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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 3

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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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嗎?
噢,沒錯,布盧說,他不想裝得太過無知。有人跟我說起過他。他非常喜歡大自然。你說的就是他嗎?
不完全是。但同樣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就是那個孤零零地住在樹林里的人。
沒了。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最後我們看見的是房門打開,威克菲爾德帶著狡黠的微笑走進門去。
就像那個稻草人,布盧說。
寫作是一件孤獨的事情。需要你付出整個一生。在某種程度上講,一個作家是沒有自己的生活的。就算他的人在那裡,其實他並非真的在那裡。
然後呢?
我估計我不大可能進入你的客戶名錄,他說。
非常簡單。梭羅和他的朋友布朗森·奧爾科特來到瑪特爾大街惠特曼的住所,沃爾特的母親把他們帶到小閣樓上的卧室里,沃爾特和他的弱智弟弟埃迪住在那裡。一切都挺順利。他們握了手,互相寒暄一番。但是,接著他們坐下來談論對人生的看法時,梭羅和奧爾科特注意到房間當中的地板上擱著一個尿液滿滿的夜壺。沃爾特當然是個性情豪爽的傢伙,對此毫不在意,但那兩個新英格蘭人卻發現自己很難繼續面對一罐排泄物談話。所以最後他們只好下樓到客廳去繼續他們的談話。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小的細節。但是當兩個偉大作家會面時,歷史就產生了,把所有的事實都搞清楚是非常重要的。你知道的,那個夜壺,不知怎麼就使我聯想到那個摔到地板上的大腦了。當你停下來想想,就會發現這裏面有著某種形式上的相似之處。我是說那些隆起和迴旋。肯定有某種聯繫。大腦和腸子,都是人體內的東西。我們總是談起試圖探索一個作家的內在之物,從而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可是等你真的這麼去做,就會發現發現那裡面並沒有很多內容——至少跟你從任何一個普通人身上看到的沒什麼不同。
那故事呢?
他寫故事。
我叫吉米,布盧說,吉米·羅斯。
就拿霍九九藏書桑來說吧,布萊克說,他是梭羅的一個好朋友,也許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作家。他從大學畢業后,回到塞勒姆,他母親在那裡有一所房子。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十二年閉門不出。
上帝保佑你,先生,布盧說。
我想說的是,布萊克相當突然地說,我料想我的壽命不會很長。至少從你們的數據統計上看是這樣。
是啊,我們四周環繞著幽靈。
當然碎了。腦子沒那麼堅硬,你知道的。濺得到處都是,就是那樣。這個美國最偉大的詩人的大腦就這樣被掃成一堆,扔進垃圾筒里了。
不管怎麼說,這一招打破了僵局,隨後他們聊起了不同品牌蘇格蘭威士忌的妙處。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一個話題自然引出了另一個話題,當他們坐在那裡又說到紐約夏季帶來的諸多不便,說到這家飯店的裝潢風格,說到很早以前這座城市還是一片樹林和草地時就住在這裏的阿耳岡昆印第安人時,布盧慢慢進入了他今晚打算扮演的角色,一個名叫斯諾的樂呵呵的吹牛大王,威斯康星州的堪諾薩市的一位人壽保險推銷員。得裝傻,他告訴自己,因為他明白一上來就自報家門完全不合常理,即便他知道布萊克心知肚明。玩一下捉迷藏,他說,要把捉迷藏玩到底。
我也很開心,布盧說,談話結束讓他感到一陣輕鬆,因為他知道鬍子撐不了多久就要脫落了,天氣這麼熱,他又很緊張,沁出的汗水都流到膠水裡去了。
你似乎對這些事知道得很多,布盧說,他對布萊克的談話內容開始有點找不到重點了。
他也是個詩人嗎?
第二天晚上,他跟著布萊克坐地鐵去了曼哈頓,穿著一身平日的衣服,覺得沒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布萊克在時代廣場下了車,迎著明亮的街燈,在喧嘩的馬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逛了逛。布盧,緊緊盯著他,似乎自己的生命就取決於此,從未離開過他超過三四步的距離。九_九_藏_書九點鐘,布萊克走進阿耳岡昆大飯店的大堂,布盧跟著他進去。成群的人在裏面轉來轉去,空余的桌子不多,於是當布萊克在一處幽暗的角落坐下時,布盧的機會來了,他很自然地上前,彬彬有禮地詢問能否與他共用一張桌子。布萊克沒有反對,淡然地朝布盧聳了聳肩,布盧便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有幾分鐘,他們什麼話也沒說,等著有人來為他們點單,同時看著那些身著夏裝的女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呼吸著她們留在空氣中的各種香水味,布盧並不急著進入下一步,他樂於等待時機,讓事情順其自然地推進。當侍者終於過來詢問他們要喝點什麼時,布萊克點了一杯加冰塊的「黑白天使」,而布盧不禁將其視為一個有趣的暗示——遊戲即將開場,同時對布萊克的肆無忌憚、麻木不仁和粗鄙趣味感到非常驚訝。好像是較上勁了,布盧也要了同樣的飲品。點單時,他直視著布萊克的眼睛,而布萊克沒有顯露任何表情,用一副空洞死寂的眼神回望著布盧,像是在告訴他眼睛後面毫無秘密可言,不管布盧怎麼逼視,都無法看出一點名堂。
他在裏面幹什麼?
布盧很高興與布萊克有了初步的接觸,但這次邂逅並沒有達到他想要的效果,總的來說他感覺有些心煩意亂。儘管談話毫不涉及案子本身,但布盧不由覺得布萊克所有的言談實際上皆有所指——跟他打啞謎似的,好像試圖要告訴布盧什麼事,卻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是的,布萊克遠不止是友善,幾乎可以說是令人愉悅了,但布盧仍然不能排除此人一上來就識破了他的可能性。如果是這樣的話,布萊克肯定就是一個同謀者——要不然幹嗎要跟布盧扮演的人瞎聊呢?當然不是因為他的孤獨。假設布萊克是真實的,那麼孤獨絕不是個問題。到目前為止,他生活中每一個步驟恰恰都是為保持孤獨而安排的,如果說他是為了逃離孤獨的read•99csw.com痛苦而主動與人搭訕,那太荒謬了。在避開與世人的一切接觸的一年多以後,如今他絕不會這麼做。如果說布萊克最終決定打破自己與外界隔絕的日常生活,那為什麼要從跟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在街頭閑聊開始呢?不,布萊克知道他是在和布盧談話。如果他知道這一點,那麼他就知道布盧是什麼人。布盧對自己說:他什麼都知道。
沒錯。
我叫布萊克,布萊克說著握了握布盧的手。
到了寫下一份報告的時間了,布盧無奈地面對一個兩難困境。關於是否可以跟布萊克接觸,懷特從來沒作過交代。布盧的任務只是監視他,不需要做過頭,也不能偷工減料,他不知道現在他是不是違反了他的任務要求。如果他把這次的談話寫進報告,懷特也許會反對。可是反過來說,如果他不寫進去,若布萊克和懷特的確是一夥的話,那麼懷特馬上就會知道布盧在撒謊。布盧苦苦思索了很長時間,而到頭來還是沒找到解決的辦法。他困住了,二中選一,他明白只能如此。最後,他決定這事略過不提,但那只是因為他仍抱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希望自己的猜測錯了,懷特和布萊克不是一夥的。但這最後的樂觀念頭後來很快就化為了泡影。報告送出三天後,每周給他寄送支票的郵件來了,裏面還有一張便條,上面寫著:你為什麼撒謊?這時布盧已經有了毋庸置疑的整句。從這一刻起,他就開始生活在明知自己即將溺斃的狀態之中。
這時天色已暗,夜幕很快就會降臨。西面還有一抹最後的粉紅色,但這一天已經快結束了。布萊克看了看天色,知道該走了,站起身向布盧伸出手。
他們最後一次握了手,然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各自揣著自己的想法。
跟你聊天真開心,他說。我都不知道我們在這裏坐了這麼久了。
又一個幽靈。
布盧,始終記得要表現出偽裝的人格,好幾次爆發出喘著粗氣的大笑——很好地模read.99csw.com仿了一個老傢伙的笑聲。布萊克也笑著,到了現在,兩人之間的氣氛是如此融洽,沒人會覺得他們不是長期的密友。
聽起來挺神奇的。是的。但霍桑寫出了偉大的故事,你看,我們現在仍在讀他的故事,雖說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有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叫威克菲爾德的人想和他妻子開一個玩笑。他跟她說,要外出幾天去辦什麼事,可他並沒有離開這個城市,只是拐過街角,找了一處房子租下,等著看會發生什麼事。他也說不上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但他還是這樣做了。三四天過去了,他還沒準備好回家,就在租來的房子里住下去了。過了幾個星期,又過了幾個月。一天,威克菲爾德走到自己家那條街上,看見自己家裡布置成了辦喪事的樣子,那是他自己的葬禮,他妻子成了寡婦。幾年過去了。他時常會在街市上遇到自己的妻子。有一次,在擁擠的人群中,他還硬是從她一旁擦身而過。但她沒認出他來。更多年過去了,二十多年後,威克菲爾德成了一個老人。一個秋季的雨夜裡,他走過空空蕩蕩的街道,正巧路過他的老房子,便從窗口瞟了進去。他看見壁爐里燃著溫暖的爐火,心想:要是我現在待在屋子裡面,坐在壁爐旁邊一把舒適的椅子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站在雨中的話,該有多快活啊。於是,他沒有多想,就走上台階敲了敲房門。
就那樣嗎?他就只是寫作?
真的嗎!他驚叫起來,但一眨眼又恢復了理智,裝出一種鄉巴佬似的大驚小怪。一個私家偵探。想想看吧。活生生的。想想看我把這事告訴我妻子的話她會怎麼說啊。我在紐約和一個私家偵探一起喝過一杯。她根本都不會相信。
好地方,布盧說,一邊想到他在那個綠草如茵的小院子里度過的愉快時光。我自己也喜歡去那裡。
我明白了,布盧說,他其實什麼都不明白,因為他發現布萊克說得越多,他就越不明白。
上帝保佑你,吉米·羅https://read.99csw•com斯,布萊克說。
我會一直記得我們這次難得的談話,吉米,布萊克說。
普利茅斯教堂。他想聽亨利·沃德·比徹的佈道。
確實如此,布萊克說,就像是奧茨國里的稻草人。
這是我的癖好,布萊克說。我喜歡了解作家是怎麼生活的,特別是美國作家。這可以幫助我理解一些事情。
他是怎麼跟他妻子說的,我們就不知道啦?
我是一個私家偵探,布萊克說,單刀直入,鎮定自若,有那麼一刻,布盧真想把酒潑到他臉上,他簡直要氣炸了,被這個人撩撥得怒不可遏。
我也會的,布盧說。你給我留下了很多值得思考的東西。
幽靈。
許多偉人去過那裡,布萊克說。亞伯拉罕·林肯、查爾斯·狄更斯——他們都在這條街上走過,都去過那座教堂。
又是一陣大笑之後,布萊克說,然後是梭羅去拜訪惠特曼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
噢?布盧說著,不知道該期待什麼。你是干哪一行的?
然而,想到可憐的沃爾特躺在墳墓里,真有點悲哀,布萊克說。孤單單的,還沒了大腦。
他們喝完了第一杯,又要了一杯,接著再要了一杯,他們的談話顯得很從容,從保險精算表格一直聊到各行各業男性的平均壽命,布萊克漏出一句話,把談話引向了另一個方面。
當晚,布盧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決定最好還是趁早把吉米·羅斯埋起來,擺脫這身份。這老流浪漢已經實現了他的目的,但超過這一點就不明智了。
是啊。到此為止了。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又進了家門,他們的餘生恩愛倍加,白頭到老。
就是他,布萊克回答。亨利·戴維·梭羅。他從馬薩諸塞州來這裏住過一段時間,到布魯克林去看惠特曼。但在前一天,他先來了橘子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