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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上帝與菩薩出現的永遠的一天

卷三

上帝與菩薩出現的永遠的一天

「什麼路?」
古阿霞繼續說:「那個女孩剛剛一定有回頭看你,有注意到哪位嗎?我們等一下私下找她道歉。」
「非常藍的瑪大。」古阿霞看見女孩的藍圈瞳膜,又藍又大,隨即了解她剛剛躲到人群外,是刻意避開遊戲。這藍瞳膜也是帕吉魯所見過最迷人的,有太平洋的色層。
住持說:「聽我說,是這樣的:幾年前,我遇到海星中學的三位修女,那是因緣。與她們的談話與辯論之後,我受到非常大的衝擊。她們說,她們憑著天父的博愛,在世間蓋醫院、辦養老院,反問我的佛教對社會有何貢獻。我聽了,飯吃不下去,這才體悟了入世佛理,發願在花蓮蓋醫院幫助窮人。昨天,你們的來訪又是因緣,讓我發願蓋學校幫助孩童。醫院醫人,但是學校更能治療與教育人心。今天一早,我們十五位僧侶前往城裡幫你們募款,向那些平日的大德們說明你復校的目的,大部分的人都捐了。我們竭盡所能地募款,款項仍不夠蓋一間教室,很抱歉。」
「還在猶豫嗎?」
「所以,我現在比你大了。」
帕吉魯沉默,輕咬嘴裏的銀幣。
紫背草的白絮又飛來了,穿過她們,往天空飄去。如果古阿霞可以學會棉絮飛翔,可看到東方的太平洋變得柔軟而出現地球弧度,西邊怒屹的中央山脈溫柔得泡在雲海。棉絮終會落地發芽,因為這佛寺是「佛教克難慈濟功德會」基地,卻沒被麵包樹、鬼針草、白鷺鷥等單調風景絆住,克難的腳步後來大步跨出,四十年後從這發展成會員五百萬人、慈善五大洲的「慈濟基金會」。
「這是我祖母給我的遺產。」
帕吉魯跑過去,彎腰超過了古阿霞,黃狗也掛著小奸詐的眼神追去。她有點發噱,卻發現他來真的。他衝到大竹筒,不猶豫、不間斷地投下錢幣,讓竹筒底的金屬迴音越來越飽滿,誠心奉獻「挂號費」。
「美麗的人、美麗的花,只相遇在生生世世的剎那間,看似巧妙的相逢,緣自走在菩薩道的修行。」
他不想費力地將車上腳架,靠在路邊的柳杉電杆,先把水倒在手裡遞給黃狗喝,再提水壺對嘴喝。他的汗水直冒。古阿霞掏出毛巾幫他拭,他的臉卻像水痘冒個不停地在跟毛巾玩躲迷藏。
古阿霞在寺廟前窺看動靜,選個無人走動時,要進去把錢投進大殿旁的大竹筒,她不想做好事被撞見。帕吉魯蹲在有點遠的地方,一副事不關己,用竹枝撥弄紫背草的棉絮。紫背草四季開花,會結白棉絮,有風便是起飛的好時節。黃狗拉緊神經,攻擊越飄越高的白絮,不必恪守佛儀。
「只有兩種聲音,伊——娜。你聽聽看。」
「我得說抱歉,我昨天這樣刺|激你的朋友,只不過是想,得確定你的復校計劃是有人保證。」
這是應該的,帕吉魯想,他站起來接受道歉,淡淡微笑,擱腮幫子的那枚銀幣也淡淡地發癢。他看著女孩的臉,漸漸把焦點放在她的眼睛,然後是瞳孔。帕吉魯發現新世界似的,連拉古阿霞的衣擺。古阿霞被拉到了第三次衣擺,才發現今日尋覓的女主角就在眼前。和昨日清晰的面容相比,女孩今日把別在耳後的短髮放下,難怪讓人忽略了。
未免太巧合了,古阿霞正是為此事來,「該道歉的是我們,我的朋友太衝動了。」
「關於昨天發生的事……」
她喚了幾回都沒用,覺得他退化成豬,不理了,自己把腳踏車往前推離ㄩ字形的腳架,並奮力穩住後輪瞬間著地時的失衡。要穩定100公斤的粗活不是古阿霞的本領,她努力抓住這台逐漸傾斜的車,猛叫幾聲。連黃狗也見大勢已去,閃到安全距離外。
古阿霞緊握女孩的手,傳遞感謝的力量。費主教則喜悅得在胸口畫十字聖號,喃喃念出聖三經。然後,女孩把皮包里的錢悉數捐給她的未來學校,這是值得的捐獻。古阿霞此時已無暇回拒,因為女孩的捐款引爆了連鎖效應——學生們紛紛解囊,發現昨日一場中斷的演講在海灘完成了,下半場還是行動劇呢!這是古阿霞募款的目的,讓自己忙亂地面對善意,口袋與袋子都裝到了錢。
忽然間,費主教大喊一聲。他的紫色小圓帽被強風刮落。帽子不斷滾跳,眼見要被大浪吞噬read•99csw•com了。黃狗一個撲,制伏帽子,又咬又甩。
「我很清楚了,就照你的意思把錢幣還回去。」
「沒有,我是從台東來的,那裡距離這有上百公里,對七星潭的由來不太清楚。」
「是的,很燙,它沒有冷過。」
「好了,現在不用再害羞了,害羞的人不能接受聖召成為修女的。」女孩笑起來,然後哭起來,因為費神父還記得那段童稚的話語。
「有,我走過每個部落,說我要去當修女,他們有的嘆氣,有的叫我不要被騙了;有的大聲歡呼,供給我吃住,我期許自己有天能幫助他們。」
她真想對帕吉魯大喊:「看,我們做到了。」
「走吧!先到海邊散心,散步能轉換心情。」
帕吉魯想著放在寺里的探險帽。那兩根帝雉尾翎是在萬里溪森林的獵人陷阱拿到。他挺喜歡看她戴上頭,尾翎像長尾水青蛾亮麗。他記得,羽毛在雨天滑落的水珠,或在南橫的霧氣中結滿了鱗狀的小露珠。他覺得可惜了,也許這種可惜能轉換成下次在松針雨徑的期待,被偶遇帝雉的美麗想象所填補。
藍眼瞳女學生在台灣第一個原住民女修會的瑪爾大修女院修行,是「備修生」,再兩年成為修女。她昨日對古阿霞挑釁的發問后捐出了銀幣,是愧歉?還是誠心?費主教認為解答會不會在彌撒時的告解室出現並不重要,目前的問題是「古阿霞要詢問給她錢的銀幣女孩,能否捐出來,給佛教團體蓋醫院?」藍眼瞳女孩是虔誠的教徒,費主教擔心,女孩不同意把銀幣捐給佛教團體。
古阿霞睜大眼睛,慢慢靠近,說:「瑪大藍就在,看清楚,在眼裡。」她眼睛貼在帕吉魯的臉,非常近。在有女學生的旁觀下,帕吉魯羞得躲開。不過古阿霞的睫毛早已頂到他的眼皮,逼來的還有第六層的海藍,藏在古阿霞眼眸。這是他幾個月來未留心的。
古阿霞提錢跑回大殿前,莫名地看帕吉魯,深知失主現在一定很焦急。兩人提著麵粉袋,衝進竹搭的工作間。幾位僧侶與婦女被冒失鬼打斷了工作,那隻黑狗也醒了來。古阿霞看見許多目光,感覺自己又犯錯似的,卻看到人群中的慈明師父用一個值得的微笑頷首看來。
出於費主教給予人溫潤的感受,古阿霞直言,昨天在佛寺為了捐不捐出那枚銀幣,兩人鬧翻了。她說,這次前來,不過是在賭氣的狀況下,展現一股孩子氣的爭執。
帕吉魯從口袋抓出十幾個銅板,他不懂在風景免費的海邊能花什麼錢,聳了聳肩回應。
這時候,門外傳來沉悶引擎聲,一台仿二戰日軍邊車的一千 cc 哈雷重機從遠處駛來,駕駛是荷籍的天主教瑞士白冷會的姚秉彝神父。他操著來台才學的日語,這種舊殖民地語言比流傳300公里差異性大的阿美族話更具穿透性,他拿了魅力不輸《聖經》的小米酒與檳榔,慰問床上的老婦。靠著檳榔里偷塞入的阿司匹林,傳統的綠色口香糖才使病情舒緩。
小女孩立即說:「我命令你到旁邊去站著,換我來跟我的 fufu祈禱,你講的『鬼話』她聽不懂的。」
過了不久,嬉鬧的女學生擠在腳踏車旁,聽說昨日來募款的伐木工是行動圖書館的館長,書籍將會成為深山遠校的藏書。她們希望借一本腳踏車上的書來看,春陽的海岸適合閱讀。古阿霞與帕吉魯卸下書,塞給一雙雙好奇的手,尋個海岸的某處閱讀。風有些大,陽光有些熱,這樣的狀況下書未必會讀盡,只是享受片段的文章、陽光與海味的記憶。
只有古阿霞與帕吉魯知道,那枚銀幣曾藏在嘴巴里,超過一夜保溫。他們保持沉默,讓一切神秘下去又何妨。
「現在,我只想把這銀幣還給她。它讓我和我的朋友多了不少的風波與爭執。」她轉頭看著身邊的帕吉魯,說,「我不打算回寺廟了,即使回去捐出五角銀錢,對那個佛教團體也不會有太大幫助。」
這番說法,教在場的女學生聽了騷動起來,嬉鬧地看彼此眼珠,有人說對方是「番人」,有人招降地說自己的九*九*藏*書真實身份是外星人,彼此玩鬥雞眼、轉圈眼、翻白眼的把戲,逗得對方大笑。不過,這頭再如何的笑鬧也被另一頭的高潮壓過去。另一頭是踏進浪灘的女孩在尖叫,把裙擺夾在雙腿間避免濕了。她們嬌氣一聲,兩百多顆石子以各自的弧度墜回海里。海水推移,海石嘈雜,無數女孩的青春秘密塞進了一層層堆棧的海浪。她們失神地望著浪濤,地平線好遠,有種時光多到只能等待它們白白流逝的遺憾。她們回到干石灘時,恢復嬉鬧,把玩到淡的找藍眼睛的遊戲再度炒熱。
這是暗示作用,帕吉魯越聽越覺得海浪拍岸,只有兩聲。
「錢很燙?」
「我能先當男生嗎?」
瑪大,邦查話是眼睛;瑪大藍,藍眼珠之意。古阿霞虹膜與眼白交接處有圈藍色。藍圈虹膜從海上輸入,太平洋西岸的花蓮是千年來經貿的船舶中繼站,路經的歐洲水手曾留下混血後代。傳說中有些邦查女孩攜帶藍眼基因,代代流傳,海藍眼眸會引人情慾,萬般席捲,成了市區觀光客回頭率最高的傳說。
海岸多陽光的日子,海風總是情。「今天,即永遠的一天」,海星中學不過是來實踐這永恆的諾言與承諾。那不過幾年前的事,女孩開學時,從海岸攜回了七顆礫石放在書包,每日背著,摩挲著,將心事說予海石,春末又丟回海中,從此石灘嘩啦啦響著,張揚著無人知曉的青春秘密。這成了傳統,總之在畢業前把書包中的七顆礫石丟回去,心情舒朗,今天會成為記憶里最永恆的美好。
「趁現在,快走。」古阿霞喊。
他把鞋帶解下,被罵骨頭生鏽也好,血液生苔也好,只想圖個休息,單純地坐在這看流雲碧天。
費主教穿居常服,戴紫色小圓帽,趁古阿霞喘氣時,先開口說:「我以為你不再出現了,現在我鬆了一口氣。昨天那位最後發問的學生要向你跟你的朋友道歉,她覺得自己的口氣不好。」
「我跟你道歉。」
他們還是回到佛寺實踐諾言,布施部分的錢財。
「沒錯,這沒有不好,但我不要跟別人更不一樣。」
現在,帕吉魯不講車了,破例吹口哨慶祝。他不經意抬頭,望見花蓮平原與中央山脈首次交鋒的高潮——加禮宛山脈,拉嗓門喊:「看,船靠近山了。」那是花蓮常見的山景,午後陽光照來,一朵白雲靠在1000公尺山腰,像停泊在吃水線的白帆船。
「我也想太多了。」費主教深覺小帽里有種沉重。
古阿霞看著帕吉魯,點頭示意地說:「拿出來吧!」
「我現在要當神父。」一位始終在旁的小女孩對費主教說,她是床上老婦的孫女,擁有藍色的眼瞳。
古阿霞拿著住持證嚴法師的募款離開,意謂接受了滿城兩百二十五位捐款者的祝福,其中不少是路上與她擦肩的陌生人,她卻選擇低頭推著車。那台車擁有塑料品的「電木」把手與賽璐珞鏈條蓋,為增載入重而發展的實心輪胎鋼條,這種以載貨專用的雙杠武車俗稱「台灣牛」,負重可達200公斤,如今它載運了伐木箱、四百余本書與捐款者的祝福。每當環島陷入無話時,帕吉魯總是繞著這輛大玩具講,講不膩,講得前後脫節,聽煩的古阿霞仍報以微笑讓他說盡了又從頭說起,事實上只是討好那種氣氛而已。
帕吉魯不置可否地低下頭,看到她右腳的黑皮鞋破痕時,記憶猶深。他昨天是被壓制在這隻鞋的前頭,眼前的女孩就是挑釁詢問的那位。帕吉魯想,她現在走來,極有可能再出怪招。
「這個想法對我很受用。」
帕吉魯從海灘的浪看到遠方的黑潮,再直上天穹。天藍得失了界,從天際滲到了海平線,又順著浪來到灘頭,每片海浪帶著天空的廣闊與溫度。藍有層次,但七種層次如何分別?他照古阿霞的分法觀察海,確實有種久看彩虹也有層次的相同感覺。
「你的書很多,我可以拿兩本來看嗎?」一位女孩靠近腳踏車,看著書脊的書名,對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與王尚義的《野鴿子的黃昏》好奇。
「啊!男生才能當神父。」
事情的複雜,可能來自對純真的不解。在東北打滾二十五年的費神父,多少聽懂留有滿語與蘇聯話的方言,能跟共產黨或國民read.99csw.com黨軍隊爭辯不停。他重音老放在詞彙第一音節的東北腔國語,受母語腔語音相同的台灣原住民歡迎,跟他聊個不停。但如何跟小女孩說明複雜的世界,沉默比聒絮有效。費主教靈機一動將佩戴的十字架,掛在小女孩胸前,說:「好了,我投降,你做到了。」
帕吉魯疲憊得只想低頭看路走,沒注意到學生中誰回頭瞧,這時抬頭瞧,連忙羞得把古阿霞擦汗的手撥開。毛巾被撥開,她也自然地往前方打量。黃塵聒噪的路那頭,女學生們背著書包回頭,招晃著手。有幾位女孩過來幫忙推車,她們糾纏地詢問這台向來停在校門口邊、無緣目睹的車,從而得到動人結論,古阿霞昨日講的艱困復校之途有了最佳見證者——四百二十五本課外書,以及行走800公里的鐵馬。
十幾分鐘后,他們走過村落,來到與地名「七星潭」不符的蔚藍海岸。七星潭原是七座湖密布的低洼濕地,世居的村民因為日軍填湖闢建北埔飛行場與躲避二戰的美軍轟炸,被迫遷居到海岸,也念舊地把這片太平洋之濱稱為七星潭。七星潭海灘對不少的花蓮人具有精神意義,不管發生啥事,來這是淘洗胸臆的最佳去處。古阿霞再訪,不過是讓記憶加溫,帕吉魯卻第一次被礫灘上擺滿的浪花給拉緊神經,它們永遠處在破壞水平均衡的暴力美學,美得令人些微緊張,像砍下兩千歲巨檜時的戛然倒地。
帕吉魯坐在階梯,打算等到學生回來。他有點倦,把腳踏車的書與伐木箱運來運去,不如圖個春溫的陽光下小盹。
海星中學空了,敞開門窗的教室、辦公室、校長室空無一人,開了古阿霞一個躲迷藏的玩笑似的。她連忙詢問在穿堂前從貨車卸菜的廚娘。「她們去海邊丟石頭了。」廚娘指著公布欄的活動海報。
「跟我來吧!」費主教把小圓帽抖一抖,往岸邊的學生群去,「我知道,你們倆希望那個女孩能決定這個錢幣該怎麼運用。可是,我動了點小手腳,希望她做這樣的決定時,能有些挑戰。你們倆能原諒我這樣做嗎?」
古阿霞還是不懂,帕吉魯也是。
費主教在帽緣內發現幾顆石頭,萌生了想法,「上帝不只來了,還給我個靈感。」他給帕吉魯一個擁抱,說:「能借我幾個錢幣嗎?」
「害羞的女生當『羞女』,神氣的男生當神父,我就是要當神父。」小女孩覺得神父穿華麗紫服,站在經台上摸著鑲金邊黑封面的「字典」,搖著飄出白色乳香煙霧的香爐,模樣神氣。或像西部牛仔,或許叼根煙斗,騎重機沿著花東縱谷闖蕩,這種神父也很神氣。
「你的朋友昨天靠過去是想要講話,不是揍人,對吧!」費主教說。
古阿霞抬頭會暴露哭壞的臉,越勸自己平靜也越不可能。她選擇了低頭,默默推車,默默落淚,淚都落在後輪擋泥蓋的「幸福牌」商標,這是她真正碰觸到這兩個字的暖意。
看盡無邊無際的海色,帕吉魯偏著頭,豎起三隻手指。
費主教否定這是他的心思,是捐出那一枚銀幣的女孩在事後說的,並解釋「這並非她的告解,無所謂保密」。
古阿霞懂了,點頭說:「別這樣,我才要謝謝你們。」
「熱。」
古阿霞說:「那是瑪大藍的由來。發生在古老年代的事,那時候連海浪都還沒有誕生。」古阿霞再次強調,那是沒有海浪的年代。她說:一位母親從海里撈起捕魚溺死的獨子。她很悲傷,向海神祈求救活兒子。海神面對母親的悲哀,他動搖了,說:「海灘上的每顆石頭都代表一個人,海灘有多少石頭,世間便有多少人。你兒子就在其中,如果找出你兒子的『生命石』便能救他。」母親日夜不斷地尋找兒子的生命石,每次撿起石頭時便親吻,她知道兒子的體溫。最後,她的手指變成了海星般黏,一次抓十顆石頭,就要抓到兒子的「生命石」時,海神後悔,不願違反死而復生的自然法則,他推動海潮拍打海岸,把海灘的石頭弄亂了。母親找不到生命石,悲憤得想投海自盡,對海神表達不滿,也藉此與獨子在冥間相處。
紫色read.99csw•com小圓帽是天主教服儀,以八片布縫製而成的,戴帽除了保暖之外,也是主教或退休主教的榮征。小圓帽的拉丁文之意是「只對天主脫下」,費主教拿回帽子才意識到這句話,裡頭的小礫石也給了他好主意。他把一把硬幣放進小圓帽,對稍後趕來的古阿霞要求也把銀幣放進去。
帕吉魯離開他不善面對的應對,走向腳踏車,將書籍捆回去,跟書本同樣的沉默才是他的最愛。那顆從海星中學帶來的石頭,那個吳天雄抱過的石頭,一直擱在車上,他不帶走了,朝太平洋走去。然後大喊一聲,丟到浪里。這座七星潭的海浪已訴說了他無盡的恩情。
「路還很長,慢慢來。」費主教說。
女孩說,這錢幣是祖母傳下的遺物。那是民國三十八年,通貨膨脹,實施舊台幣折換新台幣,他們住的都蘭部落很鄉下,沒有什麼交易,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手上沒留什麼錢。百浪官員說他們在舊鈔下蠱了,再不拿出來換,錢會自動燒掉,還把你們家燒光光。女孩又說,她祖母聽了,從竹床底下拿出所有的鈔票,還湊不到四萬塊換新台幣一塊錢。於是到隔壁又隔壁,幾家人湊到了兩萬元換了五角錢幣,根本買不到什麼,他們最後將錢幣送給祖母,說只要房屋不會燒掉就可以。女孩又說,她祖母過世前,將這個握了很久的錢幣交給她。她拿到時感到錢幣的溫度,很燙,這是她對祖母最鮮明的記憶。她把錢幣放在胸口十字架項鏈背面的特別裝置里,十年來貼在胸口保溫。
「不是這樣的,我是對自己難過。來到海邊之後,心情好了很多,我這才感覺到不必回來用那五角銀幣考驗自己。」
帕吉魯猛點頭,那裡距離遺失的探險帽較遠,卻離帝雉與森林越近。
他沉默且狠狠咬了一下銀幣,然後把它推到腮幫子。
這時候,數百位女學生赤足,踩上沁潤的圓礫,靠近海浪丟石頭。古阿霞坐在岸邊,下巴磕在併攏的膝蓋,帕吉魯的手往後撐坐,兩人看學生走向海濤。海浪每次爬上岸,抓不穩礫灘而退,永恆地重複單調的動作。
「她們去七星潭了,現在去還趕得上。」古阿霞看完海報,回頭喊。
「待會我就回摩里沙卡。」古阿霞又說。
「走吧!邊走邊跟你講『伊娜海』的故事。」
「我出門后就猶豫要不要當修女,為了給自己更多時間猶豫,我是走過來的。」
「聽過伊娜海岸的故事嗎?這是七星潭的由來。」
「這些都是你的錢了。」年輕住持走出來,捋了兩下寬大的僧袍,將兩手合十在胸,表示恭敬。
一九六四年某日,費主教花六小時車程到台東舉行大彌撒。之後在都蘭部落,幫染怪病的婦女祈禱。病婦有半年時間全身不斷發燙漿汗。費神父用拉丁文祈禱,那是他學會的最接近上帝的聲音,還能對抗外頭紛擾——有群婦女在巫婆帶領下,打赤腳,穿彩虹衣,拿檳榔葉、米酒與生薑祈求祖靈降臨,不時發出悲凄聲響,進行驅魔儀式。
費主教找到了藍眼瞳女孩,把小圓帽里的錢拋了幾下,好露出銀幣。無論如何,他的老花眼干擾了,每一枚看來都很相似。女孩伸手到小圓帽把全部的硬幣抓出來挑,卻瞬間不動,全身通電,眼睛成了全身最奔躍的表情那樣淚不停。那不知是雜糅痛苦還是幸福的表情,蜜色的臉龐掛滿淚。大家糊塗了,隨後看到從女孩伸出來的手上拈著一枚銀幣,陽光下發光。
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古阿霞想到基督教的重要典律,主給了人感動的靈。她不強求恩典,卻陷入美妙的時刻。帕吉魯很難理解宗教,比滿樹的紫斑蝶在他靠近時轟飛,或靜觀秋風中一群群瞬滅的銀杏葉更難懂。他只知道,今天要是有神,絕對是菩薩與上帝一起出手的好日子。今天,是永恆的一天,只為記憶里循環不滅的記憶,這讓他往後與古阿霞爭論時,總先認輸,因為此刻成了時間之河的船舵,引領他到慈悲之岸。
「我知道你會救我。但是別以為我是裝的,你再慢我就完了。」古阿霞轉身到車尾推車,加快腳https://read.99csw.com步,讓旅程更緊湊。海洋的味道鮮美,她得趕緊去嘗一口,很快地,追到遠方一群學生隊伍的尾巴。古阿霞追上,穿過隊伍,喘著氣抵達帶隊的費主教身邊。
「別忘了還有項東西像天空一樣好,當你想象天有多大,它就有多大。」住持又說,「那是『願力』,願有多大,力量就有多大。」
「我有些難過。」
「這些書對小學生來說,有些難。你決定把這些書當成那間小學圖書館的藏書?」
「祖母說過,兩萬塊錢折換五角錢,聽起來很不值得。但有些事倒過來想就有意義了,五角錢其實是值兩萬元的。我知道,你做的事價值超過兩萬元,才把錢捐出去了。」
「錯了,有七種顏色,」她大聲說,「我算給你看,透明藍、淡綠藍、牛奶藍、天藍、瑪大藍、紫光藍、黑藍。」
「你是邦查?」
「我也是要道歉,我朋友太激動了。」
「會不會搞錯了?」
帕吉魯忙著去抓住車杠,制止了翻車。
古阿霞沒有插手的餘地,轉身去拿探險帽。打開客房,帽子仍在竹床,帝雉尾翎在窗外射入的午後陽光里,鮮亮光潤,仍是在小徑偶遇時的奧艷紫澤。她發現,帽子放在美援的麵粉袋改制的提袋,袋內有一疊小鈔與數斤的銅板,粗估四千元。她當初沒拿走帽子,不只留下回來的機會,還留下命運。
帕吉魯從唇間露出銀幣閃亮亮的一角,接著吐出它。他把硬幣放在衣擺擦乾唾液,才放進帽里。費主教在第一時間以為是魔術把戲,驚訝想到成語「沉默是金」,有人可以把嘴巴當口袋。但隨即理解,一種米養百種人,不是每個人都要在自己想象的圍籬內生活。
「沒錯。」
一九五一年,費聲遠與他所屬的巴黎外方傳教會來到台灣,深入基督教還沒有搶光地盤的偏鄉與山地部落宣教。
「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捨得捐出來?」古阿霞說。
「海有五種聲。」帕吉魯好興奮,咬耳朵似小聲地跟古阿霞說,好避開旁邊的女學生。
「太神奇了,我們吵了一晚白吵了,竟然有個女學生的心思跟你同樣。」古阿霞等到帕吉魯來到身邊,從袋裡遞上一罐水。
幾年後,那位把拉丁語當鬼話的女孩長大了,完成九年義務教育的第一件事是拎著袋子,從靠海的都蘭部落出發,穿過花東縱谷,走了近180公里,到達海星中學。費主教快急死了,她比當地司鐸以電話通知的到達時間慢了五天,說:「怎麼了,你遲到了?」
費主教停下來,看著古阿霞,「那我道歉,這樣做,讓事情更複雜。」
「因緣,不可思議,這是人世間最難解說的力量。總之,我要謝謝你,和你的朋友,我們總算在這片土地相遇了。」住持說完,又給了恭敬的合十。
「沒這麼難,因為女生可以當修女。」
古阿霞又問:「你看看海有幾種顏色?」
他心生疑惑,何謂瑪大藍?唯獨對這種藍難解。
古阿霞又說,母親投海之際,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有人在海邊用邦查語喊「伊——娜」,不只是一道聲音,是千千萬萬在喊伊娜、伊娜……。原本要自殺的母親回頭,發現那是來自石灘的聲音,海潮來去,教無盡的石頭化身成孩子們大喊媽媽。於是,母親擁有很多個頑皮得亂滾動的石頭小孩了,她在海岸搭起茅屋,陪伴小孩們,日日看海,她的眼瞳才映入了瑪大藍……
「到底怎麼拿到的,一抓就抓對?」古阿霞問。
古阿霞點頭,卻想著要從人群中找出那位捐出銀幣的心思敏捷女孩。她駐足回頭,從迎面來的數百位面孔找不到。她們無論穿著、笑語與青春相似。古阿霞徒勞無功地看到隊伍尾,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最遠處推車,身子前傾,連黃狗也喘著。
帕吉魯跑去,朝它的屁股先踹去,不然帽子被撕成剪紙圖。帽子仍留下了交錯的犬齒痕,帽型也壞了,他一臉尷尬地遞給費主教。
古阿霞仍一頭霧水地搖頭,卻鞠躬給住持回禮。人生太玄了,無從解釋,無從了解。
「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