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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讓我跟你走

卷二

讓我跟你走

古阿霞把所有的感受放在手上,那不是幻想,而是理解,理解有隻藍鳥現在停在她的手上,孤獨叫著。然後她感到掌心迸出線條,著了顏色,一隻藍鳥蹬著腳,尾巴抖動,發出悅人叫聲。古阿霞微笑,真心為著一隻鳥的心意,真心為一隻鳥歡心。
一位中藥行人員買下穿山甲。熊皮人把它傳到橋下,由河邊的屠夫用利刃戳進小怪獸的喉嚨。緊接著,一隻活山羌也從橋上重摔下去,屠夫割開喉嚨停止它的哀號,放血,開胸,掏出的內臟冒熱氣,沒有用的腸糞、肺臟等拋入河,夜光鳥衝上去搶食,溪魚在更下游爭食。孩子們趴在欄杆,往下看見自己的臉龐倒影像京劇臉譜在白雲與血紅間彩繪。
那個質疑的年輕人抓到話題,說:「不用說啦!這個我知,我在『林杯』的班地睹到一棵大樹仔,像房子大,我拿這把斧頭劈,樹就剖成兩半了。」然後對古阿霞說:「那你來說說看,這斧頭有什麼好,我講過它能劈木頭,這點你不能照講了。」
在充滿了沉默氣氛的溪畔,帕吉魯會比石頭沉默更久,戴嘴套的黃狗對圍著的老兵充滿敵意。這個轟動玉里的男人與黃狗不會重複昨日的戲碼了,他們不是電影可以回放。十個老兵很失望,他們剛剛用九根雷管炸掉兩塊巨岩,好開墾更多的農田,眼睛都是塵埃,他們最常做的娛樂是聽「療愈系」鉛色水鶇的悅耳鳥鳴。再過十分鐘,他們的午休將結束,會拿著六角鋼釘與榔頭,把炸裂的溪石敲碎。
「四十元,要不要?」古阿霞扒完面走來,喊了價。她知道,動用旅館錢成交后他們今晚又得露宿,但睡得無比甜美,「你看,鹿的脖子破了一圈皮,賣相不好,四十五,就這樣了。」
「我已經兩年不寫詩了,也永遠不寫了。」
一位老者從人群出來說話:「這才是黑白講。我抓一隻螞蟻,你用斧頭剁看看。唬爛也要才調,不然就安靜地聽人家怎麼說。」
帕吉魯後悔把箱子打開,現在他手中拿的「大胴鋸」,比「五齒空鋸」更嚇人,像座頭鯨下顎的屠龍刀。這鋸子的功能是把砍倒的巨木胴剖,方便運輸。他感謝古阿霞用唬爛術拖時間,也擔心她牛皮吹爆了。
「我不會去台南的,」帕吉魯下結論,去台南還得穿過一座中央山脈,「回家吧!」
「他會背大箱子。」
第二天早晨,他們順著火車站以漩渦狀走著,照老祖母所言的喊吳天雄的名字。車站是台灣大部分城鎮的心臟,常衍生出中正路、中山路的主動脈道路,或再多一條中華路。越是離開這幾條路,城鎮的繁華越淡。然而,貫穿城鎮的河流從未輕易冠上中山河、中正河或中華河之類的。河流,向來有其寧靜,有著政治綁不住的水流與溫婉,哪來哪去都帶來繁華的生機。
「也可以刣水雞、刣螞蟻、刣老鼠仔,對不對?」
「右手伸進去。」他又說,而且是命令。
「習慣了就不悲傷,習慣了也不會有快樂。」
「我不會攻擊你們的。」吳天雄保證。他說,玉里榮民醫院是全台灣最大的軍人療養院,有「兩千多個壞掉的小錫兵」,那些被國共戰爭與思鄉病搞壞、嚇壞,嚇得沒明天的阿兵哥全被綁上軍車帶到這裏,足足有了四營。有的腦筋全壞的,終身關在醫院的監牢;腦筋半壞的,還可以在院房走來走去;像他這樣治療好的,放到樂樂溪挖石頭、蓋農場與耕作。
古阿霞的生活圈向來在花蓮市,她四歲時曾被母親帶到台中找過父親,但那次旅途的記憶不多。在二月中旬,她與帕吉魯離開摩里沙卡,穿過北回歸線前往玉里鎮,拜訪文老師與吳天雄。她喜歡旅程,雖然機會不多,但最親近的人會帶領自己走入最遙遠的旅程,不管心靈或道路的遠方。
「還好鹿不會追著你戳屁股,四十八元,就這樣了。」
「都是真的,『阿碴』帶我去做的。」
忽然間,有道聲音響起來了,初始很靦腆,接著拉高,多情起來。河床上的老兵停下工作,回頭聽聲音從哪裡來的,美得讓發源自海拔3785公尺馬博拉斯山的樂樂溪只能當配樂。古阿霞唱上兩遍鄧麗君名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知道自己做對了,抱著在花蓮市餐廳的梯間聽收音機的孤單心情,哼著歌,便有小精靈從丹田的深處跑出來陪伴。現在,歌聲把每個人的耳朵揪起來了。
「我保證,請主教募款,少說能募到五萬元。你跟王佩芬說,請她親自去一趟。」
「這扁鑽不簡單。我們曾在72林班地3小班迷路,找不到水源,用扁鑽往樹上打洞,水來了,幾乎像打開水龍頭一樣。」
「我只是跟它說話。」
「各位要知道,這鋸子不簡單,」古阿霞沒上過林場,鬼扯的經驗不缺,「我們曾在98林班地6小班,遇到一棵喜諾氣,就像各位腳底下的橋這麼大。正午的太陽一照,樹蔭夠二十幾人睡午覺了。我們花了七天砍倒樹。各位要是不相信的話,我們待會可以把橋鋸成兩半……」https://read.99csw.com
帕吉魯牽那輛腳踏車上路,車后載著不離身的大木箱。路太長了,黃狗抬腳對數不完的電線杆尿攻,火力不減。唯有經過車道與鐵道共構的橋樑時,古阿霞懦弱本性才浮現,並在走過後高歌慶祝。他們傍晚時來到玉里鎮,紮營在玉里國小操場,從某位住在學校車棚邊小房子的工友得知消息,文老師早在十余年前轉到台南去任教。古阿霞嘆了口氣,帕吉魯鬆了口氣,後者覺得二十幾年沒見而貿然拜訪,會不知所措,相見不如懷念。
古阿霞聽不透他的鄉音,「阿碴」發音像李小龍在《精武門》電影中打鬥時的叫喊聲。
「對。」有些人大聲附和。
「嗯!」
「不是把鹿仔塞回去,是把你沾油的右手,伸進母鹿的屁股。」一位老太婆站在高腳屋的露台說話。那是剛才借他們家過的一家子。
帕吉魯丟出緩兵之計的「救生圈」——黃狗會將獵物拖出水,不過得在它咬死獵物前趕去阻止。橋墩下的沙洲布滿了石頭與酒瓶碎片,沙洲尾有軟土,跳到那塊安全落地的區域就砸了「亞洲鐵人」楊傳廣的奧運銀牌紀錄。他帶著斧頭翻落橋,砰一聲,橋發出巨響,施展輕功飛起來,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尾。
「從那時候開始,你就能看到阿碴?」
玉川,穿越玉里鎮的溪流,也輕輕挽過玉里國小。幾天來,古阿霞與帕吉魯從搭帳的校園去找人,傍晚回到玉川旁的中華橋吃「玉裏面」。強調湯頭的攤販把熬過的霜白豬大骨掛在攤車,任微風輕擊。今天,古阿霞倚橋而吃,帕吉魯則端了碗在橋頭吃。她老是覺得有敵意的眼光,移開鞋子,從橋板縫看見底下的河面有數只等待的飢餓夜光鳥。
小男孩揮著手中的筷子,筷子上擱著豆皮,說:「聽我阿嬤的話,她是產婆,還幫難產的水牛接生過。」
大家隨老者的眼光仰看,腦中想象壯闊的森林,也屏息等待老者要如何形容一棵巨樹。
一個男人、一個女孩、一條黃狗,踏上了花東縱谷往南。
水鹿下墜,壓中屠夫后掉落水中,它挺著大肚子掙扎幾下,順水流經橋底而去。站在欄杆邊的群眾從這邊擠到另一側,張大嘴巴,看著水鹿越漂越遠,也離死亡越來越近。
起先困難,接下來順手了。她伸進水鹿肛|門的手,隔著軟膜碰到幼胎,又照阿嬤所言用另一隻手扶著水鹿的肚子輕輕地轉動,一個紫胎的東西便溜出來,撞進古阿霞懷裡。
「我們還得找吳天雄,」古阿霞哀求地說,「拜託,無論花多久時間,我們一定要找到他,是他帶領老祖母來找我的。」
「七十塊。」一位老婦插隊喊價,擾亂了古阿霞的買賣。活取包覆胎衣的小鹿燉中藥,能安胎。老婦是為小產兩次的媳婦買鹿。一隻小鹿換個孫子,對人來說這很值得。
「真的沒有?」
帕吉魯與母鹿分開,掀開蒙頭的外套。母鹿自行爬起來,沒有逃走,走到古阿霞身邊,把她懷中小鹿的胎衣撕開吃下去。小水鹿的眼睛好亮,沒看到剛剛如何從鬼門關逃出來,只看到花蓮的殘霞滅成了星空點點。它掙扎幾下,所有的力量接踵而來了,用瘦小的四肢撐起身,跟著母鹿往玉川的上遊走去,消失在眾人視野。
「精神病。」吳天雄停頓一會,說,「我是痟仔,那些弟兄也是,你們從鎮上來,難道沒聽他們說玉里的痟仔比石頭多。」
順著磅礴的八百公頃良田間的小道走,不久起霧了,視野頓時縮小,古阿霞緊跟前頭帶路去找吳天雄的老兵身影。老兵挺高的,穿棉襖衣、草綠軍褲,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單腳拄拐杖走,身體起伏大,隨時給人會跌倒的錯覺。老兵介紹眼前無垠的「長良農場」是他們榮民開墾的。他們在花蓮的太魯閣溪、木瓜溪、丁子漏溪與樂樂溪兩岸,修築堤防取得了四千公頃規模的新生地。
熊皮人抓住繃緊的繩子好拉起50公斤重水鹿,免得弔死的母鹿折價。橋下的屠夫站在水中往上推,被掙扎的母鹿踹中牙齒,當下痛苦捂嘴。最痛苦是吊著的水鹿,身受絞刑,下墜造成胎中小鹿擠開產道。熊皮人不可能拉起母鹿,更無法解開打在欄杆上的拉緊繩結,母鹿註定弔死。
「可以,但是不幫你殺鹿。」熊皮人說,「上次有人省錢自己來,結果那隻鹿死不了地亂跑,血像油漆亂刷一通,鹿也跑了。再加二十塊,讓你家乾乾淨淨的。」
抽煙的熊皮人朝水鹿吐了口煙,「錢只夠買肚子里的鹿仔,如果你能出一百塊,我買大送小,順便送一隻『雞胿鳥仔』。」那九九藏書隻鳥是地上死去的台灣藍鵲,它潤沁的藍尾羽在用麻袋運送過程折斷了。
「這是我們最漂亮的戰場了。」單腳老兵說罷,轉頭問,「對了,你們會哪些才藝呢?」
「不可能的。」
「有個女孩叫王佩芬,她要我跟你說,謝謝你阿碴,」古阿霞認真說,「謝謝你一路陪伴吳天雄大哥,保護他,愛護他,了解他,從來沒有在他最艱困時離開他。」
「可以,拿去吧!」熊皮人說。
「我不寫詩了,這種東西不是沒人懂,是沒人想懂。」
「要是有,我哪敢不說的?」
古阿霞一臉苦笑,有種扯謊被人家擰著耳朵罵的無奈,她說:「沒啦!這支斧頭很平常,一根樹枝,一個鐵塊,還沒大代志,要是以後有了,我再跟各位鄉親說明,歹勢。」
吳天雄已經泣不成聲了,臉上都是淚水。幾個老兵趕過來了解與安慰。吳天雄抹乾了淚,連說:「沒事兒,沒事兒。」話說完又大哭了起來,哭聲蓋過了樂樂溪的流動。
古阿霞恍神,直到有人招手才清醒,沿著河岸街道跑去。河岸建了許多半懸空的高腳屋,一位男孩在路中央攔路,一手拿碗,另一隻拿筷子的手在打圈子招呼,古阿霞絕不把他看作餐廳的活招牌,而是方向燈。她循著男孩指示,穿過一間凌亂民宅,桌上擺著用報紙墊的晚餐,除了一位阿嬤悠閑地坐在板凳上繼續吃,其餘的家人擠在後院為古阿霞引導。
「你可以幫忙去海星中學嗎?耽誤一點開墾的時間應該沒問題。」
多虧了黃狗。她有了想法,走向黃狗故意大聲地說:「浪胖,你看見阿碴了吧!它在哪?」
「別人看不到?」
接下來,帕吉魯拿出長1公尺的螺旋鑽。它的功能是先在巨木上鑽孔,再順著鑽孔鋸倒樹,能避免鋸到一半的時候巨樹轟然裂半,價值減半。古阿霞不知道這家私有何用,至少她知道,大家就等她開口了。
她睜開眼看,單腳老兵還在跑,好像在打二戰的衝鋒士兵。
「總有放假的時候。」
「你是王佩芬吧!我可以幫你寫詩。」走回來的吳天雄說話了。
「賣相不好?又不是買來選美的。」熊皮人撩開上衣,露開肚子上20公分的蜈蚣線疤,說,「這是熊的簽名,害我一邊塞迴腸子,一邊跑下山求救。我家還留有一截幹掉的人腸,而那隻熊在一年後成了身上的披風。」
「沒錯,你跟王佩芬說,海星中學附近還有個佛寺,你們也可以試試看,也許也會募到一些錢。可惜的是,我不能幫王佩芬去募款,告訴她,勇敢去做,所有的神都會幫她。」
忽然間,一隻狗飛過了眾人頭頂,落到8公尺外的河面。
單腳老兵「跑」起來,正確來看是跳才對,他的速度很快,把拐杖當作中正式步槍夾在腋下,行軍背包裝了十個中午便當,跳躍在自己開墾的美麗戰場。玉里的舊名「璞石閣」是邦查語「迷霧世界」的語譯,貼切說明了古阿霞在霧中跟隨老兵跑的情境,得加緊腳步,才不會跟丟。這些霧氣還夾帶粉塵,粉塵來自秀姑巒溪與其支流樂樂溪交接的廣大河床。單腳老兵很快地跳上河堤,對著廣大河床喊:
「我會唱歌。」古阿霞說。
「拜託,表演一下嘛!」單腳老兵要求說。
「那我再說說看,不要看這把斧頭這麼大支,能夠剁雞、剁鴨、剁粉鳥,對不對?」
「讓我的耳朵睡一下。」
「我聽你烏魯木齊,什麼樹大得像橋,什麼樹洞大得能迷路。」有個年輕人質疑,獲得共鳴。對他們而言,樹再大不外乎在廟口,鋸子再長頂多西瓜刀,無法想象樹洞能住十幾人。
「我不懂。」
大家都笑了,包括剛下山的登山隊。他們從98公裡外的阿里山森鐵終站哆哆咖出發,穿過玉山,來到玉里,背包掛著避邪用的台灣粗榧,好走過霧氣濕饒的森林。現在他們的笑聲與嘴巴從半個月未剃的鬍子堆露出。隊伍中的三位挑夫是東埔的布農族,最矮最年長的那位在40公斤的背包負擔中,向熊皮人提醒:「最滑的飛鼠、最刁的山羌、最快的水鹿、最陡坡的山羌,都該用子彈教訓。如果它們肚裏有小孩,就算把頭塞進槍管,就讓槍生鏽吧!」他們離開時哼著狩獵歌,歌調流露了如何得宜地對自然索求。
「兄弟們,我把歡樂帶來了。」單腳老兵喊完,衝進了巨響產生的濃濃煙塵中了。
那是一九七◯年代,路邊即使有人殺獼猴取樂,或當眾屠宰老虎當藥材賣都不違法。不過,帕吉魯被動物哀鳴搞得不知所措,略帶憤怒,忘了入口的麵湯在碗緣泛了圈白脂。他read.99csw•com解開黃狗的嘴套,給狗吃。他掏出口袋所有的錢十八塊三角,秀給熊皮人,示意買下母鹿。它懷孕了,用粗繩系在欄杆,產道微微開啟,焦躁的蹄子在橋上踩得滴滴答答響。
橋上的人想象他們在美國東岸的肯尼迪太空中心,看見太空梭升空,有道煙漬凝固的巨樹像童話里傑克種的豌豆瞬間長成。四十幾人嘆息,好大的樹呀!他們抬頭讚歎,讓更多路人往什麼都沒有的天空看去。
這挑戰太高了。古阿霞得做,因為帕吉魯也猛點頭。可是好難,助產忙得像治療便秘,而且鹿的屁股總是閃躲她這隻好意的手。
她從身上只找出三十七元,趕緊賠笑,一雙手也在身上窮忙再找,連鞋底都翻開來看有沒有幸運黏到錢。這時群眾發出小小的驚呼聲。帕吉魯把腳踏車牽來,打開了那口上鎖的大箱子。箱子里裝著傳統伐木工具,又大又怪異,整齊疊放,大家很驚訝。古阿霞給錢逼急了,拉拉雜雜地在臉上打出暗示,隨後在帕吉魯的反應中得到解釋,他在搞拖延戰術。
「我家有張公水鹿皮,連鹿角都有。我披上皮,幾座山發|情的母水鹿會頂著我的屁股跑,從20公裡外的大分山區跑到這。」
「別人唬是寶,我講兩句就是飯桶。」年輕人不服氣。
「好棒,待會兒給我們唱首歌。後面背大箱子的男人,你呢?」
「我看過王佩芬寫的文章,」吳天雄靠過來說,「你跟王佩芬說,這樣籌錢太慢了,哪能蓋學校?你們籌了多少?」
這招被跨坐在欄杆的孩子們看了,目擊那一幕:帕吉魯跨過欄杆,壓低身子將斧頭猛力地砍進橋樑,木橋爆出聲響。接下來,他跳上斧柄,像十位彎腰的楊傳廣接著之後挺身拋人。斧柄嗡嗡鳴震,橋也嗡嗡共振。孩子們這輩子忘不了一把斧頭如何將人拋飛。那把斧頭成了傳奇證物,連最平凡的斧頭都能如此,還沒上場演出的鋸子絕對有驚動萬教的戲碼。
在後院陽台,古阿霞看到了發抖的帕吉魯。她順木梯下,才踏下河灘,用粗魯脫下的大衣去裹住。她的下巴頂著他的頭,費了勁抱,聞到一股軟甜的香氣在他身上纏綿。她把帕吉魯抱太久了,糗的是在那麼多人面前。她猜是那種味道害她鬆了情緒,味道從哪來的?很快揭曉。帕吉魯在古阿霞用衣服覆蓋他之前,從口袋拿出檜木油迅速抹在皮膚,油膜能禦寒,也能滲入皮膚增暖。
隨著驚駭的吼聲,吳天雄吐出一堆中午吃下的糜狀消化物,他雙手要抓回什麼東西似的,不斷撈捕。他試圖在抓一隻從嘴巴吐出的藍色鳥兒。末了,古阿霞眼角泛淚,因為吳天雄令人費解的動作其實充滿巨大的悲情,他往嘴巴塞回去的不是幻想的藍鳥,是溪沙。他把那把沙吃下去,嘔吐起來,又抓起沙吞。這溪床的沙足夠吃死他了。
「誰?」吳天雄睜大眼。
古阿霞注意這些人的眼神與動作,跟常人比起來似乎少了什麼,好像少了塊靈魂拼圖。然後,古阿霞很快看到吳天雄,他唯一跟那些穿便服、腳穿打綁腿軍靴的老兵不同的是,手中抱個石頭。古阿霞有種不用翻起衣服看標籤就找到人的喜悅。
古阿霞與帕吉魯爬上河堤,視野頓開,累累的溪石橫亘在樂樂溪(拉庫拉庫溪)與秀姑巒溪匯流的巨大河床。古阿霞看到單腳老兵的行蹤,他提著拐杖跳在彎曲的河床小徑,相較那些溪石,他的身影單薄。砰,又是巨響爆炸,眼前200公尺外一塊房子大的溪石頓時炸裂,灰塵四涌。古阿霞閉上眼,耳膜痛起來,聽著迴音在附近回蕩。
這反而讓古阿霞悲傷更深,她捉緊帕吉魯的手,問:「你做的那些善事,這裏幫人,那裡幫人的,是真的嗎?」
「尿尿、咬人算啥才藝?待會狗當水鹿,露一手給人救起來的絕活。」單腳老兵這時候停下來,發號施令:「你們給我跑起來吧!走。」
「這樣說就是了,這母鹿懷了你的種,五十元,值這錢。」
接下來的動作,差點忙壞了古阿霞。帕吉魯站起來,把那件沾滿了檜木香的大衣往不遠處的母鹿拋去,第二回終於蒙住了它的頭。水鹿掙扎幾下,迷濛在深深的檜木味道。帕吉魯走去,用頭腳互疊的方式抱住水鹿,把它的後腿夾在自己的腋下,試著拉出鹿胎。
「我不能離開這。」
「阿碴。」
「拜託,一句詩就好。」
「安靜,回去工作。」吳天雄大喊,讓大家閉嘴,顯見他的地位。面對沉寂的老兵們,吳天雄說了句:「乖,回去把地底下弟兄們的靈魂挖出來。」老兵們便散去,溪畔又傳來鑿石響。一九七三年娜拉颱風夾雜東北共伴氣流,以破世界紀錄的雨量下在花蓮,秀姑巒溪的怒水衝破玉里三號堤防,五十一位榮民開墾隊被捲入河床失蹤,「挖出弟兄們的靈魂」永遠是吳天雄提振士兵們的標語。
帕吉魯又從箱子拿出斧頭。這把有來頭,出自花蓮八十三歲的名師鍛造、開鋒。斧柄用二十齡的青剛櫟,山南之樹,樹榦通直,只取最有彈性的十圈年輪。木楔用具彈性的赤皮木。從各方面來說,這是頂級的斧頭。
鳥類的慣性等待是有目的的。不久有三人來,兩位漢人https://read.99csw.com和原住民,其中一人披上熊皮模仿獸吼招徠人潮,兜售穿山甲、山羌、飛鼠與水鹿等山產。縮成球狀的穿山甲在網套里露出黑眼,七隻被塞進鐵籠的飛鼠與果子狸不是骨折就是眼瞎流血,活竹雞倒掛在橋欄。小孩大力蹬木橋,讓穿山甲像噩夢般掙扎,婦女趁機扯下它的鱗片當耳環。
古阿霞愣了一下,據實以告:「我懂那麼一點,請你寫首詩。」
「兄弟們,我把三軍藝工隊帶來了,我把歡樂帶來了。」
總共飛出了兩道影子。
帕吉魯把橫切鋸「五齒空鋸」從木箱取出,2公尺長的鋸子像鋸齒鯊的長尖齒。這動作是為了取出下個工具。
砰一聲,有人從群眾的視野外插播進來。那是真的輕功,他打綁腿,穿分趾鞋,衣袂飄飄,落到7公尺外的沙洲。
古阿霞看著吳天雄,那種眼神無疑是發現秘密的,說:「阿碴,來吧!站到我的手上來,我不會傷害你,只希望跟你做朋友,說說話。」
「我們是索馬,不是接骨師,不保證能把橋接回去。」
「要多少?」
「阿娘喂!那叢大樹仔,像阿姆斯特朗坐的火箭噴出的煙火……」
那隻吳天雄深深藏在肚子里的藍鳥從嘴巴吐出來了,跳上溪石鳴唱幾聲,飛上天空盤桓了,一會兒順風滑行,一會兒逆風振翅,越飛越高,融入藍天了。吳天雄想,阿碴走得好,哪會跟眼前的女孩做朋友,它過幾天就回來,趁他睡覺時,從嘴巴鑽到那又深又黑的心裏。不過是閃過這個懸念之後,他聽到古阿霞呼喚藍鳥的聲音,濃稠的藍天便掉下一滴落水似,阿碴又疾又快,直往下墜,瞬間展開翅膀減速,緩緩地停在古阿霞的掌心。
只有帕吉魯知道整件事的流程。他先抓黃狗,用拋谷袋的方式遠拋了它8公尺遠,黃狗巧妙地翻正入溪,爬上岸猛衝,一路把野薑撞得霹靂響,它的目標是遠方癱在水流的水鹿。它是獵狗,猛力跳出華麗的弧度再度落入河流,咬住水鹿的脖子拖上岸,拚命地甩。
帕吉魯不會看著母鹿死去,砰!他撒手用斧頭砍斷繩子。
砰,一個巨大聲響從河堤那頭傳來,像迫擊炮打落的巨響,古阿霞嚇到,黃狗叫起來。
「六千多元。」
「從整箇舊屋拆建、地基打造、屋樑建築,到桌椅換新,還有從山下借調老師的車馬費,大概要四十萬元。」
「各位要知道,這鋸子不簡單!」她心虛起來,開場白拖得很長,可是看到水鹿媽媽眼神,靈感竄來,說:「我們又在95林班地2小班遇到一棵喜諾氣,這樹很大,正是我之前講的那棵的祖父呀!錯,是曾祖父,不,曾曾祖父。我說不上來它年歲,反正,正午走近時就天黑了,只剩一輪月光,我們生火煮飯。吃完飯,月亮還沒動,才發現我們走進樹洞,陽光被誤以為是樹頂的月亮。要是走出樹洞砍樹要花時間,我們待在裡頭花一百餐的時間鋸樹,差不多一個月。樹倒的時候,我們嫌要逃出來太花時間,乾脆趴下。轟隆一聲,山頭震動,害我們在地上滾了好久,哎呀!嘿嘿嘿嘿!把這棵樹有多大的記憶也震壞了。」
老者說,他少年時也鐵齒不相信人講的。有一次,他母親生怪病,有人提議用新鮮的喜諾氣木屑當枕頭便可。他到遠親伐木的木瓜山林場討取,乘森林鐵路上山,遠方就聽到怪聲,他在霧中循著荒涼的山徑走,看見有人用電鋸和吊索發瘋似的伐木。以木瓜為名的山沒有木瓜,是巨樹成林,倒落的巨木令大地轟然顫動,扇動霧氣流動,空氣中充滿咻咻的死亡嘆息,這正是怪聲來源。
「五萬?」她驚呼地喊,連帕吉魯也張開嘴。
「你好,幫我寫一首詩。」古阿霞看著低頭的吳天雄,心情小激動。她不知怎樣開口,用老祖母教她的以求詩會友。老祖母說,吳天雄會寫詩,看到他用求詩當話題。
那輛被人群擋太久的牛車,主人受不了,叱喝牛隻擠過去。忽然間,帕吉魯養的黃狗朝水牛狂吠,作勢咬過去。水牛驚駭閃躲,蹄子在橋面敲出巨響,往母鹿那邊撞過去。母鹿被水牛一撞,從橋欄杆縫掉下去,被綁在欄杆的繩索勒在半空中掙扎。
「手塗油,右手就好。」他說。
吳天雄點頭,不斷用「你跟王佩芬說」當開頭句,強調不要五角一元地跟別人湊錢,要跟教會募款。他說,花東有幾個教會做事很積極,像天主教白冷會在台東蓋聖母醫院與公東高工,基督教芥菜種會在花蓮做職業教育。天主教吳蘇樂會專門興學,在高雄蓋了文藻語專,在花蓮蓋了海星中學與若瑟小學。吳天雄強調,他跟天主教的主教費聲遠認識。費主教住海星中學,找他募款,別跟一般人湊五角一元的。
「怎麼會?」古阿霞震懾不已,她發現這些人的眼神有些古怪,以為是開墾疲憊所致,完全無法與精神病聯想。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帕吉魯。帕吉魯則從「精神病會攻擊人」的猜想,把古阿霞拉到身旁。
現在,被老兵們糾纏著當成點唱機的古阿霞,得一邊忙著回絕,一邊撥開人群,才能靠近吳天雄回答:「我叫古阿霞,王佩芬在摩里沙卡。」
某個孩子大喊,有武功高手去拯救水鹿媽媽了。
她說九*九*藏*書得沒下巴,旁人聽得掉下巴,有人站上欄杆搶個好位置,連屠夫都從橋底探頭聽。熊皮人催促古阿霞掏錢,要收工了。古阿霞說:「沒問題,錢在木箱底層,得等我們把家私一件件亮出來才行。」這時候,一輛牛車正要越過橋,遭人群堵死,水牛的脾氣越來越拗,主人頻頻喊路人讓路卻讓得少,他到車後頭的掛桶拿水澆牛,好降低牛脾氣。
「你沒有發現我有什麼不對勁?因為這樣,我的人生沒有假期。」
「哪看得到,我以為阿碴被我吃就沒了,是那顆子彈,把它打活了。」
「先用一根手指,然後兩根,轉幾下,再慢慢增加三指,直到你的手伸進去屁股里。」阿嬤又說了。
嘩!眾人驚呼,那是電影場景,還有立體音效,因為帕吉魯跳出去時,運功蹬腳,強大的后坐力令橋發出巨響,隨之嗡嗡震動。最驚訝的莫過於古阿霞,飛出去的兩道影子,一隻黃狗,一個男人,她都熟到不行。
「這個小傢伙要打開門出來了,卻跌在門檻,我哪能把它推回去?」古阿霞心慌地想,右手才碰到產道口的幼胎又退縮了。
「沒人看得到它,它不會出來的,它不會跟你說話的,它是我的。」吳天雄淡淡地說。
「不是我嚎嘯,有些樹仔看起來有夠夭壽大叢……」老者賣關子,若有所思地往天際看去。
「聽起來好悲傷。」古阿霞真的這樣想,被傳誦的國民革命軍與鋼鐵意志的士兵怎麼會腦筋出問題。
吳天雄解釋,「阿碴」是只透藍發亮的鳥兒。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的長沙大戰,中日在湖南省新牆河隔岸交火,他撿到一顆藍色西瓜紋的鳥蛋,被迷住。他休息時把蛋焐在自己胳肢窩,扛捷克式輕機槍跑時,把蛋焐在嘴裏。過幾天,孵出黑眼黃嘴的雛鳥,他把饅頭挖洞養鳥,塞在彈袋。每天死的「國軍」比蒸出的饅頭多,常與死亡擦肩而過的吳天雄把養鳥視為生命寄託,看它抖著,看它叫著,在積水土坑與日軍鏖戰的爛心情可以減半。某個衝鋒戰的前晚,他把硬饅頭伴著裡頭的雛鳥往嘴巴塞去,他冒著淚,刮著喉嚨吞下,心想「撐過這場戰,把你吐出來」,隔日衝鋒號響起時,他拿槍往外沖,耳邊一咻,人往前倒。醒來是一個月後,躺在長沙醫院,綁滿繃帶的腦子疼痛劇烈。那是一顆子彈從鋼盔帽邊射進腦子,拿不出來,也死不了……
十幾個老兵拿著便當吃,坐在石頭,圍成圈,圈在中央的是被視為藝工大隊的古阿霞、帕吉魯與黃狗。藝工大隊站著不動,又不是表演木頭人,怎樣都不肯動起來。便當空了,節目沒演,只有單腳老兵以說書講完了昨日在中華橋的救水鹿戲碼。
「一百元。」古阿霞大喊,讓所有的人望過來。古阿霞湊不出錢,可是帕吉魯老是扯拉她的手暗示,害她先喊后殺價:「可不可以九十就好,省下你動刀的麻煩。」
「海星中學?」古阿霞有點譜了,她向來在山上募款,山下也該試。
「對。」
「我可以跟它說話嗎?做個朋友?」
「它很會尿尿,脾氣也不好,很會咬人。」
吳天雄冷冷瞪回去,銳利得沒能容下溫柔的痕迹,喃喃自語說,阿碴不會出來的。他說著說著,臉膛突然醬紅髮脹,牙關緊咬,胸口起伏地呼吸。古阿霞把手掌舉起來,好給藍鳥飛過來站立,她繼續呼喚阿碴。吳天雄雙手緊掐自己喉嚨,一邊咳嗽一邊大吼:「別出來。」
她不懂,只要照做,把小瓶內的褐色的檜木油倒到手中。
夜黑了,卻黑不了玉川的溫柔水聲。古阿霞想,水鹿母子會找到河水的第一滴,在源頭必然沒有殺戮了。
「背箱子算哪門的才藝?算了,你待會表演昨天跳橋救水鹿的絕活。那隻狗呢?」
黃狗持續對吳天雄吠著。
帕吉魯落地后,栽了兩翻,摔入河中。他很快爬起來,在水流的阻力中甩著手肘前進。他趕到了,感謝黃狗,多麼願意摸它的脖子或犒賞骨頭,如果花上半小時沒勸它放開獵物,乾脆踹它。被踹翻的黃狗起身對主人搖尾巴,抖開水珠,沒有怒意。
古阿霞深呼吸一口氣,她真的想跟阿碴講句話而已。阿碴會在哪?吳天雄的藍鳥會被他的幻想安置在哪棲息?秀姑巒溪與樂樂溪彙集的河床如此大,霧散的天空藍得發亮,她想爬上大溪石觀看周遭,卻把膝蓋磨破皮,而且黃狗反覆折騰人的亂叫,真擾人。
多虧了系在水鹿脖子的繩子,緩衝了黃狗的撕咬。水鹿沒外傷,側躺在地上陷入了難產的痛苦與逃脫虎口的餘悸。不過只要帕吉魯靠近,它馬上掙扎地爬起來逃開,沒多久又躺下來休息。帕吉魯無法獨自幫母鹿接生,一個人忙不過來,招手把橋上的古阿霞叫過來。
「從此阿碴跟了我,一隻藍色的鳥兒,尾巴抖著,常常在那孤單地叫個不停呢!」
「現在就試試看。」一位小孩說。
始終不抬頭的吳天雄,靜得比石頭還頑固。這條樂樂溪會響的石頭,是被老兵鑿裂與撬開時。古阿霞無法鑿開這個石頭。老兵們慢慢起身,回到崗位上繼續幹活了,吳天雄也要走了。
「伸……進……去。」他也急了,越急話越省。怎麼了?那個知道他腸子有多長的古阿霞,現在卻慌得詞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