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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閉的屋子 3

鎖閉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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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病人總是能活過來的,」我說,「這是笑氣的作用。我只是旋開了閥門,這樣他們就慢慢地好起來了。」
我那天晚上狀態極佳。索菲調動著我的情緒,不一會兒我已經是興緻盎然了。我說笑話,講故事,用銀餐具變小戲法。這女人是如此美麗,我簡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我想看她笑,看她臉上對我說的話會有什麼反應,我觀察著她的眼睛,琢磨她的一顰一笑。上帝知道我都玩出了什麼荒唐可笑的花樣,但是我盡量使自己顯得超然一些,將自己的真實動機藏於魅力攻勢之下。這恰是困難之處。我知道索菲很孤獨,她需要慰藉,需要一具溫暖的身軀躺在自己身邊——但一|夜|情可不是我尋求的目標,如果我的動作太快,也許事情就只能這樣了。在最初階段,范肖依然與我們相伴,他是無言的紐帶,是把我們拉到一起的無形的力量。還需要一段時間他才會完全消失,在這之前,我願意等待。
「當然,我為貪慾所驅使。」
她身穿黑色真絲裙裝,配著小小的銀耳環,把頭髮披到後面,恰到好處地顯露出頸部線條。走進餐廳她一眼見到我坐在吧台那裡,給了我一個熱情的微笑,這笑容里還帶有一種共謀意味,就像是在告訴我她知道自己有多麼漂亮,而同時又在嘀咕著這場面的古怪——似乎在琢磨著什麼,分明意識到了這一瞬間的那種匪夷所思的暗示。我告訴她,她可真是光艷照人,她幾乎是帶著嗔怪的口吻回答說,這還是本出生后她第一次在晚間外出——所以想弄得「別緻一些」。寒暄之後,我堅守正題,試圖控制住自己。當我們在桌邊(白桌布,銀餐具,一隻細長的花瓶擱在我倆中間,裏面插著紅色鬱金香)各自位置上坐下后,迎著她第二次展露的微笑,我開始說到了范肖。
「真遺憾范肖不在。我希望能夠跟他合作。這書里有些地方需要改動,我想,某些段落要刪節。可能會使這本書顯得更奇特。」
「很高興聽到這話,」我說,「我會讓我的秘書打電話給她預約下一次就診的時間。」
我給索菲電話,安排在第二天晚餐見面。由於我建議去一家時尚的法式餐廳(超出我消費水準),我想她能夠從這一安排中猜出我對范肖作品的看法。但除了這個積極的暗示,我自己還是少說為好。我希望一切都能夠按照它自身的步驟發展——不必突然移動,不必倉促表態。我對范肖的作品已經相當有把握了,但我生怕對索菲來說這事太突然了。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怎麼做,很有可能一開始就被一個愚蠢的失誤給毀了。索菲和我現在是拴在一起的,不管她是否明白這一點——如果在某種程度上我們能作為合伙人一起推出范肖的作品就好了。但我想要的不止是這個,我希望索菲也有同樣的要求。我壓抑著自己熱切的心情,告誡自己謹慎行事,提醒自己要深謀遠慮。
我把范肖的小說原稿遞給他。最後,我說,要麼都拿去,要麼什麼也別拿——那些詩歌,那些戲劇,還有另外兩部小說——但這是范肖的主要作品,理所當然應該被率先出版。當然,我指的是《永無之鄉》。斯圖爾特說他喜歡這書名,但是當他要求我複述一下書里的內容時,我說我還是不說為好,我覺得讓他自己去發現那裡邊的妙處可能會更好。他朝我挑了挑眉毛(這一手可能是他在牛津讀書時學來的),好像是在暗示我不該和他玩什麼花樣。但就我而言,我沒有玩花樣。我只是不想強迫他認同我的看法。這書本身就可以說明一切,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剝奪他冷靜地進入閱讀的樂趣: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沒有誰牽著他的手去引導他。
他好像想了一會兒才記起范肖的名字。他似乎對這名字深有印象,他說,可就是read.99csw•com想不起來是誰了。我幫他梳理了一下記憶,提到羅傑和他的朋友們,他這才突然想起來了。「是的,是的,當然啦,」他說,「范肖。那個出色的小男孩。羅傑曾堅持說這人長大後會成為總統。」就是他,我說。然後,我給他講了這個故事。
我努力地追求著她。不用說,我的動機一眼就能看穿,但這也許是好事。索菲知道我愛上了她,而我並沒有向她猛撲過去,也沒有強迫她表達對我的感情這一事實,也許比其他任何舉措都更能表達我的鄭重。可我不能永遠等下去。謹慎自然是有用的,但過多卻會壞事。有那麼一刻,我意識到我們不再互相鬥爭了,我們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如今想起那一時刻,我會忍不住用傳統的愛情語言來描繪它。我想用「灼|熱」「沸騰」「障礙消融在不可抵擋的激|情之中」這類字眼來作比喻。我知道這些言辭也許聽起來過分誇張,但最終我相信這是正確的。我的一切都改變了,以前從來不理解的話語突然間有了意義。這就像是一個神啟,當我終於有時間來領會這些話語時,我奇怪自己活了這麼久竟會不知道這麼簡單的事。我說的不是慾望,而是了解,發現兩個人,通過慾望,可以創造出比單獨一人創造的更為茁壯有力的東西。這種了解改變了我,我想,而且確實使我的感覺更有人情味了。我一旦屬於了索菲,就開始感覺到自己似乎也屬於其他所有的人。我在這世上的真實位置,原來是在自身之外的某個地方,那個地方即使在我的心裏,也是無法定位的。這是自我和非我之間一個小小的空間,我生命中第一次把這個無名之地視作世界真正的中心。
晚餐之後,我們在11月下旬的暗夜中一起走了二十分鐘,隨後在鬧市區的一家酒吧喝了幾杯。我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但這是我內心騷動的唯一痕迹。索菲說了一陣子她在明尼蘇達老家的事,說起她的三個妹妹,說起八年前她怎樣來到紐約,還有她的音樂,她的教學,她打算明年秋天回老家去——但到了那時,我們已經沉浸在這種詼諧的情調里了,每一句話都是大笑一陣的理由。這樣的情形本可以繼續下去,但考慮到保姆,我們最終在午夜時分結束了這場夜遊。我陪著她來到公寓門口,作了最後的努力使這個夜晚完美落幕。
我直接回家了,但我知道根本睡不著,便在電視機前坐了兩個小時,看了一部有關馬可·波羅的電影。最後睡過去時是四點鐘左右,電視上的《陰陽魔界》正播到一半。
「笑氣也許會讓人上癮。」

「你不必牽涉太多精力,」我說,「當然,我們會一起商量,但應該不至於佔用你太多時間。如果你願意都讓我來拍板,我想那也不會太壞。」
「我知道,」我說,「可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
他過了三個星期才給我迴音。不算是好消息也不是壞消息,但似乎有希望了。編輯們可能會支持通過這個選題,斯圖爾特說,但是最後定奪之前,他們還要看看別的資料。我已經預計到這個局面了——某種審慎,小心謹慎避免冒險——於是我告訴斯圖爾特我會在第二天下午把其他那些手稿交給他。
「我知道。可我還是信任你。」
「那麼你還有一個隱秘的動機了。」
「都一樣,」我說,「你不可能不去想它。」
「這隻是編輯的自負,」我說,「只要看到原稿,你很難不想拿起紅筆刪改它。我認為,事實是,以後你沒準會覺得現在不滿意的那部分大有道理,到時候你會很高興自己當初沒去改它。」
「我想我們也許發現了一本傑作,」他說,「如果你的話真沒說錯的話,那麼我認為我們確實發現了一本傑作。」
我的第一九-九-藏-書個行動是去找斯圖爾特·格林,一家大出版社的編輯。我和他不算很熟,但我們在一個鎮上長大,他的弟弟羅傑是我和范肖的同學。我估計斯圖爾特可能還會記得范肖,從他這裏入手似乎比較穩妥。這幾年裡,我曾在各種場合遇見過斯圖爾特,差不多見過三四次,他總是顯得挺友好,喜歡談論那些美好舊時光(這是他的叫法),而且總是向我保證下次見到羅傑時一定轉達我的問候。我不知道對斯圖爾特能寄予多大希望,不過當我打電話給他時,他似乎很高興。我們約好了這個星期的一個下午在他辦公室里碰面。
「謝謝你,醫生,」索菲說,「手術非常成功。」
「你的生意必定蒸蒸日上。」
她又朝我微笑一下,在晚餐的剩餘時間里,我們都不再談及范肖的作品。我之前一直在盤算著要從哪些細節入手——最初的步驟怎樣安排,出版商會對什麼感興趣,應該去找哪些人,等等——但這些似乎都已成了無關緊要的事。索菲對不用再為此費心感到相當滿意,既然我已經再三保證她不用管這事,她頑皮的天性又逐漸復甦了。經歷了如此艱難的幾個月,她終於有機會把那件事暫時撂下了,我可以確定她完全沉浸在這一刻的簡單愉悅之中:這餐館,這食物,我們周圍人們的歡聲笑語,此刻她置身於的這歡樂而不是別的什麼地方。她想要痛快地享受所有這一切,難道我能夠不奉陪嗎?
「這是一部很奇特的作品,」他指著他桌子上《永無之鄉》的列印稿說,「完全不是那種一般的小說,你知道。完全不是那種普通的東西。我們還定不下來接下來怎麼處理它,但如果我們要出版的話,肯定會有一定風險。」
「別的東西怎麼樣?」
我不打算在這裏作任何具體討論。現在,范肖的作品已經變得眾所周知了。他的書已經在被人閱讀和談論了,還有許多報道和研究,已是家喻戶曉。如果還有什麼可說的,那就是我用了不過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就明白我個人的情感完全與此無關。對文字的看重,對筆墨的注重,對作品力量的相信——這些考量都凌駕在一切之上,與之相比,生活本身就顯得無足輕重了。我說這些不是自鳴得意,也不是在粉飾自己的行為。我是第一個發現其作品的人,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如果范肖的作品並不是那麼好,我的角色可能就不一樣了——那樣我會顯得更重要,也許,對整個事情會起到決定性作用。但事實上,我不過是一個隱形工具而已。事情已經發生了,除非否認它與自己有關,除非假裝我不曾打開過箱子,否則事情還在繼續發展,橫掃面前的一切障礙,帶著自身的慣性向前推進。
過了幾天,我才鼓起勇氣去打開那兩隻手提箱。我把手頭正寫著的一篇文章寫完,去看了幾場電影,又接受了幾個通常會拒絕的約稿。但這些安排糊弄不了我自己。我的反饋至關重要,而我又不想面對失望的可能。在我的意識中,下令銷毀范肖的作品就跟親手殺了他沒有區別。我被賦予了某種註銷的權力,從墓穴里偷出一具屍體,把它撕成碎片。處在這樣一種位置上讓人難以承受,我不想捲入其中。只要我不去打開那箱子,我就無愧於心。可是另一方面,我卻有過承諾,我知道自己不能永遠這樣拖延下去。就在這時(我振作起來,做好準備),新的恐懼卻又攫住了我。我發現,雖說我不希望范肖的作品讀起來很糟,但同時我也不希望他的作品讀起來很棒。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難解釋的情感。毫無疑問,那和過去的競爭心態有關係,一種不想在范肖的光芒下相形見絀的願望——但這就有一種左右為難的感覺。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一旦打開箱子,我就成了范https://read.99csw.com肖的代言人——我就得替他說話,不管喜不喜歡。兩種可能性都讓我害怕。發出死亡的宣判已經夠糟的了,可是替一個死人說話似乎也不見得更好。一連好幾天,我都在這兩種懼怕中來回搖擺,拿不定哪一種情形更糟。最後,不用說,我還是打開了箱子。然而我當時那麼做,與其說是為了范肖,不如說是為了索菲。我想再見到她,這事情越早上手,就越早有理由給她打電話。
我花了一周的時間來消化、整理這些資料,把那些完成的作品從草稿中找出,按寫作日期的順序將那些原稿一一歸檔。最早的作品是一首詩,可以追溯到1963年(范肖當時十六歲),最後一部作品寫於1976年(距范肖失蹤只有一個月)。共計一百多首詩歌,三部小說(其中兩個短篇、一部長篇),還有五部獨幕劇劇本——還有十三個筆記本,其中包括大量未完成的文字片斷、速寫和札記,還有范肖閱讀時寫下的讀書筆記,以及關於今後寫作計劃的若干想法。沒有信件,沒有日記,沒有一處涉及范肖的私人生活。當然,這一點在我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想要遁世,一個人不會這樣掩蓋自己的行跡。我也想過這些材料中或許會有提到我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封指示信,或是哪個筆記本條目里,指定我做他的遺稿管理人,那也好啊。可是一個字都沒有。范肖就這樣一股腦兒地扔給了我。

「她會回來的,」索菲羞赧地回答,臉上帶著我所見過的最燦爛的笑意,「你儘管放心。」
「這也許是真正的考驗,」我說,「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我身上。這本書卡在了大腦的某個部位,讓你無法擺脫它。」
「越早越好。這是需要長期治療的疾病,你不能浪費時間。」
「那是啊。可我現在多多少少處於退休狀態了。這些天來只對付一個病人——我還不敢肯定她願不願意回來複診。」
「這就是重點。病人應該時常回來複診——有時候,一個星期要做兩三次治療。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買下公園大道的房子和法國的避暑別墅的?」
她對我提到的一切情況似乎絲毫不覺得意外。這對她來說已經不是新聞了,是一個她早已接受的事實,而我所說的這些只不過證實了她一直以來就了解的事實而已。尤其讓人奇怪的是,這事情似乎並沒有使她特別興奮。她那種警惕的表情讓我頗感困惑,有那麼幾分鐘時間我都不知說什麼好了。隨後,過了一會兒,我才開始明白她的感覺跟我沒有多大區別。范肖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明白她本來有充足的理由對這份強加于她的責任大加抱怨。由於要出版范肖的作品,獻身於一個不再存在的人的事業,她將被迫生活在過去,無論她想要對自己的未來作什麼打算,都會受制於她必須扮演的那一角色:一個名副其實的寡婦,一個過世作家的繆斯,一個悲劇故事凄婉動人的女主角。沒人想成為小說的一部分,更何況這小說還是真實的。索菲才二十六歲。她太年輕了,不想為別人而活,她也太聰明,不可能不想追求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事實上,她愛過范肖並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范肖死了,是時候把他撇在腦後了。
我們又一次互相微笑,然後我展開雙臂給了她一個長時間的擁抱,在她嘴唇上迅速吻一下,然後儘快走下了台階。
「讓時間來說話吧。」斯圖爾特說,並不打算讓步。「當然,毫無疑問,」他繼續說,「毫無疑問。這傢伙挺能寫的。我在兩個多星期前看了這本書,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想著這本書。我沒法把它從腦子裡驅散出去。它總是會回到我腦子裡來,總是在最奇怪的時候。從淋浴間里出來時,走在街上時,晚上躺在床上時——每當我不是有意識地想九九藏書什麼事情時它就來了。這樣的事情並不是經常發生的,你知道。你干這個工作總要看許多書稿,那些東西都會在腦子裡混成一團。但范肖的書卻截然不同。那裡面有某種非常強大的東西,而最奇怪的是我甚至說不出那是什麼東西。」
「就這樣?」
斯圖爾特搖搖頭,我第一次瞧見他流露真誠的表情。儘管這隻是稍縱即逝的一瞬,在這一瞬間,他那種傲慢與虛偽突然消失了,我發現自己幾乎喜歡上他了。
「我相信你。」她說。
事情發生在我三十歲生日那天。這時我認識索菲已有三個月了,她堅持當晚要為我慶賀生日。起初我想推脫,因為從未在意過生日的事,但最終還是被索菲的鄭重其事說服了。她為我買來一本昂貴的插圖本《白鯨記》,帶我去一家高檔餐廳用餐,然後帶我去大都會劇院看歌劇《鮑里斯·戈都諾夫》。這一次,我聽任自己跟她走,不再試圖預測自己的幸福,既不操之過急,也不壓制自己的感情。也許我已經感覺到索菲身上新出現了一種大胆的坦率;也許她是在向我表明自己已經作出了某種決定,如果我們中間有人後退的話那也為時已晚。不管是怎麼回事,這天晚上,一切都改變了,這時我們想做什麼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事了。我們回到她家時是十一點半,索菲給昏昏欲睡的臨時保姆付了錢,然後我們踮著腳尖走進本的房間,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看著他在嬰兒床上熟睡的樣子。我確切地記得我們兩人什麼都沒有說,只能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那是本發出的噝噝的呼吸聲。我們在床欄上俯下身子,凝視著他小小的身體——他趴在床上,兩條腿蜷在下面,屁股翹著,兩三個小手指伸進嘴裏。這樣好像持續了很長時間,但我又懷疑是不是只有一兩分鐘。接著,沒有任何預兆,我倆同時直起身子,朝對方傾俯,開始接吻。事後,我很難描述當時的情形。這樣的事情很難訴諸語言,很難,事實上,要試著把它表達出來似乎也不得要領。如果要說的話,那就是我們互相陷入了對方,我們陷落得那樣迅速、遙遠,以至於任何力量都不能攔住我們。我不得不又一次使用隱喻。但這也許無關緊要。因為不管我能不能表達出來都不會改變所發生的事情的真相。事實上,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吻,我懷疑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有這樣的吻了。
「我還沒有任何能讓你信任的理由,」我說,「不管怎麼說,目前還沒有呢。」
我承認我被所有這一切吸引住了。一件事情接著就會引出另一件事情,在我把這一切弄明白之前,一個小型產業鏈就開始運作起來了。事情進入了癲狂狀態,我想。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工程師,摁一下按鈕,推一下操縱桿,從閥門室鑽到配電間,這裏調整一個部件,那裡動腦筋改進一個什麼裝置,聽著那些設備嗡嗡地運轉,咔嚓咔嚓,咕隆咕隆,不禁忘卻了所有的一切,只留下自己折騰出來的一陣喧囂。我就是一個發明了偉大的魔法機器的科學狂人,噴出的煙霧越多,產生的噪音越大,我就越開心。
「重要的是,要明白我們處於同一方,」我說,「最後結果如何,我想要取決於你是否信任我。」
所有這一切引發出一種微妙的緊張感。夜越來越深,大部分即興話題都開始沾上些許情|色意味。語言不再只是語言,而是某種心照不宣的奇妙代號,一種不斷圍繞著正在談論的事物兜來兜去的說話方式。只要我們避開那個正題,這符咒就不會被打破。我們都自然而然地調侃起來,由於各自都不願意放棄做戲,這種玩笑就變得更有魅力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同時又假裝自己不知道。於是,我向索菲的求愛開始了——慢慢地,高雅地,以最小的幅度一點一點地增加著。
事實證明,我們確實https://read.99csw•com發現了一本傑作,甚至超過了斯圖爾特預先的想象,當月下旬《永無之鄉》就被出版社接受了,其他作品也一樣。我收到的那四分之一的預付款足以為我爭取一些時間了,我都用來編輯那本詩集了。我還去找了一些導演,看他們對范肖的戲劇是否有興趣。這些事情最終也都敲定了,有三部獨幕劇安排在商業區的小劇院里上演——大約在《永無之鄉》出版六個星期之後。同時,我說服了過去偶爾為他們寫稿的一份大型雜誌的編輯讓我為范肖寫一篇評論。結果我寫成了一篇超長的異乎尋常的文章,當時我都覺得那是我最棒的文字了。那篇文章被安排在《永無之鄉》出版兩個月之前發表——突然間,每件事情似乎都同時發生了。
也許這都不可避免,也許我要有點瘋狂才能開始。考慮到使自己適應這個項目所經受的壓力,也許我有必要把范肖的成功視為自己的成功。我偶然間發現了一項事業,一件可以證明自己、讓我感覺自己很重要的事情,我越是把自己的野心讓位於范肖,我的自我就越是得以彰顯。這並不是借口;這隻是對所發生的事情的客觀陳述。后見之明告訴我,我是在自找麻煩,但在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更重要的是,即便我已明白這些,我懷疑那也不可能改變什麼。
所有這一切都是沒有被說出口的。但那種感覺是明擺在那裡的,不可能無動於衷地把它忽略過去。鑒於我是一個性格保守的人,奇怪的是我本該堅持到底,但我知道如果不因勢利導主動開口,這事就永遠別指望了。
當然,他一點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如果范肖的書稿打動不了他,對他來說也很簡單,把稿子打回去就是了。退稿就是他工作的核心,他根本不必多加考慮。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范肖真是我說的那種作家,出版他的作品只會給斯圖爾特帶來更好的名聲。他將分享發現一個未被認識的美國天才的榮譽,能靠這個成功吃上好幾年。
「當然,我會讓你來做決定,」她說,「我對這所有的事都一竅不通。如果讓我自己來做,五分鐘之內就會亂套。」
斯圖爾特是個一本正經的傢伙,一身斜紋呢外套打領帶的哈佛式裝束,雖說根本上講,他不過是個公司職員,但在出版界,他卻被視為飽學之士。如今他算是幹得挺不錯了——三十來歲就已是高級編輯,一個可靠而負責的業內新銳——毫無疑問他正處於上升期。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證明他並不是輕易就會被我講述的故事所打動的人。他幾乎沒有什麼浪漫氣質,基本上是一個謹慎有度、做事有條不紊的人——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對此有興趣,在我繼續往下說的時候,他似乎甚至有點興奮起來了。
「那就去吧,醫生,我真的感覺到我需要這個。」
隱伏于深處的慾望是繼續與索菲接觸。隨著時間推移,事情變得越來越自然了,我每星期給她打三四次電話,午飯時去看她,下午順便陪她帶著本在附近街區散步。我把她介紹給斯圖爾特·格林,安排她與劇院導演會面,幫她找來律師處理合同事宜和其他法律問題。索菲從容地接受了這一切,這些會晤在她眼裡與其說是一樁生意,不如說是一種社交活動,她清楚地向所有的人表明,我是最後拍板的那個人。我感覺到她下定決心不去沾范肖的光,不管他的作品怎樣,她都與之保持著一定距離。當然,錢讓她很開心,可她從來都沒有真正把這些收入與范肖的作品聯繫在一起。這是不期而遇的禮物,是天下掉下的大餡餅,僅此而已。索菲一開始就從紛繁複雜的事物中看清了一切。她理解這種情況固有的荒謬意味,況且她沒有太多的貪慾,沒有追名逐利的衝動,所以她也從來不會昏頭。
「這是最好的建議。我會記得去訂購新的笑氣。」
「是的,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