就離開新墨西哥。因此我冒了個險,決定直奔主題,用我所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明了的方式提出我的想法。值得欣慰的是,阿爾瑪沒有被嚇跑。當我開始說的時候,她的眼睛是閉著的,一直到我說話結束,她的眼睛都一直閉著,但在某一刻我注意到一個微笑正在她的嘴角綻開(我相信它是在我第一次用到做|愛那個詞的時候開始的),我對她說得越久,那個微笑似乎就變得越大。然而,當我結束時,她並沒有說什麼,她的眼睛仍然閉著。那麼?我說,你覺得如何?我覺得,她慢慢地答道,要是我現在睜開眼睛,你也許就不在了。
阿爾瑪正是那時從書桌前站起來離開書房的。時間還不到七點,但她對我已經很了解了,知道我肯定在家裡——在廚房裡圍著電話轉來轉去,給自己倒上一杯龍舌蘭酒,期待著她的來電。她不想等到約定的時間了。她生命中的一大段時光剛剛被人偷走,世界給了她當頭一棒,她必須馬上就跟我說話,她必須在眼淚到來泣不成聲之前就開始跟人說話。電話在卧室,卧室在書房的隔壁。她要做的就是出門右拐,十秒鐘后她便會坐在床上撥通我的號碼。然而,當她來到書房門口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右拐而是左拐了。起居室里剛才到處都是飛舞的火星,在坐下來和我長聊之前,她必須先確定火已經熄了。這是個合情合理的決定,在當時的情況下無疑是種正確的做法。因此她繞道去了屋子的另一邊,隨後那晚的故事就變成了一個不同的故事,那個夜晚也變成了一個不同的夜晚。正是那一點讓我覺得難以忍受:我不僅無法阻止事情的發生,而且我還知道如果阿爾瑪先打電話給我,事情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生。芙芮達一樣會死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但阿爾瑪的反應將會截然不同,她發現屍體後事情也就絕不會像那樣收場。跟我交談會讓她覺得更堅強一點,更理智一點,對承受那種打擊的準備更充分一點。比方說,要是她告訴了我那一推,要是她向我描述了在跑進書房前她是怎樣用手掌面推在芙芮達胸口上的,我也許就會提醒她可能產生的後果。人失去平衡時,我會對她說,他們會往後跌,會倒下去,會一頭撞到硬物上。到起居室看看。看看芙芮達是不是還在那兒,於是阿爾瑪就會到起居室看看,同時不掛斷電話。那樣我就可以在她發現屍體后立即同她說話,使她鎮定下來,讓她有機會想得更清楚,讓她在一意孤行地打算要干蠢事之前停下來再考慮考慮。但阿爾瑪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她向左拐了過去,而不是向右,當她看到芙芮達的屍體蜷成一團躺在地上的時候,她忘了給我打電話的事。不,我認為她不是忘了,我的意思不是說她忘了——而是說某種想法已經在她的頭腦里逐漸成形,她無法再讓自己拿起電話。相反,她走進廚房,抓著一瓶龍舌蘭酒和一支圓珠筆坐下來,用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給我寫了封信。
結果證明我既對了又錯了。錯的是以為她沒回家,但其餘的全都對了——雖然不是以任何一種我想象的方式。六點過幾分,阿爾瑪的車停在小屋前。她從不鎖門,所以發現小屋的門開著她並不太驚慌,但有煙正從煙囪里冒出來,那讓她感到很古怪,完全難以理解。那是6月中旬的一個大熱天,就算胡安和肯奇塔來送洗好的衣服或收垃圾,他們幹嗎要點火?阿爾瑪把買來的東西留在汽車後座,徑直走進屋子。芙芮達蹲在起居室的壁爐前,正在把一頁頁稿紙捏成紙團扔進火里。那簡直就是《馬丁·弗羅斯特的內心生活》中最後一幕的翻版,連姿勢都一模一樣:諾伯特·斯坦霍斯拚命想要使阿爾瑪的母親起死回生,為此他把自己的小說手稿燒成了灰燼。紙灰的碎屑在房間里飄舞,就像受傷的黑蝴蝶那樣盤旋在芙芮達的周圍。蝴蝶翅膀的邊緣瞬間發出橘色的火光,隨即變成了發白的灰色。海克特的遺孀是如此地聚精會神,如此地全力以赴,以至於當阿爾瑪走進門時她都沒有抬頭看一眼。還沒燒的紙頁橫攤在她的膝蓋上,一小沓A4稿紙,也許二三十頁,也許四十頁。如果那就是剩下的全部,那麼也就意味著其餘的六百頁已經沒了。
浸泡在溫暖的熱水中,我任由自己的思緒飄蕩了一會兒,慢慢地將幾個事實按我的理解排列了一遍。接著,再把它們掉轉過來,從一個不同的角度去看它們。我試著把這些事實同過去一小時里發生的事情對應起來:胡安與阿爾瑪之間的唇槍舌劍,阿爾瑪對芙芮達的話的尖銳反應(她反悔了……我恨不得給她一巴掌),我被驅逐出農場。從推理上說,這一系列行為完全站不住腳,可當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海克特歡迎我到來的那種和藹,他想讓我看他電影的那種熱切),再將其同後來發生的事情相對比,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芙芮達一直都在反對我來訪。我並沒有忘記正是她邀請我來蘇埃諾的,但很可能她寫那些信是違心的,是在經過幾個月的爭吵和反對之後她對海克特的要求所做出的讓步。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她要我離開她的領地就並非一時衝動。她只是終於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既然海克特已經死了。
瞬間的希望,她跨過門口時短暫的樂觀,隨後是希望落空。阿爾瑪進入書房,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原先擺電腦的地方一片空空蕩蕩。書桌上什麼都沒了:沒有電腦屏幕,沒有鍵盤,沒有印表機,沒有藍色的塑料盒(裏面放著二十一張貼著標註的軟盤和五十三張不同的調查文檔)。芙芮達已經搬走了所有的東西。毫無疑問,胡安也參与了這件事,阿爾瑪只要稍微想想就會明白,做什麼都已經太晚了。電腦可能已經被砸得粉碎,磁碟可能已經被割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即使那些事還沒發生,她又要到哪兒去找它們呢?農場面積有四百多英畝。你要做的就是在哪裡找個地方,挖個洞,然後那部書稿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以為你明白。
如果我看出將要發生什麼,我就不會讓阿爾瑪一個人留在農場了。我就會迫使她包起手稿,把她推進貨車,讓她在最後那個早晨和我一道去機場。即使我那時沒有採取行動,我也可以在一切都太晚了之前做些別的事情。回到佛蒙特后,我們通過四次電話,每一次芙芮達的名字都被提到。但我不想談論芙芮達。那部分故事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只對談論將來感興趣。我喋喋不休地對阿爾瑪說著我的屋子,我為她準備的房間,我訂購的傢具。我本該問她一些問題,要求她說一些關於芙芮達精神狀態的詳細情況,但阿爾瑪似乎很喜歡聽我談論那些家務事。她正在做搬家的初期準備——把她的衣服放進紙板箱,決定什麼帶走什麼留下,詢問我的圖書館里有哪些書跟她的重複了——她根本沒料到會有什麼麻煩。
就這樣,我離開農場才一天,銷毀的範圍已經被改變,被擴大了,海克特的遺囑被賦予了一種更廣義的闡釋。要銷毀的不再僅僅是電影,而是能證明那些電影存在過的一切。
那麼,那張嘴在哪兒呢?讓我感覺一下。請把它壓到我的嘴上,先生。如果它感覺起來跟想象的一樣,那麼我就會知道那是你的嘴而不是我的嘴。那麼也許我就會相信你。
你當然有。另外,你忘了我的手在浴缸里。我正在觸摸著你的脊椎和腰背。如果我不在這兒,我就不可能那樣做,不是嗎?
我從沒想過芙芮達會像對我那樣去對待阿爾瑪。海克特曾希望我留在農場看他的電影;然後他死了,於是芙芮達動手阻止了我。海克特曾希望阿爾瑪寫一本他的傳記,現在他死了,芙芮達很可能也會動手去阻止那本書出版,這點我怎麼會沒想到呢?兩者的情況幾乎完全一樣,而我卻沒有看出它們的雷同,也根本沒有注意到它們之間的相似之處。也許是因為數字上相差得太遠了。看完那些電影頂多會花掉我四五天的時間;而阿爾瑪的那本書已經寫了將近七年。我的腦子裡絲毫也沒想過,居然有人會殘忍到把別人七年的心血撕成碎片。我就連那樣想一想的勇氣都沒有。
眼睛仍然閉著,阿爾瑪把她的胳膊舉到空中,像小孩那樣伸出手——要求被抱,要求被帶走——我彎下身子,親吻她,把我的嘴壓在她的嘴上,用我的舌頭分開她的雙唇。我跪在地上——胳膊在水裡,手放在她背上,肘部抵在浴缸的邊上——當阿爾瑪抓住我脖子後面把我拉向她的時候,我失去了平衡,從她頂上栽了下去。有一剎那我們的腦袋淹到了水裡,當我們重新冒出來,阿爾瑪的眼睛睜開了。水濺出了浴缸的邊沿,我們倆都在大口喘氣,但還沒等停下來再吸一口空氣,我們就重新調整位置又開始熱吻起來。那是第一個吻,而後又有好幾個吻,又有許多個吻。隨後的操作過程我無法說得清楚,那是一種複雜的技術動作,我一邊把阿爾瑪從浴缸里拉出來,一邊把我的嘴唇繼續粘在她的嘴唇上,並設法跟她的舌頭不失去聯繫。不過當她一從水裡出來,我便拿一條毛巾把她的身體擦乾了。那我還記得。我也還記得她身上幹了以後,就扒掉了我的濕襯衫,解開了我系褲子的皮帶。我還能看見她那樣做的樣子,我看見自己又在親吻她,看見我們兩個倒在一堆毛巾上,就在地上做起了愛。
你從某個地方開始,然後不管你以為你已經走得離那個地方有多遠,你最終還是要回到那裡。我本以為你可以解救我,以為我可以讓自己屬於你,但事實上除了他們,我從未屬於過任何人。謝謝你給我的夢,戴維。醜陋的阿爾瑪找到了一個男人,他讓她覺得自己很美麗。如果你對我都能那樣,那麼可想而知對一個面目無瑕的女孩你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