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幽靈 1

幽靈

1

他把報告塞入信封,貼封好就出去了,走到街角那裡,把信封扔進一個郵筒里。我也許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他對自己說,可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儘力了。
不幸的是,那女人背朝布盧,整個用餐過程中都沒法讓他看見她的臉。當他坐在那裡吃著漢堡牛肉餅時,心想他最初的直覺也許是對的,歸根結底這是一樁與婚姻有關的案子。布盧已經在想象著下一份報告該寫點什麼了,思索可用於描述眼下情景的詞語給了他很大的快|感。鑒於案子里又多出了一個人,他明白自己得作出某種決定了。比方說:他是應該繼續跟蹤布萊克,還是把注意力轉到那女人身上呢?這有可能使破案工作進展得更快些,但同時也有可能讓布萊克趁機開溜,可能是永久性的。換句話說,與這個女人的會面是一種障眼法呢,還是一件真實的事?這是案情的一部分嗎,是重要的事實還是偶然的現象?布盧琢磨了一陣這些問題,得出的結論是現在下結論還太早。是的,有可能是這麼回事,他對自己說。但也有可能是另一回事。
這個晚上剩下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布萊克在看書,布盧則在看他看書。隨著時間推移,布盧越來越沮喪了。他不習慣像現在這樣坐著,隨著黑暗的逼近,他的神經愈發感到緊張。他喜歡跑來跑去,從一個場子趕到另一個場子,手裡總是忙活著什麼事情。我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那類偵探,每當老闆派給他一個尤其需要久坐的差事時,他就會這樣對布朗說。給我那種能潛心去做的案子吧。現在,他是自己的老闆了,卻落得這樣:一樁無事可做的案子。因為盯著別人看書寫字實際上就是什麼都不做。布盧要想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唯一的辦法就是鑽進布萊克的腦子裡,看看他在想什麼,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於是,布盧讓自己的意識一點點地溜回舊日的記憶中。他想到了布朗,以及他們聯手辦理的一些案子,盡情回味他們大獲全勝的喜悅。比如說,那回雷德曼的案子,他們揪出了一個盜用二十五萬美元的銀行出納。那回布盧佯裝一個賽馬狂,誘使雷德曼和他一起下賭。那筆錢被查出是銀行流失的,那傢伙受到了他應得的懲罰。至於格雷的案子,那就更帶勁了。格雷失蹤了一年多,他的妻子打算申報他已經死亡。布盧摸遍了所有的常規渠道卻一無所獲。然而有一天,他正打算提交最後的報告時,卻在一家酒吧里撞上了格雷,離他那堅信丈夫再也不會回來的妻子只有不到兩個街區。格雷現在的名字叫格林,但布盧知道他就是格雷,因為他已經揣著這人的照片轉悠了三個月了,早已把他那張面孔牢牢地印在了心裏。原來這人是得了健忘症。布盧把格雷帶回到他妻子那裡,雖然他不記得她,還是自稱格林,但看見那女人就立馬愛上了她,沒過幾天就向她求婚了。於是格雷太太成了格林太太,她嫁了同一個人兩次,雖然格雷根本記不起以前的事了——還固執地拒絕承認他忘記了什麼事——但這並不妨礙他現在舒舒服服地享受自己的生活。儘管格雷過去是一名工程師,但格林仍在離家兩個街區的那家酒吧當差。他說他喜歡調製飲料,喜歡和那些來酒吧的人們交談,他無法想象自己會去做別的任何事。他宣稱自己生來就是做酒吧招待的,他在婚禮上向布朗和布盧這樣宣稱,他們又有什麼資格反對一個人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經歷了一段特別困難的日子后,他開始渴望有人作伴。他坐下來,給布朗寫了一封詳盡的信,把案情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請求他給予指教。布朗退休後去佛羅里達了,大部分時間都在釣魚,布盧知道要過很久才能得到他的迴音。但從寄出那封信的第二天起,他就開始渴盼著很快得到回信,這種渴望很快變成了一種痴迷。每天早上,郵差到來前的一小時,他就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看著郵差從街角轉過來,進入他的視線,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布朗的回信上。他其實也說不清楚想從回信中得到什麼。布盧甚至沒有提出什麼問題,但那肯定是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那些睿智而非凡的言辭,准能使他重獲新生。
一切都安排好了,懷特說。那是一間小公寓,正對著馬路對面布萊克的家。我已經租下了,你今天就可以搬過去。房租付到案子結束為止。
到了該提交第一份報告的時候了。布盧寫起這類文章來可謂輕車熟路,這種事情根本就難不倒他。他的方法是堅持表面事實,在描述過程中,彷彿每一個詞都與描述的事件完全吻合,並不作進一步探討。詞語對他來說都是透明的,像是一扇隔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的大玻璃窗,到目前為止,這玻璃窗還沒有阻礙他的視線,甚至就像是不存在似的。噢,有幾次,玻璃上像是沾了一點污跡,於是布盧就得四下揩拭一陣,但一旦他發現了合適的詞,一切便迎刃而解。根據他先前寫在筆記本上的記錄,梳理一遍以喚醒自己的記憶並選出最切題的評述,他試圖整合出一份總體意思連貫、文體緊湊、要點清晰的報告。到目前為止,他寫過的每一份報告都是行動多於闡述。例如:目標從哥倫布廣場走到卡內基音樂廳。沒有相關的天氣描述,不提交通狀況,也不去暗示目標可能在想些什麼。這種報告被框定在已知且可被證實的事實範圍之內,凡超出這個範圍的一概不予提及。
女人回到桌邊時看上去好些了,接下來兩個人在那裡坐了幾分鐘,一句話也沒說,食物也一口沒動。布萊克嘆了一兩聲,眼睛轉向遠處,最後喊人買了單。布盧也結了賬,跟著這兩人走出了餐館。他注意到布萊克把手搭在她肘部,但也可能只是一種習慣動作,他告訴自己,很可能什麼意義也沒有。他們默不作聲地沿著街道走著,在街角處,布萊克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他替那個女人拉開車門,在她坐進去之前,在她臉頰上輕輕觸摸了一下。她報以一個故作勇敢的微笑,但他們仍然一句話也沒說。然後,她坐進後排座位,布萊克關上車門,計程車開走了。
布萊克轉悠了幾分鐘,在一家旅行社的櫥窗前停留了一會兒,瀏覽了一份懷特山的海報,然後自己也打上計程車走了。布盧又很幸運地在幾秒鐘之後也打上了另一輛計程車。他告訴司機跟著布萊克的計程車。然後背靠座位坐著,兩輛黃色的計程車慢慢穿過車水馬龍的市中心,駛過布魯克林大橋,最後抵達橘子街。布盧被計程車費嚇了一跳,隨即又責怪自己沒有去跟蹤那女人。他本該知道布萊克要回家的。
飯吃到一半,事情卻似乎變糟了。布盧看見布萊克一臉慘然的樣子,還沒等他弄明白怎麼回事,那女人看起來已經哭上了。至少他能從她身體姿勢的突然變化上猜到:她的肩膀耷拉下來了,腦袋向前傾,臉可能是埋在兩隻手中,後背微微顫抖著。也有可能是一陣大笑,布盧分析道,但為什麼布萊克的臉色那麼糟糕呢?看上去像是突然搞砸了什麼事似的。過了一會兒,那女人把臉從布萊克那邊轉開,布盧瞥了一眼她的側影:毫無疑問是眼淚,他想,她用餐巾紙輕拭眼睛時,還能瞧見她臉頰上有濕潤的睫毛膏在一閃一閃的。她突然站起身,向女用盥洗間方向走去。布盧又一次毫無遮攔地看見了布萊克,看見了他臉上悲傷的表情,那種極度https://read.99csw.com沮喪的表情,他幾乎都開始替他感到難過了。布萊克朝布盧的方向掃了一眼,但顯然他什麼都沒看見,接下來,他幾乎立刻把臉埋在了兩隻手裡。布盧試圖猜測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不可能猜得出。看起來這倆人結束了,他想,像是有什麼事情終結了。儘管如此,但也有可能不過是鬧了點小彆扭。
儘管這麼告訴自己,但他還是開始擔心了。因為如果布萊克必須受到監視,那麼他就必須每時每刻都處於監控之下。任何不能保持連續性的監視都算不上是監視。無需給他太多的機會,布盧推斷,一不留神整個事態就會出現變化。一個瞬間疏忽——朝旁邊瞥上一眼,撓撓腦袋,打個哈欠——一轉眼,布萊克就會溜開去干他早已計劃好的罪惡勾當。然而,每天都必然會有成百上千個這樣的時刻。布盧覺得這是個麻煩事,因為不管他在腦子裡轉多少遍,都找不出一個穩妥之計。但這還不是他唯一的麻煩事。
布盧需要這份工作,所以他聽從懷特的吩咐,沒有提出太多的問題。他估計這是一樁與婚姻有關的案子,那懷特是個愛吃醋的丈夫。懷特沒有細說。他說,他要求每周提交一份報告,寄往某某號碼的郵政信箱,用多少長多少寬的紙張照原樣複製一份。支票將每周按時寄給布盧。然後,懷特把布萊克的住處告訴了布盧,還有他的容貌特徵等等。當布盧問布萊克他認為這事得持續多長時間時,懷特說他也不知道。只需按時把報告寄來就是了,他說,除非我進一步通知。
一天天過去,事情又回到了最平淡無奇的日常套路。布萊克寫字,閱讀,去附近的商店買東西,去郵局,偶爾出外溜達一圈。那女人再沒有出現,布萊克也未走出過曼哈頓。布盧開始設想,他隨時會收到一封信,告訴他案件已經結束了。那女人走了,他分析道,可能這就是事情的終結。但是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布盧對於餐館那一幕的細緻描述也沒有得到懷特特別的回應,但一周接一周支票總會按時寄到。和愛情沒有關係,布盧對自己說。那女人的出現毫無意義。她只是一個插曲。
布盧把打字機擺上桌面,開始搜腸刮肚地遣詞造句,試圖讓自己把全副精神都投入到手頭的工作上去。他想,這份過去一周的實錄也許可以把自己炮製的各種關於布萊克的故事也囊括進去。因為實在沒別的東西可寫進報告,那些虛構的離題發揮至少可以給已經發生的事情增加點亮色。但布盧突然停了下來,他意識到自己編造的那些故事其實跟布萊克毫不相干。畢竟,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故事,他說。我寫的應該是他,不是我自己。
寓所在一幢四層樓的褐色磚石建築的三樓。布盧在房子里轉了一圈查看傢具設施,很高興這裏設施齊全,每樣東西都是新的:床、桌子、椅子、地毯、亞麻布窗帘、廚房用具……所有東西。壁櫥里掛著成套的衣服,布盧心想不知這些衣服是不是專為他置辦的,他穿上身試了試,發現正合適。這不能說是我所見過的最大的住所,他對自己說,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可這裏真夠溫馨的,夠溫馨的。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布萊克付了書款,布盧也付了自己的書款,再接著走。布盧一直留意著對方顯露的行事風格,搜尋著點點滴滴的線索,以便能讓自己發現布萊克的秘密。可是布盧實在太誠實了,都不會哄騙自己,他知道到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都毫無規律或理由可言。但這次,他並不覺得泄氣。實際上,當他進而叩問自己內心時,還意識到,總體而言,這反而讓自己變得更有活力了。兩眼一抹黑也有它的好處,他發現,那就是因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而產生的興奮。這使你一直保持警覺,他想,這沒什麼壞處,不是嗎?保持清醒,留意細節,隨時準備應對任何情況。
他腦子裡的念頭從一件小事轉到另一件,最後流連在未來的布盧太太身上。他們本來計劃今天晚上要出去的,他想起,如果不是懷特今天出現在事務所,帶來這樁新案子的話,他這時應該跟她在一起。先是到39街那家中國餐館,他們會在那裡彆扭地跟筷子較勁兒,在桌子底下拉著對方的手,飯後去派拉蒙劇院看兩場連映的夜場電影。在短短的一瞬,他腦子裡浮現出她清晰的臉龐(低眉垂眼地笑著,佯作羞澀的模樣),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更願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在這小屋子裡待上天知道多久。他想給她打個電話聊聊,又猶豫了一下,決定不打了。他不想顯得脆弱。要是她知道了他有多需要她,他就該失去優勢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男人總得是更強勢的一方。
這就是最初幾天的經過。布盧盯著布萊克,幾乎沒發生什麼事情。布萊克寫作,閱讀,吃飯,在附近短暫地溜達一圈,似乎沒有注意到布盧就在那裡。布盧呢,他試著不去自尋煩擾。他估計現在布萊克是在偽裝自己,等待時機成熟。因為布盧只有一個人,所以他意識到那種持續的警戒狀態他可沒法做到。畢竟你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地盯著一個人。你還得有時間睡覺、吃飯、洗衣服,等等。如果懷特要對布萊克實行全天候監控,那他就得僱用兩三個人,而不是一個人。但布盧只是單槍匹馬,他不可能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這些都是過去的好時光啊,布盧對自己說,這時他隔街望見布萊克關掉自己房間里的燈。充滿了奇怪的扭曲和荒誕的巧合。好吧,不是每個案子都是這麼令人興奮的,你得從壞的情況里看到好的一面。
但那念頭就像一個揮之不去的誘惑一樣隱隱作祟,布盧必須與自己作一番鬥爭才能摒棄它。他從頭開始,一步一步地梳理這案子。他決定完全照章辦事,在報告中煞費苦心地遵循舊的風格,細摳每一個細節,盡量做到準確再準確,折騰了好幾個鐘頭才把報告搞定。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認每一樁事情都表述得準確無誤。但接下來,他為什麼對自己寫的東西感到那麼不滿、那麼煩心呢?他對自己說:發生過的事情不一定就是發生過的事情。在他寫報告的經驗里,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第一次發現詞語並不一定管用,它們有可能遮蔽它們想要表述的事物。布盧環視房間,定睛打量各種物件,一樣一樣看過來。他看見檯燈,對自己說,檯燈。他看見床,對自己說,床。他看見筆記本,對自己說,筆記本。不可能把檯燈叫做床,他想,也不可能把床叫做檯燈。是的,這些語詞恰如其分地貼合了它們所代表的那樣東西,當布盧說出它們時,他感到極為滿意,好像自己剛剛證明了世界的存在。隨後,他把目光拋向街對面布萊克的窗子。現在那裡黑黑的,布萊克睡了。這就是問題所在,布盧對自己說,試圖給自己找回一點信心。僅此而已。他在那裡,但你卻不可能看見他。即便是在我能看見他的時候,和熄燈后也沒什麼兩樣。
這樁案子看起來相當簡單。懷特叫布盧去跟蹤一個名叫布萊克的人,只要有必要,就得一直跟下去。在給布朗跑腿時,布盧沒少做那些盯梢的差事,這一次似乎也沒什麼不同,甚至比他以前的案子多半還容易些。
布盧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從河上走過去,他看著前頭的布萊克,想起他父親和自己童年時在格雷夫森read.99csw•com德的事。那老人是個警察,後來在77分局當了偵探,布盧心想,如果不是因為盧索案,還有那顆1927年射穿他父親頭顱的子彈,他本來應該生活得不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對自己說,一想到時間過去了那麼久真把自己嚇了一跳,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天堂,如果真有,不知道他死後能不能再見到他的父親。他想起這個星期從那些無窮無盡的雜誌里看到的一個故事,那是本名叫《非虛構奇聞》的新月刊,不知怎麼隨著別的思緒在他腦海里浮現了出來。他回想起,那是在法國阿爾卑斯山的某個地方,二十或二十五年前,有個人在滑雪時被雪崩吞沒了,但人們從未找見他的屍體。他的兒子,當時還是個小男孩,長大后也成了一名滑雪愛好者。去年的某一天他去滑雪,地點離他父親失蹤的地方不遠——儘管他並不知道這一點。自他父親死後的數十年間,那裡的冰層在持續不斷地位移,現在的地形已完全不是當年那個樣子了。這個兒子孤零零地走在山裡,距離有人煙的地方數英里之遙,偶然發現冰層里有一具屍體——一具完好如初的屍體,好像只是陷入了假死狀態。不用說,這年輕人便停下來去查看那具屍體,當他俯身看向那具屍體的面部時,清晰而驚恐地覺得看到的好像是自己的臉。他嚇得發抖,正如文章的描述,他湊近些仔細地察看那具屍體,因為屍體裹在冰層里,像是隔了一層厚玻璃,發現那是他的父親。這死者依然很年輕,甚至比現在的兒子還年輕,這裏面有著某種可怕的東西,布盧暗忖,想想一個人會比自己的父親長得更老真是太不可思議太恐怖了,以至於當他讀到這篇文章時不得不竭力忍住眼淚。現在,當他快要走到大橋的盡頭時,同樣的感覺又回到了他的心頭,他真希望上帝讓他父親還活著,走過河面,給他講那些故事。然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奇怪自己怎麼會變得這麼多愁善感,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都沒有過的念頭都冒了出來。他想,這些事真讓他慚愧。你無人可以傾訴時就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是1947年2月3日。當然,布盧根本不會知道,這個案子會持續數年之久。但現在的情況並不比過去更明朗,它的神秘性也與未來的任何事情相當。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就是這樣:一次走一步,說一句話,然後是下一步。有些事情布盧在當時的情況下不可能知曉。因為了解得晚,所以當它到來時,總會付出沉重的個人代價。
事情就這麼定了。布盧接下了這份差事,他們為此握了握手。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懷特甚至預付給了布盧十張五十美元的票子。
他走進自己樓里,發現郵箱里有他的一封信,心情一下子就好了。這隻有一種可能,他告訴自己,果然,他上樓拆開信封,那裡面就是第一張支票,寄付的金額正是懷特說定的數目。但他覺得有點困惑的是,付款的方式居然是匿名的。為什麼不是懷特的個人支票呢?這讓布盧又生出了懷特到底還是一個叛離的特工的念頭,急於掩蓋行蹤,因此在支付款項時也想做得不留記錄。然後,他摘下帽子脫下外套,攤開手腳躺在床上,布盧意識到,沒有收到對報告的評價,自己有點小小的失望。想想他費了多大力氣才把那份東西弄好,本該得到一些鼓勵之辭的。可是錢都付了,這表明懷特並無不滿之處。但是——緘默總歸不是一種積極的回應,不管它是什麼意思。如果他就是這個風格,布盧對自己說,那我也只得學著適應它了。
布萊克出去遛達了,在這樣的好天氣里他比平時走出去更遠,布盧尾隨而去。布盧很開心能再出來走走,當布萊克繼續向前走的時候,布盧希望這段行程不要結束,直到他能解開這些難題。不妨這般想象,此人一向是步行運動的發燒友,在清晨的空氣中一路邁動兩腿真讓他心曠神怡。當他們穿過布魯克林高地狹窄的街道時,布盧欣喜地發現布萊克離他家的距離仍在不斷拉長。但轉眼之間他的心情又黯淡了下來。布萊克開始爬上通向布魯克林大橋的台階,布盧腦子裡冒出來的念頭是他想去跳河。這事可不少見,他提醒自己。一個人走到橋中間,透過風和雲層向這個世界投去最後一瞥,然後縱身躍入水中,全身骨頭都被震碎,屍體四分五裂。布盧揪心地想著這一幕,告誡自己要保持警覺。如果真要發生什麼事情,他決定,跳出自己旁觀者的中間立場上前干預。因為他不想布萊克去死——至少現在不想。
好主意,布盧說著從懷特手裡接過了鑰匙。這就省得跑來跑去了。
這並沒有使布盧感覺厭煩,但讓他覺得有些挫敗。看不清布萊克寫的東西,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未知的。也許他是個瘋子,布盧想,正在密謀炸毀整個世界。也許他在書寫什麼秘密配方。可是,布盧馬上為自己這種幼稚的想法感到尷尬。現在說什麼都還太早,他對自己說,還是再過段時間再下斷言吧。
不幸的是,對未來的布盧太太的思念卻不時擾亂著他漸趨平靜的內心。布盧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念她,但他也隱約感到,以後恐怕不會再有同樣的情況了。他自己也說不出這種感受從何而來。然而,每當未來的布盧太太在他腦海里浮現時,他都會被某種恐慌攫住,但只要把自己的思想鎖定在布萊克和布萊克的房間、鎖定在自己正在處理的案件中,他就會感到相當滿足。有時候,他突然從鎮定轉為痛苦,覺得自己像是正在往某個黑洞似的地方墜落下去,不知如何能脫身而出。幾乎每一天他心裏都會萌生給她打電話的衝動,心想也許要等到真實接觸的一刻才會打破這個魔咒。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仍舊沒打電話。這也成了困擾他的一個問題,因為他想不出自己一生中還有什麼時刻會像現在這樣,如此不想去做一件他顯然想要去做的事情。我在改變,他對自己說。一點一點地,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我了。這個解釋在一段時間內打消了他的疑惑,但到頭來,他發覺自己比以前更為陌生了。隨著時間推移,不在腦子裡想象未來布盧太太的畫面對他來說越來越困難了,特別是在夜裡,房間里一片黑暗,他睜大眼睛仰面躺在床上,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構建著她的身體,從她的腳開始,繼而是腳踝,順著腿部往上到腿根,從她的肚子摸到乳|房,隨後在那片柔軟中愜意地徜徉一番,再回到她的屁股,沿著她的背部向上,最後摟著她的脖子,吻向她那張微笑的圓臉。她現在在幹什麼呢?有時他會這樣問自己。她對這一切會怎麼想呢?可他永遠也不可能得出一個滿意的結論。儘管他能編出許多故事來匹配那些與布萊克相關的事實,但跟未來的布盧太太有關的,他只有緘默、困惑和空虛。
由於降雪,能見度很低,布盧觀測布萊克房間里的情形有些困難。就是雙筒望遠鏡也幫不了多少忙。這天一直陰沉沉的,透過紛紛揚揚的雪花看過去,布萊克只是一個影子。布盧放棄了長時間的等待,坐下來翻看報紙和雜誌。他是《偵探紀實》的忠實讀者,從來不肯錯過一期。現在,既然有大把的時間,他就可以把最新一期從頭到尾全部讀完,甚至停下來瀏覽尾頁那些小塊的啟事和廣告。沉浸在黑幫和密探的深度報道中,有一篇小文章使布盧感觸至深,甚至看完雜誌后九-九-藏-書,還忍不住繼續思索。那是二十五年前,費城郊外的一片樹林里,有人發現一個小男孩被謀殺了。儘管警察立即著手調查這樁案子,卻一點線索也沒有。不僅沒有找到犯罪嫌疑人,連那男孩的身份都無法辨識。他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所有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最後,這案子被從現行檔案中刪除了,如果不是那個曾被指派給男孩驗屍的驗屍官,這案子可能就徹底被人遺忘了。那個驗屍官的名字叫戈爾德,他對這樁謀殺案非常著迷。在那孩子被埋葬前,還給他的面部做了遺容面模,從那以後他就致力於破解這起神秘謀殺案。二十年過去了,他到了退休年紀,離開了工作職位,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到這案子中了。但是事情開展得並不順利。他一點進展都沒有,也沒有離謀殺案的破解更近一步。這篇發表在《偵探紀實》雜誌上的文章說,他現在願意懸賞兩千美元徵求任何有關這個小男孩的信息。文章附有一張粗糙的被修飾過的照片,上面是他手舉那個遺容面模。他眼中的表情如此憂慮、懇求,布盧幾乎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戈爾德現在老了,怕自己活不到這樁案子破解的時候了。布盧深為感動。如果有可能,他願放下手頭的一切去幫助戈爾德。像這樣的人太少了,他想。如果那男孩是戈爾德的兒子,那也可以理解:復讎嘛,純粹而簡單,任何人都能理解。但對他來說這男孩完全是個陌生人,所以這事情不會攙雜任何個人因素,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正是這種想法讓布盧心頭一顫。戈爾德拒絕接受一個殺害孩子的兇手可以逍遙法外的世界,即使那兇手已經自然死亡了,他也願意犧牲自己的生活和幸福去糾正這個錯誤。布盧把小男孩的事細想了一遍,試著想象事情的真實經過,試著去感受那男孩必然有過的感受,然後他意識到兇手必定是父母中的一個,否則肯定會有人去報警說小男孩失蹤了。這就使事情變得更糟了,布盧想,當他的念頭轉到這裏時,不禁感到噁心起來,他現在完全理解了戈爾德一直以來的感受,他意識到二十五年前他也是個小男孩,倘若那男孩還活著的話,也該有布盧這個年紀了。這種事也有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布盧想。我也有可能是那個小男孩。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他把那張照片從雜誌上剪了下來,釘在了自己床頭上方的牆面上。
過了一會兒,布盧偶然發現了一本亨利·戴維·梭羅的《瓦爾登湖》。他翻翻書頁,驚訝地發現出版商的姓氏是布萊克:「沃爾特·J.布萊克有限公司出版,版權所有,1942年。」布盧一時被這巧合弄得有些震驚,心想這本書里也許有一些對他有用的信息,一些很可能會帶來轉機的靈光。但等到他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就不這麼想了。這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姓氏,他對自己說——而且,他知道布萊克的名字不是沃爾特。也許是一位親屬,他又想,甚至可能是他父親呢。最後一個猜想在他腦子裡轉了又轉,布盧決定買下這本書。就算他看不見布萊克寫的東西,至少可以讀讀他在讀的東西。雖然可能性不大,他對自己說,但誰知道這裏邊會不會有關於此人行為的某種暗示呢。
懷特離開了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布盧拎起電話打給未來的布盧太太。我就要去卧底了,他告訴自己的愛人。如果我有一段時間不跟你聯繫,別擔心,我會一直想著你的。
關於布萊克,關於懷特,關於他被雇來從事的這項工作,布盧現在開始提出某種推論了。他發現編故事自有其樂趣所在,並非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他想,懷特和布萊克沒準是兄弟,其中牽涉到一大筆歸屬未明的錢財——比方說,是一筆遺產,或是合夥企業里的投資。懷特也許是想證明布萊克的不稱職,他想自己來操縱那個機構,控制家族財產。但布萊克也相當聰明,於是他躲了起來,等待局面緩和。布盧的另一個推論是,懷特和布萊克是對手,兩人為同一目標而競爭——比方說,求解一個什麼科學問題——懷特之所以要監視布萊克,是要確認他沒有超過自己。還有一個故事是,懷特是一個FBI或者某個外國間諜機關里反叛的特工,在用自己的方式從事某種不一定被上司認可的邊緣性調查。他僱用布盧來為自己工作,這樣既能探明布萊克的秘密,同時又不妨礙他履行自己的日常職責。一天又一天,這樣的故事越列越多,有時候布盧會回到先前編織的故事里,再添油加醋地補充些細節,而有時候他又開始重新編織新的故事。比如,蓄意謀殺,以及為一筆巨額贖金而實施的綁架計劃。日子一天天過去,布盧意識到他可以把這樣的故事沒完沒了地編下去。因為布萊克不過是一個空白,是事物結構上的一個孔眼,而一個故事可以填補這個孔眼,就像能填補任何別的孔眼一樣。
布盧從擱架上拿下一個灰色小背包,往裡面塞進一把點三八口徑的左輪手槍、一副雙筒望遠鏡、一本筆記本和幾樣必備工具。然後,整理了辦公桌,把文件堆碼整齊,鎖上事務所的門。這便直奔懷特給他租下的房子。地址並不重要。但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就假設是在布魯克林高地吧。一條安靜而車流很少的街道,離大橋不遠——也許就是橘子街了。1855年沃爾特·惠特曼就是在這條街上手工排版印刷了初版《草葉集》,亨利·沃德·比徹大聲疾呼廢奴時站的紅磚教堂講道壇也在這裏。這裏可真有地方特色。
偶爾,布萊克會停下手裡的寫作朝窗外望去。有一次,布盧以為他正在朝他這邊看過來,急忙避開。但仔細觀察之下,他意識到那隻不過是一種茫然的出神,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在思索,一種讓事物變得不可見、進不到眼睛里的觀看。布萊克每隔一會兒就要從椅子上起來消失在房間後面的什麼地方,布盧估計那是一處牆角,或是洗手間,但他從不離開很長時間,總是很快就回到桌邊。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小時,布盧一點也摸不透他在幹什麼。六點鐘時,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第二句話:持續了幾個小時。
在最初階段,對布盧的心態最好的描述是一種矛盾和衝突。有那麼幾個片刻,他感覺能與布萊克完全協調一致,自然而然就能與另一顆心息息相通,能預測出布萊克想要幹什麼,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待在室內,什麼時候會出去,他只需問問自己就知道了。整日整日地,他根本懶得透過窗子觀察布萊克或者跟著他在街上轉悠。不時地,他甚至會自己出去溜達一下,因為他非常清楚,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內,布萊克不會挪動位置。他是怎麼知道的,這對他來說仍是一個謎,可事實上他從來沒出過錯,當這種感覺到來時,他絲毫不會懷疑或猶豫。另一方面,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是這樣。有些時候,他會感到完全遠離了布萊克,整個與他隔絕開了,這種十足而徹底的隔絕會讓他失去對自己是誰的感知。孤獨包圍著他,把他關在裏面,隨之而來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比恐怖更可怕的感覺。令他迷惑的是,他竟然能這麼迅速地從一種狀態轉入另一種狀態,而且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就在這兩種極端的狀態中來回穿越,不知道哪一種是真實的,哪一種是虛假的。
布盧已經很多年沒有徒步走過布魯克林大橋了。最後的一次是和他九*九*藏*書父親一起走的,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那一天的記憶此刻回到了布盧腦子裡。他可以看見自己牽著父親的手,走在他身邊,當他聽見汽車從腳下鋼橋上急駛而過時,他還記得他跟父親說,這噪音像是一大群蜜蜂在嗡嗡直叫。他左邊是自由女神像;右邊是曼哈頓,建築們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如此高大,簡直像是虛構的場景。他父親懂得很多,他向布盧講述了所有那些標誌性建築和摩天大樓的故事,乃至許許多多的細節——建築師、建造日期、政治陰謀——以及布魯克林大橋何以成為當時全美最高的建築。這位老人就出生在布魯克林大橋落成那一年,布盧腦子裡總有這個聯繫,好像大橋在某種程度上是他父親的紀念碑。他很喜歡那天他和老布盧一起回家,走過此刻他正走過的木板橋面時聽到的故事,不知什麼原因,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約翰·羅布林,大橋的設計師,剛做完設計沒幾天,就被碼頭樁和渡船擠了腳,不到三個星期就死於壞疽症了。他並不是必死無疑,布盧的父親說,但他唯一肯接受的診治是水療,但事實證明,那是無效的。讓布盧大為震驚的是,一個一生都在水面上架橋好讓人們不必涉水過河的人,居然卻會相信唯一有效的醫療方法是把自己浸在水裡。約翰·羅布林死後,他的兒子華盛頓接手成了總工程師,那又是另外一個離奇的故事了。華盛頓·羅布林當時只有三十一歲,除了在內戰期間設計過一些木橋,沒有任何建築經驗,但事實證明他比他父親更有才華。然而,在布魯克林大橋開始建造后不久,他被一場火災困在水下沉箱里長達幾小時,出來時就得了嚴重的沉箱減壓病,這是氮氣聚積在血液中造成的一種折磨人的病症。那場災禍幾乎要了他的命,後來他成了殘疾人,不能再走出他和妻子在布魯克林高地那座房子的頂層卧室。那些年,華盛頓·羅布林每天都坐在那裡,透過望遠鏡觀看布魯克林大橋的施工進展,派他的妻子每天早上把他的指示帶過去,為那些不懂英語的外國工人精心繪製彩圖,讓他們看懂下一步的工序。令人驚訝的是,整座大橋竟完完全全裝在他的腦子裡:他把每一個部件都記下了,甚至是最細小的鋼栓和石頭構件,雖然華盛頓·羅布林從未踏上過這座大橋,但它完全存在於他的腦海里,彷彿多年以後,大橋已經以某種方式跟他的身軀連為一體了。
走到橋那頭時,他發現自己對布萊克的想法是錯的。他今天不會自殺,不會從大橋上跳下去,不會縱身躍入未知之境。因為這個人,像別人一樣神情自若地邁著腳步走下橋頭,沿著市政廳的環行道一路走去,接著朝北沿中央大街走過法院和其他一些市政機構,一步也沒有放慢,很快就穿過了唐人街。這樣的漫遊一連持續了幾小時,布盧一點也搞不懂布萊克要去什麼地方。他似乎更像是為了呼吸戶外的新鮮空氣,純粹是為了走路的樂趣而走路,而且隨著路程的延續,布盧不得不第一次對自己承認,他有那麼一點喜歡上布萊克了。
平心而論,布盧覺得這事有點古怪。但要說心生疑竇,倒是言過其實了。當然,他不會留意不到懷特身上的某些地方。比方說,他那把黑鬍子,還有那兩道濃密的眉毛。再是皮膚,看上去異乎尋常地白,就像擦了粉似的。布盧對化裝術可不是外行,要看穿一個人的偽裝沒什麼困難。畢竟,布朗是他的老師,在他那個時代,曾是這一行里的頂尖高手。所以布盧開始覺得他弄錯了,這案子根本與婚姻無關。但他沒想更多,因為懷特還在跟他說話,布盧只得集中精神聽他在說什麼。
但是,面對布萊克一案的實際情形,布盧意識到了自己的困境。情況當然都記在那筆記本上,但當他把記下的那些東西從頭到尾看過來時,卻失望地發現其中很少記述具體細節。看上去,好像他的話,非但沒能把整個事實清清楚楚地呈現出來,反而使得它們消失了。這是布盧以前從未遇上過的麻煩。他的目光穿過街道,看見對面的布萊克像往常一樣坐在桌前。這時,布萊克的目光,也在透過窗子朝外眺望,這使布盧突然意識到,不能按老一套程序來辦這件事了。追蹤線索,外出搜集信息,常規調查——所有這些都不管用了。然而,當他想象著該用什麼辦法來取代老的一套時,卻是一頭霧水。在這時,布盧只能猜測這樁案子「不是什麼」。要說這個案子「是什麼」,那他可完全辦不到。
這樣想了一會兒,布盧終於迎來了新的進展,案情第一次出現了轉折。布萊克在中城一處街角拐了個彎,在那個街區走到一半,猶豫了一會兒,好像在尋找一個地址,他後退幾步,又朝前走,幾秒鐘後進了一家餐館。布盧跟著他進去了,也沒多想,畢竟是午飯時間了,大家都得吃飯,但是布萊克的遲疑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這似乎表示他以前沒來過這裏,也就是說,布萊克可能在這裏跟人有約。餐館裏面比較昏暗,相當擁擠,一群人圍在前面的吧台上,到處都是說話聲和刀叉磕在盤子上的叮噹聲。這餐館似乎挺貴的,布盧想,牆上裝飾著木製的鑲板,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檯布,他決定儘可能把自己的消費控制在最低限度。餐桌還有空位,布盧找到一處位置,既能瞧見布萊克又不至於靠得太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布萊克無意中暴露了,因為他要了兩份餐具,三四分鐘后,一個女人穿過房間,朝布萊克桌邊走來,並在落座前吻了他的臉頰,布萊克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這女的長得不賴,布盧想。就他的品味來看,略嫌瘦了些,但一點也不難看。他接著想:有趣的部分開始了。
此刻,布萊克正在把桌上寫作的一攤東西收拾掉,擺上晚飯。他坐在那裡慢慢地嚼著食物,用他那副出神的模樣凝視著窗外。看見那邊的食物,布盧意識到自己也餓了,於是去廚房搜尋有什麼可吃的東西。他找來了一聽罐頭燉肉,用白麵包蘸著肉醬吃上了。吃完后,他抱著一絲希望想看看布萊克是否會出去走走,所以瞧見布萊克在房間里突然作出一連串的動作時,他還感到很受鼓舞。可是什麼也沒發生。十五分鐘過去了,布萊克又坐回到桌旁,這次是在看一本書。旁邊有一盞燈,布盧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布萊克的臉了。布盧估計布萊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上下也就相差一兩歲吧。那就是說,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要不就是三十齣頭。他發現布萊克那張臉挺討人喜歡的,跟他平日見到的成千上萬的面孔相比,倒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之處。這讓布盧感到有點沮喪,因為他還暗自希望布萊克是個瘋子。布盧透過雙筒望遠鏡看見布萊克閱讀的那書的名字,《瓦爾登湖》,亨利·戴維·梭羅。布盧從沒聽說過這本書,他細心地記在了筆記本上。
一天天過去,一周周過去,布朗沒有回信,布盧的失望漸漸變成了痛苦和荒謬的絕望。但是,這與他最終收到回信時的感覺相比還算不上什麼。因為布朗的回信里甚至沒有提及布盧信中所說的案子。收到你來信很高興,信的開頭這樣說,很高興知道你工作得很努力。聽起來好像是一樁有趣的案子。當然,很難說我懷念這一切。我在這兒的生活過得不錯——每天早早起來去釣魚,花些時間和妻子待在一起,看看書,在太陽底下睡覺,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唯一不https://read.99csw.com明白的是,我為什麼不在幾年前就搬到這裏來。
沒錯,懷特附和道,捋了捋他的鬍子。
在此之前,布盧沒太有工夫坐著不動,這份無所事事的新差事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沒有別人可以依靠,沒有任何的著力點,也看不出這一刻與下一刻有什麼區別。他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自己的內心世界,雖說他一直明白它就在那裡,卻依然是個未知數,尚未被探索,因此即使是對於他自己來說,也是暗昧不明的。他浮光掠影地把自己記憶所及的那些事物梳理了一遍,將注意力置於事物表層以獲得循序漸進的感知,從第一件入手,然後繼續往下評估下一件,在這個世界里,他總是能夠獲得許多樂趣,只要它們存在。而今,它們仍然如故,生動地烙印在時光中,明明白白地向他呈示出它們的本相,完全是它們自己,不會是別的樣子,所以他從來不用在它們面前停下來多看一眼。現在,猝然之際,原來的世界從他眼前消失了,除了那個名叫布萊克的模糊身影,他沒有什麼可觀察的,他發現自己正在絞盡腦汁地想一些他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而這種狀況,也開始讓他倍感煩擾。如果說用「思考」這個詞形容當下的情形可能有些重了,那麼換一個稍輕一些的詞——比如說「揣測」(speculation)——可能就不會太過偏離了。「揣測」,是從拉丁文speculatus來的,意思是窺探、觀察,與「反射鏡」(speculum)一詞有關,意思是鏡子或是照鏡子。由於隔著一條街窺探布萊克,對布盧來說就像是在照鏡子,而並非只是窺視他者,他發現他也在窺視自己。現在,他的生活節奏變得如此緩慢,倒使他能夠看清他以前沒能注意到的一些事情。比方說,日光的軌跡每天在室內移動的情形,某時某刻太陽將積雪反射到房間天花板的一處遠角的方式。他的心跳,他的呼吸聲,他眼睛的眨動——布盧現在已經能意識到這些細微的小事,儘管他想擺脫這些意識,但這些東西依然紮根在他的腦子裡,像無意義的言詞似的翻來覆去地重複著。他知道這不可能是真的,但一點一點地,這些言詞似乎顯示出了某種意義。
他撥開窗帘,向對面望過去,瞧見街對面布萊克就在自己屋子裡,坐在桌邊。據布盧眼下的理解,他估計布萊克是在寫作。透過雙筒望遠鏡觀察,果然是這麼回事。但望遠鏡的功能還不足以讓他看清對方寫下的東西,就算能看到紙上的字跡,布盧也懷疑自己能否辨認出那些顛倒的字。他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就是布萊克正在用一支紅色自來水筆在筆記本上書寫。布盧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寫下:2月3日,下午三點,布萊克在桌上寫東西。
之後,雪開始融化了。第二天早上,陽光明媚,一群麻雀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布盧聽到令人心怡的滴水聲,融化的雪水從屋檐上、樹枝上、街燈柱上滴下來。突然間,春天似乎不那麼遙遠了。再過幾個星期,他對自己說,每天都會有這樣的早晨了。
然而,毋庸諱言,布盧知道自己更想了解的是那個真實的故事。當然,他也明白在最初階段需要耐心。因此,一點一點地,他開始耐心地等待,隨著時間推移,他對自己的狀況慢慢覺得滿意起來了,對於這事情要長時間搞下去也有了一種順從的心態。
布盧,向來是個樂天派,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心情很好。外面,白雪覆蓋在平靜的街道上,白皚皚的一片。觀察著布萊克在窗邊桌旁吃完早飯,又讀了幾頁《瓦爾登湖》,布盧看著他折身轉進房間後面,又回到窗前,身上穿著大衣。這時是早上八點剛過。布盧伸手拿過自己的帽子、手套和靴子,匆忙地穿戴起來下了樓,比布萊克晚了還不到一分鐘。這是一個無風的早晨,四周平靜得能聽到雪花落在樹枝上的聲音。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布萊克的鞋子在雪白的人行道上踩出了一路完美的腳印。布盧跟著他的腳印轉過路口,看見布萊克在那條街上慢慢遛達,好像在享受著雪天的愉悅。不像是一個打算逃跑的人,布盧這樣想著,也相應地放慢了自己的腳步。走過兩條街后,布萊克走進了一家門面不大的便利店,在裡邊待了十到十二分鐘,然後拿著兩個裝得滿滿當當的棕色紙袋出來了。他沒有留意到站在街對面一處門道里的布盧,朝橘子街方向往回走。這是為了防備暴風雪來臨貯存的物品,布盧對自己說。布盧決定冒一把險不去跟蹤布萊克,自己也跟布萊克一樣拐進了便利店。除非這是個誘餌,他想,布萊克打算丟下買來的這些東西溜之大吉,否則可以肯定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於是布盧也為自己採購了一些東西,還在隔壁一家店裡買了報紙和幾本雜誌,然後回到了橘子街。果然,布萊克已經坐在窗前桌子旁,在前一天見過的那個筆記本上寫東西了。
諸如此類的廢話寫了好幾頁,一句也沒有提及布盧的困惑和焦慮。布盧感到自己被那個曾像父親一樣的人拋棄了,看完信他感到一陣徹底的空虛,整個人都被掏空了。我只有靠自己了,他想,再也沒有能讓我求助的人了。接下來是持續幾個小時的沮喪和自憐,中間有一兩次布盧還萌生了輕生的念頭。但他最終還是從憂傷中掙扎出來了。因為布盧總的來說還是那種堅實穩重的性格,很少被這種陰鬱的情緒支配,因而就算他偶爾覺得世界污濁不堪,我們又有什麼資格為此而責備他呢?到了晚餐時分,他甚至已經看到光明的一面了。也許這就是他最大的天分:並非從來不會絕望,而是從來不會長時間地絕望。說到底這也許是一件好事,他對自己說。也許單打獨鬥要比依賴他人更好。布盧想了一會兒,認為這樣也是有好處的。他不再是一個學徒了。他頭上不再有師傅了。我是我自己的人,他對自己說。我是我自己的人,除了自己,不用對任何人負責了。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出場的是年輕的布盧和一個名叫懷特的人——顯然這人不是他所表現出來的那個人。但這沒關係,懷特走後布盧對自己說。我肯定他這麼做有他的理由。況且,這也不是我的問題。我唯一需要操心的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後來,布萊克走進了一家書店,布盧也跟了進去。布萊克在那裡待了大概半個小時,慢條斯理地挑選了一小堆書,而布盧,沒什麼別的事可做,也瀏覽起書來,同時還得小心遮掩著臉別讓布萊克瞧見。趁布萊克沒往這邊看時,他朝布萊克瞥了一眼,這給了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他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應該是那雙眼睛的緣故,他對自己說,但也僅此而已,他不想引人注意,也不確定這事是不是值得注意。
他走到外面,穿過街道,走進對面的樓房裡。在入口處,他從一排信箱中搜尋布萊克的,找到了:布萊克——三樓。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好極了。然後他回到自己房間,開始著手辦事了。
最先出現的是布盧。然後是懷特、布萊克相繼登場,事情開始之前還有個布朗。布朗把布盧領進門,布朗教會了他辦事的訣竅,布朗老去之後,他就接班了。事情就是這麼開始的。地點是紐約,時間是現在,二者都不會改變。布盧每天都在事務所,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等待著什麼事發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所事事,直到那個名叫懷特的人一進門,事情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