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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時為止,她都在全神貫注地對待我。她坐在沙發上,我則在她前面來回踱著步子,感覺自己就像個正在盤問目擊證人的控方律師。我已經佔了上風,她回答問題的時候直直盯著我的眼睛。現在,突然,她低頭匆匆瞥了一眼手錶,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我能感覺到形勢已經發生了逆轉。
死神之印。
我把槍放進口袋。槍一離手,我就覺得瘋狂開始從我的身體里慢慢退去。留下的只有恐懼感——一種灼|熱的、觸摸得到的餘溫,我的右手裡還殘留著試圖扣動扳機的記憶,太陽穴上還殘留著被硬金屬抵壓的記憶。現在我的太陽穴上之所以沒被打出一個洞,那只是因為我既愚蠢又幸運,因為在我的生命中幸運一度戰勝了愚蠢。我差一點點就殺了自己。一系列的變故把生活從我手中奪走,然後又原物奉還,而就在這段空隙里,在這兩者的細微裂縫間,我的人生變成了不同的人生。
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什麼芙芮達·斯貝林不給我回信。
已經兩點多了,我說,我們都累了,我們需要好好睡一覺。你可以睡我的床。我睡樓下沙發。
旅途時間很長。如果你還有問題要問,我會很樂意在路上回答你。等我們到了那兒,我所知道的一切你都會知道。我保證。
在南佛蒙特,離家時不鎖門是很平常的事,但我做不到。每次出去我都要把門鎖得死死的。那是種頑固的舊習,我不想改,哪怕只出去五分鐘。那天晚上當我第二次翻找鑰匙的時候,我才明白這種無謂的警惕有多麼蠢。我把自己鎖在了自己的家門外。鑰匙已經在我手裡,但鑰匙串上有六把鑰匙,我根本搞不清楚哪把是大門鑰匙。我盲目地在門上摸來摸去,想找到鎖的位置。一旦找到了鎖,我就隨便挑了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它進去了一半,然後卡住了。我本來還要再試另外一把,但在那之前,我必須把第一把鑰匙先拔|出|來。那比我預計的要麻煩得多。到最後關頭,就在把鑰匙最末端的卡口從鎖孔里抽出來的時候,我用力稍稍猛了一點,鑰匙串從手裡滑了出去。它哐當一聲掉在木頭台階上,然後彈到黑漆漆的天知道什麼地方去了。於是我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開頭的那一幕:四肢著地在地上爬來爬去,一邊暗暗詛咒,一邊搜尋看不見的鑰匙。
你沒權利那麼做。像那樣窺探別人的私生活令人噁心。你闖到這兒請求我的幫助,然後卻又掉頭說起這些。我為什麼要幫你?你讓我想吐。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想把責任都推給啤酒。我的反應或許有點兒遲緩,但裏面還有其他的因素,即使把啤酒這一項從事故方程式里拿掉,我懷疑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我離開餐館的時候大雨還在傾盆而下,跑到幾百碼外的公共停車場后,我已經被淋成了落湯雞。那使我在摸鑰匙想把它們從濕褲子里拿出來時困難重重,等我好歹抓住鑰匙抽出來,卻馬上又失手掉到了地上的水坑裡。那意味著我要浪費更多的時間蹲下來在黑暗中找鑰匙,終於站起來爬進車裡的時候,我全身已經濕得像穿著衣服洗了一場澡。怪啤酒,也怪那些濕衣服和滴到我眼睛里的雨水。我不得不再三地一隻手離開方向盤去擦拭前額,再加上汽車除霜系統壞掉造成的不便也叫人分心(那意味著當我不用擦拭前額時,我就要用同一隻手去擦起霧的擋風玻璃),接著操作不靈的雨刮器也來湊熱鬧(它們什麼時候靈過?),總之那晚的狀況實在很難說有什麼安全保證。
我站在門邊等她。她出來的時候,正如一個人長時間哭泣后的樣子,眼睛浮腫起泡,但她的頭髮已經梳理整齊,粉底和口紅掩蓋了臉上大部分的紅腫。她想從我身邊走過,但我伸手攔住了她。
「喜歡」這個詞還不夠有力。我被它迷住了,那個故事把我生吞了下去。
那不行。告訴我你是誰,不然我就報警。
她尷尬得沒有勇氣抬頭看我。我不太明白,她說,就像在對著地板說話。當我沒有立即再說什麼的時候,她又說了一遍:我不太明白。
短。儘可能地短。
開始慢慢有點意思了。
那個攝影師。
我叫阿爾瑪·格蘭德。我已經在這兒等了五個多小時,齊默先生,我需要跟你談談。

我最後一次開車去洛根機場,是和海倫、托德、馬可一起。在他們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也曾走過現在阿爾瑪和我正在走的這條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一英里接著一英里,他們做過同樣的旅行,走過同樣的路線。30號公路到91號州際公路,91號州際公路到麥斯派克高速,麥斯派克高速到93號公路,93號公路到隧道。一部分的我很歡迎這奇異的重演。那感覺就像某種設計巧妙的懲罰,似乎上帝裁定了讓我只有回到過去才能擁有未來。因此,公平起見,我應該用和海倫度過最後一個早晨的同樣方式,來度過和阿爾瑪的第一個早晨。我必須同樣坐在汽車上駛往機場,我必須同樣以超出限速十到二十英里的速度一路飛奔——以免錯過飛機。
我們是同一邊的,齊默先生。我們不應該內訌。我們應該像朋友那樣並肩作戰。
停了整整一個月?
在你回答我的問題之前,我不想聽你說什麼,我說,你的回答要讓我滿意,我才會給你講話的機會。否則,我就要請你離開,並且再也不想見到你。明白?
你在說什麼?
我想不出明天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為什麼不能去?
當我出來走到涼廊上,她從一樓揚起頭望著我,劈頭就是一連串的道歉,請求我原諒她的無禮,並解釋說她對沒有事先通知就闖來感到十分抱歉。她並非那種夜裡潛伏在別人家旁邊的人,她說,她無意嚇我。她六點鐘敲門的時候,還是陽光燦爛。她錯以為我會在家,而她之所以會在院子里等上這麼多鐘頭,只是因為她覺得我隨時都有可能回來。
有人愛上了你。
她沒說什麼,這讓我有些感動。她是個能言善辯的女人,一個自信的、不會任人擺布的女人,但在我說了那樣的話之後,她卻默默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照我說的去做了。她臉上泛起一絲蒼白的笑意,並幾乎令人難以察覺地聳了下肩。當她走過去找浴室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她受到的打擊有多大,她被傷得有多深。不可思議的是,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心裏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不知怎麼,那改變了我的想法,第一次有細微的憐憫和同情在心裏閃過,我隨之做了一個突然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決定。至於說那個決定有多重要,我只能說,我相信它是我現在要講的這個故事的開始。
適應它需要一個過程,戴維。不是不得已的話,沒必要特意誇大它。
我大概是七年前搬回去的。我母親去世了,我回家參加葬禮。那之後,我決定留下來。查理幾年後也死了,但我還在那兒。
當阿爾瑪終於又抬起頭的時候,淚水還在她的臉頰上滾滾而下。她的妝弄花了,留下幾道彎彎曲曲的黑線從中間穿過她的胎記,看到她把自己折磨得如此狼狽不堪,我幾乎都要覺得不好意思了。
為什麼不給我打個電話?
她握住我的手,過了一小會兒我們就當著其他乘客的面親吻起來。那是一種純凈的、青春期般的放肆——雖然我的青春期並不是那樣的,但那是我一直嚮往的感覺——當眾親吻一個女人的體驗是如此新奇,以至於我都沒時間再去細想即將面臨的折磨。我們登機的時候,阿爾瑪正在擦我臉頰上的口紅印,我幾乎沒注意就穿過機艙門走了進去。沿著中間過道走過去也沒出現什麼問題,坐到座位上也是。甚至當我必須要繫緊安全帶時也沒覺得有什麼大礙,甚至當引擎開足馬力大聲轟鳴,我皮膚開始感到機器的震顫時,我還是安之若素。我們在頭等艙。菜單上說他們晚餐將供應雞肉。阿爾瑪,她坐在我左邊的靠窗位子——因此她又是右臉對著我——她拿起我的手放進她手裡,把它舉到嘴邊,親吻著它。
九_九_藏_書忘了我在最後那封信里跟芙芮達說的話了。我不坐飛機。那有違我的信仰。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不是你的任何人。你不過是個不知從哪兒來的深夜遊魂,現在我想請你從這兒回去,讓我一個人待著。
我已經對芙芮達·斯貝林所說的不感興趣了,我說。她讓我等得太久了,我費了很大勁才恢復過來。我不想再來一次。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沒精力耗在那上面。就我所知,故事已經結束了。
毫無疑問,我疲憊不堪,但等我鑽進被窩,卻又難以入睡。我躺在那兒望著天花板上的影子,當發覺沒什麼好看的時候,我便翻了個身側躺著聽阿爾瑪在樓下走動發出的微弱聲響。最後,我卧室門下的燈滅了,我聽見她準備上床睡覺時拉開沙發的彈簧聲。那之後,我肯定是眯瞪了一會兒,因為從接下來到三點半我睜開眼睛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一點都記不得了。我從床頭的電子鐘上看到了時間。當時我正處於暈乎乎、飄乎乎的半夢半醒之間,只能模糊地知道我睜開眼睛是因為阿爾瑪爬上床,把她的頭枕在了我肩上。下面孤單單的,她說,我睡不著。我很明白那是什麼感覺。我深知睡不著是個什麼滋味,在還沒有清醒到要問她在我床上幹嗎之前,我已經把她攬進懷裡,吻住了她的嘴。
今晚誰也不走,我說,我不走,你也不走。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現在我們先按兵不動。
還不止呢。我是很怕,但同時又很興奮,幾乎幸福得發抖。我看著你,有一陣子簡直就像在看著我自己。我以前從未有過那樣的感覺。
在屋前停好車時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我冷得身體直打哆嗦,下巴和胳膊隱隱作痛,心情極端惡劣。人們常說,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但如果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就不會再去做更壞的打算。我的防衛已經鬆懈下來,爬出卡車時我還在對那條狗和電線杆耿耿於懷,還在回想事故的細節,所以沒注意到那輛停在屋子左邊的汽車。我的車前燈照不到那個方向,我熄滅引擎關掉車燈,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那時雨勢已經小了,但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屋裡沒有亮燈。我本以為會在太陽落山前就回來,所以走時沒打開前門的廊燈。天空一片漆黑。地上也一片漆黑。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憑著記憶跟感覺摸索著走向房子。
我們誰也沒提前一晚發生在我卧室里的事。那就像個和我們一道乘車同行的秘密,就像某種只限於夜晚小房間里才有的、不能見光的東西。如果要將它說出來,就得冒著將它毀掉的危險,因此我們除了偶然的相互一瞥,飛快的一個微笑,一隻手在對方膝蓋上小心地放一下之外,沒有更多的接觸。我怎麼知道阿爾瑪是怎麼想的?我很高興她能溜上我的床,我很享受我們在黑暗中共度的那幾個小時。但那只是一夜而已,接下來會怎樣我心中完全沒數。
下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世上有那麼多人,你為什麼要挑我?
我喜歡男人。給一點時間,他們也會喜歡上我。我也許不像有些女孩那麼老到,但我有自己的特點和魅力。跟我待的時間夠長的話,你甚至都會看不到它。
有時候。但有時候我又覺得苦惱。畢竟那東西很醜,而且當你是個小孩時,那很容易讓你成為別人攻擊的靶子。我一直想著有一天能去掉它,能有個醫生妙手生花使我變得正常。每當我夜裡夢見自己的時候,我的兩邊臉都是一樣的。白皙嫩滑,完美勻稱。一直到我大概十四歲的時候,才沒有了那種想法。
別擔心。我是為自己著想,不是為你。明天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們,如果我現在不睡覺,明天就會連眼睛都睜不開。我必須醒著才能聽你要告訴我的事,對不對?
我無法接受。我無法接受你所說的該死的任何一個字。
當一道燈光在院子里亮起的時候,我過了兩三秒鐘都沒回過神來。我朝下掃了一眼,本能地把頭轉向燈光的方向,在我還沒機會害怕之前,在甚至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之前,我看見了一輛汽車停在那兒——一輛來路不明的汽車停在我的地盤上——一個女人正從車裡出來。她撐開一把紅色的大傘,砰地關上身後的車門,車燈還開著。需要幫忙嗎?她說。我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稍過片刻又有一道燈光亮起來。那個女人拿一把手電筒指著我的臉。
不錯。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別騙我。如果你現在騙我的話,我會受不了的。那等於要把我的心挖出來。
她收到了你的第二封信,但就在她坐下來給你寫回信的時候,一樁突發事件使她停了下來。
當然有意思。我不可能跑兩千四百英里的路來跟你撒謊,是不是?
我雙手捂著臉,我埋在自己那咸乎乎、臭乎乎的手掌心裏哭了很長時間,沒法抬頭,沒法睜眼,沒法停止。最後,我感覺到阿爾瑪的手在我的脖子後面。我不知道它在那兒已經放了多久,但在我開始感覺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那兒了,過了一會兒我又意識到她的另一隻手正在上下撫摩著我的左臂,手法非常溫柔,就跟媽媽用來撫慰可憐孩子的那種柔和而有節奏的動作一模一樣。說來奇怪,腦子裡一有了那種念頭,一浮現出媽媽和孩子的畫面,我就開始想象自己的身體變成了托德,我自己的兒子,而正在撫慰著我的不是阿爾瑪而是海倫。那種感覺只持續了幾秒鐘,但它力量無窮,從沒有一件想象的事情能像它那樣栩栩如生,那樣逼真地把我轉換成另一個人,而就在那種感覺開始消逝的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最難熬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我做不到。我必須帶你走,而且我們必須現在就走。求求你,別讓我動粗。那樣做很蠢。

在那兒幹嗎?
你不是在說要跟我一起走吧?你不會那麼說的。你不可能那麼說。
那是因為你看到的是我好的一面,她說,如果你坐在這邊,大概你就不會那樣說了。
我以為會聽到咔嗒一聲,接著或許會從空槍膛里發出一下短促的迴響。我把手指放到扳機上,朝阿爾瑪·格蘭德送上一個古怪的、令人作嘔的微笑,然後開始扣動扳機。哦,天吶!她尖叫起來。哦,天吶!別開槍。我扣下去,但扳機動不了。我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我以為是扳機卡住了,可當我放下槍察看時,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保險沒打開。槍里有子彈,但保險沒打開。她忘了打開槍的保險。要不是因為那個錯誤,一顆子彈就會射進我的腦袋。
一開始,我很高興自己沒有投降。每個瘸腿的想到丟掉拐杖都會不寒而慄,但如果我能挺過這次飛行而不至於眼淚橫飛或胡言亂語,也許我就能最終克服這種恐懼。這種想法使我又撐了二三十分鐘。接著,當我們快到波士頓郊區的時候,我知道已經別無選擇了。我們已經行駛了三個多小時,但還沒談到海克特。我原以為我們會在車上說海克特的事,結果談的卻都是其他事情,一些無疑必須先談的事情,一些比在新墨西哥等著我們的更為要緊的事情。在我意識到之前,旅程的第一階段已經快結束了。現在我不可能在飛機上靠著她睡覺了。我必須保持清醒,好聽她講故事——她答應要告訴我的故事。
意思就是去新墨西哥的路很長。最好明天一早再出發。我知道你很急,但相差幾個小時不會有太大差別。
我系著安全帶,但那一撞使我的左臂磕到方向盤上,所有東西都從購物袋裡飛出來,一罐番茄汁從天而降砸到我的臉頰上。我的臉傷得像鬼一樣,前臂一陣陣地痛,不過我的手還能伸縮,嘴巴還能開合,而且我能感覺到身上沒有骨折。我本該鬆口氣才對,該為自己沒有什麼大礙而感到慶幸,但我根本沒心思去慶幸,也沒心九*九*藏*書思去推測身體的受損情況。這些已經夠糟了,再說我還在為撞了車而怒火中燒。前燈碰掉了一個;擋泥板壓得皺巴巴的;前擋風玻璃的下部震得粉碎。不過,發動機還是好的,可當我想倒車開走時,才發現前輪有一半陷進了泥漿里。我又在泥雨里花了二十分鐘推車才把輪子弄出來,那時我已經全身濕透筋疲力盡,也懶得去清理車廂里掉得到處都是的食品雜貨。我只是坐到方向盤前面,倒迴路上,然後出發。後來我才發現,在我背心與座位的狹小空間里還卡著一袋冰凍豌豆,我就那樣一路開回了家。
你喜歡那種感覺。
我們提前二十分鐘趕上了四點鐘飛往阿爾博科奇的航班。本來,服用贊安諾最理想的時間應該是在我們抵達霍利奧克或斯普林菲爾德的時候,最晚也要在伍斯特,但我跟阿爾瑪說得太投入了,對話綿綿不斷,於是我一拖再拖。當我們開過495號出口的標誌時,我意識到已經沒必要吃藥了。葯在阿爾瑪的包里,但她沒看過說明書。她不知道必須提前一到兩小時服藥,藥效才能發揮作用。
你幹嗎這麼積極?這就是我接下來的問題。你是誰,你怎麼會卷進這件事里?
但你現在生活在農場里。
不,不像昨天晚上。那不是出錯。
那一切我只能記到這裏為止,只能記到我說出那句話及稍後一點兒為止,再後來發生的事情就變得模糊不清了。我只記得自己對她咆哮,拍著胸口讓她扣動扳機,但我不記得自己那樣做是在她開始哭之前還是之後。我也不記得她說了什麼。那意味著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說話,但當時那些話是如此飛快地脫口而出,我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最關鍵的是她嚇壞了。她沒想到我會反戈一擊,當我從槍口抬起頭再次看進她的眼睛的時候,我意識到她根本就沒有膽量殺我。她完全是在虛張聲勢,那是一種孩子氣的鋌而走險,在我開始向她走去的一剎那,她立即垂下了手臂。她喉嚨里發出一種神秘的聲音——一連串壓抑的、嘴巴被捂住似的呼吸聲,一種無法確定的、介於呻|吟與哽咽之間的聲響——當我繼續用嘲諷和侮辱的話語攻擊她,吼著讓她快點動手,我知道——我完全知道,我毫不懷疑地知道——她的槍沒有上子彈。又一次,我無法說明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就在我看著她放低手臂的那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什麼事都不會有,於是我決定要讓她為此受到懲罰,要讓她為自己的裝模作樣付出代價。
我在浴缸里逗留了十五到二十分鐘。加上擦乾身體的三四分鐘,在鏡中審視面頰的兩分多鍾,以及穿上乾淨衣服的五六分鐘,我大概在樓上待了將近半個小時。我一點都不急。我知道等我下樓的時候她還會在那兒。我的心情還是很糟,還是有一肚子壓抑的怒火和敵意。我不怕阿爾瑪·格蘭德,但我自身的憤怒讓我害怕,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變成了什麼。去年春天在泰利森家的派對上我已經發作過一次,但從那以後我就又躲了起來,已經養成了不同生人說話的習慣。現在我唯一知道如何相處的人就是我自己——但我算不上一個真正的人,我也算不上真正地活著。我只是個假裝活著的人,一個整天埋頭翻譯一部死人之書的死人。
我們差點殺了對方。
阿爾瑪是個好司機。當我坐在那兒看著她在左車道和中間車道上迂迴前行、如入無人之境時,我對她說她看上去很漂亮。
見到我的時候你的看相術看出了什麼?
我以為你想要我走。
也許,我不知道。發生了一件事情,我的想法開始轉變。那對我是一次重要的經歷,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
你學會了怎麼跟它和平相處。
那是什麼意思?
你不可能習慣。至少現在還不可能。你看我看得還不夠,你還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感覺。
十五歲我上了寄宿學校。然後上大學。再然後,我住在城市裡。紐約,倫敦,洛杉磯。我結過婚,又離了,我干過各種工作,我做過各種事。
難道你是他們的女兒?
但我喜歡看到它。它讓你與眾不同,讓你看起來不像任何別的人。你是我遇見的唯一一個只像自己的人。
我在說的這些事都是在幾秒鐘里發生的,整整一生的時間都被壓縮在這幾秒鐘里。我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又一步,我突然逼近她,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將手槍從她手裡奪了過來。她不再是個死亡天使,而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死亡是個什麼滋味,在緊接著的幾秒鐘里,我做出了自己從未做過的最狂野、最怪異的舉動。只為了證明一點。只為了向她展示我比她更強大。我奪過手槍,後退幾步,把槍指向自己的頭部。當然,裏面沒有子彈,但是她不知道我知道這點,我想利用我的直覺來羞辱她,讓她看看一個不怕死的人是個什麼樣子。她開了頭,現在我來收尾。她尖叫起來,我記得,我至今還能聽到她尖叫並懇求我住手的聲音,但那時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住手。
但要小一點。跟一個小矮人,或者一個嬰兒的手掌那麼大。
我把自己又關了起來。天氣陰晴不定,時好時壞。一兩天的大太陽后緊接著就是狂風暴雨;傾盆大雨,然後晴空萬里;一下大風,一下沒風;一下暖,一下冷;一下薄霧瀰漫,一下又清澈明凈。山上的氣溫總是比山下的鎮子的要低五度,但有些下午我在四周散步時只用穿短褲T恤。而在另外一些下午,我卻得生火取暖,並在身上裹上三件毛衣。轉眼間,6月變成7月。我已經一鼓作氣工作了大概十來天,漸漸跟上了過去的節奏,並進入了我認為的衝刺階段。就在國慶假期那個周末之後的一天,我早早收工開車到布萊特爾博羅購物。我在大聯盟超市裡花了四十分鐘,接著,把購物袋放進卡車駕駛室后,我決定再待一會兒,看場電影。那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是我站在停車場上,在將近傍晚的陽光下眯著眼睛流汗時的一時興起。我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沒有理由不可以改變一下計劃,沒有理由急著回家——如果我不想回去的話。我興之所至地來到主街的萊奇斯電影院,正好趕上六點鐘的電影就要開場。我買了一杯可樂和一袋爆米花,在最後一排中間找了個位子坐下,看完了《回到未來》系列電影中的某一部。電影荒謬而有趣。電影結束后,我決定延長出遊時間,到街對過的韓國餐館吃晚飯。我以前在那兒吃過一次,就佛蒙特的標準來說,東西燒得相當不錯。
你怎麼知道的?
他們告訴你我瘋了,是不是?
我不喜歡有人闖進我的私宅,我說,我也不喜歡有人深更半夜跳到我面前。你不想我把你扔出去,是吧?
你也許不是個電影批評方面的專家,但你在海克特的喜劇默片上卻是個絕對的專家。你寫了本極其出色的書,齊默先生。對於那些電影來說,沒人能寫得比你更好。那是一部權威性的著作。
我們必須那樣。當時間來不及的時候,一切就會加速運轉。我們沒有那個奢侈去正兒八經地自我介紹,握手,邊喝東西邊東扯西聊。我們只有用暴力。就像兩個星球在宇宙邊緣相撞。
晚了,她說。
叫你來的那個人是誰?
一個科學家和他的年輕新娘。那是大致的情形,是不是?他想把胎記從她臉上去掉。
沒有了。那就是為什麼現在我們會一起坐在這輛汽車裡。因為我們是一樣的,因為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知。
我是查理·格蘭德的女兒。也許你不記得這個名字,但我擔保你曾經瞄到過它。可能還看到過好多次。
你不會讓我失望,我也不會讓你失望。這我們都知道。
有六個月時間,我每天都要看它。它是霍桑為我而寫的。它就是我的故事。
我下樓梯走向起居室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梳過頭髮,重新塗過口紅。她現在看上去精神多了——不再那麼憔悴,那麼不自信——當我走到她身邊請她坐下,我甚至感覺到她並不像我原先以為的那樣軟弱無助。
九九藏書天回家了。今天早上我搭了第一班飛機,兩點半左右到波士頓,再租了輛車趕到這兒。這比寫信要快,不是嗎?只要一天,而不是三四天,也許甚至五天。說不定海克特五天之內就會死掉。
我愛那種感覺。我是如此迷亂,我覺得自己都要融化了。
海克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在房子的這邊,芙芮達正手裡拿支筆坐在桌前,而在房子的那邊海克特正走向樓梯。這兩件事連接得這麼緊密真是怪異。芙芮達剛寫了幾個字——敬愛的齊默教授——就在那時海克特絆了一下摔倒下來。他的腿有兩處骨折,幾根肋骨開裂,頭的一側撞了個大包。一架直升機飛到農場,他被送到阿爾博科奇的一家醫院。給他的腿部動手術時,他的心臟病又發作了。他們把他轉到心臟病科,接著,正當他看上去快要複原的時候,他又染上了急性肺炎。這又折騰了好幾個星期。有三四次,我們都以為要失去他了。在那種情況下不可能寫信,齊默先生。發生了太多的事,芙芮達根本無暇他顧。
你寫了本很好的書,但那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能信任你。我必須做一番小小的調查,以確定你是否合格。我打了些電話,我寫了些信,我讀了你的其他幾本著作。我了解了你一直以來的各種情況,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對你妻子和兒子的事情。你一定很不好過。
一塊紅色的胎記。在她的左臉上。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接著是累人的討價還價。阿爾瑪不肯睡我的床。她給我帶來的不便已經夠多了,再說那晚早些時候我還在交通事故中受了輕傷。我需要休息,在沙發上我不能自如地翻身。我堅持自己沒事,但她聽不進去,我們倆你來我往,每個人都想強迫另一個人接受自己的意見,活像一出無聊的情景喜劇,而就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前,我才從她手裡搶過手槍,並差點把自己腦袋打開花。最後我已經筋疲力盡,實在沒力氣再爭了,只好隨她去。我給她拿了些床上用品和一隻閑置備用的枕頭,把它們撲通一聲放到沙發上,然後指給她看燈的開關在哪兒。我就做了這些。她說她不介意自己鋪床,在過去的三分鐘里她已經謝了我七次,隨後我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你從沒離開過?
你想要回答長還是短?
而那純粹是我們人類的看法,正是這點使那個故事顯得如此悲慘。艾爾默鑽進他的實驗室開始研製神丹妙藥,試圖配製出一種能消除那個可惡斑點的藥方,天真的喬治亞娜則舉雙手贊成。那正是事情的可怕之處。她希望他愛她,那是她關心的一切。如果除掉那個胎記是她為他的愛而要付出的代價,那麼即使冒著生命危險她也在所不惜。
我花了好幾分鐘才說服她,讓她相信我會跟她走。這個轉變對她來說太震撼了,她實在難以接受,我不得不重複了好幾遍才讓她相信。當然,我沒有什麼都說。我沒有費事跟她提起宇宙中那些小洞,或者想為前面的一時狂亂贖罪的心理。那些都太複雜,所以我只讓自己告訴她說我的決定是個人化的,跟她毫無關係。我們表現得都不好,我說,我和她一樣要為發生的事情負責。無須責備,無須原諒,無須就誰對誰幹了什麼而斤斤計較。我講了一通諸如此類的話,這些話最終向她證明我是出於自己的原因想去見海克特,我去那兒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我自己。
諷刺的是,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雖然穿著濕衣服在瑟瑟發抖,雖然渴望著快點回去換上暖和衣服,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努力把車開得儘可能地慢。正是那救了我,我想,但同時也可能正是那導致了事故發生。如果開得快一點,也許我就會更警醒,就會跟那變化莫測的路況更合拍,但事實是過了一會兒我的思想就開始走神,隨後我便墮入了那種長久的、漫無目的的、似乎只有一個人單獨駕車時才會產生的冥想狀態。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次我想的是給日常的生活瑣事做個量化統計。在過去的四十年裡我花了多少時間在系鞋帶上?我開關了多少扇門?我打了多少噴嚏?有多少小時被我花在找那些找不到的東西上?有多少次我踢到腳趾或撞到頭或因為眼睛進了東西眯眼流淚?我發覺這相當有趣,於是一邊在黑暗的泥濘中駕車艱難跋涉,一邊不停地加列統計清單。離開布萊特爾博羅大概二十英里,在T鎮和西T鎮之間的一條開闊路上,距離通向我房子的那條土路的拐彎岔道只有三英里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一隻動物的眼睛在汽車前燈的燈柱里閃爍。隨即,我看到那是條狗。它在前方二三十碼處,一個濕乎乎的、髒兮兮的、在夜裡四處流竄的畜生,跟大部分迷失的流浪狗相反,它不是沿著馬路邊上走,而是在路中央溜達——或者是在中央靠左,剛好就在我的車道中間。我猛打方向以免撞上它,同時一腳踩到剎車上。我知道不該那麼做,但就在我告訴自己不要踩剎車之前我的腳已經踩了下去,由於路面被雨下得又濕又滑,輪胎根本剎不住。我滑出了路邊的黃線,我還來不及把方向打回來,汽車已經撞上了一根電線杆。
去洗洗,我說,你看上去很糟。
那天孩子們在後座吵了起來,我還記得有一下托德揮臂朝他小弟弟的胳膊上猛擊了一拳。海倫轉過身去提醒說他不該去欺負才四歲的弟弟,而我們的大兒子生氣地抱怨說是馬可先惹他的,因此活該挨揍。如果有人打你,他說,你就有權打回去。對此我回答說——那將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作為父親發言——沒人有權利去打比他小的人。但馬可永遠比我小,托德說。那麼說我永遠都不能打他了。怎麼說呢?我答道——他的邏輯感讓我吃驚——有時候人生是不公平的。那句話實在很白痴,當我說出那句恐怖的真理時,海倫大笑起來。她是在用那種方式告訴我,那天早上車上的四個人里,托德是腦子最好使的一個。我當然同意她的看法。他們都比我聰明,我連一秒鐘都沒想過自己比他們高明。

那個胎記看起來像一個人的手掌,是不是?現在我開始想起來了。霍桑說它看起來就像一個按在她臉頰上的掌印。
那塊胎記就是她自身。它消失了,她也就隨之消失了。
她在沙發里坐下,手捂住臉接著哭。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我以為她一恢復過來就會起身離開。難道她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因為她,我差點一槍轟掉了自己的腦袋。既然她已經輸掉了這場病態的意志較量,我很難想象她還敢跟我說什麼別的話。
車是用我的名字租的,應該由我來開。
她的頭抬起了一點,我看得出她有多麼困惑。你不必對我好,她說,我不需要。
你在開玩笑。
現在一點半。波士頓的飛機七點一刻起飛。如果我們一個小時內出發,也許還趕得上。
在任何其他一個夜晚,我可能都會很願意跟她聊聊——但不是那晚。我太煩了,太累了,已經發生的一切讓我疲憊不堪,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剝掉濕衣服,洗個熱水澡,然後上床睡覺。本來打開起居室的燈后我已經關上了身後的大門。但現在我把它又打開了,並禮貌地請她離開。
兩周后,還是沒有芙芮達·斯貝林的消息。本來我已經做好了應付各種情況的準備:半夜來電、特快專遞、電報、傳真,要我趕到海克特病榻邊的絕望懇求,但在十四天的沉默之後,我已經不再對她抱什麼期望。我的懷疑論又回來了,一點一點地,我又回到了以前的工作軌道。紙板箱重新放回了儲藏室,又鬱悶了十天或者一個禮拜,我撿起夏多布里昂開始接著往下干。我已經浪費了近一個月時間,我竭力把蘇埃諾鎮擠出腦海,但還是有些殘留的失望和厭惡感。海克特又死了一次。他要麼是1929年死的,要麼是前天死的。什麼時候死的都無所謂。他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你被嚇壞了,對嗎?我把你嚇得魂都九-九-藏-書飛了。
阿爾瑪·格蘭德一言不發,手伸進皮包掏出一隻小小的白色紙袋。袋上標著一塊藍綠相間的徽章圖案,圖案下面寫著幾行字。從我站的地方,我只能辨認出其中一個詞,但只需那個詞我就能猜出袋裡是什麼。那個詞是藥房
你相信他嗎?
只有一點印象。我想還是我上高中之前讀的。
在她還來不及回答之前,我用一個利落的借口結束了這次小小的演講。我要去洗個澡,我說,希望等我洗好,你已經走了。出去時麻煩你把門關上。
你說你結過婚。顯然,它並沒有削弱你對男人的吸引力。
我們第二天近午時分才出發。阿爾瑪想開車,於是我坐在副駕,擔負起看路和領航的任務,她駕著那輛租來的藍色道奇駛向波士頓,我告訴她哪兒該轉彎,該上哪條高速。地上還有風暴留下的痕迹——折斷的樹枝、粘在汽車頂上的濕樹葉、倒在某家院子草坪上的旗杆——但天空已經放晴,我們開往機場的一路上陽光燦爛。
那是第一次有把槍對著我,而我的感覺竟是如此舒適,我在那一刻竟能如此坦然地面對死亡,這讓我大為驚訝。只要一個錯誤的動作,一句錯誤的話,我就會莫名其妙地送命。我本該被那種想法嚇住才對。那本該讓我想逃,但我並不想那麼做,也不想讓正在發生的事情停下來。有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怖的美展現在我面前,所有我想做的就是繼續觀賞這種美,繼續觀賞這個滿臉驚異的女人的雙眼。我們就那樣站在那兒,聽著雨聲在我們頂上轟鳴,恍如有一萬面大鼓在為這魔鬼之夜瘋狂敲奏。
這不是我,她說。我不會做這種事。你叫我把它放下,我就放下。但我們必須現在就走。
結果他害死了她。
你太自作聰明了,你怎麼知道我願意跟你走。不,現在不行。現在是半夜。
我沒忘記,她說,我帶了些贊安諾給你,你習慣用這個,對不對?
你必須走。海克特死後二十四小時,那些電影膠片就要被銷毀。也許他現在已經死了。也許在我今天到這兒來的途中他就已經死了。你懂嗎,齊默先生?如果我們現在不走,時間可能就不夠了。
因為我需要一個證人。我在書中說到的事情沒有其他人見過,如果沒有一個人出來支持我的說法,我寫的東西就會顯得不可信。
她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瑕疵,除此之外她的臉蛋漂亮極了,她是個出名的美人兒。
告訴我從哪兒開始,我會儘力而為。
我無所謂,你知道。我已經習慣它了。
芙芮達·斯貝林。海克特情況危急。她希望我告訴你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已經竭盡所能,用最煽情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請求,但我還是不為所動。我走到樓梯頂端,轉過身來從涼廊上對她說話。我連五秒鐘都不想給你,我說,如果你想跟我談,明天打電話給我。更好的辦法是,給我寫信。我對電話有點兒過敏。隨後,不等她有所反應,我便鑽進浴室關上了門。
不,有人給了我一本書。那年聖誕節,我母親給我買了一本短篇小說集,《美國經典故事集》,一本大大的綠色布封面的精裝書。裏面四十六頁上有一篇納撒尼爾·霍桑的短篇小說,《胎記》。你知道嗎?
她抬頭看著我,我言辭的激烈讓她很驚訝,她被我聲音里的回頭浪般的憤怒嚇壞了。我以為你想見海克特,她說,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朝屋裡又走了幾步,把自己從靠近門的地方挪開,以防萬一我真的把威脅付諸行動。當她轉過身重新對著我,我就只能看到她的右邊臉。從這個角度她看起來很不一樣,我發現她有一張精緻的圓臉,皮膚非常嫩滑。總之,並非毫無吸引力,幾乎可以稱得上漂亮。她的眼睛是深藍色的,裏面閃爍著一絲輕盈而敏感的聰慧,讓我有點兒想起海倫。
我怕得要死。但我並非毫無準備,你知道。我已經準備好了迎接各種情況。
她在浴室里花了很長時間。那時雨已經停了,我決定與其干坐著等她出來,不如去清理一下卡車車廂,把那些食品雜貨拿進來。那花了我將近十分鐘的時間。當我放好那些食物,阿爾瑪還在浴室里。我走到浴室門口側耳傾聽,我開始感到如坐針氈,擔心她會在裏面一時魯莽做出什麼傻事。在我走出房子之前,洗臉池裡的水還開著。我能聽到水龍頭噴射水流的聲音,當我路過門口的時候,我聽到她在那水聲里啜泣。而現在水停住了,裏面悄無聲息。那也許意味著她已經止住眼淚,正在平靜地梳妝打扮。也可能意味著她已經吞下了二十粒贊安諾,正全身冰冷地躺在地上。
她走開后,我折進廚房想找個地方藏槍。我打開又關上水槽上的碗櫥,又在幾個抽屜和鋁罐里勘察了一番,最終選擇了冰箱的冷凍櫃。那是我頭一回跟槍打交道,我不知道卸子彈會不會惹出更多的麻煩,所以原封不動地把它放進了冷凍櫃——子彈還滿滿上在膛里——塞在一包雞塊和一盒餛飩的下面。我只想讓這玩意離開我的視線。然而,等我關上冰箱門,我意識到自己並不怎麼急著要丟掉它。倒不是說我還想用那把槍,而是我喜歡它在我身邊的那種感覺。在找到一個更好的地方之前,我打算就讓它待在冷凍櫃里。這樣每次我拉開冰箱門,就會記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它將是我的一個秘密紀念物,一座紀念我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紀念碑。
他還在醫院里嗎?
我敲了敲門。她沒有回答,我又敲了一次,問她是否沒事。她就來,她說,她馬上出來。接著,一陣長長的停頓之後,她用一種彷彿要窒息般的聲音,對我說她很抱歉,她為發生的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感到抱歉。如果得不到我的原諒,她情願去死,她說,她求我原諒她,但即使我不肯,她也會現在就走,不管走到哪兒,她都不會再麻煩我。

就像昨天晚上。
那麼跟虛榮心完全無關?
這句話在我意識到自己要說它之前就從嘴裏冒了出來。我覺得它聽起來既刺耳又嚇人,只有一個危險分子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但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並不想收回它。我喜歡這句話。它的直率,它的坦白,它面對進退兩難時那種斬釘截鐵的態度,都讓我中意。然而,雖然這句話給了我很大勇氣,但我還是無法確定它到底意味著什麼。我究竟是想讓她殺了我,還是想找個辦法勸她別殺我?我是真的希望她扣動扳機,還是想控制住她的手哄她放下槍?過去的十一年裡,我多次回想過這些問題,但從未得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只知道我不害怕。當阿爾瑪·格蘭德掏出那把左輪手槍指著我胸口的時候,我像是著了魔似的沒有被嚇住。我意識到那把手槍的子彈里蘊涵著一種我從未想過的思想。這個世界上充滿著各種各樣的洞,毫無意義的小孔,以及被人們忽略的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出的裂縫,而一旦你到了其中某個洞的另一邊,你的自我就會解脫,你的生命就會解脫,你的死亡就會解脫,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會得到解脫。那天夜裡在我的起居室里,我偶然遇見了其中一個洞。它以一把槍的形式出現,當我進入那把槍里,我就已經無所謂出不出去。我極其鎮定、極其狂熱、極其投入地準備去領受那一瞬間所賜予我的一切。那樣巨大的冷漠是罕見的,而只有準備好完全放開自我的人才能達到那一境界,它令人肅然起敬,它賦予那些凝視它的人某種威嚴。
來,開槍打我,我說,那樣你就幫了我一個大忙。
如果不知道你是什麼人,芙芮達和海克特就不會讓我邀請你。為了他們我必須那樣做。
我誤解了她的話,以為她的意思是她累了。這讓我覺得很荒唐,在那種情況下這樣說實在可笑透頂。是你開的頭,我說,你不會想現在把我晾到一邊吧,啊?我們才剛剛熱完身。
我父親以前也經常那麼說。他告訴我那是來自上帝的特殊禮物,那會讓我比所有其他的女孩更美麗。
我從生下來就認識read.99csw.com他們。他們和我很親。
那是我一生中最為愉悅的時刻之一。我比現實搶先了半步,我超越了自身軀體的局限,當事情的發展正如我所料時,我感到通體透明。我是如此輕盈虛無,彷彿要溶化在空氣中。一切將我圍繞也被我包含,我只要看進自己,就能看到整個世界。
我犯的唯一錯誤是閉上了眼睛。當飛機倒退著離開候機樓開始沿著跑道滑行,我不想看著我們起飛。那是最危險的時刻,我覺得,如果我能熬過從地面升空的過程,完全不去想我們已經與大地失去聯繫的事,也許就可以安然度過剩下的飛行。但我錯了,我想掩耳盜鈴,我切斷了自己與那一刻周圍活生生現實的聯繫。面對現實或許是痛苦的,但更糟的是讓自己從那種痛苦中逃開,沉入幽閉的腦海里。現實世界消失了。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無法讓我從自己那要命的恐懼中分心,閉眼的時間越長,我的恐懼要我看到的東西就越可怕。我一直希望自己能與海倫和孩子們死在一起,但我從未真正想象過他們在飛機墜毀前的最後時刻是怎麼度過的。現在,雙眼緊閉,我聽到孩子們在尖叫,我看到海倫胳膊抱著他們,對他們說她愛他們,在另外一百四十八個人的垂死尖叫聲中,她在他們耳邊說她會一直愛著他們。當我看到那兒的她和她胳膊里的孩子們,我垮掉了,我哭了。正如我一直想象自己會做的那樣,我垮掉了,我哭了。
但那個人不一定非要是我。他可以是任何人。從你小心翼翼兜圈子的話聽來,似乎海克特後來又拍了新的電影。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應該聯繫一位電影學者讓他看看那些影片。你需要一位權威人士來為你做證,他應該是在這一領域里有一定聲望的某個人。而我只是個業餘愛好者。
我轉過身開始向樓梯走去,我決心就當她不存在,把一切都置之腦後。朝樓梯走到一半,我聽到她說:你寫了那麼棒的一本書,齊默先生。你有權利知道真實的故事,而且我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你不聽我把話講完,就會大事不妙。只要給我五分鐘。那就是我的所有要求。
那麼現在你信任我了。
你不認識我,她答道,但你認識叫我來的那個人。
我們靠她的手電筒找到了鑰匙,我打開門走進屋子,按亮了起居室的燈。阿爾瑪·格蘭德跟在我後面走進來——一個年紀在三十五到三十九歲之間的矮個女人,穿著藍色的絲綢罩衫和剪裁考究的灰色長褲。中長的棕發,高跟鞋,深紅色口紅,一隻碩大的皮包挎在肩上。當她走到燈光下,我看到她的左側臉頰上有一塊胎記。那是一塊有成人拳頭那麼大的紫色污痕,其長寬足以讓人聯想到某個想象中的國家地圖:一大片深色塊,覆蓋了她的大半個臉頰,從眼角開始一直延伸到下巴。她的髮型剪得剛好可以遮住大部分胎記,為了防止頭髮晃動,她的頭部始終保持著一種笨拙的傾斜姿勢。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姿勢,我猜,一種多年的自我保護所形成的習慣動作,那使她給人一種傻乎乎和容易受傷害的感覺,就像那種害羞的小女孩,寧願低頭看地毯也不肯與你對視。
但那是發生在那塊胎記消失之後,這一點非常重要。在最後的彌留之際,就當她快要死的時候,那塊印記慢慢地從她臉頰上退去了。它消失了,徹底消失了,而就在那時,就在那一刻,可憐的喬治亞娜斷氣了。
不錯。他是海克特在萬花筒拍的所有電影的攝影。當海克特和芙芮達決定重新拍片的時候,他離開加利福尼亞住到了農場。那是1940年。1946年他與我母親結婚。我在那兒出生,在那兒長大。那對我是個重要的地方,齊默先生。我所有的一切都來源於那兒。
我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我比她高八英寸,至少重五十磅——一個情緒處於失控邊緣的壯漢,一個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炸藥包——而她卻跟我說要動粗。我站在原地不動,從我靠近柴爐的位置盯著她。我們相隔十到十二英尺,正當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的時候,一陣新的雨點打到屋頂上,在屋頂鐵皮板上發出碎石頭砸下來似的咔嗒咔嗒聲。她被那聲響嚇得跳起來,飛快地環視了一下房間四周,眼裡閃爍著激動和不知所措的眼神,那一瞬間我突然知道了接下去會發生什麼。我無法解釋那種感覺從何而來,但無論如何,看到她的那種眼神時,一種預感或超驗的直覺抓住了我,我意識到她包裡帶著把手槍,我知道在接下去的三四秒鐘之內她就會把右手插|進包里拿出手槍。
我們還知道什麼?
你他媽是誰?我問。
別告訴我你不害怕。
沒人用過那個詞。最嚴重的說法是神經錯亂。
只要給我五分鐘,她說,我就能解釋一切。
寫海克特的傳記。那花了我六年半時間,但現在已經快完成了。
槍在她手裡。那是一把小小的、鍍銀的左輪手槍,珍珠槍柄,只有我小時候玩的玩具手槍的一半大。當她轉向我的方向舉起手臂時,我看到她手臂末端的手在顫抖。
難怪你喜歡它。
我在黑暗中待了兩個小時,走齣電影院的時候,天氣已經又變了。老天爺又一次突然變臉:烏雲翻滾,氣溫驟降,狂風開始呼嘯。如果是像先前那樣陽光燦爛的日子,這個鐘點應該還有一點天光,但太陽在黃昏之前就消失了,漫長的夏日變成了潮濕、陰冷的夜晚。我穿過街道走進餐館時已經開始下雨,而當我在前排一張桌邊坐下點餐的時候,外面的風暴已經一觸即發。一個紙袋從地面上飛起來貼到山姆軍用品商店的櫥窗上;一隻空的易拉罐咔嗒咔嗒地沿著街道滾向河邊;子彈般的雨點打在人行道上。我先來了一大盤的韓國泡菜,每吃一口就吞一口啤酒。那玩意刺|激得舌頭好像著了火一樣,開始吃主菜的時候,我又不停地拿烤肉去蘸辣醬,而那就意味著我要不停地喝啤酒。我總共喝了三瓶啤酒,也許四瓶,到付賬的時候,我已經喝得有點過頭了。走走地上粉筆畫的直線還行,我想,考慮一下自己的翻譯問題也還行,但開車,恐怕不行了。
你不知道那個故事對我的意義有多大。我不停地閱讀它,不停地想著它,一點一點地,我開始看清了自己是誰。別人的人性都藏在裏面,但我的卻戴在臉上。那就是我和所有其他人的區別所在。上天不准我隱藏我是誰,每次人們看著我的時候,一眼就能看進我的靈魂。我不是個難看的女孩——這點我知道——但我也知道我將一直都活在臉上那塊斑痕的陰影里。想去掉它是徒勞的。它是我生命的中心,清除它無異於自我毀滅。我將永遠不會擁有那種做普通人的幸福,但在讀了那個故事之後,我意識到我擁有另外某種幾乎可以說是好的東西。我能知道人們在想什麼。我所要做的就是看著他們,研究他們看到我左邊臉時的反應,那樣我便能判斷出他們是不是值得信任。胎記是對他們人性的測試儀,它能稱出他們靈魂的重量,如果我全力以赴的話,我甚至能直接看進他們的內心,看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十六七歲時,我的看相技巧已經爐火純青了。那並不是說我就不會看錯人,但大部分時間我都很有把握。偶爾出錯只是因為我情不自禁。
那就是你為什麼想要開車?
她叫喬治亞娜。在她嫁給艾爾默之前,她甚至都沒認為那是一種瑕疵。是他教會了她憎惡那塊胎記,是他讓她變得討厭自己,讓她想去掉它。對他來說,那塊胎記不僅是一種缺陷,不僅是某種有損她自然美的東西,而且是一種內心墮落的徵兆,一個喬治亞娜靈魂上的污點,一個罪惡、死亡與衰敗的標誌。
我不想冒那個險。那樣你會很輕易就把我的電話掛斷。
我們坐在候機室靠近登機口的位子。阿爾瑪問我想不想吃顆葯,就在那時我對她說我不打算用贊安諾了。只要握住我的手,我說,我就會沒事的。我感覺很好。
你不會以為我來佛蒙特只是為了聊天吧,是不是?我要把你帶回新墨西哥。我以為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