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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阿兵哥來蓋學校

卷四

阿兵哥來蓋學校

「它確實是好東西!就等你這句話。我昨晚問了幾個懂吃的老鄉,學了幾招,現學現賣,教教大家。」詹排副說豬最貪吃,常活動的腮幫子有彈性,這俗稱的「嘴邊肉」最好吃。煙熏豬耳朵也是饕物,豬鼻子、豬頭皮切薄是美食「雲南大薄片」,豬頭殼煮湯,豬腦當湯料,他把豬頭說成是神給人的恩寵。他也知道,沒人敢處理,便自己搞定這寶貝,後續的料理就交由廚房的姊妹們。
經過村莊的某戶,詹排副瞄到有個穿軍綠內衣的傢伙在屋檐下的躺椅睡,那正是要找的士兵。軍中文化是「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睡著的傢伙被活逮,渾不知覺。詹排副不多說,把躺椅掀了,那個兵在地上翻了幾圈,睡意也翻光了。
動物太靠近人是危險的,自從食蛇龜被殺后,古阿霞深信此事。動物們來年會回來避冬,難保哪天不慘遭毒手。她聽說,黑熊最可怕,夜裡會闖進山莊偷吃東西,還攻擊人,據說有隻帕吉魯撿來養過的小熊在野放后,曾回山莊。古阿霞祈求不要遇到黑熊,除了擔心被撕成兩半,也怕黑熊被人殺了。
校舍蓋好的那晚,照例來了一群伐木工喝酒慶祝,他們永遠找得出名目喝酒。在菊港山莊要關店之際,手攬小臉盆的「著人嬤」走進來,顯然才剛從公共澡堂過來,身上散發著白蘭香皂與貝林清香痱子粉的味道。她把古阿霞叫出山莊,在牆角的蟋蟀聲中,說:「我不是為幾天前講過的話回失禮,你知的,我講話從來不黑白講,也不會糊瘰瘰。我是來恭喜你的,學校蓋好了。」
王佩芬笑出來了,說:「有些腸子塞屎的小流氓,會在門口卡個水桶,你一開門,水桶翻了,裡頭的雞腸噴出來嚇死恁祖嬤過。」
士兵胸口吃痛,人往後翻,從房屋旁的矮牆翻下階梯,他立即站起來,口吃般說:「報告排副,我下次不敢了。」
忽然,一個拔尖的聲音傳來,是王佩芬尖叫,足夠讓全村醒來。她叫得五官沒有好好地掛在原位,衝進來大喊:「古阿霞殺死人了。」她衝到二樓喊,衝到廁所喊,衝到高級宿房喊,衝到伐木工宿舍把一條條打呼的男人吵醒。大家當下嚇得不敢動,差點被王佩芬驚恐破表的表情與音量殺死了。
古阿霞連忙搖頭,說:「只是幾樣菜,沒什麼。」
「賭上了?」
「我今天來是把那天沒講完的講完,我憋太久了,」著人嬤吸口氣說,「蓋學校的代價很大,把摩里沙卡都賭了。」
到了中午,累死了的兵衝著吃而活過來。他們先到水槽邊洗把臉,掀起草綠內衣的下擺擦乾,露出黝黑的胸膛。他們把濕衣服晾在門外,太陽會收乾的,留下一圈水漬圖案般的薄鹽。軍營規定不能喝酒,古阿霞用大鋁壺為他們倒上一杯青草茶解渴,或遞上煙。菜很快上桌,在香腸冷拼盤之後,熱食陸續來了,一位士兵喜歡用湯汁和飯,拿了碗,穿過十幾個把頭栽進飯桌的人,在湯鍋邊發出了大叫。然後惹得士兵們圍過來看這鍋豬頭湯。
士兵不曉得怎麼辦,他們原本要先揍一頓摸魚被抓的阿兵哥,給他點顏色瞧。他卻躲在十幾張笑臉的老人牆後頭。
這群阿嬤為一位士兵拼老命,是有原因。山上孤寡的老人家不少,每日生活不是發獃,就是將刨過的檜木皮捻成線絲編成草席帽。士兵上山了,可以借調民家了,起初確實在修屋頂、木窗與椅子,半個月後事情少了,士兵每天仍然被阿嬤們請調出差,陪她們講話,排遣寂寞,卻被查訪的詹排副逮著睡死的模樣。現在士兵有難,這群阿嬤義氣相挺,在山莊密謀如何反擊詹排副,卻為了如何報復的細節談不攏而吵架。這讓一旁聽的古阿霞腦海浮出火雞群的模樣。
「煮了就給他們喝,豬頭湯,一定很好喝。」
在白耳斑的山羌離開山莊的那天,古阿霞半夜小解,走到後院廁所時,看見一道黑影從結滿青蘋果的樹下離開,空氣中瀰漫腥臭,嚇得她躲回廚房。她很確定,遇到熊了,躺回床上難以入睡,憋尿不敢再去廁所。古阿霞腿夾緊,等天快亮,樓下傳來人聲,才放心去小解。屙完尿,一夜的警報解除了,卻換來尿道口隱隱作痛。她蹲在廁所緩解疼痛,直到王佩芬在外頭敲門等著用,才起身出去,慢慢走去開山莊大門。
「煮湯。」
「吃的,別太花心思,要是這樣我就過意不去,不如叫那些兵,把餿水挖回來吃。」詹排副大嗓門講話,笑聲也雄壯,這是他的專利。
素芳姨抬頭衝著他笑,一臉尷尬。
「辛苦了,這樣真不好意思,」詹排副笑起來,不過笑read•99csw•com得很淺,撒在臉皮上而已,「對了,請你們中餐做慢一點,我看他們也不餓。」
「詹排副說,要等你回去才開動午餐。」古阿霞說,「你現在不去道歉,大家都餓了,不如大家跟你一起去跟詹排副求情,人海攻勢。」
「可是真的是人頭。」
那個摸魚的士兵走進教室,一群人圍在沒有窗戶的窗檯看。一個老兵伸腳輕輕踢了他的后膝蓋,令他跪在詹排副前,低頭懺悔。
詹排副說:「在你們退伍后的很多年,回到200公裡外的高雄或更遙遠的澎湖,當你們生病或年老的時候,當你們孤單的時候,在這裏上課的小孩仍會抬頭朗讀你們的名字,感謝你們做的事,祝福你們。告訴我,現在你們要怎樣保護這些樑上的名字?如果在經過很多的颱風與地震之後,那些小孩還願意大聲讀你們的名字嗎?告訴我!」
「怎麼把豬頭拿回來了?」素芳姨說。
「被煮皺的豬頭有啥不好,滋味更好。」詹排副走過來,往湯鍋瞧去,大嗓門解釋,「豬頭沒皺呀!要是皺了就當一顆大酸梅干也行。」
「豬頭好東西,可是我們手藝不好,怕弄壞了。」古阿霞推辭說。
「你這個 Q 毛的,就是愛動嘴,才會給人放豬頭。」一個阿嬤說完后,山莊氣氛瞬間收斂。
「這顆豬頭好大呀!」素芳姨走過來幫忙。
「一點都不好,把豬頭當砧板濫砍,這是衝著我們來。」湊足了手腳幫忙,古阿霞喘口氣。
「要回去啦!沒回去部隊穩死,不過等卵葩涼了才行。」士兵的閩南語說得溜,卻說過頭,「我的意思是,等詹排副不生氣才行。」
食堂爆開了笑聲,這讓聽差的詹排副急著解釋豬頭有沒有皺,把湯鍋旁的士兵說得哭笑不得。士兵把原委說出來,詹排副又把他們罵得慘,把好好的山莊說得成鬼屋。古阿霞上前去說,豬頭確實是一早出現在山莊門口,劃了幾刀,但是她沒有說得很糟。詹排副一邊聽一邊點頭,往素芳姨那瞧去,見她一笑,不罵兵了。
「他們也需要休息。」古阿霞緩頰。
王佩芬逞出大姊頭的模樣,唰啦一聲,把半遮的大門拉開,走出去。害怕得在門內等待的古阿霞,好一會兒都聽不出門外的動靜,心知王佩芬把自己看錯的東西處理了。警報解除,古阿霞自責太魯莽,好在沒大聲嚷嚷闖禍。
大門拉得費勁,好像有人故意在另外一頭扯著,拉了幾下,她用力扯,猛然一聲咚嚕響,有個東西從大門咳出去般嚇人。她定睛看,這還得了,地上有顆人頭含冤地瞪來。
「國軍」說來就來了,穿山過河,坐著流籠上山,唱著軍歌:「我有一支槍,扛在肩膀上,子彈上了膛,刺刀閃寒光……」他們穿軍綠服,戴軍便帽,S 腰帶上掛個鋁壺,褲子綳得緊,眼神很亮,十二人走下來橫成兩排報數,生怕流籠不知不覺吃了誰。發號施令的是一個五十幾歲的士官長,軍便帽露出了幾縷白髮,他叫詹旦榮。士兵明著叫他詹排副,私下叫卵葩。
「我不是去揍人,是去把人找回來幫忙。」詹排副說。
古阿霞連忙解釋:「那是詹排副的心意,而且我們還準備了別的。」
「新鮮的,剛運上山的。」素芳姨笑著說,其他人也應和著。
「我也常這樣。」
詹排副嗓門直起來,說:「你們坐回去吃,先別喝湯,先吃飯,我說完了你們才喝湯。」
詹排副大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在學校等他回來。然後,他狠狠回瞪古阿霞之後,往學校走去。
「煮湯?」
古阿霞愣了一會兒,連忙走去找素芳姨,只有她能阻止一切。素芳姨在後院忙著,把切條的豬頭皮掛在木箱內,點燃從山下鋸木場運來的檜木粉屑,幫食材上色與熏香。她聽完了原委,馬上跟古阿霞到校園,只見詹排副站在校舍前頭監工,口氣甚差。士兵們神經綳得緊,哪有缺就往哪遞補,忙著做工好預防接下來不會掃到的「颱風尾」。
「誰罵我?站出來。」
詹排副瞧著素芳姨拔豬毛,也不說話。她用鑷夾除毛,拔完幾根,往腳旁的那碗水和兩下,黏在鑷夾上的豬毛便掉進碗底。給人瞧透了,素芳姨感到拔每根毛都礙著,這樣下去,她干不完活,便說了幾句打發詹排副走開。
門口遠處有顆嚇人的大頭,眼睛沒闔上,冷冰冰的,最先趕來的三姑六婆在那叫不停,最後來圍觀的人群則嘰里咕嚕說個沒轍。古阿霞憑著上帝的聖靈鑽了過去看,還好是豬頭。豬頭給刀子割得亂七八糟,豁開深紅傷口,有些還撕掉皮了。最恐怖的是,眼珠插上筷子,一把生鏽的刀子從嘴巴戳進,古阿read.99csw.com霞看得自己眼珠與嘴巴給人又戳又插似的疼涼。人們談論說,豬頭不可怕,豬肉攤的鐵鉤子都掛著,有時七八顆懸著,還吊舌頭;但是,把豬頭弄成鬼畫符德性,掛在你家門,那就有點警告的意味,分明是對山莊的挑釁。
「那你怎麼說?」古阿霞撥開人群,對士兵問。
「為了誰?不會是你吧!」古阿霞說。
一位站在旁邊被吼到的士兵,嚇得說:「報告,沒有人罵您卵葩。」
「我們昨天回駐紮點,想把豬腦拿出來吃,用軍斧砍,用上一個班人力。那個豬腦,比起90餘公斤的8英寸榴炮還難搞,還要硬。卵葩就是卵葩,沒事也會拿顆超級大卵葩給我們練習砍。」
接著,古阿霞坐火車到鳳林磚廠買磚,看上細緻的清水磚,她跟帕吉魯跑了三趟,兩人吵三次,最後她點頭,用便宜但效果一樣的次級磚。至於瓦片,她用較好的灰瓦,絕不用入嫁新娘進大廳前得「破煞」而踩破的「薄仔瓦」,因為不敢想象調皮的學生爬上學校屋頂踩破瓦片的凶煞場面。這些原物料由三十趟的流籠載上山,用帆布蓋著遮雨,毫無動靜,直到阿兵哥來了。
「這些孩子給了你們什麼承諾?」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又來了豬頭。這顆頭很腥,剛剛才摘下來的充滿了新鮮的怨氣,長舌頭晾出來。素芳姨表明不碰了,而且凡是鴨頭、雞頭或魚頭,她都沒興緻了。廚房幹活的人也搖頭,沒人想碰豬頭,用剛出家來搪塞。
「再說一次,你說我啥?」
「不是講風涼話的時候了。」古阿霞正經地說,「我們抬到後院去,找個地方把豬頭埋起來。」
素芳姨衝著詹排副,不曉得要怎麼響應,便說:「午餐,快做好了。」
低頭受挨打的士兵一看,趕緊跑掉。
「我太糟了,都快看扁自己了,凡是那些兵叫我齷齪點的綽號,我也毫不給面子地給他們個下流綽號。可是,我發現他們的名字多漂亮,像條漢子。」詹排副扯開喉嚨對外喊:「你進來吧!誰打你,老子就給他顏色瞧。」
「怎麼煮?」
詹排副往山莊走得勤,古阿霞心中不免滋生趣味。她聽說,詹排副在大陸浙江還有妻小,對素芳姨就不好擺明意思,只打空包彈的情愫。不過他大嗓門不隱藏,進了廚房,便喊:「今天,要吃什麼,我來瞧瞧。」
「煮湯,對呀,我忘了,你看我急得連煮湯都忘了。」素芳姨說得低頭嘻嘻笑。
「那不行,你們得學著打混摸魚,菜不要洗,肉不要熟,柴火小一點,鹽巴放錯點,最好去睡個午覺再起來幹活,做飯急不得,急起來就不好吃了。」詹排副說得響亮,不是說給素芳姨聽,是給士兵訓話。
復建進度已達百分之八十,連最難的教室水泥地,士兵都能用鐵鑿敲除后重灌,她對阿兵哥「軍民一家」的付出很滿意。猶記幾日前,當八位士兵把散發檜木香、由她題上「明天會更好」的主要橫桁拉上屋頂定位時,數十位被麻糬甜點吸引來的村民猛鼓掌,鞭炮聲響起。在硝煙中眯眼的古阿霞,看到新建築從舊根基冒出新芽的實體,覺得踏實,可惜帕吉魯去伐木,沒能一起感受。但是,日子一久,古阿霞察覺了免錢的阿兵哥不對勁,他們越做越慢,總是趁機休息,或是找病痛拖班。
「那豬頭餐太可怕了。」一位士兵大喊。
「有可能,我最近老是覺得耳朵癢,有人肖想著恁祖嬤似的。」
「我叫人下山買來的,你講吃了會衰小,最好是這樣,不然我煮豬頭給大家吃。」馬海說完,要王佩芬把豬頭拎進廚房,可是她怕死了。
詹排副緊急集合,把人點一遍,果真少了一人,便罵不管是誰,逃到哪都會被揪出來。古阿霞見士兵都鴨子聽雷似地裝呆,不敢響應,才跟詹排副說明,少掉的那個人是一早去村子支持老人的家戶修整。原來是學校復建,來了群士兵,村裡的獨居老人覺得自己無力將家舍修補,希望借調士兵,詹排副便撥遣一個士兵去修葺。經古阿霞提醒,詹排副點頭,但剛剛那股怒氣還梗在心頭,要是留在這裏肯定會罵下去,便轉頭往村裡去視察士兵狀況。士兵們鬆了口氣,古阿霞卻怕詹排副的怒氣牽連到無辜,追了上去。
詹排副不死心,下午要回到駐紮地時,拿了麻布袋裝豬頭,甩在背後帶下山去,這個北方的漢子擠在流籠廂,說要把豬頭剝了皮,斬出腦漿,絕對好吃。阿兵哥們苦笑,可是當他們聽到詹排副說,願意來吃的,有免費的酒好配,大家都喊好,下山的流籠傳回了下流歌:「我有兩支槍,長短不一樣,長的打敵人,短的打姑娘……」
素芳姨先走進了教室區,看見詹排副坐在木條堆,手中拿根木棒。她用盡了微笑說:「你知道我來的用意了。」read.99csw.com
他抽了袋子,叫豬頭滾出來,拿菜刀就是追殺,砍得豬頭殼要麼就滑了廚房一圈,要麼就是亂彈,才剝下豬頭皮;接著是斬殼取腦漿,詹排副砍壞了兩把菜刀,連吼了十八響老子拼了,拼出半斤汗,才把豬頭搞定。
「我哪次說假的,是你們經歷少,眼光小,獃頭鵝的,十幾啦吧的沒打過真槍,我打的響槍,你們當屁放;我放個屁,你們又當槍響,」詹排副又說,「大江南北怎麼煮的我不曉得,但是大江南北的吃法我最懂。」
阿兵哥只支持半個月,一切得加快速度。所以前置作業得先弄好,古阿霞先花了筆錢,請人規劃了校舍的修復細節。當她看到修繕費用時,心揪得緊,材料近二十萬元,磚塊十車,水泥四十袋,沙子10噸,各式主梁、橫桁都不能少,她還了解木材專用的螞蝗釘與鐵釘的價格。如果要再壓低價格,她跟帕吉魯勢必要從原料廠跑一遍。山下的制材廠用成本價賣出,古阿霞仍一邊殺價,一邊看著直徑2公尺的扁柏由樑上的橋架型起重機「天車」弔掛到平台,進行開剖,鋸片噴出高分貝的音量與香味,她的殺價聲快高過了那些聲音。吵輸的廠長怒摔記事本后,與她握手成交。
「這我就放心了。」
詹排副瞧去,山莊煙囪冒了炊煙,把襯著的中央山脈抹暈了,說:「嘖!都開伙,我也去幫個忙。」然後他轉頭對士兵說:「別打混摸魚,人家是菩薩心腸蓋校,你們別撒旦搞破壞。」
第二天,詹排副領了阿兵哥們上山幹活,用麻布袋扛了顆大傢伙回來,笑嘻嘻的,衝著山莊走來。他把麻布袋甩在廚房地上,咚一聲,把埋頭幹活的女人嚇著了。古阿霞走來瞧,心裏喊糟,「昨天你帶下山,今天幹嗎原璧歸還?」詹排副也不回應古阿霞,伸長脖子看,問素芳姨在哪,今天帶了好禮物來,見她來了,卻一字也吐不出來,咧著嘴嘻嘻笑不停。
士兵這下有了準備,閃開了,讓詹排副撲空,滑稽得差點跌倒。兩人遂展開追逐戰,一個叫人別跑,一個又不敢跑遠。詹排副叫出了怒氣,士兵也躲出了名堂。詹排副放話「再躲就法辦你」。士兵則嚇得呆若木雞,準備狠狠被打,挨過一頓就天下太平了。
不知道誰大嗓門說了話,惹得士兵們歡呼,連躺地上睡的回役兵也折起腰笑。這時候,從校門衝出一道吼聲,邊走來邊罵是誰說他的壞話,不久詹排副走上最後一階,熾陽在他身上刷下濃淡對比的色塊,臉上沾著殺完豬頭的血腥。士兵們趕緊按在位置上幹活,睡覺的回役兵不知道是嚇得還是曬得一身是汗,總之非常會演戲。
古阿霞走過去,提了豬頭往山莊里走,她得裝作這真的是買來的。可是豬頭不配合演戲,好重,她一手捉來,霎時心中喊苦,腰都彎了。她用雙手抱起,被村人笑是古禮迎親的新郎在胸前掛個血淋淋的紅繡球,內心與體力都掙扎地走進廚房。
詹排副舀了湯,把豬眼睛也給摳進碗里。他喝口湯,清甜中有淡淡焦味,豎起拇指大喊好喝。喝完,他把豬眼睛蘸了醬油膏,扔進嘴裏咬,黑汁瞬間從詹排副嘴裏噴出來。他低頭讓黑汁順著嘴角滴下,豎起大拇指暗示好吃,這副德行可以申請饕餮的商標專利了,而且豬眼的膠質很硬,咬得很響。阿兵哥聽了,腸子都長出了雞皮疙瘩,沒人敢去品嘗湯。這鍋詹排副要幫素芳姨扳回來的湯,活生生搞砸了。
士兵們搖頭。
「給我站好。」詹排副剛講完,一拳打去。
「唉!稻割完了,阿兵哥也想摸魚了。」詹排副解釋,花東縱谷的助割接近尾聲了,上萬頃的稻田幾乎收割完,山下派駐點的士兵不是排假,就是幹些輕鬆的活。可是復校的工程很操,相較之下,散漫之心就來了。
「我看是情殺。」王佩芬又跑起馬了,說,「我看宿舍那群男人是為了某個女人鬧翻了,把賬記在山莊。」
「這豬頭殼是警告,吃了會衰小。」
詹排副一走,士兵們嘻嘻哈哈地說,「卵葩」發|情了。古阿霞懂這句話的意思,詹排副對廚藝有點能耐,更對素芳姨有情意。在這半個月的上山期間,他有空就來瞧瞧素芳姨,要是見不著人,會失魂地打煙抽。
蹲在地上夾豬毛的素芳姨,聽到詹排副說著來了,把張開的腿闔一邊,也不回應,繼續幹活。
「殺了人,驚啥,恁祖嬤幫你撐腰。」
「天呀!豬頭湯。我打娘胎出來,就沒嘗過。」詹排副瞪大眼睛,說,「今天我得好好嘗它一嘗。」
「你說什麼?」
「跑,快跑。」古阿霞大喊,她看見詹排副半路抄了一截帶釘子的木棍,走向士兵。
詹排副唯唯諾諾地應承,靈機一動說:「阿兵哥都是牙縫大、腸子寬,不怕卡豬毛,別這麼費事了。」從火灶拿出一根帶火的木柴https://read.99csw.com,火正旺,在豬頭上滾它幾下,毛都迸個精光。然後,他喜滋滋走開,跟那些拆牆整屋的士兵說,有得吃了。
詹排副把灶頭、桌上與地上擺的肉菜瀏覽一遍,連連說好,別弄得太好,要不然把阿兵哥吃成豬,這就不好。然後,他瞥見豬頭擱在臉盆,當下大驚:「這豬頭也太大了,能吃嗎?」
他們是每年夏天的稻子助割部隊,白天分配到各據點,晚上回去駐紮點睡覺。山上沒稻浪,部隊不來才對,可是詹排副向炮兵營長提議,山村有個學校復建,不如調幾個懂水電木工的壯漢去。古阿霞神奇的募款復校事迹,炮兵營長早已聽聞,當下要詹排副把事情搞定。
古阿霞走上操場時,看見三個不到休息時間就躲在樹下抽煙的老兵,一個違反槍炮彈藥條例入獄而期滿的回役兵躺在角落睡覺。其他的士兵把瓦片按上去,卻激|情地討論艷星恬妮在電影《金瓶雙艷》演李瓶兒與西門慶的春宮戲,肉條霹靂,絕對是真干。兩個士兵為真假起口角。古阿霞走入工地時,爭執反而大聲起來,有點找她評評理的味道。她很清楚,要是走來的是上相的王佩芬,士兵們會裝出紳士模樣,而她淪為老太太的份。所以,她能做的,頂多是衝著他們笑,希望他們不要累著,也不要受傷了,最後講了一句她常講的:「等一下我們會準備小點心,也會煮澎湃的中餐。」
「站起來,我不要你老是低頭,你們也是,全部抬頭往上看。」詹排副也站起來,用手中木棍指著屋頂上的梁,「告訴我,你的名字寫在哪裡,大聲地念出來。」
王佩芬不會放過對古阿霞講更多的八卦,比如詹排副挨過共產黨一槍,打壞一顆睾丸,士兵看到洗澡的他只有一顆蛋,才叫他「詹公」,比太監叫法的「詹公公」好一顆。不料,詹排副聽了不爽,說他有隱睾症,又說他練「縮陰功」把傢伙藏到肚子里了。阿兵哥私下說,「縮陰功」是生過小孩的女人把鬆掉的陰|道縮緊,男人練來是切屎的嗎?詹排副又動怒,誰再說他「詹公」,一腳踹爛誰的卵葩。這是他另一個綽號卵葩的由來。王佩芬的結論是,詹排副很在意別人叫他詹公或卵葩,是他怕自己在喜歡的女人面前變孬。
「每天早上第一節課,抬頭大聲朗讀我們的名字,說謝謝。」
王佩芬被捉著臂膀,疼得反問:「一大早鬼叫什麼?」
「不用堵強,厲害的豹一定是惦惦看,再衝出去。」說話的是「著人嬤」,她說:「我們這群老太太也是嘎嘎叫,這次讓她們動手好了。」
「這該多謝大家湊手腳。」
夏天來了,山莊地下室的動物避難所空了。最後走的是山羌,它左耳有白斑,贈給在機關室燒柴的古阿霞一道稍縱即逝的回眸后,穿過灌木叢消失。古阿霞聽說了,山羌是帕吉魯從獵人陷阱救回來的,給它紮好斷腳,上石膏,痊癒后野放的它,每年總是「早到遲退」地來山莊掛單。
阿兵哥上山幫忙,把建料搬到校園,每個人看來高矮胖瘦不一樣,干起活來一樣棒。然後,他們把自備的鋁殼便當飯菜,丟到臨時收容所的豬圈當餿水,豬回報了高亢軍歌般的叫聲。飯菜是紮營的伙房兵弄的,說不上豐盛或寒酸,只是菜色變化不像晚娘的脾氣又快又狠,士兵膩了,要來點新鮮快炒之類,讓舌頭給爆蒜蔥辣抹過去的爽快|感。
「我不是說這豬頭不好,掉進糞坑溺死的豬,我都吃過,」那位被罵的士兵巴結著解釋,「只不過,沒人這樣煮湯,把豬頭放下去。」
「救命呀!快救人。」她跑進屋內張揚,處處捉人幫忙。
「被詛咒的豬頭。」一個士兵聽說了,豬頭是早晨送來的警告。
詹排副笑了一會兒,才說:「是剛買的好傢夥,今天送來了。」說罷,捉住麻布袋邊,往外慢慢卷下去,底下露出豬頭。
一路沉默的素芳姨忽然大喊:「埋了,太浪費了,煮湯好了。」
人群移動了,往學校走去。大家決定照著古阿霞所言,以人海攻勢向詹排副求情,還把素芳姨拉來當第一個擋箭牌。摸魚的士兵被阿嬤們簇擁出現,激起戰友的憤怒。古阿霞前去阻止,她的見義勇為讓她總是走上第一線,以前或現在都是,當她要走前去的時候,手被「著人嬤」拉著。
「我看他們在打混摸魚,肯定不餓,要是努力幹活,現在他們肚子一定響得我耳膜子疼。」
詹排副說:「我告訴過自己,別太拗,也別跟那些阿兵哥計較,可就是跟自己的脾氣過不去。」
「他們?」
古阿霞懂得這句話,沒有她的介入,結局也許不盡如她的意思,但是照樣能完成。她好奇眼前的問題如九-九-藏-書何解決的時候,看見預謀的一幕,阿嬤們衝著拿著工具前來的士兵微笑。微笑非常誇張刻意,露出缺牙,連酒窩都折進了皺紋堆。那微笑無非也是武器,不過不是握在手上,是握在臉上。
「怎麼煮?」
「這些阿兵哥,沒人把心放准,一個個在打混,把工程耽擱了,我也不是三頭六臂的傢伙,能有幾雙眼睛盯他們?」
「急什麼,人也死了,不用這麼急了。」
「不餓?」
這是古阿霞聽過最有智慧的領導談話,被視為粗話滿嘴的老芋仔,也有極其溫柔的人生哲學,讓士兵們臣服且充滿愧歉,恢復了當初來蓋校的熱情與工作速度,工程還提早一天完成。他們在最後一天辦了澎湃的慶宴,破例喝酒,檜木屑煙熏豬頭皮成了最受歡迎的下酒菜。在烏樹傳來了東方蠟蟬與小蟪蛄的集體歡鳴中,古阿霞邀約下個十年他們能重返摩里沙卡,可是士兵們醉得把豬頭殼當足球在操場踢起來。
「趙勇明,你這名字很勇敢。」詹排副轉頭對摸魚的士兵,說,「你們能夠每天站在底下讀自己名字嗎?」
古阿霞以為自己聽錯,但是四周冷下來的氣氛,說明不只她聽到。自從山莊被放豬頭警告后,各種流言傳出,尤其是晚餐后的酒鬼們聚在山莊,幾乎扮起偵探破案或乩童降乩來抓鬼。有人說是王佩芬的多角戀情,王佩芬卻唱反調地說自己是名花無主,別搞壞她的行情。有人說,是住宿的伐木工與某些村民結仇。有人說,蔡明台近來包下一條穿越中央山脈而與西部孫海林道相通的山道,跟人有了利益上的衝突。流言東扯西扯,就是沒有扯到古阿霞,現在被阿嬤扯到了,她有種中箭后處在不知被什麼武器斫傷的昏聵狀態。
古阿霞不是逃開,是查看校舍。
「我沒說您是卵葩。」士兵發現說錯話,連忙解釋:「罵您的人跑了,不知道跑到哪去。」
「有種別跑,給我站好。」詹排副走下階梯,一腳踹去。
「阿兵哥呀!他們今天要來蓋學校了。」
氣氛跌到谷底,一片肅寂,這時才有人出聲拉回如何對付詹排副,恢復了嘈雜聲。可是,古阿霞內心有了芥蒂,出自她對阿嬤有些了解。阿嬤是產婆,也做些小孩半夜收驚。大家稱她「著人嬤」,源自她年輕守寡的時候靠自己信仰的一句話「也著神,也著人」渡過難關,養活三個孩子,大家乾脆叫她「著人嬤」。在古阿霞的印象中,「著人嬤」不輕易講話,凡是講出來的話都有分量,她會這樣說古阿霞,想必不是空穴來風。古阿霞看著「著人嬤」,希冀獲得更多的解答,但是「著人嬤」也安靜看過來,卻不開口。
「好可怕。」
「我希望我講錯了,但我也煩惱我講對了。」
「肯定能吃的,新鮮的,一顆抵上滿漢全席。」詹排副話鋒一轉,把豬頭說得稀世珍寶,當成人蔘果似的,能生啃。
「別唬爛太凶,我們得聽真的。」
「完了,剛剛有人跟我在門外玩,頂著不讓我開,我太用力開,把他的頭給鍘下來了。」
「坐也給他們坐出痔瘡,躺也給他們躺出褥瘡,他們休息夠了,再下去就是成癰了。」詹排副沿著石階走,又說,「我把阿兵哥找回來,多個人手,也好把工程早點做完。」
他抬頭看,廚房空無一人,只剩一雙豬眼怨恨看他。
主橫桁用毛筆寫下所有阿兵哥的名字。那是當初上樑前,士兵親手寫下,一種對無給職工作的付出誓言。
這話接不下去。素芳姨要古阿霞找回惹事的士兵,一起跟詹排副說明白,講道歉。也不用找了,古阿霞回山莊就見到士兵坐在火塘邊抽悶煙,村裡的老阿嬤們站在身邊支持他。她們聒噪討論,有兩人抄了家私,一把扁擔與發出強烈味道的夜壺。有個老阿嬤說用扁擔打倒老芋仔。另一個說,不行,得灌點尿,來點教訓。這群阿嬤最後圍到古阿霞身邊,大喊跟老芋仔拼老命了。
著人嬤說完走了。古阿霞不懂意思,也不用追問了,不把話憋心裏的著人嬤已經把所有的話講完了。那些話令她茫然,她瞥了繁星擁擠的夜空,光芒無比清亮。她想,要是帕吉魯現在在身邊,也許能解開這困惑,無解的話也能陪伴她的茫然呢!
「飯快做好了,不吃不行呀!」
馬海走出人群,拔掉筷子與刀子,拎起了豬頭,說:「沒事,沒事了,這顆頭買來熬湯的。」
「報告排副,我下次不敢了。」士兵站起來回應。
「是呀!」
王佩芬追了上來,沒動手抬,卻動嘴說:「太可惡了,這次分明是蓋布袋砍人頭的意思,下次就丟個砍斷腳筋的豬腳,下下次可能就剖豬肚。」
摸魚的士兵指著梁木一角,囁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