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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閉的屋子 2

鎖閉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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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肖十六歲時,他的父親得了癌症。有一年半的時間,他眼看著他父親死去,那段時間里,他們的家庭慢慢地分崩離析。也許范肖的母親受的打擊最大。她一直強忍著保持自己的體面,忙著尋醫問葯,籌劃家庭開支,試圖維持一個正常的家。在充滿康復希望的樂觀情緒和完全崩潰的絕望心境這兩極之間,她總是一陣陣地來回搖擺。據范肖說,她從來不能直面不可避免的真實情況。她知道事情就要發生,可她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知道,隨著時間推移,她似乎開始屏住呼吸過日子了。她的舉止越來越怪:整夜狂熱地清理屋子,害怕獨自留在屋裡(還伴隨著突然莫名其妙的離家出走),還有一系列想象出來的病痛(過敏、高血壓、暈眩)。到最後,她又對各種各樣古怪的理論來了興緻——占星術,精神感應,還有那些涉及鬼魂的巫師譫言——到最後,只要一跟她說話,就會被她沒完沒了地談論的人體腐爛話題煩得一句話都不想說。
他死的時候還不到五十歲。在他生命最後的六個月里,醫生已經完全放棄了救治他的希望,他躺在自家備用的卧室里,透過窗子眺望後院,偶爾看看書,服幾片止痛藥,然後昏睡過去。范肖的空余時間大部分是和他父親一起度過的,雖然我只能推測他們家裡的情形,但我猜測這場疾病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至少,我知道他有多努力,經常是放學回來就和他待在一起,使自己成為父親身邊不可缺少的人,以極大的毅力專心致志地照顧他。這樣的經歷對范肖來說是殘酷的,可能有些難以承受,雖然看上去他對付得還不錯,鼓起了一種只有初生牛犢才有的勇氣。我有時候都在懷疑他能否熬過去。
回首往事之際,我發現范肖天生就該是一個作家。他的內在性之深似乎註定了他會這麼做。甚至在小學里,他就開始寫起短篇故事來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十歲或是十一歲以後就想當一個作家了。當然,一開始,似乎沒那麼明顯。坡和斯蒂文森是他的模仿對象,由此得到的都是些孩子氣的把戲。「一天夜裡,那是公元1751年,我穿過可怖的暴風雪向我祖先的老屋走去,這時,我突然看見一個鬼魂的影子站在雪地里。」諸如此類的文字,堆砌著過度誇張的詞藻和鋪張造作的情節。六年級時,我記得,范肖寫過一篇長達五十頁的偵探小說,每天放學后老師都讓他在全班同學面前讀十分鐘他的小說。我們都為范肖感到驕傲,為他那戲劇性的朗讀方式而震驚,他把每個角色都念得活靈活現的。那故事如今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可我還記得內容還頗為複雜,似乎是以一對雙胞胎身份的混淆來勾串情節的。
最初階段,他的影響已經相當明顯了。這種影響甚至在非常小的事情上都能看出。如果范肖把他的皮帶扣扣在褲子側面,那麼我也會把自己的皮帶扣移到同樣的位置。如果范肖在運動場上穿黑色運動鞋,那麼下回母親帶我到鞋店時,我也要買一雙黑色運動鞋。如果范肖帶一本《魯濱遜漂流記》到學校來,當晚我也就在家裡讀起了《魯濱遜漂流記》。我不是唯一這樣做的人,但也許是最忠誠的一個,最心甘情願地向他對我們的影響力屈服的人。范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他具有這種影響力,毫無疑問這恰是他一直持有這種影響力的原因。他對自己的知名度並不在意,安安穩穩地做自己的事,從來不運用自己的影響力去操縱他人。他從不像我們這些人那樣瘋鬧;他從不搞惡作劇;他從來不找老師們的麻煩。但沒有人會以此來反對他。范肖不和我們在一起,但他卻是把我們團結在一起的人,是我們會請來仲裁糾紛的人,是我們指望著會公正處理並制止紛爭的人。他身上有著某種魅力,使你總是希望他在你身邊,好像你能生活在九九藏書他的光環之內,受到他的庇護。他就在你身邊,但同時,他又是難以接近的。你會覺得他內心有一個永遠無法洞悉的隱秘內核,一個被隱藏起來的神秘中心。從某種意義上說,對他的效仿就是在參与那個秘密,但同時你也會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當然,我不想誇大其辭。就算范肖和我的關係有什麼與眾不同,我對童年最清楚的記憶依然是我們友誼的激|情。我們兩家是大門緊挨的鄰居,兩家的後院之間沒有隔欄,連成了好大一片草坪、礫石和沙地,我們就像是一家人。我們的母親堪稱密友,我們的父親是網球搭檔,我倆也都沒有兄弟:這真是最理想的狀態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障礙。我們兩人的出生日期相差不到一個星期,嬰幼兒時期一同在後院玩耍,四腳著地地在草坪里爬來爬去,撕扯花瓣什麼的,在同一天學會站立並邁出第一步。(有照片為證。)後來,我們又一起在後院學著打棒球和橄欖球。我們一起搭建城堡,玩各種遊戲,在後院里創造自己的世界,再往後,我們一同在鎮上漫遊,騎自行車出去消磨一整個下午,沒完沒了地聊天。我想,我不可能像了解范肖那樣了解任何人。我母親還記得我們彼此曾那麼依戀對方,大概是六歲那年,我們還問她男人跟男人可不可以結婚。我們想長大以後也生活在一起,除了結婚是不是就沒有別的辦法了?范肖想當天文學家,我想當獸醫。我們希望能有一幢在鄉下的大房子——那裡的夜幕要足夠黑,能讓人看見所有的星星,而且不會缺少讓我們照管的動物。
至於范肖的父親,我可說不出什麼有根據的事。對我來說,他無足輕重,只是一個沉默而仁慈的人,我從來都不怎麼了解他。雖然我父親常常去他們家,特別是周末,但我很少能見到范肖的父親。他是一個有點名氣的律師,有那麼一個時期曾有過從政的抱負——但因遭受一連串挫折而最終作罷。他經常工作到很晚,他的車子往往晚上八九點鐘后才駛入車道,星期六和星期天也經常待在辦公室里。我懷疑他是否了解自己的兒子,因為他似乎對孩子沒什麼感情,好像完全喪失了自己也曾是個孩子的記憶。范肖先生完全是老成持重之輩,完完全全沉浸在成年人世界的嚴肅事務中,我想他很難不把我們視作另一個世界的生物。
范肖和母親之間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她堅持要他來分擔家庭重擔,好像整個家的痛苦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似的。范肖不得不成為家裡的支柱;不僅要照顧自己,還得照顧他的妹妹,當時她只有十二歲。可這又帶出了其他一連串問題——因為艾倫是一個難以照料的孩子,性格很不穩定,當父母因為疾病而忽視她時,就變得事事都得依賴范肖了。他成了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的睿智而安適的靠山。范肖知道她對他的這種依賴是不健康的,可他也無可奈何,生怕對她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我記得我母親是如何談論那「可憐的簡」(范肖太太),以及這整件事情對那個「娃娃」是多麼可怕的。但我知道在某種意義上,是范肖承受了最大的壓力。只是他從不表現出來而已。
然而,范肖並不是個書獃子。他對各項遊戲和運動都很在行,是我們中間的核心人物,不可能離群索居。從前那些日子里,人們都記得似乎沒有什麼他不擅長,沒有什麼別人能超過他。他是最出色的棒球手,最好的學生,長得最好的男孩。其中任何一項都足以給他帶來某種特殊地位——而所有這些長處集於一身更使他顯得像一個英雄,一個被諸神眷顧的孩子。然而,他這麼不凡,卻仍然和我們混在一起。范肖並非少年天才,也不是神童;他沒有任何使之在同齡孩子中顯得卓爾不群的特殊天賦。他是一個完美的正常九*九*藏*書孩子——只是更完美,可以說比起我們,他與自身相處得更和諧,是個更為理想的正常孩子。
那次周末流浪一兩個月之後,范肖帶我去了紐約一家妓院(是他的一個朋友安排的),就是在那裡,我們交出了童貞。我記得那是在曼哈頓上西區一幢臨河的褐砂石公寓里——一邊是廚房,一邊是黑黢黢的卧室,一道薄薄的帘子把兩邊隔開。屋裡有兩個黑女人,一個又胖又老,另一個則年輕漂亮。因為我們兩人都不要那個年紀大的,那就必須決定誰先上。如果我記得沒錯,我們真的到走廊上去擲了一回硬幣。自然是范肖贏,兩分鐘后我發現自己和那個胖女人一起坐在廚房這邊。她叫我寶貝兒,一直提醒我她也可以做這事,萬一我改變主意的話。我太緊張了,什麼也做不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隨後就坐在那裡,聽著范肖在房間那頭髮出緊張而急促的喘息。我只能想著一件事:等會兒我的陰|莖就要進入范肖正在進入的地方了。接下來就輪到我了,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女孩叫什麼名字。她是我頭一回見到的活生生的裸體女人,她對自己赤身裸體的樣子挺隨意的,所以如果不是被范肖的鞋子擾得心煩意亂,我沒準也能挺快活——透過帘子和地板之間的縫隙,那雙鞋子在廚房的光線下閃閃發亮,好像從他身上分離開了。那女孩非常柔媚,盡量耐心地幫我,可是折騰了好長時間,到最後我還是沒能得到真正的快|感。事後,范肖和我走到外面的薄暮之中,我對自己的嘗試沒什麼可說的。而范肖,卻似乎相當滿意,這番經歷好像更加堅定了他體驗生活的理論。我當時便意識到范肖對這事比我要饑渴得多。
現在,他在雪中躺在敞開的墓穴里的情形跟那時很相似。范肖獨自躺在下面,轉動著自己的思緒,此時此刻天地之間只有他自己,雖說我也在場,但完全被隔絕在外,就像我根本不在那裡似的。我理解這是范肖在想象他父親死亡的方式。有一會兒,一次純粹的偶然:那裡正好有一個挖開的墓穴,而范肖感到它在召喚自己。有人說,故事只發生在那些能夠講述它們的人身上。也許,同樣可以說,體驗也只發生在那些有能力體驗的人身上。當然這是一個難點,我完全不能肯定。我站在那裡等著范肖上來,試圖想象他在想什麼,試圖在須臾之間窺見他所看到的事物。隨後,我扭頭看向冬日陰霾的天幕——四處大雪紛飛,從我的頭頂披紛而落。
這裏我還想提到一件事。在最後階段——相當晚期了,人們都覺得范肖的父親沒幾天好活了——范肖和我放學后開車出去兜風了。那是2月的一天,幾分鐘后,開始下起了小雪。我們漫無目的地轉悠著,在附近鎮上兜著圈子,也沒留意我們到了什麼地方。在離家十到十五英里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處公墓;大門偏巧敞開著,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們就把車子開進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們停下車,下來走走。我們看著墓碑上的銘文,猜測著每一個死者生前是什麼樣,後來沉默了,又走了一段路,再接著聊,再又沉默。這時雪下大了,地上變成白皚皚的一片。墓園中間有一處新挖的墓穴,范肖和我停在墓穴邊上朝下張望。我還記得當時有多麼安靜,世界似乎離我們很遠。我們兩個好長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後來范肖說他想看看底下是什麼樣子。於是我緊緊拽著他的手,把他放到墓穴下面去。腳掌觸到地面時,他抬頭朝我似笑非笑地回看了一眼,然後躺下身子,假裝自己是個死人。那情景在我看來完全就像真的一樣:我低頭看范肖,他抬頭望天,雪花飄落在他臉上時,他拚命眨動眼睛。
搭乘晦暗不明的記憶列車,一下子回到了我們很小的時候——不超過四五歲的樣子。范肖的父母買來九-九-藏-書了什麼新玩意兒,好像是一台電視,有好幾個月,范肖一直把那隻包裝用的硬紙板箱擱在自己房間里。往常他總是很慷慨地讓我玩他的玩具,但那紙板箱卻不許我碰,他從來不讓我進去。那是他的秘密所在,他告訴我,當他坐進裏面,把箱子封住時,他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想變成什麼就能變成什麼。可是如果別人進過他的紙板箱,那種魔力就會完全消失。我相信他說的話,從來不逼他讓我也玩一下,雖然這讓我挺傷心。我們在他房間里玩的時候,一起默不作聲地排兵布陣或是塗塗畫畫,玩著玩著,突然,范肖會宣布他要鑽進箱子里去了。我總是試圖繼續玩自己的,但沒有用。沒有什麼能比范肖在箱子里的情形更吸引我的了,我在這些時間里總是絕望地試圖想象他正經歷的冒險故事。但我從來都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為從裡邊出來之後再談論這事也同樣是違規的。
整個事情都純粹是范肖式的:自發的善舉,對自身行為的堅定信念,以及面對後果時的沉默和逆來順受。不管他的行為多麼引人注目,你總會覺得這和他是疏離的。比起其他的方面,正是這種品質有時候會把我從他身邊嚇走。我會跟他如此親近,會如此強烈地仰慕他,如此迫切地想要跟他看齊——然後,突然,在某一個瞬間我會感到他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他生活于自己內心的這種方式永遠不會和我所需要的生活方式相一致。我想要太多的東西,我有太多的慾望,我完全活在對眼前之物的追逐中,不可能達到他那種淡泊的境界。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要有上佳表現,我給人留下的印象都是空虛的野心:一連串的好分數,在校隊里獲得首字母標誌榮譽,隨便那周的評判標準是什麼的那些獎。范肖對這一切都很淡漠,靜靜地待在他的角落裡,一點也不在意那些事。如果他成績好,那也是他不經意間做到了那分上,沒有什麼奮鬥,沒做多少努力,和他做的事情沒有關係。這種狀態令人生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認識到對范肖來說好的東西,對我卻未必。
等我們走回停車的地方時,天色已暗。我們踉踉蹌蹌地穿過墓地,再也沒說一句話。積雪已經有幾英寸厚了,還在繼續加厚,越積越厚,好像永遠不會停止。我們走到車前,鑽了進去,可是,完全出人意料,車子竟動彈不了。後輪陷進了一處淺坑,我們做什麼都無濟於事。我們使勁地推,但輪子只是糟糕地原地打轉,發出無奈的噪音。半小時過去了,我們只好放棄,不情願地決定把車子扔在那裡。我們站在暴風雪中等候過來的順路車,兩個小時后總算回到了家裡。這時,我們才知道範肖的父親下午去世了。
我們在郊外一直過著閉塞的生活。紐約離我們那裡只有二十英里之遙,但對於我們那個由草坪和木屋組成的小世界來說,是一個像中國一樣遙遠的地方。十三四歲時,范肖在內心深處形成了那種內在放逐的角色,表面上似乎依然保持著恭順得體的舉止,實際上卻把自己從周圍的事物中隔離開了,對他被迫去過的那種生活不屑一顧。當然,他並沒有去惹事生非或是反叛什麼,他只是在退出。他在孩提時期受到了那麼多的關注,時時處於中心位置,而到了我們上高中時,他幾乎像是消失不見了,固執地從聚光燈下退居邊緣。我知道當時他已經在認真地寫作了(雖說到了十六歲他就再也不把自己的作品給別人看了),但我覺得這更像是一種癥候而非原因。比如說,我們大學二年級時,范肖是我們班上唯一的學校棒球隊成員。他極為出色地打了幾個https://read.99csw•com星期後,突然,無緣無故地退出了棒球隊。我記得第二天他是怎麼描述這件事的:那天訓練結束后,他走進教練辦公室,交回他的隊服。教練剛沖完澡,范肖進屋時他正全身赤|裸地站在辦公桌旁,嘴裏叼著香煙,腦袋上扣著棒球帽。范肖笑嘻嘻地描述了當時的情形,著意強調那個荒唐的場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教練的下蹲、矮胖身軀、房間里的燈、灰色水泥地面上滴了一攤水——但也僅此而已,只是一種描述,那一連串的言詞,都撇清了范肖自己陷身其中的可能。我對他的退出感到失望,而范肖卻從不解釋他這樣做的真正原因,只是說棒球讓他覺得乏味了。
派對結束后,我和范肖一起去了他家。他的母親在家,坐在廚房裡,她問起生日派對的情形,過生日那男孩是否喜歡她買的禮物。還沒等范肖說什麼,我便不假思索地把他做的事情說出來了。我不是故意給他添亂的,可要我把這事憋在心裏不說是不可能的。范肖的行動給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天地:一種可以進入另一個人的感情世界並把它們徹底呈現出來,以至於自己的情感都不再重要了的方式。這是我見證的第一個真正的道德行為,相比之下,其他事都不值一提了。然而,范肖母親對此卻不感興趣。是的,她說,這是一樁善良而慷慨的行為,但這是錯誤的。買這禮物花了她的錢,就這樣把它送給了別人,某種程度上說就等於范肖從她這裏偷了錢。到頭來,范肖自己沒帶禮物就去出席人家的生日派對,這是很失禮的事情——也很掃她的面子,因為她要對他的行為負責。范肖認真聽著母親的話,沒說一個字。她說完后,他還是不吱聲,她問他聽明白了沒有。是的,他說,他明白了。事情也許可以就此結束,但在一陣停頓之後,范肖接著說,他還是覺得自己做得沒錯。他不在意她怎麼想,下回他還會這麼做。事態由此起了一點變化。范肖太太對他的頂撞感到惱怒,但范肖仍堅持自己的看法,在她一連串的呵斥中一點都不肯讓步。最後,他被罰回自己房間去,而我被告知趕快離開他們家。我被他母親不公正的態度驚呆了,但當我想替他辯解幾句時,范肖揮手叫我離開。他不再抗議,他默默地接受懲罰,退入了自己的房間里。
有件小事給我留下了特別鮮明的印象。一年級或者二年級時,范肖和我受邀參加一個同學的生日派對,正好是我能準確談論的那個時期的開始。那是一個春天的星期六下午,我們和另一個男孩一起前去赴約,那是一個名叫丹尼斯·沃爾頓的小夥伴。丹尼斯的生活比我們都艱難得多:一個酗酒成性的母親,一個過度操勞的父親,還有一大堆兄弟姐妹。我去過他家兩三次——一片破敗而黑暗的廢墟——我還記得當時被他母親嚇了一跳,在我看來她就像是童話里的女巫。她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裡,總是穿著浴袍,蒼白的臉上滿是可怕的皺紋,時不時探出腦袋朝孩子們尖叫幾聲。在派對那天,范肖和我都準備好了要送給過生日的那個男孩的禮物,包著彩紙,系著緞帶。可是,丹尼斯卻兩手空空,感覺很不好。我還記得自己試圖拿一些空話來安慰他:沒關係,沒人會在乎的,到時候亂糟糟的沒人會注意的。但丹尼斯卻很在乎,范肖馬上就理解了他的心情。他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的禮物遞給他。這個,他說,拿上吧——我會告訴他們我的禮物忘在家裡了。我的第一反應是丹尼斯可能會怨恨這樣的表示,他會因范肖的同情而感到屈辱。但我錯了。他猶豫了一下,試著吸收命運的突然改變,接著他點了點頭,好像對范肖的舉動表示謝意。這更像是一種正義之舉,而非施捨,因此丹尼斯才能接受那件禮物而不覺得受辱。一件事變成了另外一件事。這是一種魔法,是即興發揮與一貫信read•99csw.com念的完美結合,我不知道除了范肖,還有誰能做到這一點。
本質上講,我認識的范肖並不是一個魯莽的人。但是有好幾次他自願地身赴險境,讓我大為驚訝。在表面的克制之下,似乎有一種巨大的黑暗:一種考驗自己、冒險、挑戰事物極限的衝動。小時候,他尤其喜歡在建築工地上玩耍,爬上梯子和腳手架,在令人暈眩的吊車上走跳板,下面是沙袋和泥漿。每當范肖表演這些絕技時,我都在背景里打轉,默默地懇求他別玩了,但我從來都不敢喊出聲——真想馬上逃開,卻又怕他摔下來。隨著年歲漸長,那種衝動變得更清晰了。范肖曾對我說起「體驗生活」才是最重要的。為自己製造困難,他說,尋找未知的事物——這就是他想要的,年齡越大這種慾望越是強烈。那回,我們大約十五歲的時候,他說服了我和他一起去紐約過周末——在街上瞎逛,在賓州車站的長椅上睡覺,和流浪漢聊天,試試我們能多長時間不吃東西。我記得星期六早上七點,我們在中央公園喝醉了,把草地吐得一塌糊塗。對范肖來說,這是一項必要的日程——朝著證明自己又向前邁進了一步——而對我來說很不光彩,並非心甘情願地陷身於的一種痛苦境地。可我仍然跟著他走,一個迷迷糊糊的見證者,跟他一同探險卻又置身一旁,就像一個少年桑丘那樣騎著驢子,看著朋友與他自己決鬥。
我說的是我們最早的童年時期——大約五到七歲的時候。如今那些事情大多記不得了,而且我知道,即便是記憶也會出錯。當然,我倒不是覺得自己內心沒有保存著當初的氛圍,在某種程度上我也能感受到當時的感覺,可我懷疑這感覺也會說謊。不管范肖最終變得怎樣,在我的感覺中,一切都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在我們開始上學時,他就已經是一個明確的存在了。范肖是有形的,而我們其他這些人則是一些沒有形狀的生物,還處於某種陣痛之中,每時每刻都在盲目地掙扎著。我的意思不是說他發育很快——他看起來並不比實際年齡更大——可他在長大之前就已經是他自己了。出於種種原因,他從來不必像我們其他人一樣經歷成長的劇變。他的戲劇具有不同的規則——更內在,毫無疑問也更殘酷——但是從來沒有別人那種使生活變得斷斷續續的突然變化。
事實遠不像我希望的那麼簡單。我愛范肖,他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這都是事實,不管我說什麼都不可能抹殺這些。但那只是早年的情形,在我努力回憶事情的真實狀況時,我發現了我一直隱瞞的關於范肖的事實,我或多或少總是在抵抗他。尤其是當年齡漸長,我不覺得待在他身邊能有完全自在的感覺。如果我用「妒忌」這個詞太過分的話,那麼可以把這稱之「懷疑」,一種覺得范肖似乎比我更出色的隱秘感覺。那時我對所有這一切都還渾然不覺,也沒有什麼具體的事能讓我挑出來說說。然而,有一種感覺至今縈繞在我心裏,他這個人天生就比別人優秀,某種不會熄滅的火使他活了下來,他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更真實。
就像許多有天賦的人一樣,當范肖感到事情容易上手了就不會再有滿足感了。他早年就掌握了所有需要掌握的東西,對他來說,自然要轉向別的地方去尋找更具挑戰性的事情。考慮到小鎮中學生活本身對他的限制,於是向自己內心尋找另一片天地便不奇怪了,說來也很正常。但我相信,他的情況還不止於此。當時,范肖的家庭變故也無疑有很大的影響,不提一下那些事顯然不妥。姑且不談它們是否導致了根本性的變化,但我傾向於認為每件事都是有關聯的。到最後,每個生命都只是一系列偶然事實的總和,可謂是偶然、僥倖、隨機事件的編年史,除了無目的性什麼都不意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