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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 2

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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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責怪他可能也不公平。布盧除了報紙、雜誌,以及孩提時偶然讀到過的一本冒險小說以外,什麼都沒讀過。即使是那些博覽群書的讀者,讀《瓦爾登湖》也有障礙,連愛默生這樣的人物也曾在日記上抱怨讀梭羅讓自己心焦神慮。值得稱讚的是,布盧沒有放棄。第二天他又捧起這本書,第二遍的閱讀似乎比第一遍容易啃下去。在第三章,他終於碰到了一個對他有用的句子——書本是細心斟酌、默默耕耘中寫成的,閱讀也當如是——於是他突然明白了看書的訣竅在於細嚼慢咽,比他以前從字裡行間匆匆掃過的閱讀慢多了。這個理解在某種程度上幫了他的忙,某些章節開始變得清晰起來了:開頭是關於服裝的事,紅螞蟻和黑螞蟻之間的戰爭,關於反對工作的論述。但布盧還是覺得讀這書太痛苦了,雖說他勉強承認梭羅也許不像自己想象得那麼蠢,但他還是開始怨恨布萊克把他帶入了這種苦役。他現在不知道的是,如果他能耐下性子,按照它要求的閱讀精神來讀這本書,他整個的生活可能都會開始改變,他會漸漸地對自己的境況形成完整的理解——也就是說,布萊克的事,懷特的事,這案子的事,跟他相關的每一件事。但失去的機會與實現的機會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故事不會老是停留在本來可能發生的事情上。布盧厭煩地把書扔到一邊,穿上大衣(因為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出門去呼吸新鮮空氣。他幾乎沒有意識到這是結局的開始。因為有些事情即將發生,一旦發生,就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樣了。
兩天後,布盧又收到郵件里附來的支票,這回終於有了懷特的信息。信上說,別再鬧著玩了。雖說只是片言隻語,但布盧卻很高興,終於打破懷特那堵沉默的牆壁了。但他不清楚的是,這話是針對他上一次的報告呢,還是指郵局裡發生的事情。琢磨了一陣之後,他覺得沒什麼區別。無論如何,這個案子的關鍵還是行動。他必須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去打穿那些迷障,這裏捅一下,那裡捅一下,挖出每一個謎題,直到整個結構開始動搖,直到某一天整個千瘡百孔的大廈轟然倒塌。
日子一天天過去。布盧再度跟布萊克同步了,也許還比以前更和諧了。在這一過程中,他發現了自己處境的內在悖論。因為他越感覺和布萊克接近,就越沒有必要去想他。換句話說,他越是深陷其間,就越自由。阻礙他的並非投入,而是隔離。因為只有當布萊克似乎要從他身邊溜走,他才不得不出去尋找,而這需要時間和精力,別提有多費勁了。然而,在他感覺與布萊克最親近的時刻,他甚至可以過上一種看似獨立的生活。起先,他還不敢讓自己如此冒險,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把這種狀態看作是自己的勝利,幾乎是一種大胆的壯舉。比方說,到外面去,沿著這個街區來回遛達。即便如此小打小鬧,也會使他充滿幸福感,當他在怡人的春風裡徜徉在橘子街頭,他真高興能以這種多年來都沒有過的狀態活著。街道的一端望到底,便是河流、港口、曼哈頓的天際線和大橋。布盧覺得眼前的一切簡直美不勝收,有時他甚至允許自己在長椅上小憩片刻,看著來往的船隻。另一端有一座教堂,有時布盧會去青草叢生的小院子里坐一會兒,凝視著亨利·沃德·比徹的青銅雕像。兩個奴隸抱著比徹的腿,像是在乞求他幫幫他們,讓他們最終能獲得自由,後面的磚牆上還有一尊亞伯拉罕·林肯的陶瓷浮雕。布盧情不自禁地被這些意象所感動,每次來到這個教堂庭院,腦子裡總是充滿了關於人類尊嚴的崇高念頭。
哦,這不重要,布萊克說。主要是惠特曼對人的大腦和顱骨非常有興趣——認為這能告訴你與一個人的性格品行有關的一切。不管怎麼樣,大約五六十年前,當惠特曼躺在新澤西快要死去時,同意自己死後人們可以解剖他。
再拿布萊克來說。到現在他一直都是整個案子的核心,看起來所有的麻煩都是因他而起。但是,如果懷特真正想對付的是布盧而不是布萊克,那布萊克也許跟這事一點關係都沒有,也許他只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布萊克就佔了布盧一直以來認為自己佔據的位置,而布盧就成了布萊克那一角色。這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布萊克也有可能和懷特是一夥的,他們有一個對付布盧的陰謀。
整個事情遠遠超出了布盧當初的想象。到現在幾乎一年過去了,他認為自身基本上是自由的。不管是好是壞,他總是在干自己的差事,一心一意地盯著布萊克,靜候打開局面的時機,試著堅持下去,但在整個過程中,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背後會有什麼事情正在進行。現在,在面具人事件和其他的障礙也接踵而至后,布盧不知道該怎麼想了。在他看來,最有可信的解釋是,他也被人監視了,就像他監視布萊克一樣。如果是這麼回事,那麼他從來沒有自由過。從一開始,他就是被擠在中間的人,前面屢屢受挫,後面有人盯著。奇怪的是,這念頭讓他想起《瓦爾登湖》里的一些句子,他從自己筆記本里查找原話是怎麼說的,他很肯定自己曾摘錄下來。我們並不存在於這個地方,他找到了,而是在一個虛設的位置上。只因我們天性脆弱,我們假定了一類情況,並把自己放了進去,這就同時有了兩種情況,我們要從中脫身就加倍地困難了這話對布盧來說正切中要害,雖然他開始感到有些不寒而慄,可想想現在要做什麼對自己來說也許不算太晚。https://read.99csw.com
他死了怎麼還能表示同意呢?
那部電影叫《漩渦之外》,主演羅伯特·米徹姆扮演了一個前私家偵探,試圖用一個假名在一個小鎮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他有個女友,一個名叫安的鄉下甜妞,還雇了一個名叫吉米的聾啞男孩,照料一處加油站,這孩子對他忠心耿耿。可是過去的事情不肯放過米徹姆,而他對此卻幾乎無能為力。幾年前,他受雇去尋找簡·格里爾,那女人是匪徒柯克·道格拉斯的情婦,可是當他找到她時,兩人卻墜入了情網,雙雙遠走高飛,過起了隱秘的同居生活。一件事引出了另一件事——錢被偷了,還殺了人——米徹姆終於幡然醒悟,離開了格里爾,終於明白了她墮落到了何等地步。現在,他被道格拉斯和格里爾勒索去干一件犯罪的勾當,事情本身只不過是一個陰謀,因為他一旦發覺發生了什麼,就明白了他們是打算把另外一場凶殺案嫁禍給他。一個錯綜複雜的故事展開了,米徹姆竭力想從這陷阱中掙脫出來。有一次,他回到自己住的小鎮上,告訴安他是無辜的,一再向她表明自己對她的愛。但已經太晚了,米徹姆知道這一點。到了最後,他設法使道格拉斯相信那樁兇殺是格里爾自己乾的,但就在這時候,格里爾走進房間,平靜地掏出槍,殺了道格拉斯。她告訴米徹姆,他們屬於彼此,而他,也假裝同意了。他們說好一起逃離這個國家,但當格里爾去拿她的手提包時,米徹姆拎起電話報了警。他們坐進汽車,開走了,但很快遇上了警察設置的路障。格里爾發現自己被出賣了,從包里掏出槍來射向米徹姆。警察隨後朝汽車開火,格里爾也被擊斃了。這以後,是最後一個場景——第二天早上,鏡頭拉回布里奇波特小鎮。吉米坐在加油站外面的長凳上,安走過來坐在他旁邊。告訴我一件事,吉米,她說,我知道了這件事:他是打算和她一起私奔嗎?那男孩想了想,試圖在真實與善意之間作出選擇。是保留他朋友的好名聲更重要呢,還是不傷害這姑娘更重要?所有這些念頭在一瞬間閃過。他看著姑娘的眼睛,點了點頭,好像在說是的,他畢竟愛過格里爾。安拍拍吉米的手臂,謝了他,然後轉身去找她的前男友,一個規規矩矩的本地警察,他一直都瞧不起米徹姆。吉米抬頭看了看加油站的招牌,上面寫著米徹姆的名字,向他的名字致以一個朋友的敬禮,然後轉身走遠了。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永遠不會說出來。
摔碎了嗎?
布盧在街對面給自己選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放大鏡碎片,開始瀏覽從附近垃圾筒里撿來的一張皺巴巴的舊報紙。兩小時后,布萊克出現了,走下他家房子的台階,朝布盧這邊走來。布萊克沒注意到這個流浪漢——要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要麼是故意不去看他——因此,當他走近時,布盧用愉快的聲音向他打招呼。
哦,就像人們說的,布盧說。每個人在某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活魂靈。怎麼見得我的就不可能是個死人呢。
給幾個小錢吧,先生?
聽到這句安慰,布萊克碰了碰帽子向布盧致意,繼續向前走去。
至於布萊克,他這本書所謂的作者,布盧不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了。真的會有這麼一個人——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房間里寫作嗎?布盧隨著他的足跡各處轉悠,跟蹤他去過最偏僻的角落,盯得那麼辛苦,連眼珠子都快瞎了。即使在他離開房間時,布萊克也從未去過任何地方,從未有過更多的活動:無非是去便利店購物,有時去理髮,看一場電影,諸如此類。但大多數情況下,他只是在街上轉悠,眼裡無非是那些街頭即景,市井剪影,即使是這樣的行動也只是偶爾的率興所至。有時目光盯在那些建築物上邊——伸長脖子,朝那些屋頂瞟一眼,審視著門道,兩手摩挲著那些石頭牆面。然後,會有一兩個星期,他的關注點轉向城市雕塑,或是河面上的船,或是街上的廣告牌。不會比這更多了,幾乎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不跟任何人見面,除了很久以前和那個流淚的女人共進午餐以外。某種意義上說,布盧覺得自己了解布萊克的一切:他買什麼肥皂,他看什麼報紙,他穿什麼衣read•99csw•com服,每一樣他都如實地記錄在了筆記本上。他掌握了一千件事實,但所有這些事情能告訴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事實就是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存在布萊克這樣的人。
上帝保佑你,布盧說。
照約定,後天就該提交下一份報告了,於是他坐下來先寫報告,以便及時付郵。過去的幾個月里,他的報告都寫得極其含混,只是一兩個段落就交代完畢,除了一些基本事實就沒有別的了,而這一次他也沒有偏離這種舊有的模式。然而,他在報告最後插入了一行語焉不詳的說明,作為一種測驗,試圖誘使一直保持緘默的懷特透出一些口風,他寫道:布萊克似乎病了。恐怕就要死了。然後他將報告封訖,對自己說這隻是一個開始。
在這種新視角的鼓舞之下,他發現自己終於找到了聯繫未來布盧太太的勇氣。但他拎起話筒撥她的號碼時,那邊沒人接。這有點讓人掃興,但他的勇氣未減。找個時間再打吧,他說。過會兒再打。
因此,布盧開始懷疑布萊克只是一個詭計,也是懷特雇來的人,懷特每周給他開薪,就是讓他專門坐在房間里什麼也不幹。也許他只是裝著在那裡寫作——一頁接一頁地寫:比方說,也許只是抄寫電話號碼簿上的名字,或是按字母順序抄寫詞典上的單詞,或是抄寫《瓦爾登湖》。或者也許它們甚至都不是文字,只是毫無意義的信手塗鴉,隨著筆尖點劃開去,寫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也許懷特才是那真正的作者——布萊克只不過是他的替身,一個傀儡,一個沒有自身靈魂的演員。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隨著這念頭推想開去,布盧相信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是布萊克並非一個人,而是幾個人。兩個,三個,或是四個長得相像的人,輪流扮演布萊克這一角色來矇騙布盧,每一個都在規定時間進入角色,完成一段表演后再退回自己溫暖舒適的家庭生活里。但是,對於布盧來說,這個想法實在太可怕了,他沒辦法長時間地沉思下去。數月之後,他終於大聲對自己喊道:我喘不上氣來了。到此為止了。我要死了。
接下去的幾個星期,布盧又到郵局去過幾次,希望能再碰上懷特。但什麼情況也沒出現。每次他到那裡時,要麼是報告已被取走,要麼是懷特還沒露面。鑒於郵局每天二十四小時營業,布盧幾乎無計可施。懷特已經注意到他了,不至於再犯同樣的錯誤。他只需等到布盧走開以後再去拿信,除非布盧願意一輩子守在那裡,否則他就不可能阻止懷特暗中行事。
你!她對他說。你!
我倒是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布盧回答。
於是,有一天晚上,布盧終於轉向他買的那本《瓦爾登湖》。是時候了,他對自己說,如果他現在不努力,他知道自己就永遠也不會去讀它了。可是讀這本書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當布盧開始閱讀時,他感到像是走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涉過泥沼和荊棘,跨過幽谷和峭壁,他感到像是一個正在強行軍的囚徒,唯一的念頭就是逃跑。他被梭羅的言詞弄得不勝其煩,發現自己很難全神貫注地讀下去。一個個章節看過去,看到最後,他意識到自己什麼都沒看進去。為什麼會有人願意獨自待在森林里?種豆子,以及不喝咖啡不吃肉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插|進大段關於鳥類的描寫?布盧本以為會讀到一個故事,或者至少是類似故事的東西,但這本書通篇都是一些廢話,言之無物的長篇大論。
一點沒錯。就像一大棵灰色的蔬菜。但這才是故事有趣的地方。這個大腦送達實驗室后,正當他們想解剖它時,一個助手把它碰到了地板上。
不過球賽只是個開始。在某些夜晚,當布盧算準了布萊克不會到別處去轉悠時,他就會溜出去,去附近的酒吧喝一兩杯啤酒,有時也享受一下和酒吧侍者交談的樂趣,那侍者的名字叫瑞德,他和格林,也就是很早以前格雷一案中那位酒吧侍者出奇地像。那裡還經常可以看見一個穿得亂七八糟的妓|女,名叫維奧萊特,有一兩回,布盧把她灌得爛醉,就被邀請到街角那裡她的住所去了。他知道她挺喜歡他,因為她從來沒讓他付過錢,但他也明白這事與愛情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叫他甜心,她的肌膚柔軟豐|滿,但每當她喝得太多的時候,就會哭個沒完,這時布盧就得安慰她,他私下裡也在嘀咕犯得著這麼給自己找麻煩嗎。但他對未來的布盧太太幾乎沒有任何負疚感,因為他把自己比作在另一個國家作戰的士兵,作為他和維奧萊特這種交往的辯護。每個人都需要一點安慰,尤其是當他有可能明天就死掉時,再說他又不是石頭做的,他對自己說。
真有意思,布萊克接著說,沃爾特·惠特曼就在這條街上住過。他的第一本書就是在這裏印的,離我們現在站的地方不遠。
如果是這樣,他們要對他做什麼呢?說到底也沒什麼可怕的——至少從任何絕對的意義上講。他們讓布盧陷入了什麼也不能做的困局,讓他無法活動,把他的個人生活降低至幾乎沒有生活。是的,https://read.99csw•com布盧對自己說,感覺像是這麼回事:就像是一無所有。他感覺像是一個被懲罰的人,只能待在房間里捧著一本書來消磨餘生。這已經夠奇怪的了——充其量也只是半死不活,只能通過詞語來觀看這個世界,只能通過別人的生活來生活。但如果這是一本有趣的書,那倒也不至於太壞。他也許會沉浸在故事里,也就是說,他就會一點一點地忘了自己。但這本書什麼也不能提供給他。沒有故事,沒有情節,沒有行動——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寫一本書。就是這麼回事,布盧陡然醒悟,他不想再被牽扯其中了。可是怎麼脫身呢?只要他待在這裏,這本書就一直會寫下去,怎樣才能從這個房間里出去呢?
啊,說得好。是我沒說清楚。當他同意這事情時還活著。他只是要人們知道他不介意人家在他死後把自己剖開來。你也許可以把這叫做遺願。
布萊克停住腳步,朝這發出聲音的蓬頭垢面的傢伙瞥過來,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危險,漸漸露出隨和的笑容。然後他把手伸進自己口袋,摸出一枚硬幣,擱到布盧手裡。
謝謝,布萊克回應道,似乎觸動了什麼情緒。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很像沃爾特·惠特曼?
剛過中午,這時郵局裡開始變得擁擠了——許多人趁著午餐時間急急忙忙湧入郵局來辦事,寄信,買郵票,辦理這樣那樣的業務——這時門口進來一個戴著面具的人。布盧沒在第一時間發現他,因為同時湧進來的人太多了,但這人從人群里出來,徑直向那些編號郵箱走去時,布盧終於瞧見了那個面具——孩子們在萬聖節佩戴的那種面具,橡膠製品,是一個猙獰的厲鬼形象,前額被砍出豁口,眼睛流著血,牙齒尖利。這人身上其他部分完全正常(灰色斜紋大衣,脖子上圍著紅圍巾),布盧的第一反應是這面具後面的人是懷特。這人走向1001號信箱,這就更讓他確信了。同時,布盧又覺得這個人好像不是真的在那裡,儘管他就在自己面前,但這更像是只有他自己能看見他。在這一點上,當然,布盧弄錯了,這戴面具的傢伙一走過大理石地面,布盧就看見許多人指著他大笑——但他也說不上來這樣更好還是更糟。這面具人走到1001號信箱旁,來迴轉動密碼鎖,信箱開了。布盧一確定這毫無疑問就是他要等的人,就開始朝他走去,並不確定自己要怎麼做,但潛意識中無疑是想拽住他,把那面具從他臉上扯下來。但這人太機警了,信封一揣入口袋就馬上鎖好信箱,朝大廳里匆匆掃視一圈,看見了正向他走過來的布盧,便拔腿開溜,飛快地朝門口跑去。布盧一路追上去,希望能從後面追上他、把他抓住,但他馬上就被門口的人群絆住了,等他跑出門口時,戴面具的人已經跑下台階上了人行道,跑上大街了。布盧繼續追趕,甚至覺得自己都快追上了,但那人跑到一處轉彎路口時,一輛公交車正巧要從車站駛出,於是他輕鬆地跳上了車。留下狼狽的布盧喘著粗氣,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裡。
布盧回到橘子街的房間里,躺在床上,權衡著各種可行方案。最後,他把臉轉向牆壁時,一眼瞥見了那張費城驗屍官的照片,那是戈爾登。他想起那樁懸案令人悲哀的空白,想起那孩子沒名沒姓地躺在墳墓里。當他研究著小男孩的遺容面模時,腦子裡開始轉起了一個念頭。也許有幾種方法能夠接近布萊克,他想,不必泄露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做到。上帝知道一定有。他可以採取的行動,可能執行的方案——也許同時會出現兩三種。別再管其他的了,他告訴自己。是將這一頁翻過去的時候了。
你不可能認識他,布萊克說。他早死了。可你確實跟他很像。
給,他說。
當然,更多的情況是,布盧繞過這家酒吧,再走過幾個路口去一家電影院。夏天就要來了,難耐的炎熱開始逼近他的小屋,坐在清涼的影院里看場電影能讓自己感覺爽多了。布盧喜歡看電影,不僅因為電影里講述的那些故事和那些漂亮女人,還因為那影院本身的黑暗,屏幕上的畫面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是他閉上眼睛時腦子裡的想法。至於什麼片子他多少有點無所謂,不論是喜劇還是正劇,或者是黑白短片還是彩色大片,但他對偵探片有一種特別的嗜好,因為這是一種天然聯繫,他總是更容易被那類故事吸引。這段時間里,他看了許多這類影片,並且都很喜歡:《湖上艷屍》《墮落天使》《逃獄雪冤》《靈與欲》《血灑胭脂馬》《絕望》,等等。但對布盧來說,有一部更特別一些,他太喜歡了,所以第二天晚上又去看了一遍。
第二天下午,布盧還是那身流浪漢的打扮,在老地方等著布萊克。他決定這回要把談話拉長一些,既然已取得了布萊克的信任,布盧又發現布萊克自己表現出想多聊一會兒的渴望,他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這時天有些晚了,尚未黑下來,卻早已不能算是下午了,薄暮時分的日影漸移,照亮了磚牆和陰影。布萊克和流浪漢熱切地打過招呼,又給了他一個硬幣,隨後猶豫九*九*藏*書了片刻,好像在糾結是否要冒險一試,然後開口道:
沒有,布盧說。我應該不認識他。
沃爾特·惠特曼。一個著名詩人。
此後兩天,布盧一大早就趕緊跑到布魯克林郵局,那個城堡似的巨大建築從曼哈頓大橋上就能一眼望見。布盧所有報告的寄送地址都是那個1001號郵政信箱,他向那裡走去,假裝是偶然路過,不經意地走過那裡,悄悄地朝信箱投遞口瞥一眼,看看自己那份報告是否已經送到。就在那裡。或者說裏面至少有一封信——僅有一隻白色信封,成四十五度角斜躺在窄窄的信箱里——布盧沒有理由懷疑這就是自己那封信。他於是開始繞著那個地方慢慢地兜圈子,打算留在這裏,等候懷特或是其他替懷特工作的人出現,他兩眼盯著那面由信箱組成的巨大牆壁,每個信箱都有自己的密碼鎖,每個信箱裏面都有不同的秘密。人們來了又走,打開信箱,關上信箱,布盧一直在繞著圈子踱步,時不時地隨意停一下,然後又接著走。這裏的一切在他看來似乎都是褐色的,好像秋日的氣象已經滲入了郵局營業廳,這個地方散發出一股挺好聞的雪茄煙味。幾小時后,他覺得肚子餓了,可他不想聽從肚子的命令,他告訴自己機不可失,所以他堅持守了下去。布盧看著每一個走近郵政信箱的人,集中注意力盯緊每一個走近1001號信箱的人,他知道,如果不是懷特親自來取報告,那就可能會是任何什麼人——一個老婦人,一個小孩子,因此,他絕不能想當然。然而,任何可能性都落空了,因為這個郵箱壓根就沒人碰,儘管布盧無時無刻不在編造每一個靠近郵箱的嫌疑人的故事,想象著那人有可能跟懷特或是布萊克有什麼聯繫,他或她在這個案子里扮演的是什麼角色,等等,但他不得不把它們一個又一個地從腦子裡抹掉,讓它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沒錯。許多人認為他是個天才,你知道,他們想看看他的大腦,看看有什麼特別之處。所以,在他死後的第二天,一個醫生取走了惠特曼的大腦——從他的腦子裡挖出來——送到美國人體測量學會去稱重量。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她就掙脫同伴的手臂,揮動拳頭捶擊著布盧的胸膛,瘋狂地衝著他尖叫,一樁樁地數落著他的罪狀。布盧能做的只是一遍遍地喊著她的名字,似乎不顧一切地想要分辨出這眼前這個攻擊自己的野獸和他愛的女人之間的區別。他完全束手無策,隨著捶擊的繼續,他開始歡迎這種捶擊了,作為對自己行為的懲罰。但是另一個男人很快出來阻止了,雖說布盧很想抬手把他擋開,可是一時的錯愕使他沒有反應過來。還沒等他腦子轉過來,那男人就把哭哭啼啼的前未來的布盧太太拽開了,他們沿著馬路拐過街角,這一幕宣告結束。
漸漸地,他開始更加大胆地撇開布萊克出去遊逛了。這是1947年,傑基·魯賓遜加盟道奇隊的那一年,布盧密切關注著他的發展,想起教堂庭院,他明白那裡邊還有比棒球更深厚的東西。5月一個晴朗的星期二下午,他決定出一趟遠門去埃貝茲球場,當他離開在橘子街的家裡像往常一樣趴在桌上用鋼筆往紙上寫東西的布萊克時,他覺得絲毫沒有擔心的必要,因為他確信自己回來時一切都會跟原來一樣。他搭乘地鐵,車廂里挨挨擠擠的都是人,他覺得自己正在撲向一種當下的感覺。當他在球場上坐下來時,簡直被四周環繞的鮮艷的色彩震撼了:綠色的草坪,褐色的泥土,白色的球,頭頂上藍色的天空。每一樣東西都跟別的截然不同,一樣樣分割得很清楚,那些簡單的幾何圖案的力度給布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比賽時,他發現自己很難把目光從魯賓遜身上挪開,他始終被那人黝黑的面孔吸引著,他想,他必須付出極大的勇氣才能完成他的動作,像這樣獨自面對那麼多陌生人,而其中半數人還巴不得他倒下。比賽進行中,布盧發現不管魯賓遜做什麼自己都會歡呼,當第三局這黑人盜壘成功時他整個人都站起來了,還有第七局他擊出左外野牆的二壘安打,他興奮得猛拍坐在旁邊那人的後背。道奇隊在第九局以高飛犧牲打結束比賽。當布盧裹在人群中慢慢走出球場,從人堆里擠出去往回走時,他突然意識到,布萊克居然沒在他腦子裡閃現過一次。
是的,布萊克說,舒舒服服地沉浸在此刻的悠閑懶散中,有許多非常稀奇古怪的故事。比方說,惠特曼的大腦。惠特曼一輩子都迷戀顱相學——你知道,研究顱骨上隆起的部分。這在當時特別流行。
總而言之,真正的問題在於識別問題本身的性質。首先,誰對他構成更大的威脅,是懷特還是布萊克?懷特一直信守諾言:支票每周按時寄到,布盧知道,如果現在要轉而跟他作對,那就有點不識好歹了。但也正是懷特讓這個案子運作起來——把布盧推進一個空房間,然後關上燈,鎖上門。自九_九_藏_書那以後,布盧就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著,始終摸索不到電燈開關在哪裡,成了這案子的囚徒。這一切固然都幹得很漂亮,但懷特為什麼要這麼干呢?布盧一遇到這個問題,就想不下去了。他的腦子停止工作了,他沒法想得比這更深一步了。
他走到曼哈頓,比以前任何一次離布萊克都遠,把心裏的怨氣發泄在走路上,想通過折磨身體使心境平靜下來。他一路北行,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思緒,不理會周圍的一切。在東26街上,他左腳的鞋帶鬆開了,正當他蹲下身子系鞋帶時,感覺天都塌了。這一瞬間,他看到的除了未來的布盧太太還能是誰呢。她正走在街上,一雙手臂挽著右邊一個男人的胳膊,布盧從沒見過那人。她帶著一臉燦爛的笑容,正專註地聽著身邊那個男人跟她說話。好一會兒,布盧太慌亂失措了,不知是該再埋下腦袋遮住自己的臉,還是站起來和這女人打招呼,他意識到——就像是門扇砰的一下關上了那樣突然而明確地意識到——這個女人再也不會成為自己的妻子了。但事實上,他兩樣都沒做到——先是低著頭,但一秒鐘以後發現自己想被她認出來,當他發現她過於專註于同伴的談話根本沒看見他時,布盧突然從離他們不到六英尺遠的人行道上站起來了。就像是她面前一下躥出了什麼鬼魂似的,前未來的布盧太太還沒等看清這個鬼魂是誰就小聲地抽了口冷氣。布盧叫了她的名字,這聲音在他自己聽來都很陌生,她呆若木雞地站住了。她的臉上流露出一見之下的驚愕——接下來,很快,她的表情突然變為了一種憤怒。
惠特曼有一些離奇的故事,布萊克說著,朝布盧作了個手勢,讓他坐到他們身後房子的台階上,布萊克也跟著坐下,突然間,他們兩人一同沉浸在夏日的夕陽下,像一對老朋友那樣無話不談。
像一棵大花椰菜,布盧插嘴說。
這是1948年的仲夏。最終鼓起了行動的勇氣,布盧從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化裝用具,琢磨著要換一個新的身份。排除了幾個選項之後,他決定扮成他小時候在自家門口見過的一個老乞丐——一個名叫吉米·羅斯的本地人——他用流浪漢的衣服把自己裝扮起來:破爛不堪的呢外套,鞋子則用細繩綁紮著,免得鞋面和鞋幫脫開,一個褪色的手提袋裡塞入了全部家當,然後,最後一項,戴上松垂的白鬍子和長長的白髮。這最後的細節使他看上去像是《舊約》里的先知。雖然布盧裝扮的吉米·羅斯,並不是一個病懨懨的窮漢,而是一個聰明的傻瓜,一個處於社會邊緣的貧困聖人。也許有點傻,但卻無害:他向周圍這個世界顯露出一種令人愉悅的漫不經心,畢竟見過大風大浪,如今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為之煩惱了。
接下來的幾天,布盧在腦子裡把這部電影反覆過了幾遍。這是一件好事,他想,故事結束於一個聾啞男孩。這個秘密就被埋葬了,而米徹姆一直都是個外來者,至死都是。他的夢想非常簡單:在一個普通的美國小鎮上成為一個普通公民,娶一個鄰家女孩,過著平靜的生活。真奇怪,布盧想,米徹姆為自己選的新名字叫傑夫·貝利。這名字跟他去年和未來的布盧太太一起看過的一部電影里的角色很相近——喬治·貝利,是由《風雲人物》里的詹姆斯·斯圖爾特扮演的;那也是一個美國小鎮的故事,但角度正好相反:一個人一輩子都在試圖逃避挫折。但最後他明白了自己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他一直都在做正確的事。毫無疑問,米徹姆扮演的貝利想做是正是斯圖爾特扮演的貝利。但對他來說,這個名字是假的,一個一廂情願的產物。他真實的名字是馬卡姆——或者,正如布盧念得那樣,是「他自己的標誌」——這就是全部癥結所在。他已經被過去貼上了標記,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什麼都幫不了他。布盧想,有些事發生了,就永遠發生了。它永遠都不可能改變,不可能變成別的事情。布盧開始被這個念頭纏住了,因為他把它看作某種警示,一種內心傳遞出的信息,儘管他竭力想推開這個念頭,但這陰暗的念頭就是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別擔心,布盧說,上帝保佑一切。
著名的遺言。
你該不是說,布盧說著,沉思地搖搖頭,就是因為這個才讓你停下來思考的,是嗎?
這短短的一幕,突如其來而傷害極大,把布盧內心徹底翻騰了一遍。當他鎮定下來準備回去時,意識到他已經拋棄了自己的生活。這不是她的錯,他對自己說,他想責怪她卻知道自己沒法去怪她。也許在她的認識里,他已經死了,他怎麼能夠反對她想找回自己生活的權利呢?布盧覺得眼裡噙滿了淚水,但與其說是悲哀,不如說他為自己如此愚蠢而感到憤怒。他失去了他原本有機會得到的幸福生活,這樣一來,把這說成是結局的真正開始也不為過。
沃爾特什麼?布盧回答,牢記著要扮演自己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