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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閉的屋子 6

鎖閉的屋子

6

雖說我有幾分醉意,卻也沒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程度。只是那點負疚感不足以阻止我。這一刻會結束的,我對自己說,沒有人會受到傷害。這對我的生活沒有什麼影響,對索菲也沒有什麼影響。然而,就在事情發生時,我才知道遠非自己所想象的那麼簡單。因為事實上,我喜歡操范肖的母親——但並非是為了尋歡作樂。我沉迷其間,這輩子第一次發現自己干這事時內心毫無柔情。我干她只是出於恨意,把這事變成了一種暴力行為,折磨這個女人,好像要把她碾成粉末似的。我闖入了自身的邪惡之門,正是在這裏,我懂得了一件比其餘一切都可怕的事:性的慾望也可能是殺人的慾望,當那一刻到來時,一個男人有可能選擇死而不是生。這女人要我蹂躪她,我做了,而我發現自己沉浸在殘忍的歡愉之中。但即便是在當時,我也知道我只是在將就,她不過是一個影子,我通過她來攻擊的是范肖本人。當我第二次進入她時——我倆渾身都是熱汗,像噩夢中的怪物一樣呻|吟著——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我想殺了范肖。我要范肖去死,我將會這樣做。我要找到他,殺了他。
「我需要再通盤考慮一下。現在,我在開始想我是不是犯了個很大的錯誤。」
「我倒總是覺得恰恰相反。」我說。
「恐怕是的。」
「我想慶祝一下,」范肖太太說,「你不知道我看到你來這裡有多麼開心。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好像那些倒霉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似的。」
一堆資料包括:范肖的出生證明,范肖上學時的成績單,范肖的幼童軍徽章,范肖的高中文憑。另一堆都是照片。一本范肖還是嬰孩時的照相集;一本是范肖和他妹妹的影集;一本是家庭影集(范肖兩歲時在他父親懷裡露著笑臉,范肖和艾倫在後院摟著他們的母親,范肖和他的表兄弟表姐妹們)。然後是一些零散的照片——塞在文件夾里,夾在信封里,還有散置在小盒子里的:有幾十張都是范肖和我的合影(游泳,捉迷藏,騎自行車,在院子里做鬼臉;我父親背著我們兩個;我們留著短髮的合影,穿著寬鬆的牛仔褲,身後是幾輛老爺車:一輛帕卡德、一輛迪索托,一輛木板車廂的福特客貨兩用車)。班級的照片,小組的照片,野營時的照片。賽跑的照片,遊戲的照片。在獨木舟上的,參加拔河比賽時拉著繩子的。接著,往後翻,有幾張最近這些年的照片:那是我從未見過的范肖。他坐在哈佛校園裡;在埃索公司油輪的甲板上;范肖在巴黎,在一個石砌噴泉前的留影。最後,是范肖和索菲的一幅合影——范肖看上去一臉滄桑,有些陰沉;而索菲卻顯得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只是有些神思恍惚的樣子,就像精神無法集中似的。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突然間,我哭了起來,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會哭,直到最後一刻,才突然感到淚水涌了出來——我一個勁兒地抽泣,把臉埋在手裡嗚咽不止。
「你不必這麼謙虛。」
「是的。」
「差不多是最糟的一天了。」我說。
「她也許很不喜歡我們。」
「想想要跟那樣一個女人扯上四個小時可真夠受的。我們到那裡時,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氣得要命。一個像他那樣的男孩竟然白白放棄了自己的九*九*藏*書學業。這簡直是無理取鬧,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已經離開了。他在哈佛的一個朋友的父親和船運公司有點關係——我估計他是海員工會的人之類的——他通過那人搞到了海員證。等到他的信寄到我手裡時,他已經在得克薩斯州的什麼地方了,事情就是這樣。後來我有五年多沒見到他。
「我並不是說這事情要完全歸咎於她哥哥。但那些該死的詩歌肯定對她沒什麼好處,對也好錯也罷,反正他很自責。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想出版自己的作品了。他去醫院看艾倫,我想這是他難以承受的,看見她那個樣子,精神錯亂,完全瘋了——衝著他大吼大叫,指責他,恨他。你知道,這完全是精神分裂,他受不了這個。於是他發誓不出版自己的作品了。這也是某種懺悔,我想,他堅持了一輩子,不是嗎,以他那種固執而殘酷的方式,直到最後。
她就這樣說了一個多小時,言辭里漸漸充滿了痛苦,在某種程度上倒也顯出思維清晰的狀態,可是接下來,又喝了一杯酒之後,那些話又漸漸失去了連貫性。她的嗓音有一種催眠的味道。只要她這麼一個勁兒地說下去,我就覺得什麼都不能觸動我了。這是一種免疫的感覺,被她嘴裏的話保護著。我幾乎都沒留意她在說什麼。我的思緒漂浮在她的聲音裏面,被這聲音包圍著,被持續不斷的聲音托起,隨著話語音節的流動、起起伏伏和波動而漂浮。下午的光線穿過窗子移到桌上,在調味瓶上、融化的黃油和綠色的酒瓶上閃閃發光,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變得如此燦爛而寧靜,我恍惚以為坐在那裡的並非我自己的軀體。我在融化,我對自己說,看著碟子里正在軟化的黃油,有那麼一兩個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不應該讓這種狀況繼續下去了,不應該讓這一刻溜走,可是直到最後我也什麼都沒做,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我們在院子里吃了一頓便當。本咬一口三明治就跑進花叢里,然後再回來咬一口,再跑過去,他是整個就餐場景中的主角。下午兩點左右,我們準備回家了。范肖太太開車送我們到車站,跟我們三人吻別,流露出比以前拜訪時更多的情感。長途巴士駛出五分鐘后,本在我膝蓋上睡著了,索菲握住我的手。
照片右邊的一隻盒子里全是信件,至少有上百封,從八歲開始(那是孩子稚拙的筆跡,滿是鉛筆印和橡皮的擦痕),直到七十年代早期。有些是從大學里寫來的,有些是從船上寫來的,有些寄自法國。大部分是寄給艾倫的,許多信都寫得很長。我立刻明白這都是非常有價值的信件,毫無疑問比這房間里其他所有的東西都更有價值——但我沒有勇氣在那裡閱讀。我坐了十或十五分鐘,便下樓去找她們了。
「你現在可是有個小家庭了,我的孩子。」當我們在紅燈前停下時,她轉過頭來對我說。
「艾倫是他從來不出版任何作品的根源,你知道。她也是他在哈佛讀到第二年就輟學的原因。那時他正在寫詩,每隔幾星期就寄給她一沓手稿。你知道那些詩是什麼樣的。幾乎沒法理解。當然,激|情澎湃,充滿了豪言壯語和訓誡之辭,卻又相當晦澀難解,你沒準會覺得它們是用密碼寫的。艾倫會一連幾個小時琢磨它們,好像她就靠這個活下去似的,把那些詩當作神秘的信息,直接寫給她的神諭。我想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看,她哥哥不在家了,那些詩是他留給她的一切。這可憐的孩子。她當時只有十五https://read•99csw•com歲,可是已經崩潰了。她會來回翻閱那些詩稿,直到紙張變得皺巴巴髒兮兮的,走到哪裡就帶到哪裡。情況嚴重的時候,她會在公交車上,走到完全陌生的人跟前,把那些詩稿硬塞到人家手裡。『讀讀這些詩歌吧,』她這麼說,『這能夠拯救你的生命。』
「是啊,」我說,「是有了個小家庭。」
我把她留在床上熟睡,自己溜出房間,到樓下打電話叫了一輛計程車。半小時后,我坐上了去紐約的長途巴士。在港務局終點站,我走進男衛生間,洗了手和臉,然後坐地鐵到曼哈頓上城。走進家門時,索菲正把晚飯擺上餐桌。
我不會為後來發生的事情找什麼借口。醉酒只不過是一種癥狀,而不是絕對的原因,況且我意識到試圖為自己辯護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然而,至少有一種解釋的可能。我現在相當確定,這件事情的發生既有過去的影子也有即時的因素,如今時過境遷,我覺得挺奇怪的是,那些往日情懷怎麼偏在那天下午湧現了出來。當我坐在那裡聽著范肖太太說話時,很難不想起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時對她的想法。一旦開始,我發覺自己突然把塵封已久的景象翻了出來。那個鏡頭帶著極強的視覺衝擊力撲面而來:那是8月的一個下午,當時我十三四歲的樣子,正透過我家卧室的窗子眺望隔壁的院子,恰好看見范肖太太穿著兩截式的紅色泳衣走出來,她悠然解下上面半截,背朝日光趴在草地躺椅上。這一切來得非常突然。我正站在自家窗前想入非非,毫無防備地,一個艷麗的女人闖進了我的視野,身子幾乎赤|裸著,對跟前的我渾然不覺,就像是我把她召喚出來的似的。這幅畫面在我腦子裡縈繞了很長時間,在我的青少年時代,這一幕時時閃過:那是小男孩的性衝動,午夜閃過的綺夢。現在這女人顯然是在挑逗我,我幾乎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一方面,我覺得這場景特別怪異。另一方面,這好像也是自然而然,甚至是合乎邏輯的,我意識到如果不使出渾身解數進行抵禦,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了。
「是啊,我也覺得。」

「索菲跟誰都是這樣,」我說,「一個活潑的女人註定是一個活潑的母親。據我所知,本也沒有什麼怨言。」
簡·范肖到公共汽車站來接我,她滿面笑容,親熱地跟我打了招呼。從我鑽進她車裡那一刻起,我就感到這回的情形跟以往都很不一樣。她對自己的外表著意作了一番修飾(白褲子,紅色絲質上衣,裸|露著晒黑的沒有皺紋的脖頸),很難不覺得這是在引誘我去打量她,承認她仍是一個美人的事實。更有甚者:她聲音里有一種含含糊糊地旁敲側擊的腔調,一種我們是老朋友,因過去的老關係而相當熟稔的意味,碰巧能有獨自造訪的機會,所以我們可以開始自由地聊一聊了。我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挺令人反感,只在不得不開口時才勉強應付幾句。
我有點懷疑我不在的時候她已經喝過酒了。雖說她言談舉止仍有節制,但聲音里無疑帶上了某種讓人起膩的意味,那顫抖的話音里流溢著前所未有過的熱情。我們在桌邊坐下時,我提醒自己要留神這個情況。酒不斷瀉入杯中,當我發現她只顧喝酒卻很少吃菜、只是偶爾吃點東西、最後完全不吃了時,我開始預料到最壞的狀況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過我的父母和兩個妹妹后,談話轉入了她一個人的獨白。
「今天不太順心,是嗎?」她問。
read.99csw.com他大概每月會給艾倫寄一封信或是一張明信片,但從來都沒有回信地址。巴黎,法國南部,上帝知道什麼地方,但他要確保我們沒辦法聯繫他。我覺得這種做法太可惡了。懦弱又卑劣。別問我為什麼會保留那些信。我真後悔沒有燒了它們。我本該那樣做的。把它們全都燒掉。」
「當然,寶寶挺可愛。真是個小心肝。可也有點頑皮,是不是?」
范肖太太不希望原件被從房子里拿出去,但她不反對我把這些信件複印下來。她甚至主動提出親自來做這件事,但我告訴她不必麻煩了:改天我會再來,我會好好處理這些信件的。
「當然,還有艾倫。可憐的艾倫,受盡了折磨。他對她很好,我們都知道這個。可似乎有點好過頭了,結果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他給她洗了腦。他使她如此依賴他,以至於後來她有什麼事情要求助於我們時,事先都要考慮再三。他才是理解她、給她建議、幫她解決問題的那個人。羅伯特和我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家長罷了。對孩子們來說,我們幾乎就像不存在似的。艾倫非常信任她哥哥,最後把自己的靈魂也交給了他。我不想說他是故意的,可我還是不得不承受這樣的後果。這個女孩已經二十七歲了,但她的行為舉止卻還像是十四歲的孩子——這還是她表現好的時候呢。她的內心太困惑、太驚慌失措了。一天她覺得我要害她,第二天,她給我打了三十個電話。三十個。你想都想不出來那是怎麼一個情形。
「我不是說他有多麼壞。他是一個獨立的存在,一個目無父母的孩子。我說什麼都沒法影響他。他父親也沒轍。他拒絕從我們這裏學習任何東西。羅伯特再三嘗試,可他從來都沒法接近這孩子。可是你不能因為一個人沒有感情而懲罰他,對吧?你不能因為他是你的孩子就強迫他愛你。
她開始哭泣后不久,事情就發生了——當她終於精疲力竭,話也說得顛三倒四,放聲痛哭時。藉著酒勁兒,情緒也上來了,我站起來,走到她的位置上,伸出雙臂用撫慰的姿勢摟住她。這麼一來,我們越過了那道門檻。只是接觸就足以激起性|欲的回應,這是對另外的身體、另外的擁抱的不由自主的回想,片刻之後我們接吻了,然後沒過多久,我們就赤身裸體地躺在她樓上的床上了。
我在書桌後面坐下來。坐在這個房間里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我不知道我能忍多久。范肖的棒球手套擱在書架上,裏面塞著一個磨損的棒球;書架上下幾層全是他孩童時期讀過的書;我背後是床,床上還是我記憶中幾年前的那床藍白相間的被子。這是切切實實的證據,是過去世界的遺存之物。我走進了我自己過去的博物館,我在那裡看到的東西幾乎要把我壓垮了。
「他還只有兩歲呢。這個歲數的孩子大多都挺頑皮的。」
「單獨去那邊很難,不是嗎?」
「當然,可我覺得索菲太溺愛他了。她好像總是被逗得很開心似的,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反對一家子開開心心,可是稍微管教一下也沒什麼壞處。」
「我知道你有多愛他,多尊敬他。可是讓我來告訴你一些事吧,我親愛的。他連你的一半都比不上。他內心很冷酷。他那顆心完全是死的,我不覺得他愛過什麼人——一次都沒有,他這輩子從來都沒有過。有時看著你和你母親在後院里——你跑到她面前,伸出胳膊抱住她的脖子,讓她吻你——就在那裡,在我面前,我從中看到在我自己兒子身上看不到的一切。他九九藏書從來不讓我碰他,你知道。四五歲以後,每次我一挨近他,他就蜷起身子。你可以想象這給一個女人帶來了什麼感受——她自己的兒子厭惡她?我那時候太他媽年輕了。他出生時我甚至還不到二十歲。想想被那樣拒絕你是什麼滋味。
「你知道嗎,你甚至看起來都像他。你們兩個一直都很像——像一對兄弟,幾乎像是雙胞胎。我記得你們小時候,有時遠遠地看過去都會把你們搞混了。簡直分不清哪個是我自己的兒子。
那年(1978年)6月,索菲、本和我一起去新澤西去看望范肖的母親。我的父母已不再是她的鄰居了(他們退休後去了佛羅里達),我有多年沒有回去了。作為本的祖母,范肖太太一直和我們保持著聯繫,但關係不太好。她對索菲有一股潛在的敵意,似乎暗自把范肖的失蹤歸咎於她,這種怨懟時不時會從她不經意的話語里流露出來。索菲和我每隔一段合適的時間就邀請她和我們一起吃頓飯,但她很少接受我們的邀請,有時候來了,也總是坐立不安地微笑著,扯著尖利的嗓門說個不停,假模假勢地誇著寶寶,陰陽怪氣地恭喜索菲,說她是一個多麼幸運的女孩,然後就早早告辭,談到一半突然站起來,說突然想起她在別處另有所約。當然,這也很難怪她。她生活一直不順,現在基本上更是沒什麼指望了。她的丈夫死了;女兒經歷了長時期精神病折磨,眼下住在療養院里,靠鎮靜劑維持正常起居;兒子消失了。她在五十歲上仍是個美人(我小時候,覺得她是我見過的最迷人的女人),身邊一直不乏錯綜複雜的風流韻事(那些求愛者像走馬燈似的來來往往),她在紐約大肆購物,還迷上了高爾夫球。范肖的文學成就使她很吃驚,但轉過神來,她也欣然認為自己當然有資格生育一個天才。當我在電話里對她說起要給范肖寫傳記的事時,她似乎非常樂於幫忙。她有許多信件、照片和文件,她說,我想看什麼她就給我看什麼。
「真是奇怪,」她說,「人生真是奇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你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瞧你,住在隔壁的那個小男孩。你就是那鞋上沾著泥巴在這屋裡跑進跑出的小男孩——現在,長成一個大男人了。你是我孫子的父親,你意識到這一點了嗎?你娶了我兒子的妻子。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訴我以後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會大笑出聲的。這就是你最終從生活學到的東西,多麼奇怪啊。你簡直跟不上事情的變化。你甚至都無法想象。
她對此笑了笑——一閃而逝,意味深長,就好像把我看作一個傻瓜,卻不知怎麼偏偏意識到,我不會給她開口的機會。幾分鐘后我們到了她家門口,她似乎拋開了一開始的策略。這時候不再提起索菲和本了,換了一副充滿關愛的面孔,不停地跟我說她有多麼感謝我來寫一本關於范肖的書,好像這番鼓勵真會產生什麼影響似的——那種最高的認同,不僅是對這本書,也是對我這個人。然後把她的車鑰匙遞給我,告訴我離這裏最近的一家影印店怎麼走。她說,等我回來時,午餐就準備好了。
毫無疑問,她讓我對她產生了同情。她對范肖的回憶是那麼痛苦,充滿了真正不幸的印記,以致我漸漸地對她疏於防範,落入了她的圈套。但我現在還不清楚的是,她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為之的。是她早有預謀,還是事情自然而然就發生了?她絮絮叨叨的演講是在有意消除我的警惕,還是一時衝動地觸發了真情實感?我猜,她對我https://read•99csw.com講述的范肖那些事是真實的,至少她自己是當真的,可這還不足以說服我——即便是一個孩子也知道真理也能用於不正當的目的。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動機問題。在事情過去將近六年之後,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要說是我有多少魅力讓她難以抵擋,那也太牽強了,我也不願這樣自欺欺人。這裏面有一種更深刻、更險惡的因素。最近我才開始猜測,她是不是意識到了,在某種程度上,我對范肖的恨意其實和她一樣強烈。也許,她感受到了我們之間這種默契,也許這種聯結只能通過反常的、極端的手段來確證。睡我就像是睡范肖——睡她自己的兒子——而在這黑暗的罪惡中,她再次擁有了他——而這隻是為了毀滅他。可怕的復讎。要是這樣的話,那我也沒資格自稱是她的受害者了。要說,那我也是她的共犯。
「我沒想謙虛。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到目前為止,好運都在我這邊。」
「最後,當然,她就徹底崩潰了。有一天在超市裡,她從我身邊跑開了,還沒等我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已經把貨架上大罐的蘋果汁拿下來砸到地上了。一個接一個地,她的樣子極度恍惚,站在一地碎玻璃中間,腳踝淌著血,蘋果汁流了一地。真是可怕極了。她完全瘋了,三個男人才綁住她,把她帶走了。
稍作停頓之後,車子又動了,當我們沿著寬闊的商業大道向前行駛時,簡·范肖又說:「她是一個幸運的女孩。幸運地逢凶化吉。幸運地找到了像你這樣的男人。」
「我不會怪你的。整件事情都變得太恐怖了。」
我們是上午十點左右到的,一開始氣氛有些彆扭,在廚房裡喝過一杯咖啡,又長聊了一番天氣之後,我們被帶到樓上范肖以前住的房間去。范肖太太給我準備的資料相當完備,所有的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摞在范肖用過的桌子上。我被那麼多的材料驚呆了。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謝過她的熱心相助——而事實上我嚇壞了,感覺簡直要被這一大堆東西淹沒了。過了一會兒,范肖太太下樓陪索菲和本到後院去了(那天挺暖和,陽光燦爛),我一個人留在那裡。我記得朝窗口望出去時,正好瞥見裹著連身尿片的本搖搖晃晃地穿過草地,尖叫著指向一隻掠過他頭頂的知更鳥。我敲敲窗子,索菲轉過腦袋朝上看,我向她揮揮手。她閃露微笑,給了我一個飛吻,然後和范肖太太一起轉到花壇那邊去了。
「但也沒什麼。」
四天後,范肖太太打來電話說她要去歐洲待一個月,也許現在是時候去關照一下我們的事業了(這是她的原話)。我原來已經打算先把這事拖著再說了,可還沒等我想出一個得體的借口推脫,我已經聽到自己答應下星期一到她那裡去了。索菲不願陪我一起去,我也不想逼她改變主意。我們兩個都覺得一次家庭拜訪已經足夠了。
「你在重新考慮這事嗎?」
「那以後大約過了兩個月,我收到他的一封信,通知我說他要輟學了。他不是在徵詢我的意見,只是告訴我他已經離校了。親愛的母親,云云,所有的言辭都寫得很得體也很感人。我離開了學校,因為想幫你減輕經濟壓力。諸如艾倫的情況、巨額醫療費用,還有可恨的三、四、五,云云。
複印那些信件花了兩個多小時,等我回到她家時已經將近一點鐘了。午餐真是準備好了,看上去挺鋪張的一頓飯:蘆筍、鮭魚冷盤、乳酪、白葡萄酒,還有全套的餐具。都在餐廳的桌上擺放好了,配以鮮花和顯然是最高檔的杯盤。我臉上肯定顯示出驚訝的神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