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幽靈 4

幽靈

4

開始我也這麼想。但現在我敢肯定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永遠不會。我確信無疑。
他什麼事也不做,就這樣待著。他只是整天坐在房間里寫東西。簡直要逼得你發瘋。
我在考慮。我還在考慮,也許我應該乾脆離開這一行去干點別的。別的行業。也許可以去賣保險,或者去馬戲團找份差事。
他們一起看了一遍牙刷,布萊克最後挑了一把紅色的。這時他們開始研究起各式各樣的衣刷,布盧一邊拿自己的衣服做著示範,一邊說,對於一位像您這樣衣著整潔的先生來說,我想你會覺得衣刷絕對是必要的。但布萊克說他到現在還沒用過。不過呢,他也許要考慮添置一把發刷,於是他們就在箱子里尋找發刷的樣品,談論起各種尺寸和式樣,以及不同的刷毛,等等。當然,布盧已經達到了真正的目的,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把這全套活兒從頭到尾地做了下來,盡量把事情做得地道些,雖說這也無關緊要。等布萊克付了刷子錢,布盧收拾好箱子準備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又說了幾句。你似乎是個作家,他說,一邊指指桌子,布萊克說是的,他是個作家。
他在寫什麼?
手錶在他摔倒時停了,蘇醒時他不知道自己暈厥了多長時間。一開始隱隱約約地,他重新恢復了知覺,感覺好像以前來過這裏,也許是很久以前,當他看到窗帘在敞開的窗口旁邊飄拂著,黑影在天花板上古怪地移動時,還以為自己正躺在家裡的床上,回到了孩提時期,在炎熱的夏夜難以入睡,他想象著若是豎起耳朵,不知能否聽見隔壁房間父母的低聲絮語。但這種幻覺只持續了片刻。他開始感到頭痛,胃裡一陣攪動的噁心,接著他終於看清了自己在哪裡,又重新體驗到剛踏入房間時那一刻的恐慌。他一邊兩腿顫抖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兩步,一邊對自己說不能待在這裏,他得走,是的,馬上走。他抓住了門把手,可突然間,他想起了自己一開始為什麼會來這兒,他從口袋裡掏出手電筒打開了,在整個房間里不停地揮動,直到光線偶然落在了布萊克桌邊那一疊碼得整整齊齊的文稿上。不假思索地,布盧伸出另一隻手拿起那疊文稿,他對自己說這沒什麼關係,這還只是第一步,隨即向門口走去。
布盧一上來就忙不迭地兜售各種刷子,指指他的刷具箱,道聲歉,請求允許他進來,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顯示了他操練了上千遍的推銷員的伶樂俐齒。布萊克溫和地請他進來,說他也許有興趣瞧瞧他的牙刷,而布盧邁著腳步進來時,依然喋喋不休地推銷著那些發刷和衣刷,他只是想滔滔不絕地有話可說,藉此騰出身體的其他部分來觀察這個房間,觀察那些能觀察到的東西,思考,同時在布萊克面前隱藏他的真實目的。
早晨來了,布盧又開始忙著化裝。這回扮成富勒刷具公司的推銷員,這是他以前玩過的伎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耐心地把自己弄成一個禿頭,再粘上小鬍子,在眼圈和嘴唇周圍做上老年人的皺紋,他坐在小鏡子前,就像古時候巡演的雜耍演員似的。十一點剛過,他收拾好自己的刷具箱,穿過馬路來到布萊克的樓前。打開門鎖對布盧來說是小孩子的把戲,只需幾秒鐘就能搞定,當他走進過道時,不由得感到一陣久違了的激動。不是什麼難事,走上布萊克那一層樓梯時他提醒自己。這次探訪只是想瞧一下他屋子裡面有些什麼https://read•99csw•com,探明情況以利於今後的行動。然而,這一刻布盧還有點壓抑不住的興奮。因為他知道,這不僅是探查一個房間——想想自己就在那裡面,站在四堵牆之間,和布萊克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從現在開始,他想,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將影響到其他的一切。門一打開,此後布萊克就將永遠活在他的身體里了。
他掏出偷來的文稿,心想它能讓自己的思緒轉移開去。結果這讓問題更複雜了,因為拿起來一看,他發現原來那隻不過是他自己寫的那些監視報告而已。它們全在這裏,一份挨著一份,每周的記述一份不差,白紙黑字一目了然,可那什麼意義也沒有,等於什麼也沒說,與這案子的真相相去甚遠。布盧一見它們,就痛苦地呻|吟起來,墜入了深深的內心世界之中,接著,對著自己在那裡發現的東西,發出了笑聲,開始是輕微的笑,後來力度變大了,一聲比一聲響,直笑得喘不過氣來,幾乎要窒息了,好像要把自己整個兒給抹掉似的。他把那些稿紙緊緊攥在手裡,拋向天花板,看著飛散的紙頁落下來,撒滿一地,那些令人傷心的紙頁。
不過,他還是打破了某種瓶頸,自從這案子開始以來,這是他第一次不再處於止步不前的境地。按說,布盧應該為自己這個小小的勝利慶祝一下才是,但事實證明他今晚卻沒法沾沾自喜。他最大的感覺莫過於悲哀,他覺得自己的熱情被耗盡了,他覺得這個世界令人沮喪。不管怎麼說,事實最終讓他失望透頂,他發現很難不把這件事個人化,因為他非常明白,無論怎樣解釋這樁案子,他都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他走到窗前,目光越過街道,看見布萊克房間的燈已經亮起來了。
這房間跟他想象的差不多,也許更簡樸一些。比方說,牆上什麼也沒有,這讓他有點詫異,他總以為這裡會掛上一兩幅畫,某種只為打破單調而張貼的圖像,一幅風景畫,或者是布萊克曾愛過的什麼人的肖像。布盧對於布萊克室內會掛什麼畫一直有著好奇的揣測,心想那也許會是一條有用的線索,可是等他看清楚了,才知道牆上根本什麼也沒有,他意識到,他早該明白會是這樣的。除此之外,房間里的情形與他原來的揣測幾乎沒有出入。這修道士斗室似的房間與他想象的一樣:牆角那裡是一張整潔的小床,另一處牆角是一個小廚房,所有的東西都一塵不染,一點麵包屑都見不到。另外,房間中間對著窗,有一張木桌和一把直背椅。桌上擺著鉛筆、鋼筆、打字機。室內有一個衣櫃,一個床頭櫃,一盞燈。靠北牆還有一個書櫃,可是裏面只有寥寥可數的幾本書:《瓦爾登湖》《草葉集》《重講一遍的故事》,還有別的幾種。沒有電話,沒有收音機,沒有雜誌。桌上是碼齊的一疊疊紙張:有空白的,有帶字的,有些是列印的,有些是手寫的。足有幾百頁,也許是上千頁。但你不能把這叫做生活,布盧想。你不能把這歸為任何。這不是人住的地方,你所看到的是世界末日。
是的,布萊克說。我已經寫了好多年了。
為什麼?
他躺在床上想:再見,懷特先生。你根本不是真實的存在,對吧?從來沒有一個叫做懷特的人。然後又是一番感慨:可憐的布萊克。可憐的靈魂。可憐的被毀了的無名氏。再接下來,當他的眼皮變得沉重起來,睡意開始漫過全身時,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顏色。我們所目睹的每件事情,我們所接觸的每件事情——這世上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顏色。他竭力掙扎著再清醒一會兒,開始羅列起名單來了。就拿藍色來說吧,他說。有藍鳥和藍背鳥,還有藍鷺。矢車菊和玉read.99csw.com黍螺也是藍色的。還有紐約正午的天色。有藍莓和蔓越橘,還有太平洋。有藍魔,也有藍綬帶陪審團和藍血。有藍調音樂。有我老爸的警服。有藍色法規和藍色|電|影。還有我眼睛的顏色和我的名字。他停一下,突然對更多的藍色感到困惑起來,於是又想到白色。有海鷗,他說,有燕鷗、鸛還有美冠鸚鵡。有這房間的牆壁和床上的床單。有鈴蘭,康乃馨,還有雛菊花瓣。還有休戰的白旗和中國人的喪事。還有母乳和精|液。還有我的牙齒。還有我的眼白。還有白椴樹、白松樹和白螞蟻。有總統的白宮和白枯病。白色的謊言和白熱化。接著,他毫不遲疑地轉入黑色,從黑名冊開始,接下來是黑市,還有黑手黨。籠罩著紐約的夜色,他說。還有芝加哥黑襪隊。還有黑莓和烏鴉,有停電還有污點,黑色星期二和黑死病。還有黑信。還有我的頭髮。還有筆尖里流出的墨水。還有盲人眼裡的世界。最後,他厭倦了這個遊戲,思緒開始飄忽起來,他對自己說,這是沒邊沒際的。他睡著了,夢見了很早以前發生的事情,然後半夜裡他突然醒來,又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考慮著下一步該怎麼做。
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但大多數時候不是。就拿我現在的一件案子來說。我搞了一年多了,沒有比這更叫人厭煩的了。有時候,我無聊得快要發瘋了。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嗎?
你快寫完了吧?
哦,你不妨自己想象一下。我的工作是監視一個人,據我所知,這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每周提交一份有關他的報告。就這樣。盯住那個人,然後把看到的事情寫下來。沒有比這更倒霉的差事了。
也許是吧,布盧的怒氣又上來了。可想想也挺來勁的!生活質量更勝於壽命長短,你知道。有一半的美國男人想提前十年退休去干你那一行,去偵破案件,施展你的聰明才智,順帶玩玩女人,讓那些壞人受到應有的懲罰——上帝啊,還可以說出許多好處來。
這就是問題所在,布萊克回答。我甚至再也不必費這份心了。我已經觀察了他那麼長時間,以至於我對他的了解超過了對自己的了解。我所有要做的事情就是琢磨他,我知道他在做什麼,我知道他在哪裡,我什麼都知道。到了我閉上眼睛也能看到他的地步。
穿過馬路回到自己的房間,布盧給自己斟上了一杯白蘭地,坐在床上,告訴自己要鎮靜。他一口接一口地喝光白蘭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當他驚恐不安的心情慢慢平息下來時,他開始感到羞愧。他搞砸了,他告訴自己,總體來說是這樣。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力不從心,這個想法使他大為震驚——把自己視為一個失敗者,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膽小鬼。
我不知道,布萊克說。這聲音第一次泄露了他的情緒,從他不經意的言語中能捕捉到這一點。
那麼,所有的一切都歸結到一個問題,不是嗎?布盧問。他現在已經把斯諾給忘了,直視著布萊克的眼睛。他知道你在監視他嗎,還是不知道?
那為什麼搞得那麼神秘呢?
哦,每樣工作都有它庸常的一面,布盧繼續說。可是干你這行的話,至少你知道,你經歷過的所有那些艱苦的工作最終總會引向一些不同尋常的事吧。
布盧有好幾天都懶得向窗外望。他把自己徹底封閉在自己的想法中,就像是布萊克已經不存在了似的。這是布盧一個人的戲劇,如果說布萊克是引起這一現象的原因,那就像是他已演完了自己的角色、說完了他的台詞,並退出了舞台。由於布盧這時不能接受布萊克的存在,所以只能否認他的存在。自從探查過布萊克的房間,還在那裡獨自待過之後,可以說,在布萊克孤獨的密室里,他九-九-藏-書無法對那一刻的黑暗作出回應,除非用自己的孤獨代替。因此,進入布萊克的內心,就相當於是進入了他自己的內心,而一旦進入了自己的內心,他就再也不能想象自己在別處了。但這也恰好是布萊克之所在,儘管布盧並不知道這一點。
我希望能有機會讀到這本書,布盧說。
這有什麼可討厭的?
布盧從房間後面找出雙筒望遠鏡,又回到窗前。他把望遠鏡對準布萊克臉部,研究了幾分鐘那張臉,從一個部位轉到另一個部位,眼睛、嘴唇、鼻子,等等,把臉拆開,然後重新拼到一起。他被布萊克臉上的悲哀打動了,這抬眼凝望他的目光里似乎全無希望,他情不自禁地、不知不覺就被這幅景象吸引了,布盧感到自己越來越同情他了,心裏湧出了對街對面那個孤立無援的人的一陣憐憫。然而,他真希望自己不要這樣,他希望自己能有勇氣舉槍對準布萊克,一槍射穿他的腦袋。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擊中了自己,布盧想,他在倒地之前就已經邁進了天堂。但是,一旦把這一閃而過的場景在腦海里排演出來,他就開始退縮了。不,他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他想做的。如果不是這樣,那麼——是什麼呢?依然與自己內心的溫情浪潮對抗著,他對自己說,他想獨自待著,他只想要和平與安寧,他漸漸發覺,自己已經在那裡站了好幾分鐘了,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幫幫布萊克,有沒有可能伸出友誼之手去拉他一把。這肯定會扭轉局面,布盧想,這將動搖整個事情。幹嗎不呢?為什麼不做點出人意料的事呢?去敲開門,抹去整個故事——這比任何事情都荒謬。因為事實上,布盧內心所有的鬥志都消失了。他不再有勇氣了。而且,表面上看,布萊克也是這樣。瞧他那個樣子,布盧對自己說。他是世界上最悲哀的生物了。然而,說這話的同一瞬間,他明白這也在說他自己。
因此,一天下午,像是出於偶然,布盧走到比前幾天都要靠近窗口的地方,正好停在窗前,然後就像是過去工作時那樣,他拉開窗帘朝外面望去。一眼看見的就是布萊克——不是在他自己的房間里,而是站在街對面他那座房子的台階上,抬頭打量著布盧的窗子。他想結束這一切了?布盧猜想。這是不是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
布萊克離開台階已經好一陣了,大概早已轉身進屋,布盧還凝視著那個空白之處。離黃昏還有一兩個小時,他終於從窗口轉過身,看看被自己搞得一團糟的房間,花了一個小時把東西都收拾好——洗了碗碟,鋪好了床,收起衣服,從地板上把那些舊報告收拾掉。然後鑽進浴室,花了好長時間洗了澡,颳了鬍子,新換了一身衣服,穿上了他最好的那套藍西裝。他現在看上去跟以前迥然不同,突然間不可逆轉地改變了自己。他不再害怕,不再發抖了。對自己要去做的事,他只覺得鎮定自若,充滿了正義感。
布盧付了賬,然後回到布魯克林。當他回到橘子街時,抬頭朝布萊克的窗子看了一眼,那裡一片漆黑。沒關係,布盧說,他很快就得回來。我們還沒完呢。這個派對才剛剛開始。等到香檳酒打開,我們再等著瞧吧。
不能肯定布盧是不是真的從這個夜晚的事件中恢復過來了。就算他恢復了,也必須注意到,等到他恢復到以前的模樣,已經過去好幾天了。這段時間里,他不刮鬍子,也不換衣服,待在房間里一動不動。又到了該寫下一份報告的時間了,但他懶得理會這事。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說,一邊踢了踢地板上那些舊的報告,再寫這些報告我就真他媽的不是人了。
他敲了幾下,門開了,突然失去了任何距離,事物和對事物的想法完全一致。布萊克在家,站在門口,右手捏著九九藏書一支沒蓋筆帽的鋼筆,彷彿工作被打斷了,但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一直在等著布盧,對嚴酷的事實逆來順受,但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些了。
布盧看見一行淚水從布萊克臉頰上淌落下來,可還沒等他說什麼,還沒等他發揮自己的本壘優勢,布萊克就匆匆起身,說聲抱歉,說他得去打個電話。布盧那裡坐了十到十五分鐘,但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在浪費時間。布萊克不會回來了。談話結束了,不管他在這裏坐多長時間,今晚不會再有什麼事了。
快要完了,布萊克若有所思地說。但有時候很難知道自己進行到哪一步了,我想我快完工了,可我意識到漏了一些重要的東西,所以只能重新回到開頭部分。不過也是,我夢想著完工的那一天。那一天快到了,也許。
他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現在得趕快上街,焦躁地想著還不至於太晚吧。布萊克不會一去不返,誰知道他是不是藏在街角拐彎的地方,等在那裡伺機撲來?布盧跑上布萊克那幢樓房的台階,笨手笨腳地撬開前門的鎖頭,不停地扭頭朝後看,然後走上通向布萊克那一層的樓梯。第二把鎖比前面那把多費了些力氣,雖然按理說應該更簡單,即使對於一個最生澀的新手來說也應該是一件容易的工作。這種笨拙提醒布盧他已經失去了自控能力,被這一切擊敗了;可即便他知道這一點,除了聽天由命也幾乎無能為力,只求兩手別再那麼哆哆嗦嗦的了。但事情越變越糟了,他踏進布萊克房門的那一瞬間,心頭一下子感到黑壓壓的,好像夜色正從他的毛孔中湧入,從頭頂灌下來,同時他的頭似乎在變大,裏面充滿了氣體,好像跟他的軀體剝離開來,向上飄浮而去。他又往房間里踏進一步,隨後兩眼一片漆黑,像個死人似的栽倒在地板上。
怎麼會?
我說不清,但我有個合乎邏輯的推測。我想他是在寫他自己。他一生的故事。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再沒有更合適的了。
回到屋裡,布盧踱來踱去,試圖拿出下一步的計劃。在他看來,布萊克最後似乎犯了個錯誤,但他還不是很肯定。因為儘管證據確鑿,但布盧還是不能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感覺置之不理,布萊克已經開始朝他大喊了,在牽著他的鼻子走,也就是說,逼著他朝著他計劃好的什麼方向前進。
布萊克把目光挪開,不能再和布盧對視了,他突然用顫抖的聲音說:他當然知道。這就是癥結所在,不是嗎?他已經知道了,否則著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這全是虛幻的,布萊克說。真正的偵探工作相當枯燥乏味。
然而,過了三個夜晚,當希盧終於等到機會,卻意識到自己開始害怕起來了。布萊克在九點鐘時出門,走上街頭,消失在街角。雖然布盧知道這是一個直接的信號,布萊克簡直就是在召喚他採取行動,但他也感覺到這可能是一個圈套,現在,在這最後的時刻,還沒等他鼓起勇氣,相信自己有能力搞定一切,他就陷入了新的自我懷疑的折磨之中。他為什麼突然開始信任布萊克了呢?到底是什麼讓他以為他倆現在是站在一邊的?這是怎麼發生的,對布萊克的召喚,自己為什麼竟會如此順從?隨後,從鬱悶中擺脫出來,他又開始考慮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如果他一走了之了呢?如果他就這麼站起來走出門,從整個事情中脫身了,那該怎麼辦呢?他琢磨了一會兒這個想法,在腦海里模擬了一下,漸漸地他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沉浸在恐懼與幸福之中,就像一個奴隸跌跌撞撞地奔向自由。他想象著自己在別處的情形,離這裏很遠,穿行在林海深處,大搖大擺地扛著一把斧頭。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終於是為他自己而活了。他將開始從頭創建自己的生活,九_九_藏_書做一個流放者,一個拓荒者,一個新世界的移民。但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深遠的境地了。因為一旦他開始在無名的樹林里穿行,馬上就會感到布萊克也在那裡,藏在哪棵樹後面,埋伏在灌木叢里,等到布盧躺下閉上眼睛,就偷偷接近他,割斷他的喉嚨。這件事會一再地出現,布盧想。如果他現在不加倍提防布萊克,那麼這事就永遠不會有個了斷。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命運,天底下所有的英雄都須聽命於此。沒有選擇,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那就是註定要發生的,沒有選擇。但布盧不願承認這一點。他努力與它作鬥爭,抗拒它,心裏越來越厭惡它。但這正是因為他對此早已瞭然於心,反抗它就是因為已經接受了它,想說「不」是因為已經說了「是」。所以,布盧漸漸轉過這個彎子來了,終於屈服於他應該做的事情的必然性。但這並不是說他不害怕。從這一刻起,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布盧,那就是害怕。
大多數情形下,他要麼躺在床上,要麼在屋裡走來走去。他看了看這案子開始以來釘在牆上的各種圖片,一幅幅地研究著,儘可能要琢磨出什麼意思,然後轉向下一幅。這是那個費城驗屍官戈爾登拿著那小男孩的遺容面模的圖片。這是大雪覆蓋的山區景象,圖片右上角上,嵌著那個法國滑雪者的頭像,他的臉部擱在一個小框里。這是布魯克林大橋的圖片,橋旁是父子兩個羅布林。這是布盧的父親,一身警服的他正從紐約市長吉米·沃克手中接過獎章。還有另一張布盧父親的照片,那上面他穿著便衣,是他和布盧母親婚後頭幾年拍的,他摟著布盧母親的肩膀,兩人表情燦爛地對著鏡頭笑得很開心。這是一張布朗摟著布盧肩膀的照片,攝於布盧成為他的搭檔那一天。那張照片的下面是傑基·魯賓遜正滑進二壘的圖片。旁邊是沃爾特·惠特曼的肖像。最後,這位詩人左側,是從一份電影雜誌上剪下來的羅伯特·米徹姆的劇照:手裡拿著槍,看上去好像整個世界都要向他投降了。沒有前未來布盧太太的照片,但每當布盧巡視他這小小的照片廊時,目光也會停留在牆上某個空白角落前,假裝她也在那裡。
好像在寫一本挺厚的書,布盧說。
他們現在走到門口了,布盧想借題發揮來幾句空泛的議論。扮小丑玩是很有趣的,他意識到,但同時心裏又有一種想作弄布萊克的衝動,想證明沒有什麼事情能逃過他的眼睛——布盧想讓布萊克明白,從本質上講自己和他一樣聰明,每一步都能跟得上他。但布盧克制住了這種衝動,管住了自己的舌頭,禮貌地向布萊克點頭,感謝他的惠顧,然後退了出去。富勒刷具公司的推銷員這就謝幕了,不到一個鐘頭,他就把那些玩意兒全都扔進了裝有吉米·羅斯剩餘道具的那隻破袋子。布盧知道今後什麼偽裝都不需要了。下一步的探訪是不可避免的,唯一要考慮的是選擇一個恰當時機。
非常正確,布萊克說,我們所有人都會有那一天。
因為他需要我,布萊克說,依然沒有看布盧。他需要我的眼睛看著他。他需要我見證他還活著。
那太糟了,布盧同情地說。也許你該退出這樁案子。
也許他在引你上鉤。你知道,在突然採取行動之前先給你催眠。
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布萊克說。但首先,我得寫完這本書。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在家裡。跟往常一樣。坐在房間里寫東西。
哦,這我們可永遠也無法知道,不是嗎?布盧說,很有哲理地點點頭。今天我們活著,明天我們死去。我們所有人都會有那一天。
我從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麼糟糕,布盧說著搖搖頭。但請你告訴我,為什麼這會兒你不監視那個人了?難道你不需要時時盯住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