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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閉的屋子 4

鎖閉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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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求你不要來找我。我不想被發現,我認為我有權以我認為合適的方式度過餘生。我不喜歡採用威脅的手段——但我別無選擇,只能給你這個警告:如果你奇迹般地發現了我的行蹤,那我只能殺了你。
「更確切地說,」索菲回答,「你在1976年11月25日第一次走進這個家門。再過八天就整整一年了。」
大約十一點半——這是開郵箱的時間——通常這個時候我會乘電梯下去看一下郵箱里有沒有東西。對我來說這是一天之內最扣人心弦的時刻,我發現自己總是不能鎮定自若地去看它。人們總希望會有好消息等在那裡——一張不期而至的支票,一份工作邀請,一封沒準能改變我的生活的信件——時至如今,這種心理預期已經成了我的習慣,弄得我每次都要急匆匆地拉開郵箱。這是我的一個隱秘空間,這個世界上唯一一處只屬於我的地方。它把我和世界上其他地方聯繫在一切,它那神奇的黑暗裡有一種使事情發生的能量。
又過了一陣,我向索菲求婚了。我們在這之前談過這事,但這一次我不再只是說說而已,我清楚地向她表明了我是認真的。我意識到這不太符合我的性格(缺乏幽默感,死板),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無法忍受這種不確定的狀況,我感到必須馬上把問題解決。當然,索菲覺察到了我的這種變化,但由於並不知道事情的真實原因,所以她把這理解為一種激|情迸發——一種緊張狂熱的男性表現,急切地渴望著他最想要的東西(這倒也沒錯)。好的,她說,她願意嫁給我。難道我真認為她會拒絕我嗎?
索菲回答說她不可能有別的選擇。這是唯一合理的方式——對我們三人來說都是這樣。
「儘管放心,我不會再來聯繫你了。你現在跟我沒關係了,我祝你長命百歲生活幸福。每件事情都像現在這樣真是太好了。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繼續做你自己。至於我,那就另當別論了。祝我好運吧。」
最使我煩惱的,我想,是我自己的愚蠢。現在來回顧這整個過程,我發現所有的事實從一開始就擺在我的面前——早在我第一次與索菲見面時。多年來范肖一部作read•99csw•com品也沒有出版,然後他囑咐妻子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怎麼處理(與我聯繫,讓我負責出版他的作品),然後就一走了之。所有的一切都一目了然。那個人想遠走高飛,然後他走了。有一天起床后,他就那麼離開了懷孕的妻子,而且因為她相信他,因為她想不到他竟會這樣做,所以她只能認為他已經死了。索菲就這樣哄騙自己,可是處於這樣的境況,很難看出她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我卻不能這樣來為自己開脫。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通盤考慮過這件事。我和她一起陷了進來,欣然接受了她對事實的誤讀,隨後就根本不再去想它了。真是死有餘辜。
「別因為我寫信給你而生氣,」信一開始這樣寫道,「冒著引起你心力衰竭的危險,我想最後跟你說一句——謝謝你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是值得託付的人,而事情的結果甚至比我想象得更好。你做得不可能再好了,我欠你太多的人情。索菲和孩子將會得到很好的照顧,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問心無愧地生活。
我們坐飛機去阿拉巴馬的伯明翰,是11月27日走的,12月的第一個星期回到紐約。那個月的11日,我們在市政廳結了婚,事後我們和二十來個朋友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我們那天晚上住在廣場酒店,第二天早上叫了客房早餐服務,那天晚些時候,我們帶著本一起飛往明尼蘇達。18日,索菲的父母在他們家裡為我們舉行了婚宴,24日晚上,我們歡度了挪威聖誕節。兩天後,索菲和我離開了那個冰雪之地,到百慕大玩了一個半星期,然後回明尼蘇達來接本。我們計劃回到紐約后儘快找一處新的公寓。飛機起飛后大約過了一小時,在飛越賓夕法尼亞西部某個地方時,本把尿撒到了我腿上。當我把褲子上那塊濕漉漉的地方指給他看時,他大笑起來,拍著兩隻小手,然後,直視著我的眼睛,第一次叫了我爸爸。
「當然記得清楚。這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天。」
這天晚上我就睡到了索菲的床上,從那以後,我就再也離不開它了。我白天回到自己的住處去工作,但每天晚上都到索菲這裏來。我成了這read•99csw•com個家庭的一員——為晚餐採購食物,替本換尿布,清理垃圾什麼的——我這輩子還從未與他人如此親密地生活在一起過。幾個月過去了,一直讓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像這樣過日子,我發覺自己居然還真有一手。我和索菲就像是天生一對,我感到自己越來越能幹了,感到她使我變得比以前更好了。范肖就這樣把我們撮合到了一起,也真是不可思議。如果不是他的失蹤,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我欠了他的人情債,可是除了為他的作品出把力,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回報他了。
我的文章發表了,看來是達到了期待的效果。斯圖爾特·格林在電話里說這是一次「極大的促進」——我對此的理解是,他現在覺得接受這部作品更安全了。這篇文章引起人們對這本書的普遍關注,出版范肖的作品似乎不再是一種冒險了。然後《永無之鄉》問世了,各種評論幾乎是一邊倒地叫好,有些文章更是吹得出格。這是一個人所渴求的一切。這是每一個作家都夢寐以求的童話,我承認連我自己都有點驚詫。想不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現實世界里。出版后沒幾個星期,銷售額就大大超過了預期。第二個印次馬上開機了,報紙和雜誌都投放了廣告,接著平裝本出版公司也買了版權,將於第二年再版。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這是一本商業標準的暢銷書,或是索菲憑藉這本書成了百萬富婆,只是考慮到范肖作品的嚴肅性和難度,以及背離大眾口味的類型,如此火爆的銷售形勢已經是超乎我們想象的成功了。
「畢竟,」我說,「如今他走了一年多了,幾乎有一年半了。要等七年才可以正式宣布一個人的死亡。事情已經發生了,生活還得繼續。只要想想:我們彼此相識幾乎有一年了。」
大約在那幾部戲劇公演三個星期後,我像往常一樣在索菲的公寓過夜,早上我去上城自己的住所處理一些事務。我記得好像要完成一篇關於四五本詩集的文章——是那種挺沒勁的大雜燴式的評論——我很難集中精神。我的思緒從桌上那些書上遊離開去,每隔五分鐘左右,就會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前一天,我從斯九*九*藏*書圖爾特·格林那裡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說法,我總忍不住要去想它。據斯圖爾特說,人們開始議論事實上並沒有范肖這個人。有傳聞說是我虛構了他,設了一個謎局,實際上這些書都是我自己寫的。對此,我的第一反應是一陣大笑,用俏皮話回答說,莎士比亞那些劇作也沒有一部是他自己寫的。但認真思考過後,我不知道聽到這種傳聞自己是應該感到受辱還是受寵若驚?人們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嗎?為什麼我要不辭辛苦去創建一個完整的作品體系,而又不願因此得到讚譽呢?再說——人們真的認為我確實能夠寫出像《永無之鄉》這樣的作品嗎?我意識到范肖的手稿全部出版之後,我完全有可能以他的名義另行炮製一兩本書——我自己來寫,以他的名義發表。當然,我不打算這樣做,只是這個想法,使我產生了某種奇特而迷人的念頭:一個作家把自己的名字印在書的封面上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有些作家選擇隱身於某個假名的背後,且不說那位作家有沒有真實的生命。我突然想到,我應該會喜歡用別的名字發表作品——為自己創建一個虛構身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這個想法這麼有吸引力。一個想法把我引向另一個想法,等到我想明白了,我發現大半個上午都消磨過去了。
索菲說她喜歡這種說法——「不受限制地嫁給我」。如果這意味著要去某個地方待上一陣,她會去的,她說,她會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想儘快結婚,」我接著說,「越快越好。在紐約,要等一年才能離婚——那太長了,我不能忍受等那麼長的時間。可還有其他地方呢。阿拉巴馬、內華達、墨西哥,上帝知道那些地方。我們可以去度假,等到我們回來時,你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嫁給我了。」
「在我失蹤七年之後的那一天,將是我去世的日子。我已經作了自我判決,不會再聽取任何訴求。
「還有,我要收養本,」我說,「讓他跟我姓。他長大后把我看作父親,這很重要。」
結尾沒有簽名,隨後的一兩個小時里,我試圖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個惡作劇。如果是范肖的信,為什麼他不簽上自己的名字呢?我堅持把這一點作為惡九_九_藏_書作劇的憑據,拚命尋找理由來否認眼中的事實。但這種樂觀並沒有持續多久,我一點一點地迫使自己面對現實。這裏把簽名給漏了可能會有許多理由,而我越想越清楚地覺得這封信的的確確就是范肖的真跡。一個搞惡作劇的人會特別留心不要忘記名字,但真正的人不會想那麼多:只有那種沒想騙人的人才會出現如此明顯的遺漏。而且,信的末尾有這樣一句話:「……繼續做你自己。至於我,那就另當別論了。」這是不是意味著范肖已經成了另外一個人?毫無疑問,他現在在用另外一個名字生活著——但他過得怎麼樣——以及在哪裡呢?也許,紐約的郵戳是某種線索,但也可能只是一個障眼法,一個用來遮蔽他的行蹤的錯誤信息。范肖向來處事謹慎。我把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逐字逐句推敲著,試圖找到一處突破口,從字裡行間窺出一些蛛絲馬跡——可是毫無結果。我最後只能放棄,把信塞進寫字檯抽屜里,承認自己完全暈頭轉向了,一切對我來說都不一樣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我所有的直覺都告訴我應該把這個秘密告訴索菲,給她看看這封信,但我還是做不到。我太害怕了,對她的反應實在難以把握。我執拗地對自己說,保持沉默是保護她的唯一途徑。知道範肖拋棄了她,對她有什麼好處呢?她會為發生的事情而責備自己,而我不希望看到她受這樣的傷害。然而,這高尚的沉默背後,還有著另一種出於驚慌和害怕的沉默。范肖還活著——如果我讓索菲知道這一點,這個事實會給我們的關係帶來什麼影響呢?想到索菲可能會要他回來,這可讓我受不了,我沒有勇氣冒這番風險去發現真相。這也許是我所有行為中最大的失敗。如果我對索菲對我的愛有足夠的信心,我會願意冒任何風險。但當時似乎沒有別的選擇,於是我就按照范肖的要求去做了——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我把秘密鎖在心底,學會了管住自己的舌頭。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非並失去了理智。我作出了一些必要的決定,雖然有人會為此痛苦,但離去是我所做過的最好也最仁慈的事情。
那天只有一封信。那是一隻未標明發信人read•99csw•com的白信封,蓋著紐約郵戳,沒有回信地址。上面的筆跡我很陌生(我的名字和地址都用大寫字母寫在上面),我甚至猜不出這是誰寄來的。我在電梯里就打開了信封——就在這時,往九樓去的途中,整個世界向我壓頂而來。
「我不想在這裏向你解釋我的行為,雖然我給你寫了這封信,但還是想讓你繼續把我當成個死人。最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告訴任何人你收到了我的消息。我不想被找到,透露這事情只會帶來不值當的麻煩。最要緊的是,什麼都不能告訴索菲。讓她和我離婚吧,然後,儘快跟她結婚。我相信你會這樣做的——我會為你祝福。孩子需要一個父親,而你是我唯一能託付的人選。
從某種意義上說,故事到此就該結束了。那年輕的天才作家去世了,而他的著作卻流傳於世,他的名字將在今後的歲月里被人記住。他童年時的朋友搭救了那年輕美麗的遺孀,從此以後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切似乎都已圓滿完成,只剩下最後的謝幕了。但事實證明,這隻是個開始。到目前為止,我寫下的這些文字只是一個楔子,是對進入故事正題之前的一切的簡要概括。如果沒有更多的事的話,那就什麼都不會有了——因為我根本不會把它寫下來。只有黑暗才有讓人向這世界敞開心扉的力量,每當我想到所發生的那些事情,就置身於黑暗之中。儘管寫下這一切需要勇氣,但我也明白這是我唯一的逃遁機會。但是我懷疑是否還有機會,即使我勉力道出了真相。沒有結局的故事只能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置身其中意味著直到你死去,你扮演的角色才能退場。我只希望,我要說的這些終會結束,我能在黑暗中找到一個出口。我將這種希望定義為勇氣,但是否有理由抱有希望,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你記得真清楚。」
「我很高興自己的作品能引起人們那麼大的興趣。我從來都不敢對這樣的情形有一丁半點的奢望。但現在所有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寫書屬於另一種生活,現在再想到這件事,我的內心已靜如止水。我永遠不會索要這筆錢——我很高興把這一切留給你和索菲。寫書是一場困擾了我很久的疾病,但現在我已經康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