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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帕吉魯與喜多普的PK

卷五

帕吉魯與喜多普的PK

比起咆哮的電鋸,古阿霞覺得用斧頭搏感情地砍樹,還真花時間,不過她有更多時間,拉長 Sony 收音機天線聽廣播音樂,有些歌曲聽旋律就會唱了,甚至拿出掌中型的本子把歌詞抄下來。在不想聽歌唱歌的時候,她觀雲,看千變萬化的雲姿,或乾淨如洗的藍天。
「你們對我用情這麼厚,水深火熱,我渾身起雞母皮。」趙坤拿過來吃,這麼冷還是需要點暖意。
久久,帕吉魯昂起頭,說當初要換,你不換這名字,現在也改不了,「我勸了他很久,他才說可以(接受)這名字。」
趙坤大口喝鋼杯里的白酒,當起白開水喝,說:「我們都是山裡長大的,就像大衣天天穿著,碗天天捧著,爬山哪會難,欠幾步就到山頂了。」
「然後呢?」古阿霞心裏想,難不成陪他看人燒火。
帕吉魯要想象那把扁鑽是叭噗,或棒冰,簡直做不到。他耍賤,把手往右虛晃而帶走趙坤的眼神之際,把嘴裏滿滿的口水吐出,又准又狠地呸中對手的兩眼,趁機跺對方的腳,用手刀砍對方手腕,膝蓋朝他胸口頂去。打架不用賤招怎麼贏,打贏就對了。
帕吉魯不斷笑,水池不斷隨他的胸部起伏生波,他笑得氣緩之後,深深看著古阿霞,「你可以幫我受洗嗎?」
「你不是不信神,怎麼會跟這石像說起話?」
「喜多普,他的綽號叫喜多普。」帕吉魯想起這個比他小十歲的趙坤,有如此小名。喜多普是伐木工寮的鍋爐,以兩百公升汽油桶截成,另製造煙囪直通屋頂,供廚房煮菜,或放在公眾廳煮開水或單純燒火取暖。
她不是信了上帝,這世界只能他當家了,其他人的信仰歸為邪門歪道。對她而言,所有為人生的終極關懷而立的信仰都有價值。土地公都叫福德正神,用上她的綽號令人毛毛的。她央求要改名,叫什麼都可以,叫 Q 毛仔頗逆耳。帕吉魯不搭腔,一刀刀剃樹頭,力道算得好,片出來木屑都一樣,卷得小浪似。古阿霞坐下來,倒了茶喝,閑看世界的變化,集材機把每根10噸的原木拉下山嶺,空氣瀰漫各種木頭死亡的芬芳,盪著機械運轉與指揮工人的喇叭聲響,光禿禿的山林,攔不下風,古阿霞覺得風有點大,雲也跑得快。
「美結子確實幫了大忙,」素芳姨說,「台灣的外交快斷光了,在世界上像鬼船漂蕩。我們能做的不能只有等待,因為等太久。美結子知道狀況,一直幫我想辦法,最後我們用特殊身份加入了日本山嶽會(The Japanese Alpine Club, JAC),這山嶽會累積了會員攀登珠穆朗瑪峰與世界第八高山馬納斯盧峰(Manaslu)的經驗,然後經由對方的媒合,通過了國際混合團隊攀登聖母峰的考核了。」
「在哪?」豬殃殃問。
「這是真的嗎?」古阿霞說,「你不是不信神,幹嗎請神?」
投手並不是棒球文化,是林場術語,指的是電鋸伐木工的工作。
忠告反而挑逗起帕吉魯的好奇心,拉著古阿霞往公眾休息區去,榻榻米上攤著鳳飛飛當封面人物的《歌林》雜誌,角落有三個小孩把壞掉的新格牌黑膠唱片當砧板,玩扮家家酒。小墨汁跑過來把日曆包裹的一顆七彩硬糖給古阿霞。男人們擠到客廳,手指縫夾了長壽或報紙卷的草煙,要麼不抽,要麼便吮得煙紙啪啦響。他們圍著木桶賭博。木桶是一九六◯年代廉價暢銷山區、受勞工歡迎的70公升太白酒容器,當年才運到便成了男人爭相取用的加油桶般。現在他們不時大聲干譙輸錢,一如當年喝酒訴苦的景況。至於牆上掛著的老式收音機正放送吳樂天講古廖添丁,戲正進入高潮,現實的賭場沒有人想知道故事結果。
「現在呢!這麼大的樹,砍掉才行,」帕吉魯說出結論,「一棵樹死掉,大家都開始難過了。」
「你還要回去當野獸,」莫茲桑有點驚訝,發現這樣講很失禮,「我年輕時也很想跟情人去露營,只是很忙的。」
「沒錯,登山不難,一步步別放棄,一天天別給爛天氣打倒就行了。」素芳姨說。
「太神奇了。」古阿霞說。
「啊!」古阿霞嚇壞了。
「他很孤單,去問他要不要上學。」
古阿霞稍後才了解,這支隊伍出現的主因是她沒有回工寮夜宿,莫茲桑叫雙傻拿家當前來,小墨汁與趙坤也前來。這個臨時組合的救助隊在森鐵邊遇到了素芳姨三人駐紮的登山隊,雙方揪團一起來。七人從很遠的地方來,瞎火似的看不著,只看到古阿霞待的大樹。大樹是放大鏡,篝火的光芒順著樹榦爬上去,成了高調的火焰之花。
這半個月下來,她在山上待久了,淡忘此事,經過帕吉魯提醒,真有點酥酥麻麻的歉意。古阿霞知道用意了。兩人起身往趙坤走去,先衝去的狗引起了對方的響應,拿手電筒照過來。古阿霞放下手電筒給對方看清楚,這是山區禮貌。
火光中,古阿霞想起那個她與素芳姨合用的卧室,堆滿登山杖、帳篷、雙層雪鞋與五厘米攀岩繩索,以及受「警政署」管制的兩萬五千分之一登山地形圖。木牆上貼了幾張大圖片,左邊是手繪台灣山嶽,3000公尺以上的大山不計其數;右邊是日本女性登山家——田部井淳子坐在雪巴嚮導肩上的照片,她頸子披了藏族祈福的圍巾哈達,高舉雙手,接受眾人歡呼,照片時間在一九七五年,她是第一位登上聖母峰的女性。中間照片是紐西蘭埃德蒙·希拉瑞與雪巴嚮導丹增,他們在一九五三年成了人類首次爬上聖母峰的紀錄創造者,身上掛著克服高山低氧狀態的空氣補給罩。
古阿霞現在懂了,為什麼帕吉魯說是來複仇的,眼前給「水煙仔」燒火的是趙坤。她犯了嘀咕,給了白眼,心想昨天才說帕吉魯是可愛的外星人,今天起個大早迫害地球人。帕吉魯拿出一條烤好的地瓜,一半給古阿霞,一半給自己,他說給「水煙仔」燒足水蒸氣壓力要在開工前三小時點火,不斷丟柴,很辛苦,不過可以多掙點薪資。
「女神吹得太急了,把海變成山,魚也留在山裡了,它們睡成了石頭,石頭裡面有魚,我看過石頭裡的魚。」
「當投手還得學三年半,當學徒月給少,我沒食飽閑閑的工夫了。」趙坤還有此夢想,但重起爐灶很難,人生又有幾個三年半,還不如安分當集材工。
氣氛沉默,從森林來訪的水鹿發出單鳴,黃狗的划水聲倒很喧嘩。帕吉魯從圍拱的土丘看天空,月光淡了,由仙女星座與飛馬星座組成的「秋季大四方」明亮無比。帕吉魯看著星圖,說:「這世界太多公的神。」古阿霞說:「公的?」帕吉魯說,耶穌是公的,佛祖是公的,玉皇大帝也是公的。帕吉魯又說,他記得文老師說過,這世界是女神創造的,她把泥巴捏成人,又覺得這樣捏人,速度太慢了,用繩子沾泥巴,甩來甩去,變出更多的人。可是那時候的世界是平的,使得海面與陸地一樣高,某次颱風來了,海水灌到陸地,人類到處漂來漂去。女神很著急了,吹了一口,海浪凝固成了山,人才不會溺死了。可是山很滑,人走不了,一個勁地滾到海里淹死。女神把他的長發剃下來,頭髮碰地,長成了大樹,樹根把地扎得又松又軟,人可以在山裡活了,耕作、唱歌、生小孩了。
「也是啦!不過我們要去珠穆朗瑪峰,申請到了。」
關島附近海域生成的中度颱風,時速20公里,正朝西北方的台灣撲近,氣象局預計發布海上颱風警報。古阿霞數次從新聞廣播聽到颱風動態,要是這樣被逼回工寮居住也好。
「一文錢能殺死英雄。」豬殃殃說。
帕吉魯在大樹旁架起了工作台,工作時能保持水平角度。
帕吉魯丟掉原子筆時,現場響起小小的歡呼。古阿霞卻沒聽到歡呼。因為一群苦力頭進來時,其中一位看自己招來的大元山工人被人壓跪地上,心有不滿,也跟其他苦力頭鬧開來。新仇舊恨,沸沸揚揚,嘴巴吵,手也推擠,卡在人群中央的古阿霞覺得太陽穴發脹,她不是提水救火,是提油救火。她努力擠進人群,要趙坤放下刀,她覺得趙坤沖她來的,帶著醋勁跟帕吉魯比畫,或許,她多點懇求可以阻止。
古阿霞沿著森鐵前往林場走,非常舒服,嫩紅的虎杖花撒開,鐵軌向遠處拉出光絲,白雲從萬里溪河谷冒出來,也向更深幽的河谷撒下雲影。她走過兩座高架橋,來到集材柱,趙坤與十幾位工人把原木弔掛上火車。古阿霞很清楚,暫時不想見到他,那傢伙老是熱情地貼來。她繞路,從下方小徑爬過更斜的陡坡,差點讓袋子里的東西掉出來,這才看到那棵巨大的樹矗立眼前。
「是世界上第一個爬上聖母峰的女人。」
「是巾幗英雄,」粉條兒菜說,「我們這次無補給登山,是希望記者報導,募到款項。唉!這年頭,做夢不用錢,築夢要燒錢,要是開廟賺大錢,就不用籌錢了。」
哪來的褲子,是雲影,只見一朵當空罩下的雲影飄來了,起起伏伏,閑散優雅。古阿霞看去,白雲剪影朝她來,後頭招來更多的雲影,大地織就了一塊光斑抖動的地氈。
「每次颱風來,什麼都吹壞,前年竟然把油槽砸破,大家不能用鏈仔鋸,一星期沒薪水可領,只能每天在工寮保養工具。」莫茲桑邊從柜子里拿出罐頭、乾貨與調味料,「我拿好東西給你,但還是得算錢,不過這罐免費。」她拿出用剩半罐的辣椒醬,解釋這是被打翻的,不過沒弄髒。
「女生還是拿鍋鏟,比較好,」帕吉魯說,「從前從前有個女的索馬,結果砍斷自己的腳。」
對古阿霞而言那不過是化石,但卻比不上「魚睡成石頭」來得具體。她喜歡這想法,也第一次聽到帕吉魯說到這段事。
「還有個人也幫了大忙,田部井淳子。」
「這是你的蟲兒早餐,」古阿霞拿出熱地瓜,「還有,我們不是路過,是專程。」
「師傅?你是說向他學銼樹?」趙坤看了帕吉魯,「我不要拿老家私頭仔,銼整天,只能拿零星錢。我要拿鏈仔鋸,賺比較快。」
可是古阿霞眼前的男人,還是外星人,講個話要斟酌再三,帶著她還能忍受的憨氣,卻擁有柔軟的心。現在,他說,古阿霞是他的神,要她幫忙受洗。古阿霞知道,他此刻不是講外星語https://read.99csw•com言,她懂得的,無須斟酌,可是她不是神,是他的女人,一個卑微卻還有點夢想的女孩,才會為他這句話而感到溫暖無比。他們擁抱,彼此親吻,當帕吉魯把手在她背後花了三分鐘忙著解開胸罩環而徒勞無功時,古阿霞有點清醒了,她用力捏他的手臂阻止,輕輕地說:「夠了。」
「我快沒錢賺了,也別找我回學校了,都幾歲了,還去讀小兒科。」
到了傍晚,天光茜紅,晚霞像夜色準備要與星子約會前的薄妝,她哼著紀露霞的日本歌風的《黃昏嶺》,有點悲傷,可是帕吉魯要她唱那優美歌調的《綠島小夜曲》。有什麼打斷古阿霞的餘光,是只小卷尾飛閃而去,後頭追隨十幾隻波狀飛行的灰喉山椒鳥,劃出一抹金光。接著,有隻青背山雀在附近砍倒的樹墩發出悅耳的鳴唱,技壓古阿霞。她願側耳傾聽。
趙坤把斧頭重重地劈下,直破木頭,斧刃嵌在墊底的樹墩,沉澱的心事又被攪動混濁了。他停工,把劈開的木柴踢開,喝口水后,回頭幹活。他把斧柄左右搖幾下,重新把斧頭提起來,就虛勁地愣在那。
事實上,手握扁鑽的趙坤有點心虛,他只想小小教訓帕吉魯,生怕利器壞了人命。可是,他越斗,火氣也越大,被帕吉魯撩撥得躁亂。這時候,他看到古阿霞進來勸架,心念被張揚了,大吼一聲,要划傷帕吉魯的虎口就收手了。他要在古阿霞眼前輕輕傷了這傢伙。
「停……」莫茲桑大喊。
古阿霞聽過動物自殺,虎鯨與海豚會不明原因而自發性地擱在淺灘死去,旅鼠集體跳入海終結生命,有些動物因為食物、生殖與環境變化而集體自殺,有些個體動物因疾病或生理而自殺,沒聽過植物會自殺,前所未聞。
「當然有人,就是我們。」
「可是,你砍了自己的廟,砍了自己的教堂。」古阿霞指的殿堂就是眼前的神木。
「幹嗎,拿這謀殺我?」
帕吉魯抬起頭,說:「樹會流淚,會自殺,最後害了其他的樹。」
「你不要死腦筋,人家拿刀子,你就跟他斗;人家拿槍,你就咬槍管。狗也懂看苗頭不對就跑。人家還會拿什麼?」古阿霞突然看見他手抱東西,「你拿什麼?」
伐木林場的人力分配依班別,每班八到十人,配一個監工與領班,這個頭子稱為「苦力頭」。他們的組別稱呼,常以苦力頭的綽號為主。有時會以地域分,原因是遠地來的老領班會在這另起爐灶,把原鄉的人馬找來。苦力頭都是拿令牌的,有影響力。莫茲桑知道,這時候找誰去救火比較快。可是,這群苦力頭也賭到酣了,不太愛理女人,只顧著叼煙、眯眼與摸牌。
古阿霞坐在大樹蔭里,仰頭看著那個傢伙,看著他皮膚被陽光烤得酥褐似的,她又喊回去:「山哪有夢?」
「這是真的,摩里沙卡的人都知道。」
古阿霞回頭,看見他在火堆旁招手,把纏在她屁股後頭的黃狗叫回。她有點生氣,現在得一個人走了。
帕吉魯又說:「山裡有魚,石頭也有魚。」
帕吉魯把脫|光的衣服又套回去,可是冒出來的雞皮疙瘩讓他絆手絆腳,黑暗中,他把兩腳塞入一個褲管,身體失去平衡,「啊」得好大聲,在土坡滾了幾圈才掉進熱水池。
「小心點,那些人在跋牌仔,跋得這幾天氣氛不好。」素芳姨說那個大元山來的人連贏了幾天,贏者想抽身不能,輸者又不甘願,現場火藥味濃,還是少去打擾。
古阿霞側身,耳朵貼在木頭上,聽見了微妙的聲響。巨樹的枝幹往夜空款款伸展,在微風中收取微弱的能量,每片樹葉、每根樹枝呢喃著,聲音在樹榦流動成音樂。那也可能是來自地底樹根活動的聲音,匯聚在樹榦,甚至是三千年來大樹貯藏的言語。那些聲音毫不衝突,成了動人的低吟。
「這是最美妙的合唱,一棵樹竟然有這麼多聲音。」古阿霞眼角含淚地進入夢中,在大樹的嘴巴里睡去。
「開一間登山廟,」粉條兒菜說,「百業拜祖師當神,算命的拜鬼谷子,賣豆腐的祭拜曾做過此行的關公,剃頭的拜呂洞賓,登山要拜什麼廟?」
「不可以。我不是牧師,不能幫你受洗。另外,你還沒準備好相信主耶穌。」
古阿霞睡得非常熟,睡得無骨無肉,一攤呢喃夢。帕吉魯叫不醒,把睡袋裡的她用公主抱方式,擱在胸前,一步步走到了溫水池,用熱毛巾幫她酣睡的臉龐洗把臉。古阿霞漸漸醒來,見著冒熱氣的池水,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是她很快看出了端倪,驚艷大叫,爬出睡袋,把保暖襪脫掉,用腳試水溫。最後她把衣褲脫了,只穿胸罩與內褲,滑入了水中,又熱又舒服,冰冷的腳趾與手指因為急遽碰觸熱水而傳來的微微刺痛也消失了,最後剩下嘆息。她五天沒洗澡了,今天回工寮洗卻被帕吉魯搞砸了,全身的怨念與臟污,在熱池裡被消滅了。
好吧!古阿霞心想,她擅長把他難解的文言文翻譯,經過幾次的來回詢問之後,總算明朗了。伐木行業最初是兩人一組,站在工作平台兩端,拉動長達3公尺的截鋸,工作又長又無聊,兩人得找話題打發時間。伐木沒限定女的不能幹活,只要兩人有默契,夫妻或情侶檔都行。帕吉魯就跟他祖父學了五年,兩人一起鋸樹,不過他的屁聲可能多過於跟祖父的話語。電鋸時代來臨,伐木進入單兵作業,無法兩人照應了。某次,摩里沙卡有個女伐木工出意外,被倒落的樹壓住小腿,無法離開,在野外三天呼應也無人來救,她最後做了個重大決定,用電鋸把自己被壓住的那隻腳鋸斷,脫困逃生。
男人們哪管,繼續奪衣褲里的錢,可是不管怎樣,他們伸手就是挨痛,不得不放。那是「殺刀王」帕吉魯用手刀切他們的手腕。他們轉而對帕吉魯下手,又推又擠地打起來。
古阿霞心想,你這小子沒朋友就算了,誰還會跟你聯絡感情。況且以「手斷師」強調伐木工也頗可怖,讓古阿霞聯想起從高樓摔落以手著地、球棒打架時以手肘接招,有這種高職業風險的朋友,平時不關心,現在才打探消息,也未免太不夠厚道。
「喂!」帕吉魯又喊來了。
「我不太會說。」
帕吉魯不愧是山裡人,說觀雲不能老是仰天,天太亮,看久了如滿眼飛蚊症,得看「褲子」橫過大地……
「颱風要來了,有聽廣播吧!回來住大通鋪最安全,滾來滾去多自在。」
「撲通。」黃狗也隨主人跳進水裡,借水聲大喊。
帕吉魯也大笑起來,讓伐木多點樂趣。
「卡住了,怎麼樣脫?」
「好吃吧!這有一棵大樹給你吃。」帕吉魯拍拍大樹。黃狗沖了過去,只對大樹撒尿。古阿霞說,黃狗知道要給這棵大蔬菜澆點肥料,好廚師。說完,兩人大笑起來。
啊——一道高拔的尖叫爆發,音量往四周噴卷。
「爬?這叫被打趴。」粉條兒菜大聲說。
「後來後來是砍斷腳。」
「你們再打呀!山地警察就來了。」古阿霞大喊。
「你去獨享吧!」粉條兒菜大喊。
「扁鑽拔|出|來好了。」
「是見色忘友。那我們快點走吧!免得他反悔,叫我們回去。」古阿霞笑得好壞,拉著他的手,走得又快,又快活。
「這是女媧造人的神話。」
「跑呀!人家拿刀子,你就跑呀!」
「她到底是誰?」趙坤問。
另兩位跟著素芳姨來的隊員,男的叫「豬殃殃」,戴黑塑膠框眼鏡,梳旁分頭,對青蛙有深厚興趣,個性沉默,安靜煮晚餐。女的叫「粉條兒菜」,喜愛紅色系列,穿紅外套,紅長襪套在牛仔褲的褲管上,語言活潑。這群山友都愛用植物給自己取名字,豬殃殃全名是「南湖大山豬殃殃」,極端低調的原生植物;粉條兒菜全名是「台灣粉條兒菜」,是極度高調的陽光主義者植物。尤其後者率性,很快地把這次行程講出來,他們打算從七彩湖倒走中央山脈北段,沿路是海拔約3000公尺、挑戰極大的山徑,以十五日無補給方式走完,最後在宜蘭的思源埡口下山,三人背負的乾糧食物與器物有上百公斤。
帕吉魯會意不過來,古阿霞卻驚訝地說:「是伊藤美結子,你日本爸爸的妹妹呀!」
帕吉魯說話時沒有憤怒,沒有緊張時的口吃,還雕著木刻,彷彿他的所見所聞是來自樹木親口告訴他,要求他砍倒,不是臆測。古阿霞知道那是來自他最真誠的想法,可是不曉得該如何響應,她這時候有些心事糾葛,說了也說不清楚,不說梗在心裏。她從袋子里打開 Sony 調頻收音機,山上無聊,聽音樂會上癮,總是固定聽幾個流行音樂頻道打發時間,隨口哼哼。
他從兩點鐘的樹榦處下斧,砍出楔口。楔口方向決定了樹倒的方位。如果以山坡正上方為十二點鐘方向,好的伐木工讓樹木倒向兩點鐘、四點鐘、七點鐘與十點鐘方位。十二點鐘與六點鐘是最差的倒法,樹榦會滑下山坡,增加集材負擔。集材工雖然不敢拿電鋸像魔術表演把你鋸開,通常氣得牙痒痒,另外架起鋼索把原木從深谷拉上來。
趙坤對帕吉魯說:「兄弟,幫我照顧你的馬子。」說罷微笑,帶著雙傻與小墨汁走回工寮,幾個人沿著足跡打磨的山徑走,趙坤的口哨聲縷縷不絕,小墨汁說會招鬼,別吹。趙坤不管,伊伊哦哦,吹得更凄絕,在第五道稜線盡頭,趙坤回頭搖晃手電筒說再見。
古阿霞不得不展現她的絕活了:「莫茲阿姨的意思是,她幫你們辛苦縫衣服啦!煮飯啦!有時候也搞不清楚針會掉進飯里,還是留在褲子里……」
人氣多了,聚在大樹下,像山下廟邊、雜貨店旁的榕樹下光景,拉起藍白交替的防水布,用臉盆煮起晚餐。古阿霞看了腕表,晚上七點。時間是相對的,山上的人早早入睡,山下人才要用餐。那鍋臉盆菜添了火腿、麵筋與當令蔬菜,它們在鍋里噗噗翻騰跳動時,古阿霞的腸胃又餓出了空間,以沒刷牙說服自己嘗兩口,一嘗便覺丹田有火苗冒出來的溫暖。
莫茲桑見到古阿霞,馬上說你這快臭掉的人,總算回來了,只有動物與死人才住在荒郊。古阿霞露出苦哈哈表情,因為山野確實如此,寸草不生。但也沒糟糕到底,帕吉魯幫她造了一張高架床,睡覺時在床底放紅炭取暖,上半夜有「烤人肉乾」的感受,差點流出人油,下半夜炭火漸小,則有凍肉的感受。還好她把自己當成高山蔬菜的日夜溫差、冷熱懸殊的生長方式,體內滋生出甜蜜感覺。
古阿霞把物品收拾到袋子,發現帕吉魯站在廚房門外,她催他去洗澡,別像小孩連洗澡都被大人逼著上刀山下油鍋https://read.99csw.com的酷刑樣子。帕吉魯偷偷招手,有秘密要講似的。古阿霞走過。帕吉魯說,他聽說工寮有兩位從宜蘭大元山來的伐木工,他要古阿霞幫他去詢問師弟的訊息。
「聽,全世界最美的聲音。」帕吉魯說。
「我們也可以一起聊。」小墨汁爬上了阿達瑪的肩上。
「你不是要照規定來,不能走?」古阿霞說。
這時候,黃狗叫得很緊,音量扯破了無盡的黑夜。有幾蕊燈光從第五座稜線外射來,一隊人馬走了來。帕吉魯好奇,誰會在收工后的林場走動,隨後從頭燈的位置判斷這是專業登山隊的走法,興奮地說媽媽來了。燈光越來越近,顯示這支隊伍的陣容超出預期,素芳姨背著一百公升的鋁架背包,掛 S 腰帶,撐著登山杖前進。同行的還有兩位登山隊員,古阿霞是第一次認識他們。不過,雙傻也來了,阿達瑪把妹妹小墨汁放在肩上,孔固力挑著裝滿棉被與食物的扁擔上山。殿後的是趙坤,往古阿霞瞧得仔細。
「你相信?」
「那是我們都被踹到馬里亞納海溝,沒有更糟了,」粉條兒菜不吐不快,「先是沒有成立登山協會,無法向教育部申請經費,可惡的是有官員擺明要賄賂。我們不肯,決定先成立協會,又被資深的登山協會打壓,把我們的登山計劃批評得一文不值。我們後來才知道原因是『老的』還沒去登,『小的』不準去。我們在台灣的申請與計劃都被打退。」
「雲的褲子呀!」
「我會考慮的。」趙坤對離開的古阿霞與帕吉魯喊。
「大地就是個教堂,就是廟,我們卻多蓋了一個小房子,把自己塞進去,說那是廟,說那是教堂。」帕吉魯多話了,說得挺清楚,也沒掉渣。
這令大家不知該如何回應,彷彿在問冒險有沒有買「宗教險」。素芳姨沉默之後,說她相信山神,大山都有巨靈的力量,他始終保佑敬畏他的子民。素芳姨反問,為什麼這樣問。古阿霞說,她聽過帕吉魯談起此事,在他襁褓之際,依稀記得母親背著他穿過森林來到一座湖邊,湖水澄澈,然後向廟裡的山神祈求,在南洋作戰的父親一路平安回台灣。這讓素芳姨臉龐在跳躍的篝火中,突然深了,帕吉魯則往火里塞了柴,一群火星爆撒出來,隨熱氣往上飛。古阿霞有點尷尬,自責不該伸手往幽暗染塵的房裡撳下了記憶的燈源開關。
「不是要去爬台灣屋脊?」古阿霞問。
她記得昨晚在工寮時,把身體塞入某床又濕又硬、如百頁豆腐塊的棉被,足足發抖五分鐘才暖起來。夏天如此,入冬不凍死人才怪。現在她鑽進睡袋,抖得像壁虎的斷尾,身體仍比木頭還硬,一點都還不暖。
「你們籌備了好幾年,終於能登山,應該慶祝。」古阿霞說。她不喝酒,大鍋菜倒是可以。
「石頭。」他在右腋下夾了兩顆石頭。
「走啦!」
「我當真的,我很聽文老師的話,不是當故事,」帕吉魯說,「這世界是母神造的。」
歌聲也如光痕逝去了,闃靜時刻,古阿霞用手指出了觸動她尖叫的畫面。那把不見的扁鑽在推擠中,刺中了某位苦力頭的屁股。
「喜多普,」古阿霞丟出他的小名,「你要當投手,或是想在廚房幹活?」
「美結子把我的處境寫信跟田部井淳子說了,多虧她的牽線,我們才能加入日本山嶽會。」素芳姨說。
「哪有這麼好運?」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周公登『枕頭山』而睡去,兩個人都行。可是我保證你開了就倒廟,『登山教』沒多少信徒。」豬殃殃說。
二十多年來,素芳姨與伊藤美結子保持聯絡。即便美結子出嫁,換夫姓改名為岡本美結子,兩人情誼依舊。郵差送到山莊、用橡皮筋套著的一壘信件中,偶爾有日本來的航空信,署名給劉素芳。所以,當古阿霞聽到姑姑兩個字,立即想到岡本美結子。
古阿霞從趙坤手中接來鋼杯,不喝,遞給下一位。鋼杯給大家共喝,雙傻離口的時候口水牽絲在上頭,她想到眾人口水,不喝了。火淡了點,寒意漸漸從四周逼近,有人扔去一束金毛杜鵑的枝葉,火勢乍亮,吱吱咂咂響起來,每片樹葉從葉緣往內燒出一圈光環。
一個人是帕吉魯,他拿出衣袋的玉兔原子筆——他一直有將筆蓋當掏耳棒的習慣,現在多了防禦功能——握在手端,露出大半的筆桿當刀子。另一個人是趙坤,他的手上握著有尾環的扁鑽。這扁鑽是用來修理山豬、老鼠或挑出插入肌膚的木刺,偶爾用來修理人。趙坤不斷用優勢往前劈,發出冷笑。帕吉魯沒有退太多,背後都是工人的手在偷襲,他只能巧妙地閃掉來襲,然後用原子筆反擊。帕吉魯鮮有對手,即使對方拿刀也是,他有兩次刺中趙坤的手,迫使對方吃痛,扁鑽落地上。不過,落地的扁鑽很快被圍觀的工人踢回趙坤腳下。
古阿霞不喜歡耍嘴皮子,說:「倒也是,不過不會拿扁鑽戳人。」這說得趙坤苦笑,差點烤地瓜也吃不下去。「我覺得你喜歡拿球棒,多過拿扁鑽吧!」古阿霞剛剛看見他拿著棒子,把小石頭打出去。夜裡只有火爐迸出薄薄的光亮,晃著跳著,把人照得幽幽,趙坤能將幾乎看不到影子的石頭在起落間擊出。石頭飛出去,沒迴音,肯定打遠了。
那些打架、爭執與喧鬧的人,不得不停下動作看古阿霞在尖叫。他們事後有人說那張大嘴巴把空氣吸過去,把所有人的靈魂都往裡吸。尖拔之音后,古阿霞遊刃有餘地把聲音降低,稍事停頓,喉嚨一挑,唱起鄧麗君的《水調歌頭》。她知道,她的尖叫把大家嚇壞了,得這樣才能把工寮的爭執轉移,再用歌聲把氣氛切回去。唱罷,大家耳朵有什麼在閃亮,靈魂微醺了。現場只剩收音機在播放吳樂天講到了盜俠廖添丁用長腰帶拋上樑柱,盪過日警的追捕,徒留黑夜的一縷光痕而去。
「我。」
「慶祝我們要爬上世界屋頂了。」粉條兒菜拿出一罐600毫升的高粱酒,倒進鋼杯,要大家傳下去喝。
「我跟 Q 毛仔問過了,」跑過來的帕吉魯有點喘,「所以我跑來了,叫浪胖回去守著。」
當古阿霞打開掛在腋下的袋子,盤算該付出多少貨錢時,男人們吵起來,二十幾個箍成榨油餅的男人鬆開了,迸餡了,露出以橡木桶放上鐵杉板當賭桌的牌局,隔桌叫囂起來。大家會鬧起來,不過是輸不起,幾個人說太平山來的伐木工是奸鬼,哪有人把把贏,這是詐賭。太平山來的傢伙說,剛剛讓了幾把,可是運氣擋不住,要是有詐賭,他把十根指頭一根根剁下來。參賭的有位老年人,得了伐木工的白蠟症,抖個沒影的手還捏穩二十張四色牌,說這牌不錯,他堅持賭完這把。話沒說完,賭桌被踢翻,紅黃白綠的四色牌散開,兩邊人馬打起來。
「這才叫爬山,一步步走到山頂。」沉默的豬殃殃終於講話了,他的黑塑膠框眼鏡在篝火中反射。
「會嗎?」
天空亮得刺眼,有些熱。帕吉魯頭綁白毛巾,上衣卷在腰部,一次又一次下斧,赤|裸的上半身被精悍肌肉撐得飽滿,不容贅肉,汗水敷滿了陽光,鍍了光膜般亮眼。
「Q 毛仔。」
帕吉魯表演起來,他作勢哽到,掐著自己脖子無法呼吸,腮幫子鼓著兩團氣,最後倒在地上。黃狗朝他過去,直舔著。古阿霞說,這是標準的遭情敵喂毒后的垂死掙扎,不是反抗。帕吉魯在地上癱著,指著天空,要大家往那看。月亮爬上巨樹的枝丫了,從紅檜扇狀的葉片浸潤而來,在樹隱蔽處,一隻黑影蹲在那凝視地平線,發出「呼、呼、呼」的叫聲。素芳姨說那隻貓頭鷹是灰林鴞,它不太可能接近人群與營火,也許是森林剛砍光,高山鼠類或蟲蛾的蹤影易辨,它趁機在這視野最好的樹頂獵食。也或許是,這棵樹是它堅守到底的家園。
帕吉魯寧願守在大樹旁,也不願跟她回工寮,守候到樹倒之前是索馬師仔的本分。古阿霞求了幾天陪她回去洗澡,他都不點頭,便自個回去,拿手電筒沿小徑走,黃狗跟在後頭。
「什麼?」
「唉呀!就是褲子,你看褲子來了。」
古阿霞忍著笑意,對帕吉魯說:「這位弟兄,你遇到情敵了,說幾句反抗的話吧!」
「你去問『手斷師』——阿骨師的消息,他沒有跟我聯絡過。」
帕吉魯也不多解釋,邊走邊往小徑旁觀看,想找出更多石頭。古阿霞懶得再跟他耗,用竹枝打了幾下,氣消了點,她今晚被搞得疲累,想趕快鑽進睡袋,化成一攤夢。
「你不打完棒球賽?」
「走吧!我幫你問個清楚。」古阿霞把袋子背上身,幽默地說,「要是問到了,你要飛鴿傳書,跟人家寫信。」
關於林場術語與文化,古阿霞漸漸掌握了,也翻轉既有的錯誤印象。林場大部分的是運材、集材、捆材工人,其中以集材工最多,伐木工最少。伐木工拿電鋸,約一小時左右便砍倒千年大樹,胴剖分為四材,必須經過數十位的集材工裝吊,才能拖到幾公裡外的森鐵邊,再以火車裝載下山。集材工是主力軍,可是焦點常在伐木工。
「你們相信山神保佑你們去尼泊爾一路平安嗎?你們相信山神會保佑你們平安爬上聖母峰?」古阿霞打岔問。
「翠池。」
素芳姨沒回答,繼續盛面,火光與柴爆響填滿了每人吸面聲的靜謐時刻。古阿霞發現她的提問,淹沒在眾人吞食的飢餓衝動中,只有帕吉魯望著她,一副想得到答案的饑渴表情。
帕吉魯知道,他得用強招,才能真正打平這場架。他把手伸出去,幾乎快伸直了,這是殺刀的邀架招式,李小龍在《精武門》電影靠這招打遍天下。他現在要做的,不是變強,天下沒有瞬間變強的內力。而是用想象力與勇氣說服自己,對手拿的扁鑽,不過是個叭噗或冰棒。要這樣做,他先得有膽量把自己手中的原子筆丟掉。
古阿霞回頭,看見他在招手。他把火焰弄熄了,留些炭火給黃狗,自己跑來纏在古阿霞後頭,大喊:「它去守大樹了,我來跟你走。」
「還說你沒信教,自己就搞了個教派。」
「沒錯,再遠我都去,向你的山神祈求,我會以朝聖方式,一步步走去,祈求你們一路平安。」
「投手呢?你懂的。」
「蛤?」眾人瞪眼。
古阿霞笑著不回應,既然知道她上山的目的,她不再扭捏打轉了,直接跟趙坤說:「你回來學校讀書,讀半年;另外半年,我們找個索馬給你拜師,你這樣就可以出師了。」
「然後呢?」
「這樣多好,人家打你,你乖乖被人打,事情會鬧大嗎?」
「阿娘喂!」有個人稱阿南哥的苦力頭回看,大喊,「我還以為那麼好聽的歌,怎麼會聽到銼賽?原來插了一支冷冰冰的鐵標。」
「沒那麼糟。」素芳姨盛起了九九藏書面菜,拿給雙傻。
「喂!」帕吉魯喊來了。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不過得發明手電筒才行。」趙坤打招呼。
古阿霞凝視他,摸他的頭髮,剝掉他臉上沾到的泥巴。他們靠得很近,感受到彼此有點急促的呼吸與心跳。古阿霞想,他真像喝奶會在上唇留下白圈、吃飯會在嘴角留下飯粒的小孩,不,或許該說是外星人,在成人世界什麼好人、鳥人都有,獨缺外星人。古阿霞覺得嬰兒都來自外星,純真可愛,可是漸長之後染上了人類惡性,因為頭頂的外星天線自動收進腦殼了,或給爸媽折斷了,或給老師用教科書打斷了,不然就是給時間上銹了,外星人最後變成了地球人。
「改天來試試看吧。」豬殃殃說。
古阿霞仔細聽他解釋,覺得頗有理。帕吉魯的言下之意是,這方圓百來座山頭會幹他這行的,只有他。世界上,把技藝干到人皆不能的絕活者,通常帶有表演成分。這是他阿公教他的。如果拿把斧鋸,二話不說就把幾千年大樹放倒,外人覺得用鏈鋸也行,也不覺得神木有什麼氣體。你得在神木旁邊多耗點時間,放個石頭請神,做成宗教儀式,跟樹說說話,慢慢表演下去,從頭到尾就能把這件事弄得了不起。
「喔!按呢喔!」他們不動。
「看山的夢呀!看多久都不累。」帕吉魯說。
「雲哪像你有褲子穿,說呀!」
「我的功夫是,拿長針,掛長線,趁你們睡覺時,把所有掉出褲襠的卵葩縫在一起,然後狠狠拉線頭……」
「你們哪時出發去尼泊爾?」古阿霞問。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睡在帳篷,睡在巨木的楔口,位置夠兩個人躺。帕吉魯修整得平順,用防水布圍在樹腰,非常溫暖。古阿霞非常擔心,躺在楔口就像躺在老虎張開的嘴巴里,難保它不忽然倒下。
素芳姨點頭了,把手裡代表慶祝的鋼杯傳給趙坤,「敲了好久,這次終於從日本那邊談妥了,加入國際登山隊。」
「打電話,這是你說的喔!」古阿霞笑著說。帕吉魯發現中計了,也只能嘴角勾笑著。
有陽光的日子真好,萬事萬物都對人眨眼似的。
眾人把阿南哥扶倒,莫茲桑拿來剪刀,在扁鑽周圍剪開。在外褲、衛生褲與內褲中央,一支鐵鏢豎在白滋滋的屁股,掛了三張布。有人說這是武俠電影中飛刀傳信的錯誤示範,忍不住笑了。醫護前去別的林區支持,這傷口令大家不知所措。古阿霞打電話向山莊的馬海詢問。馬海說,電話問診,完全摸不透傷勢,最好連夜送下山。電話掛斷,她走到現場,聽到阿南哥說:
「也許我們下次可以用爬的上山,我的意思是四隻手腳貼在地上,爬上山去,像尺蠖那種蟲子拱著身體爬。」
山地警察是林場駐點的警察,在幾個重要的點設立崗哨攔檢,平時也機動性巡邏。這些山地警察通常背滿了大小申誡,被調到山區,不圖大志,只圖賭博時多贏一把。有值完班的警察到工寮參賭,聽到古阿霞大喊警察,吼回去:「已經來了啦!不要吵啦!」
「你……是……我……的……神,可以幫我受洗嗎?」他走過來,水聲嘩然,一波一波,張揚了他的心事。
「河裡才有魚吧!沒水活不了。」
「那麼多阻礙,最後怎樣申請到的?」古阿霞捧在手的面熱滋滋的,可是心裏更想揭開那個答案。
「因為 Q 毛仔說:快滾,漸漸忘油。」
古阿霞難懂這句話,經過多番的琢磨與詢問才懂,森林是一座網路發達的親屬關係,不只是直系血親的種苗傳承,地下的根絡也傳遞訊息。每當砍伐樹木之後,森林以極為細微的訊息透過根系傳遞死亡訊息,悲傷瀰漫,獨留下來的巨大母樹,最終是余命悲傷,煎熬活著。帕吉魯昨天親近這棵大樹,劈頭就說:「我來幫你睡倒吧!」明白點就是「讓我來殺了你」,殺光大樹才是仁慈的,一棵都不剩,都不要剩。
「你很想當投手。」
始終站在門邊的古阿霞嚇到了,緊捏手中那顆日曆包裹的硬糖。當眾人脫去兩人的衣褲,她撇頭離開,走了幾步,心頭浮起一道陰霾——雙方的陣仗截然分明,她生怕帕吉魯會插手,得拉他離開現場。尋思間,回頭看,怎麼場子都照她的擔憂上演了,只見帕吉魯跳了下去,又打又拍、又閃又突,把伸到衣褲里掏錢的手都打響:來一雙,響兩聲;來一打,響一串。
到了下午,音樂聽久了,她跟著帕吉魯學木雕,一刀刀剃,每刀都把擠壓在年輪里的香味挖出來似的,她也不講話,雕出了安靜。山裡的夜色來得快,柴油機械聲響漸漸安靜下來,人都走了,晚霞在地平線鑲出火亮銀絲,天地暗滅。古阿霞留在山上過夜,不想回工寮面對趙坤了。
「一個大褲子,還有很多的小褲子。」
「你說很複雜,說得我得喝點酒才懂。」趙坤伸手拿回鋼杯,把杯底的白酒喝盡,「現在我懂了,第一,你們可以出國比賽了;第二,我們自己人很懂得扯後腿;第三,這裏好冷,我要回工寮去了,明早還要燒火爐幹活。」趙坤站起來,遞出鋼杯多討白酒,見到粉條兒菜猛搖頭,轉頭又問古阿霞,要不要一起走回工寮比較有得聊。
「又多了一個日本姑姑,有姑姑們真好。」趙坤繃著笑聲。
莫茲桑怎麼催他們都無法起身,一氣之下,把手上縫補的大衣蓋在麻將桌上,又把針插過衣服,立在桌上,說:「麻雀就打到這,誰人也不準打開布,歇困一下,隨我來去吧!」
「砍樹也像煮菜。」帕吉魯從楔口取下一塊斧劈的木片,往山坡扔。
大哉問,點起了帕吉魯的疑惑,多年來他與母親生活在山莊,深知她為聖母峰奮鬥很久了,她如何突破,令人好奇。埃德蒙在一九五三年攀登世界峰頂,當時帕吉魯透過收音機聽到消息,記憶猶深。素芳姨解釋,聖母峰是玉山的兩倍高度以上,難度卻是萬倍之上。「(為什麼)爬這麼危險的山?」他用僅限的語彙問。素芳姨用譬喻解決了:「山在那裡,就像大樹在那裡,你會想去爬。」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凝視母親的眼睛,能看到聖母峰的倒影在其中閃爍。
「籟簫,那是一種在破碎岩塊縫隙常見的高山小花。」素芳姨喝完麵湯,「凡是心懷美感,注意小處,你有天會遇到它們的。」
古阿霞滿心歡喜那朵雲,只有花蓮的雲影才這樣,她笑問:「山怎麼活?她穿褲子嗎?」
到了晚上,古阿霞冷得想睡覺了,鑽進被窩。
「是呀!像三角內褲、四角內褲、五角內褲的那種。」古阿霞笑起來,越看越像。
「之後我們會叫人安排一個索馬的工作給你。」
星空敻澹,懸在精神飽滿的夜空。山野沒什麼植物,山風無法被安頓似掃過去。古阿霞沿山徑往上走,海拔越來越高,卻沒有冷卻她的怒氣。她剛剛是在古羅馬圓形競技場里跟獅子戰鬥的基督徒,導火線是好鬥的帕吉魯。只容一人旋身的山路,她邊走,邊撥掉他從後頭伸過來和解的手。第二十八次撥開時,她覺得他的手好冷好細,緊捉,竟是一根樹枝條。她搶過枝條,轉身就敲他的頭。這時他拿著手電筒從下巴往上照得臉龐鬼幽幽,被敲了頭,縮一次,又主動伸出來。古阿霞啼笑皆非,敲了七八下。
趙坤講話是衝著古阿霞來的,語氣帶著動物性費洛蒙,他多喝了鋼杯里的酒才傳下去,「馬博拉斯山、馬里加南山、喀西帕南山,台灣一堆怪名字的山,跟摔跤的豬木什麼峰搞錯也是正常的,所以你們要去日本爬山啰!」
素芳姨對古阿霞說過,埃德蒙與丹增,是誰先爬上峰頂,一直是個謎。這或許是礙於丹增是嚮導,淪為配角不受重視,類似爬玉山會請東埔的布農族當挑夫。不過,埃德蒙不忘受過雪巴人的恩惠,高調地借自己的聲譽向世界募款,在尼泊爾蓋學校與公共設施,改善雪巴人生活。當時古阿霞聽了,心想:「除了天父在埃德蒙的身上找到窗口,不然就是他們爬上死亡關口時,風雪與危難,讓兩人有了患難之情。」
登山隊大笑起來,大家也糊塗地笑起來,不明就裡。
「不要。那刀子剛好堵死傷口,拔起來就流血了,把明通治痛丹、虎標萬金油拿來。」大家丟起意見,把藥品都拿來,當作煮火鍋料,全下在兩個海碗,一個給人喝,一個塗在屁股上。
「還有,我想知道你的植物名字。」古阿霞問起素芳姨。
「走吧!」他帶了兩隻水龜,一人一隻,也把兩個睡袋收妥,想了想,心懷詭計地把其中一個留下來。
古阿霞的心被撓了,痒痒的,麻麻的,她對剛剛的嘲弄略有不好意思,又覺得憑兩人關係,還不至該道歉。她愣著,看那雲影越來越近,問:「那是怎樣的山夢?」
這尊石像是帕吉魯的祖父遺物,古阿霞認為是土地公,「不是土地公是什麼?」
「後來就不喜歡女的拿鋸子了。」
「天亮了,小鳥叫。山醒過來,它們起床了。森林會抽出山昨晚的夢,存在樹木里。可是太陽曬著,樹葉冒出蒸汽了,把夢抽走,變成雲。你看雲的褲子就知道昨天晚上的山做了什麼夢。」帕吉魯停下斧頭,指著100公尺外那片正要被伐木工砍的森林。他要古阿霞看清楚,森林上方冒出一股氤氳水氣,如蒸籠冒出的水蒸氣,令背景的藍天顫糊糊,那是山的夢,噗嚕冒上天了。而他們下方一片砍盡的山坡,寸草不生,別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水蒸氣,連屁渣都沒有。
這裏孤寂得沒有野菜,古阿霞吃遍荒野的邦查美學,到了高山沒轍了,不過她仍在附近摘到一把刺芽,夠今晚的湯麵添點顏色。飯罷,她整理了行李,決定走夜路回工寮洗澡。男女不同,男人可以餿到底,女人得洗,洗完澡才算過完一天,這幾天在野外擦澡的生活挺難熬的。她不喜歡帕吉魯的野地澡。他用食指搓澡,沾水往身上擼出一條條泥垢,尤其是腳踝凹處更是可觀,最後把垢團用手指彈到大地。
「開廟?」
「山活著就有夢,就會冒出褲子。」他還是把褲子、影子說成一團。
「都幾歲大的人了,還學小孩子玩棒球,沒用。」趙坤吃罷地瓜,拿起斧頭劈柴。這些檜木角柴劈小點,才夠扔進火爐門。他得多劈點,火爐整天吞進去的木柴得在兩小時劈完,天亮了還要去林場幹活。
「一起來泡湯吧!」古阿霞說,她看見男人為了保持水溫,來來回回地烤石頭,丟石頭,「但是,不準全部脫|光光,也不準跳水。」
他把撈起來的鵝卵石丟進火里烤熱,用泡濕的檜木皮裹起來,丟進附近的某個小水窪。水窪位在三棵巨樹墩之間,不是挖起樹墩的殘穴,https://read•99csw•com是砍伐后的樹墩流出的水。樹木確實會流血,砍下去時,皮層會滲出水分,有時達三天以上仍在流出乾淨能喝的樹汁。帕吉魯丟入了八顆熱石頭,從水底冒出熱氣,發出咕嚕嚕聲響,水溫達到攝氏40多度。這是古阿霞在木瓜溪橋下表演過的邦查石頭火鍋「巴梯尼斯(Patines)」。不同的是,她用來煮湯,他用來泡湯。
趙坤被掀翻了,人往後倒,手中的扁鑽沒了,他這下惱怒不可遏抑,站起來往前撲,氣得亂出拳腳。帕吉魯也沒怕,把他研發的一籮筐賤招都用在這個癟蛋身上。最後兩人扭打在地上,摔爛成不清楚是皮是籽的木瓜泥。
黃狗承了主人的意思,跑去把木片又咬又甩,叫了幾聲。
帕吉魯從睡袋裡拿出「水龜」,準備洗臉。水龜是錫制的熱水保暖器,狀似烏龜得名,這是山上保暖的利器,有時候居民也會用日語稱它為「油湯婆」。入睡前,把熱水灌入水龜內,用布套裹住防燙,放入棉被保溫,到了隔天水還是溫的,夠洗把臉清醒。帕吉魯洗好臉,幫古阿霞洗。
古阿霞不喜歡這,男體腥臭,空氣燥熱,混合著抽廉價的「芙蓉牌」煙草與燃燒檜木取暖的刺鼻味道,有掐著人喉嚨不放的窒息感,她寧願「裝幼稚」跟三個小孩玩扮家家酒,也不願跟一群男人「真幼稚」在賭博。她躲在門口邊呼吸,看著帕吉魯鑽來鑽去,把頭磨尖了,也找不到人縫進去,這群男人賭性堅強,有如銅牆鐵壁。
趙坤陷入沉思,他繼續掄斧砍柴,掩飾自己的猶豫,盤算著這樣的條件恰當否。他最後發現,給再多時間,他仍陷入兩難抉擇的泥淖:重拾夢想的付出,或安於現狀的慣性,都是茫然,都是兩難。
「石頭是大自然的,說久就說通。」帕吉魯喝了茶,又說,「放石頭是給那些人看的,看了才知道我很厲害的。」
「別的鳥。」
長跪在地、不斷低頭道歉的趙坤,手絞著膝蓋的褲子,眼眶紅了好久。他起身來,鑽過阿南哥的腋下扶起他,走回房去。走過門檻時,阿南哥扭起屁股,扯到傷口而大喊:「夭壽痛呀!不過,好佳哉!沒給扁鑽插中洞,不然天天銼賽了。」跟後面的幾個人笑著響應麻將術語,插中洞,多一台,賺到了。工寮瞬間又恢復了往昔的笑鬧場面。
「貓頭鷹叫了整晚。」古阿霞往大樹頂看,除了夜,除了銀河,現在什麼都沒了。
這場面快嚇死古阿霞了,比畫的兩個人她都認識。
粉條兒菜有破冰船的性格,對帕吉魯說:「有你姑姑呀!」
帕吉魯無法解釋清楚這點,「手斷師」是宜蘭人對索馬師仔的稱呼,各地稱法不一,就像扁柏有黃檜、松羅、喜諾氣等稱法。一般民間學工藝得學三年半才出師,傳統伐木得學五年才成,幫師傅挑家私、洗衣、煮飯是小事,如何跟大樹相處才是難事。他的師弟阿骨師入門晚,慧根淺,手藝薄,不過學藝期間,對帕吉魯還不錯。這才讓帕吉魯惦念在心。況且做手斷師或索馬師仔,還有項不成文的說法,砍完一座山頭,折鋸斷斧,隱山了,照顧那些種下的造林苗,幹些除草、修枝與疏伐的無聊活兒。所謂的不成文說法,是他的祖父兼師傅那輩的人,從來沒有體驗過電鋸惡魔降臨世界前的浪漫淑世做法。阿骨師活動在宜蘭大元山,那是資源豐富林區,伏地索道、高山流籠與森林鐵道密布,不過大元山森林資源在一九六◯年代末殆盡,帕吉魯不希望阿骨師就死守山頭,期待他轉移陣地到附近的太平山,畢竟劍客有劍無江湖,愧對武藝。
「你是講盤古時代的故事嗎?用從前從前當開頭。」
「山想念海,山是從海浪變硬(凝固)的,卻回不去海里了。山就哭了,夜裡哭得特別厲害,嗚嗚嗚的。山也會流眼淚,一點一滴的淚變成了河,流向大海。山用很多條的河流告訴大海,他很想她。」
「五年了,我們搞這件事夠久了。」素芳姨說。
「你有師弟?這可新鮮了,你們也搞武俠小說的派系。」
沒人聽女人的話,難堪又粗暴地罵回去,還說觀世音菩薩看到你這樣都會掐死你。工人們還罵帕吉魯是林場的人,卻幫外人,這啞巴養老鼠咬布袋。古阿霞見苗頭不對,去搬救兵。正在縫衣服的莫茲桑認為男人們打架能發泄情緒,一瓮螃蟹磨蹭哪有不掉螯的。古阿霞靠那張嘴添油加醋,說要出人命了。這時工寮發出拆房子的聲響。莫茲桑跳起來,拉古阿霞穿過兩棟工寮,來到另一個賭場。這邊的「苦力頭」男人們有點歲數,賭得比較溫和,繚繞的香煙讓他們安靜得像廟裡的神像。
「你們這些人,不是偷,就是搶,現在欺負一個人,」古阿霞大聲說,她知道得趕快化開死結,免得事態擴大,「好了,去洗澡了。」
「……」
古阿霞想到以電鋸鋸斷膝蓋,肉屑、骨屑與血液噴開來的畫面,她的頭皮發麻。
「這時候,很早,天氣很冷。」
那尊一直放在大伐木箱的石像,現在移架放在鐵架邊,古阿霞說:「你終於把伯公拿出來曬太陽了。」
「你是神。」帕吉魯說。
她鑽出了睡袋,決定跟帕吉魯一樣窩在火堆旁,確實溫暖多了。帕吉魯告誡她還是回工寮比較好,有水、有電、有食物,而他在砍倒大樹的半個月內只想待在這。古阿霞心裏冒涼,這無聊的下午足夠她一根根地數光頭髮數量,要是在荒山野嶺多待半個月,哪有這麼多無聊的活可干。還好她把《聖經》帶來了,可多讀幾頁。夜裡又冷又黑,還令人感到溫暖與興味的是看著篝火燃燒時千變萬化的姿態。火焰沒有重複過自己,《聖經》永遠讀出新意。
「不是伯公。」
他提著斧頭四處看,記得有幾處水窪。水窪是挖樹墩留下。百齡以上的樹頭有雕刻或觀賞價值,挖起它們,塗上護木漆,展示在藝術館、餐廳玄關或富人客廳。工人們會從遠地背水灌入高壓噴水機內,一邊用圓鍬挖,一邊以強力水柱噴開泥巴,最後斬斷無價值的細根,用集材機把樹墩拉出來,留下大土坑。帕吉魯知道,一窟窟大水窪,夜裡經過很危險,稍不留意便跌入爛泥陷阱。他有幾次從水窪拉起半夜哀鳴的山羌或山羊,它們下半身埋在泥膏里掙扎。
「大樹是它的家,樹家裡還有人。」
「露營不好玩,但是睡大通鋪也很吵。」
「褲子脫了。」
「那是美麗的湖,非常遠,非常高海拔,」素芳姨說,「你人會去那裡嗎?很遠呢!」
「這足夠搞出一籠子的鳥氣,」粉條兒菜聲音高亢,「我們被人踩扁了,踢來踢去當笑話。」
「真的?」古阿霞大驚。
「痟查某,閃啦!」
趙坤答得爽快,就意謂同意了。古阿霞回頭瞧,帕吉魯也是,黃狗繼續爬上小徑,追逐自己剛長出來的影子。一群飛鳥往森林疾飛而去。太陽來了,晨曦鍍滿大地,萬事萬物拉出細長的影子,橘紅光芒令人溫暖,這真是美好的一天。古阿霞想。
他們並非最早起的,四十幾公里長的森鐵已有鐵路工人巡路了,拿手電筒查看有無寒霜鑽破岩塊而造成的落石壓軌,以免火車脫軌。她看見黑暗世界有許多明滅的燈光。不久,山邊有動靜,有道手電筒光沿森鐵來,切入山徑,停在一架龐大的機器邊,打開爐門燒火。那機器是俗稱「水煙仔」的傳統蒸汽集材機,動能強,五股集材滾輪的作業區可達500公尺,比作業範圍200公尺、俗稱「落船仔」的柴油集材機來得寬大。不過維修不易,機動性差,搬移得拆裝一個月。這是摩里沙卡最後一台「水煙仔」,用來弔掛大噸位的樹頭,做完這林區,它就要退休了,放在原地任其腐朽。
帕吉魯經過幾處水窪,趴下身,把捲起袖子的手伸到水裡,撈鵝卵石。這些河岸才有的渾圓石頭,是千萬年前河川淘洗留下的,隨造山運動而陷入了深厚地層,但大樹的根會抓住鵝卵石,一千代以來的巨木都如此,山峰已成,仍能在高山巨樹林的地表淺層挖出鵝卵石。
帕吉魯還沒回到營地,黃狗已從微溫的火炭堆旁站起來迎接,搖尾巴。他把石頭卸下,朝營火的餘燼丟上幾根松木與紅檜,撒一把從俗稱「油柴」的扁柏樹頭削下、飽含樹脂的火種片,樹片瞬間著火。他把石頭丟進火里烤,要給古阿霞燒熱水。他沒這樣試過,在荒野的惡環境,給女人煮洗澡水。
「我只是來洗個澡,順便補充些食物。」古阿霞說。
工人酒後爭執,時有所聞;賭博滋事,倒是首見。不過比起醉醺醺、腳步不穩、拳頭老是揮空的華爾茲式的酒後打架,為錢財鬧事,幾乎拳拳到肉。原本看不出誰跟誰打,在扭成一鍋大雜燴后,很快呈現油水分離的態勢——兩個大元山人,對上一群摩里沙卡人。勝負很清楚了,一群人痛打兩個遠鄉來的人,罵他們宜蘭人就是賊,每次到羅東住宿都被坑錢,這兩人是賊窩裡混不下的潘泔,逃來這裏混。然後一群男人粗暴地扯掉兩人衣褲,又叫又鬧,把口袋裡的賭資拿出來分掉。
天亮了,東方的海岸山脈在低埋的雲層中透出光亮,遠處傳來碰碰車的喇叭聲,茶腹鳲在山麓急促高亢地叫著。這世界又是新的開始,趙坤拉動蒸汽爐的笛聲呼應,尖銳聲響起,再半小時蒸汽壓力達飽和就可以操作了。
帕吉魯不喜歡古阿霞幫忙砍樹,生手很礙事,常常幫倒忙。他喜歡一個人慢慢磨,不會提早幹完,有時還拖拖拉拉。伐木工的薪資是靠砍倒的材積計算,砍越多,賺越多,如果要多賺,拿電鋸砍樹像拔蔥蒜般快速。他不在乎錢,喜歡獨享砍大樹過程,孤獨得很,這是一門偉大的表演藝術。
趙坤無意把鋼杯遞出去,多喝了一口才說:「我在山上滾出來的,如果欠腳夫,我也可以幫忙扛行李。」
走到第二道山稜外,古阿霞仍想不懂,那棵大樹整晚吟鳴,她卻聽不出有第二隻鳥的叫聲。走到第三個山稜下方,他們蹲在紅檜的板根間,披睡袋禦寒,把水龜放在胸口取暖,讓黃狗窩在腳邊。古阿霞抱怨一個睡袋不夠兩人用。帕吉魯的手順勢勾來古阿霞的腰,貼得更緊,他說那個睡袋破了,不想拿來。
「是你腦袋破了吧!想占我的便宜。」古阿霞說罷,身子擠過去,實在是太冷了。
登山隊陷入了靜默,這條路對常人而言非常難,腳程非一個月不可。翠池位在海拔388九*九*藏*書6公尺的雪山西側圈谷下,是台灣海拔最高,也是最深邃的湖泊,從摩里沙卡沿中央山脈走去,沿途200餘公里。但是,古阿霞信心滿滿,令素芳姨不得不點頭,說等走完這趟路,會帶她去翠池。古阿霞將會有一趟永無退卻的高山朝聖之旅,虔誠向別的神,祈求他們的子民平安。
麵包十分鐘就熟了,古阿霞握在手中沉甸甸,有質感,像外省攤賣的老面大餅杠子頭,硬得只能用閩南語「堅粑」形容,咬久了,腮幫子長出國字臉。趙坤抱歉說,沒做好,成了石頭。古阿霞與帕吉魯搖頭,越嚼越香,配著趙坤講的故事饒有味道,人生不是每次都拿到好麵包,吃掉是過程,必定回甘。
「別動,趴下去。」莫茲桑說。
「明年二月出發,我們計劃在尼泊爾待幾個月,搬運物資、體能訓練、高度適應等,在最適合的五月攻頂。目前就是缺錢。」素芳姨說。
「趴不下去,拜託,會痛。」
「紅葉少棒打完了,成棒又被人打假的,沒人玩。」
「我以前殘忍,現在慈悲。」帕吉魯站起來,往大樹走,撫摸俗稱「黃牛脖子」的紅檜板根,大樹在微風中輕擺樹葉回應。台灣紅檜常生在靠近山谷陡坡而發展出大板根,好支撐樹身,因樣子像黃牛鬆弛的皮頸得名。帕吉魯說,他只砍每個林區最老齡的樹,其他的樹交給拿電鋸的伐木工。以前,他會對大樹說,「我來跟你做伴了,別怕」,設法把樹留下來,比如跟大家說樹大有靈,或偷偷在伐木工的飯鍋里放紅曲造成傳說中血紅飯的恐怖傳說。大樹不被砍,成為種樹,每年採收健康的種子繁殖後代。
好好的溫泉不泡,搞得像非洲犀牛群的泥巴浴「趴踢」,真慘。帕吉魯頭下腳上地栽進來,激起大水花,黃狗又玩起狂甩水的遊戲。古阿霞的頭髮被爛泥巴裝飾,只能幹瞪眼,她討厭洗澡弄濕頭髮,大喊:「你們這兩個,把泡湯的氣氛搞砸了。」
「這是他喜歡燒鍋爐,或下工後進廚房的原因,然後呢?」古阿霞知道,君子遠庖廚,不過有些男人喜歡黏在廚房。可是天冷,來偷看人幹活,沒意思,尤其她看到趙坤爬上梯子,一手抓穩,另一手對著鍋爐水箱口撒泡尿的賊樣子,還真無味。
「我知道。」她笑歪了。
「寫字會要命,打(電)話就好。」
「後來那女的呢?」
帕吉魯說,巨樹「自殺」的方式,有快有慢。慢的如紅檜與牛樟,加速體內的病菌腐敗,最後倒下死亡;較快的呢,如扁柏與鐵杉會激烈地吸引雷電打死自己,引發大火。無論哪種方式,樹木自殺讓森林的蟲害和疾病威脅日漸升高,森林大火甚至一夕毀滅大地。一株孤獨樹的求死意念太強,牽連森林。
古阿霞看著柴焰無時無刻不變化,心思飄蕩,說:「珠穆朗瑪峰就是我們講的聖母峰,是世界第一高峰。」
「只有我是能夠守在火爐,第一個拿麵包的人,『喜多普』是這樣來的。」趙坤說,可是到了三歲,他爸爸得了病,花大錢,沒法上工,只能在家裡。在趙坤的記憶,有段隱諱難言的片段,媽媽為了賺錢,每當有伐木工來家裡敲門,她會叫丈夫帶小孩子去操場打球,獨留自己與別的男人相處。趙坤在很多年後初懂人事,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媽媽會和男人在房裡呻|吟或吵鬧,這樣攢錢維持家計,令他羞愧與難堪。
啪!有巨響突然在幾個苦力頭的腦海回蕩,出現用菜刀側大力拍爆幾顆蒜頭的畫面,他們頓覺——屁|眼往大腸倒縮,蛋疼起來,於是起身跟著莫茲桑走。那頭的現場沒有多出太濃的火藥味,不過是打架與喧囂,可是往人群內圈看過去還有點場面了。
「按怎?」
可是,趙坤只委婉地告訴古阿霞,他有段一輩子抹去不了的好記憶,是爸爸拄著拐杖,帶他去學校打棒球,他當投手,用棉線纏著廢布當棒球,爸爸用拐杖打擊,度過歡快時光。後來他爸爸去世,媽媽離開了摩里沙卡,把他交給姑姑收養。他現在稱呼的媽媽並非親媽,而趙旻也非親弟弟,是表弟。至於阿南哥,是爸爸的好友,多年來多虧他照顧了。
古阿霞當下無言。那尊是帕吉魯砍樹時祭拜的土地公。石頭沒這麼多,他就把他丟進火里烤,還頗好用,遇火、入水都不迸裂。古阿霞心裏有芥蒂,這不是多一尊神像當電燈泡的問題,她可以男女共浴,跟神像洗澡便渾身不舒服。帕吉魯說他有先請神,請都請不到,可是他說到可以跟女人共浴時,卻連續得到三個「聖筊」,不過他沒先說明得先用大火烤神。帕吉魯越說越好笑,最後把那尊石像拋到土墩後頭,眼不見為凈。
伐木工畢竟是少數,工資較高,林場的人給他們「投手」的封號。趙坤想當伐木工,古阿霞是聽帕吉魯說的。帕吉魯說,趙坤曾向某個伐木工拜師,得當完三年六個月的徒弟才能自立門戶,勤于打雜侍奉,師傅便多教幾招。不料,趙坤在清除倒木周圍的危險因子的時候,有缺失,倒落的大樹砸中一根樹枝,彈射出去,把師傅打斷腿。師傅自此退休。趙坤差半年出師,可是再也沒人願意收留他為徒了。
古阿霞認真地聽,這故事超出了女媧造人的版本。她想,帕吉魯是怎麼想到這些的,把這世界燃燒得浪漫,就像給星星多點安排,他們成為繽紛的星座與故事,不再只是盤踞黑夜。
阿南哥說:「趙坤,不要跪了,過來扶我到房間,房間較冷,血流不快,死不了的,明天再下山治療。好啦!大家回去休息。」
「到底怎麼申請到的?」古阿霞又問。
「你這是告訴我,不要太靠近你那把鋸子吧!」古阿霞說,「我告訴你,我寧願拿鋸子在砧板上剁菜,也不會拿來砍樹,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做菜可以跟自己喜歡的人分享食物的喜悅,在餐桌分享心情。可是,誰會在鋸樹倒樹之後,說『來吧!我們來吃樹』,又不是獨角仙。」
素芳姨把面菜端給古阿霞,說:「世上真的有『三跪一拜』的爬山方式,西藏布達拉宮是藏傳佛教的聖地,不少信徒用三跪一拜的朝聖前去,一輩子就這麼一次,那種朝聖方式起碼爬一個月以上,爬呀跪的!爬上1000公里都有。這才是真的爬山。」
「那也不用這麼急。」
趙坤笑起來,說:「當然,不過呢!不是每個人都能當投手,總要有人當閑閑的右外野手,不然誰去撿球。」
「喔!」苦力頭們發出這樣的回答。
「還有一人。」帕吉魯把手伸進池底,摸了幾下,撈出一塊燒得烏漆抹黑的石頭。
每個人都盼望完成夢想。何其不幸,成功不是每個人的權利,挫敗是最常盡的義務,有人懷夢,有人築夢,更多人是夢破了。古阿霞知道這點,尤以夢破了最無奈,破成無數碎片,補不起來,甚至觸摸時都被扎出新傷。
黃狗來迎接,猛搖尾巴,纏在腳邊繞圈子,古阿霞對它微笑。帕吉魯盤坐在樹蔭下,拿了刻刀雕樹頭,一刀刀地剃。一個鐵壺架在旁邊,冒蒸汽,蓋子咯啦動著。帕吉魯把剃下的木屑條丟到火堆,迸出一股清淡的雨落草叢之味,古阿霞知道那是來自他手上拿的「透仔」。一種職業的上乘之境,必定花費不少苦心。古阿霞已經能從味道分出樹種。
「慢慢說吧!我能等,可以像樹等在這等上一千年。」
「刀呢?」
她從睡意中被叫醒了,腦海仍殘留甜美的蜃夢,隨即被一塊溫熱的毛巾擦去睡意。夜正濃,星群也濃,她的睡意更濃,不懂為什麼這麼早醒來。帕吉魯笑說,「去報仇。」他跳下楔口,沿著工作台走下去時,撫摸大樹,謝謝它借宿與播放天籟。他撥開營火的餘燼,一陣星火冒出,從底下燒得堅硬的土壤挖出早餐,那是昨夜放下去的泥裹地瓜。然後,他重新燒熱水,灌入水龜,距離清晨之前的夜最寒冷,他還有一仗要打。
古阿霞思索那似曾相識的名字,突然想起房間牆上的那張照片里,有個被扛在雪巴人肩上的女人,說:「太神奇了,她竟然也幫了忙。」
「大家睡覺,他一個人工作。」
「確實很冷,雞皮疙瘩都不太想出來工作了,只有鼻涕出來工作。」
喜多普這小名是關鍵詞,直擊了趙坤內心最深的情感。他眼眶微酸,站著不動,過了很久,才有下個動作。他從腹部解下了一個腰袋,袋子里裹著細長的白色物。那是發酵麵糰。他說,父親從小把他用花布背著上山幹活,他是被鋸木聲喂大。他父親有個絕活,上工前揉個麵糰,天冷,掛在腰部靠體熱發酵較快,那是充滿汗水與父味的發酵麵包。趙坤一邊說,一邊把麵糰解塊,放進「水煙仔」爐火旁給工人蒸便當用的特製小壁爐。
「暫時不用了,」古阿霞說,「我比較喜歡大自然,要待在這裏,如果要回工寮,我走夜路時會注意安全。」
「來去!」
「山哪有夢?」
這片山野曾是被歸為鳥兒的「餐廳大街」,秋冬結出里白木的果實,山桐子掛滿枝頭如垂瀑,大葉南蛇藤結了紅通通的果子,現在被斧頭搬光了,樹墩長出孢盤菌,青背山雀的鳴叫是輓歌,一曲曲綿延,叫給那些把電鋸背在挑竿、下工經過的伐木工們。遠方的集材機發出收工的喇叭聲,人走了,山雀也飛了,往天空一躍,拖出了星斗滿天,留下孤寂,滿山的孤寂,連蟲鳴也沒有。
「我們菊港山莊,不講白賊話,講到做到。」古阿霞開出條件,惹得一旁的帕吉魯偷笑。不過,她相信影響力極大的菊港山莊能做到。
「人是活的,山也是活的。」帕吉魯說。
走了半小時的崎嶇夜路,古阿霞還沒到工寮便聽到人聲吵切,廚房傳來豬油爆蒜頭、薑片麻油、米酒入菜的味道,還有發電機柴油味,混合成一股「這就是人間」的恍惚美覺。
古阿霞當初到山上時,老把穿分趾鞋、戴膠盔的男人都當作伐木工,但是時日久了,她能熟常分辨職差:伐木工的褲管常常沾了木屑;胴剖師的食指沾著勾墨斗線留下的黑墨;集材工成群出現,雙手操作鐵索而粗糙無比;機械操作師的袖套有機油味;各關口負責計算材積的檢尺,會穿有胸袋的上衣,方便放筆;原住民都擔任薪資低的捆工,負責流籠的材車解索、脫離笠木的工作,通常邦查人團結得要去采野菜般聒噪,太魯閣族像獨自埋伏草叢等待獵物般沉默,排灣族的國語有很濃的腔,輪廓很深又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