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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前往翠池之路

卷六

前往翠池之路

素芳姨從外頭進來,頭撞到了帳篷頂的炙熱汽化燈,一陣光影交錯,也瀰漫頭髮淡淡的燒焦味。她抱怨趙坤在營地四周撒尿,吸引了四十幾隻水鹿,中央山脈的能高─安東軍山之間的連峰平坦,高山湖泊多,聚集不少水鹿,向來是西邊的賽德克族與東麓的太魯閣族獵場。這麼多水鹿騷擾,它們的活動會持續到天亮,得換營地了。
「就是你偷看我尿尿,還大笑,你說有沒有啊!」小墨汁趁勢進攻。
第二天下午,他們趁風雨停歇,離開了飛機。在經過奇萊北峰下成功堡的一片草坡邊,巨艷的落日掛在天陲,底下襯著無際的雲海,吸引大家目光。
「沙子。」
絨毛飛彈發射了。黃毛猛追,水鹿們全部散去。水鹿們沒有看過獵狗,佇立在附近觀察。黃狗得勢,一路都是最佳的跳躍位置,它伏低的身子讓肩胛骨聳出背部,撲向水鹿。天下大亂了。
「這是什麼廣播?」素芳姨尖著耳朵。
班長不解地問:「我看見你掏出來的米是生的,倒入鍋沙沙響。」
古阿霞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帕吉魯。帕吉魯對抽象情感很遲鈍,沒有勘破的心思,他安靜地聽,點頭認同,給她一個小小的吻,說:「現在,你臉上也有很多水滴了。」
真正的高山植物專家素芳姨指出,籟簫是《詩經》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的「蘋」,非常秀氣,乾燥花可以泡茶,有菊花香韻。趙坤說古書寫錯了,水鹿大軍不吃籟簫,只會搶尿喝。眾人大笑。古阿霞卻覺得噁心十足,她細細摘了籟簫花,細細看了,細細順出了花瓣,也要帕吉魯幫忙摘,拿回摩里沙卡泡茶,一盅茶湯,一方桌子,聽霧氣在檐下凝落的水聲,偶爾的火塘炭爆,回憶這段登山。
素芳姨知道德魯固或泰雅族喜歡生火,砍下飽含油脂的松樹或檜木燃燒,整夜躺在火源邊取暖,中央山脈是他們的獵場,懂野獸習性,勝過老婆的脾氣。但是,登山不是狩獵。她不喜歡野地生火,接受更西化的登山文化,好的登山隊應該更尊重山林,除了足跡,不留下任何東西,除了攝影,不帶走任何美景,只有救國團與童子軍才生營火與玩團康。如何在登山文化與傳統狩獵間取得平衡,她與布魯瓦有了爭執。古阿霞對這樣的登山感到辛苦,果皮收回背袋,上廁所用摺疊圓鍬在根系30公分厚的箭竹坡挖衛生洞。不過,她現在對布魯瓦稍有微詞了,她留下來,是不願讓布魯瓦放單,不代表她願意吃下眼睛嘴巴還在的肉。
她沿途所見是風華不再的景象。既是伐木業沒落,也是原始森林不再的再造林。就如同大部分的台灣人,古阿霞不曉得這些砍下的鐵杉,因為具有長纖維的特性適合製成紙漿,承擔了他們每日報紙與書籍的責任,甚至製成衛生紙服侍大家的屁股。
那是二戰太平洋戰爭初期,日軍佔領緬甸,切斷了滇緬公路——這是中日開戰後,耗費數十萬人開闢出來,運送物資給中國的後門路線——為了支持「國軍」在南方戰場的物資,盟軍開闢了空中航線「駝峰航道」,由印度東北的阿薩姆運送物資到中國昆明,運輸機得躍過死亡關卡的喜馬拉雅山連峰。C47運輸機是初期的大功臣,但是飛航高度受限,只能貼著山隘與山峰進行死亡穿越,折損率四成以上,飛行員最棒的導航是山谷那些同僚墜機所發出的鋁片反光。
一群人看了點頭,心酸得掉渣,各自回帳篷。
古阿霞同意下降到南側山坳避難,帕吉魯與小墨汁也附議。到達時,他們找不到平坦空地紮營。台灣杉的樹根爬在岩塊,樹下密生的箭竹打來。趙坤的帳篷破了,擋不了雨。不太會搭帳的獵人布魯瓦,眼見它被風吹到樹上還不慌張。這下子,素芳姨得做最壞的打算,大家脫|光衣服擠一起,男女分開,裸體躲進防水塑膠套可以借彼此體溫取暖,度過颱風夜。
大家在霧花綻放的瞬間,精神來了,因為風勢轉強,直吹得打哆嗦。在稜線上,小墨汁從背包拿出來保暖的衣服,不小心竟給風搶走了,所有人看著那件紅外套飛行了幾公尺后,消失在滾滾大霧。這強風是暗示,七小時后,一個突然轉向的颱風將從花蓮外海擦身而過。
「干!」士兵們捏拳大吼,用上最濃縮的讚美。
大家大叫,要為這具鹿屍再度折磨腸胃。布魯瓦當著大家的面,剖開小水鹿嫩白的肚皮,展現庖丁解牛的絕活,割肝片吃了幾塊展現自己的勇氣,把整腹腸胃取下,保留內部半消化的草糜,好煮成今晚的精力湯。
「哪裡看得出來?」古阿霞問。
古阿霞猛點頭,說:「他們撲上來。」
烏妹浪胖山位在中央山脈七彩湖的南方,高約3000公尺,山容與視野都不出色。素芳姨說,八年前,登山經過,看到一隻幼犬,樣子挺可愛,眼睛眯著,抖著尾巴與身體。她在附近遍尋不到母狗,帶小狗回山莊養。大家聽了都覺得不可思議,一來,台灣超過3000公尺的山將近二百七十座,取名的方式不一,有的因為地形,有的因為附近原住民部落而得名,有的來自原住民語或日語的音譯,怎會有「烏妹浪胖山」如此令人想得頭髮打結的怪名?二來的疑惑才是焦點,高山孤寒,沒有食物、沒有住戶,鳥不拉嘰的地方,不可能出現小狗。
翻過雪山,在七號圈谷傾瀉而下的板岩碎片盡頭,一攤池水靜在那。這是泰雅語名為「石頭水池」的翠池,有個石化為水的傳說,綿延500公尺的每塊碎岩終其萬年的一輩子都想滾過岸邊,掉入湖裡,化為一滴湖水,且拒絕還原。這造就了台灣最高海拔的翠池從來沒有凍結的紀錄。
古阿霞睜開眼,她錯了,發現那是小水鹿,來偷喝她的飽含鹽味的淚。她看著它,那麼近,濡濕的鼻孔歙闔,耳朵靈動,長長的睫毛下蹲了大眼睛,小水鹿一點膽怯也沒有。
「我不贊成,這是集體行動,我不能留下李伯伯(布魯瓦的漢姓),我也留下來陪他。」古阿霞投下變數的一票,帕吉魯與小墨汁也決定留下。
古阿霞覺得他真美,那燈下守候的樣子。
「又比如,在某個大官的牛肉里塞辣椒,害他痔瘡破裂。也可能讓紅綠燈同時變綠,兩條路的來車撞一起。」
尿聲窸窣,正暢快時,古阿霞沒注意有幾個影子悄悄過來。其中一個影子按捺不住情緒,衝過來,撞倒古阿霞,摸起了她的屁股,後頭的影子們也加入。古阿霞嚇壞了,讓恐懼情緒死死地綁住手腳,有半分鐘動不了,任他們摸夠。最後她大聲尖叫,提起褲子,邊哭邊跑回營地。
古阿霞朦朧中,感到雙腿熱起來,自己也撒起來,流下的熱尿使麻痹的肌肉有了知覺。這時候,她才驚覺第一泡的熱尿是素芳姨跨坐在她腿上拉的,讓腿蘇醒了,古阿霞站了起來,走了百公尺,屁股被帕吉魯托上了離地1公尺的旅館大門。這旅館是架高的日本建築,高得不像話,也沒有階梯。
「或許那個指令是,把某天某班火車鐵輪的螺絲鬆開,或把某座橋的橋墩挖走一塊磚,或是讓某個大官的傭人買到了注射農藥的菜,或者,嗯!裝鬼打電話給某個升學率高的學校的校長,嚇他,結果他被假牙弄得窒息死亡,反而讓學生很高興也說不定。」古阿霞說,「總之,一切裝得很自然,但就有東西被破壞了。」
「瑞克利?」
「密碼是?」
「有人對我亂來……」古阿霞滿臉受辱。
烤鳥的香味四溢,大家的目光轉移,從古阿霞用三顆汽化爐並排燉煮的臉盆菜——這是登山最經濟克難的烹飪,用臉盆煎煮炒——轉向柴火烤肉。那幾隻在火里轉動的鳥,又癟又柴。過度飢餓,火源的熱空氣有如放大鏡,大家把它們看成烤雞般誘人。
主要是遭逢龐大密生的竹林。這種竹子叫玉山箭竹,根脈很深,分泌微量毒素讓同個地盤的其他植物退讓,它們在鐵杉林與台灣杉樹下的莖高約3公尺,如海浪洶湧,教人鬼打牆找不到出路,這讓古阿霞他們吃足了苦頭。押隊的人也很慘,前頭的人才走過,被推開的竹子狠狠甩來,正中後者的臉。
「土地公從來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即使這麼險惡。」素芳姨說。
「別亂講,這怎麼能吃?」古阿霞說。
「我們是平地的山地人,不是山地的山地人,」古阿霞強調,「祖靈透過了野菜大餐讓我們忘記煩惱,跟進教堂一樣有效。」
布魯瓦深深著迷某個神話。他說,傳說中,雲豹有三座山的地盤,卻因為疾病、天譴或中毒而陸續消失,有隻好不容易才懷孕的雲豹媽媽,被雷擊與森林大火弄壞身體,拐著腳步,走出三座山外求救,沒有找到任何的同類幫忙。雲豹媽媽走不下去了,她沒有太多力氣,而且瞎了一隻眼,兩隻腳骨折,她會在三天內死去,九九藏書身體這房子沒辦法養小孩子直到出門。她決定找黑熊幫忙。她把最後一個眼睛給了烏鴉,牙齒全給了虎頭蜂們。所以烏鴉很黑,視力很好,帶雲豹媽媽找到藏起來的黑熊。屁股有了尖牙齒的虎頭蜂去叮黑熊,激怒它。黑熊很生氣,張開嘴大吼,雲豹媽媽這時跳進那張嘴巴里。她犧牲了,也把自己的孩子放進了黑熊的屋子裡養。直到有一天,黑熊發現家裡多住了雲豹的孩子,用銳利的指甲割開肚子,把小雲豹扔到高山,要餓死它。
所有人瞪大眼,素芳姨看了四周,大家都在場,說:「是誰?」
趙坤也跟過來登山,問:「水鹿是抗議火車經過很吵嗎?」
這把大家都嚇到了,轉頭看著布魯瓦召喚黃狗,撫摸下頸,拿下那隻頸部被咬傷的烏鴉。布魯瓦扭斷烏鴉頸,終結它的痛苦。
「現在我終於想起你的名字了,叫布魯瓦。」素芳姨隔著篝火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
「番了,番了。」趙坤喊得心酸。
布魯瓦卻說,德魯固族的文化不同,日本人在「太魯閣戰役」后沒收他們所有的獵槍,將他們遷村到平地,打獵只能走路到遠山用傳統的陷阱放吊子。山區來往很遠,晚一步去,山羌水鹿都死在吊子上,山豬力氣大能咬斷苧麻絲,黑熊扯斷了前掌脫困,據說高砂豹能咬斷腳脫困,只留下斷裂的前掌。那些鹿屍與斷掌,蛆只吃到表面,雖臭,肉還是能食,獵人發現煮湯能成為美食,唯有吃了才能成為勇士。
「這附近有個美齡山莊,可以去住,不過有點路途,」素芳姨說,「這間山莊是七彩湖到南湖大山之間,唯一的五星級山莊。」
等在那的是五天前提早出發的帕吉魯。
「亂講,你鬼扯,果然是專搞破壞的間諜。」
忽然間,古阿霞又發出驚呼,眾人望了去,永遠記得有朵夢中才能看到的世界之花在此刻綻開了。逆著濁水溪來的西部氣流霧氣,與沿著木瓜溪支流巴托蘭溪湧入的東部流霧,在奇萊群山匯合,扭曲旋舞,千年來這兩股百萬噸水氣的聚合模仿了一朵龐大的復瓣白花盛開,無時無刻不改變花容。
「祖靈跟教堂一樣有效,那上帝教你如何面對這些山與河?」
「這是玉米粉,冬天的玉米晒乾后,磨成粉。」布魯瓦說。
換上乾淨衣服,喝完一鋼杯的熱薑茶,古阿霞有了體力,拿出臉盆與汽化爐煮晚餐。汽化爐不是積碳,就是有點摔壞,煤油出汽量小。晚餐延後了,古阿霞有了閑暇觀察旅館:橢圓腹腔的空間、環狀肋骨、對坐鋁椅,還有瀰漫油漬的鋁皮牆,怎麼說都是未來主題式的鯨魚旅館,從強化玻璃看去的窗景是海中寧靜般狂搖的冷杉與箭竹,好安靜呀!
再過兩小時車程才抵達終站。這個前往雪山翠池的祈福隊伍,心跳紮實,像背包里的罐頭在高山壓力減緩下的膨脹聲響。傍晚時,火車駛出箭竹林,來到蒼綠平緩的草坡,矗立一株五百年來被強風與積雪壓斜枝丫的玉山圓柏。樹上掛了燈,映著樹下火紅羽葉的巒大花楸與高山杜鵑叢,一座荒廢站台,一片草原,一個人,一隻狗,兩個影子在那。
「才不是呢!我只是亂猜的。」
「雲豹的小孩,生出來怎麼變成狗?」趙坤還是用現實的觀點。
「如果你在廚房幹活幾年,發明的奇迹多到可以讓客人每天來吃,」古阿霞說,「這些米已經煮過了。」
這幾天來,大家都以李先生、李伯伯稱呼布魯瓦,從來不曉得他的原住民名字。素芳姨這樣稱呼,著實令大家驚愕不已。
古阿霞這輩子都怪父親給她取了很醜的名字,到哪都被叫「阿ㄏㄚˇㄏㄚˊ」,如今卻是最美的了。或許,就像飛行員在喪命前寫下的那個字一般,她無情的父親真的死在越戰中了,留給她美麗的遺言,就寫在自己的名字中,就寫在大地上,她見了就哭。
古阿霞照做了,黑色石頭很快潮濕,滴下水。古阿霞有種幻覺,她把石頭擰出水。素芳姨解釋,這是大自然的現象,原本石頭裡的水受到手溫而流出來。這是百年前泰雅族來到這時,發現的奇特力量,給了石頭水池的名稱。
「隨便聽的。」山上收訊時好時壞,過了這山,就沒那山的收訊。
「你是間諜。」
「你怎麼不通報警察?」
帳篷里的黃狗鬥志飽滿,被帕吉魯抱著。趙坤建議,放狗趕鹿,他在大家猶豫時,把蓋在黃狗頭上的衣服拿掉,還做了錯誤決定,把狗嘴套也拿掉,一切在帕吉魯還沒有反應前完成。
「是呀!木瓜溪的大橋,去年我們在橋下住了一晚,那是你第一次跟我說話。」
「是籟簫,真的,她們開花了。」古阿霞指著貧瘠的石堆縫,冒出了一片綠意,綴著小白花。十月的籟簫花期已盡,花朵朴淡,枯了卻眷戀在花萼上,不掉落。古阿霞完成了登山目的之一,找到在日治時期名列花魁的尼泊爾籟簫。這也是素芳姨的植物名字。
「可是,」古阿霞想再說出自己的恐懼,卻發現多麼不合時宜,改問,「他們為什麼會停在這?」
「烏妹浪胖山撿來的。」素芳姨說。
多麼美麗的誤會與凝視,足以弭平一切。
「是橋。」帕吉魯大喊。
「黑熊提早拿出了雲豹的小孩,變成了狗。這種狗,不是普通的狗,它有雲豹的靈魂,它有力氣,夠安靜,又跑得快。」
人間美味,媽呀,有好康,有媽媽味道,有義氣,有人性!世界還是有溫暖的。士兵們靠過來,把好話搬出來讚美。
「水鹿站,跟它說再見了。這地方太偏僻了,你們第一次來,也可能最後一次來,」素芳姨說,「走吧!我們要出發往雪山了。」
古阿霞說,在登山之前,她把米糧都先煮熟了,然後倒在乾淨的桌上,勻開來,用扇子扇涼,幹掉的飯會還原成米,總之像是黏在袖口或領子的飯在幾天後干成半透明狀。這些乾燥飯如果用點熱水煮,不需要太多火候,馬上變成飯。她在摩里沙卡林場待了些時日,那地方海拔高,要縮短野炊時間,說什麼也沒有比乾燥飯更方便。
古阿霞搭不上,她確實沒有想過黃狗從哪來的,不就是誰家生了一窩就拿一隻來養。她看著帕吉魯。帕吉魯看著素芳姨。
「絕對不能成口水河,太可怕了。」
這是從300公裡外的福建對台廣播。古阿霞一看,是收音機設定到了調幅(AM)網,誤聽了對岸廣播。古阿霞伸舌頭道歉,轉移頻道。素芳姨則說,下了山別說自己聽過,不然得吃牢飯的。
古阿霞氣炸,起身臭罵時,始終沉默的布魯瓦跳起來,喊:「好。」
古阿霞從素以冰河遺迹聞名的雪山圈谷爬上峰頂時,天好近,自己是天空欠缺的最後一塊拼圖,要歸位了。她沒有爬過這麼高的山,走幾步喘幾步,終於抵達海拔3886公尺的雪山峰頂。這是值得的,如此能夠花更多時間,仰頭看看蛾藍天。
「是一群人,他們把我推倒,摸我屁股。」古阿霞哭著。帕吉魯走上前去抱住她,古阿霞抓到了依靠,失聲痛哭。
「這故事,對雲豹媽媽或黑熊來說,都很殘忍。」古阿霞說。
「相傳是在黃昏之後看到鬼,跟在火車後頭,駕駛當然嚇著。不過,那是水鹿出來活動的時段,它們跑到軌道邊吃東西,才被誤會為鬼魂。」
「鐵軌旁有什麼好吃?難道跑來磨牙?」趙坤笑起來。
經過颱風驚嚇,他們放棄走中央山脈,在松雪樓之後改走中橫公路,切入雪山山脈,行程足足縮短了一半。公路之行陪伴的都是藍天,色感朴淡,如長尾水青蛾的顏色,有水彩畫刷淡后的輕盈,有別於夏季深藍。
「水鹿?」
古阿霞笑了起來,果然被逗樂了。素芳姨也是,說兒子開竅了。這時候小墨汁闖進來,尋找中共頻道的古阿霞差點把收音機轉鈕弄壞,說進來也不敲門。小墨汁說帳篷沒門,怎麼敲,然後爬過了擠滿衣服與糧食的空間,端著那碗古阿霞煮好的烏鴉湯,說:「糟糕,外頭有一百多隻水鹿要搶我的湯,宇宙最厲害加三級的小墨汁,快喝。」她仰頭喝完,垮下臉說好喝。
黃狗倒是一派輕鬆,到處亂竄。竹林底下到處是四通八達的獸徑,黃狗跑下去,又跑回來。有一回,它從山豬大馬路跑出來,嘴上叼只金翼白眉。這種褐身雜藍羽的鳥不怕人,最後淪為狗牙下的悲劇。帕吉魯拍了一下狗腦勺,把鳥屍扔了,走在後頭的布魯瓦撿起來放口袋。過了半小時,浪胖叼回了酒紅朱雀,布魯瓦照樣撿起鳥屍放口袋。如此幾回,黃狗咬死八隻鳥。古阿霞動怒了,這些鳥湊起來的肉,都沒有昨天晚上塞在牙縫的豬肉屑來得多,亂咬幹嗎!正要https://read.99csw•com賞它一記爆栗,它啪啦地吐下鳥屍,跑了。
「從那時候開始,它就對異性沒興趣,也就沒有了小孩,也對異類的大型動物沒有好感。」古阿霞之前聽帕吉魯說過,這回又說了。
吃完了晚餐,氣溫驟降,一群人都躲在帳篷里。古阿霞想著,這種偏方沒有根據,可靠嗎?她在菊港山莊看過工人為了減緩磨牙,老是叼著豬尾巴,把她嚇壞了,以為見到穿山甲伸舌頭吃螞蟻。何況烏鴉湯,天下一絕,誰敢喝?但是剛吃完晚餐,小墨汁衝著來,說:「我肚子又餓了,想喝鳥湯。」古阿霞嘆氣,原來這小女孩心裏也盤算這件事呀!
帕吉魯靠過來,坐下來,舔了古阿霞的淚水。
「可是走了這麼遠的路,沒幫你祈願,有點小遺憾。」
布魯瓦拿出沉甸甸的塑膠袋,「這是鹿肉。」
士兵們吃到熟飯,大受感動,配著鮪魚或鰻魚罐頭,也不管強風如何把旅館吹得搖搖晃晃。他們很感謝古阿霞的乾燥飯,無以為饋,而老百姓也不想聽軍歌回報,只能感謝再三。不過到了晚一點,士兵們又餓了,年輕人就是這樣,腸子直,食物直往下掉。布魯瓦這時候說,他可以煮個玉米濃湯請大家喝,如果不嫌棄的話就靠過來。
向來沉默如樹的布魯瓦,拿出口袋的八隻鳥,去毛,烤起來吃。大自然的經驗告訴他,這些食物不能浪費。
素芳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靜聽,很神秘的樣子。
清晨的溫度很低,古阿霞走出帳篷,晨霧很淡,幾處向風處的高山芒與草坡結了白霜,玉山小檗的紅漿果裹了層白,她走到湖邊,湖岸躺了四具眼睛還清澈無比的屍體。霧裡有聲音,很遠,很斷續,短的是鹿鳴,長的屬熊吼。布魯瓦從霧中走來,背後背了鹿屍。
「要是不好,你們先走完,我會留在這弄好。」布魯瓦說。
這是古阿霞看過最美的落日,乾淨無瑕,一寸寸落入地平線的雲海,萬物都染上柔光,人非得經過這麼多的登山苦難才能看見。這時候,她卻失控地蹲在地上,哭不停,心情透明脆弱,從頭到尾給大家看光光。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傷心,於是先離開,留下帕吉魯陪伴。在那片暈染的大地,古阿霞想到的是,她的名字很醜,要跟一輩子,可是她這時卻看到了跟名字一樣美的夕陽,她遇到另一個「霞」,一個攤在西海岸數百公里的落日,她這輩子看過最美的景。尤其是太陽擠開雲海,像是摩西帶領苦難子民逃離埃及追兵,紅海都分開了,這正是她宗教口頭禪「摩西過紅海我都能相信」的復刻版場景。
為首的班長脫掉鋼盔,用發紫的嘴唇說是來山上「散步」,看到素芳姨等人走前頭,才跟上來避風雨。素芳姨說,這裏很空,一起來住。這下,士兵們脫掉雨衣,換掉吸飽雨水的草綠服,坐在鋼盔上,展開了雨天取火術:有人拿出叢林野戰刀,切下膠制的鞋後跟當火種;有人拿出森永牛奶糖的防潮蠟紙助燃。太冷了,要他們生火,搞得比發明火還難,冷得抖動的手失控,著火的火柴,對不到該死的火種。
「我知道,因為這是飛機,總得有人開。」
神奇的一刻來了,帕吉魯從他的登山背包拿出了一塊黑色石頭。古阿霞一眼看穿那是伐木土地公,他向來帶在身邊。她從來沒想過,經過這麼多困頓,這尊神像沒有須臾離開過。
素芳姨研究過那次山難的報告。六個年輕人輕忽了大自然,應該找個避難處,不是橫越颱風。颱風襲台,通常由東北處登陸,永遠庇佑這個島的是中央山脈,她把所有的狂風威力減半;山友躲在山南坳處,避颱風,比冒雨趕回山屋更安全。不過,這群年輕人撤退過程展現了情誼,他們不是要求同伴放下自己,先去求救,就是彼此扶持前行,直到死亡分開他們。這件事過後,「黑色奇萊」成了攀登奇萊山的死亡副標題。攀登過數次奇萊連峰的素芳姨,發現黑色奇萊一點也不黑,是台灣杉與冷杉蒼綠的山脈,是明信片上風景照的翻版,大自然從來不是為人類而設立,人類卻會因為疏忽它,而有所怨念。
到了傍晚,他們屯紮在一座山頭邊的小水池旁,營地是鬆軟的乾草。水取自快乾涸的小池子,深褐濃稠,與其說是大自然提供的免費咖啡,不如說是取自山豬與水鹿的廁所。古阿霞哪敢使用,但是髒水池是附近唯一的寶貴水源。
大家同意,蓋過素芳姨的微詞。中餐過後,幾個人勉強吃掉算是最美味的水鹿腿,吃太多感到噁心。到了下午,布魯瓦從鐵杉下的箭竹叢帶回一隻孱弱的小水鹿,同樣是致命的喉傷。大家無心再罵黃狗了,發揮團隊合作救小水鹿,從藥箱拿出碘酒與繃帶,要是能起乩降靈也有人甘願做,就怕小水鹿一命嗚呼,又多幾餐。
「太可惜,母狗們都沒眼光,只有我有。」布魯瓦說完,大家笑起來,黃狗則卧在火堆旁,沒有表情地瞧著烤鳥,身上的皮毛反射了火光強弱。
古阿霞站在海拔3059公尺的知亞干山頂,對著草叢裡矗立的聖母瑪利亞瓷像祈禱,並眺望這片美麗的旖旎高山草原。不久前,有人在長達10公里的草原設立一尊白色聖母像,成了教徒駐停處。
每個人都走進駕駛艙,默禱或致意,連最膽小的小墨汁都去了。古阿霞是最後進去的人,仔細觀察艙室,機頭撞上巨木,駕駛意識清楚地被夾在座椅與儀錶板間,直到死去——因為古阿霞發現,正駕駛用血在儀錶板寫了「雲」字。整個晚上,古阿霞躺在乾淨冰冷的鋁板艙,只有在風強到飛機有如遇到亂流震動時,她才驚醒,想到那個「雲」字,那也許是正駕駛寫給妻女的遺書開頭,未完的遺言。
帕吉魯把黑神像放在池邊。古阿霞要素芳姨拿下頭香的願望。素芳姨卻向神像祈禱,給這路途上最勇敢、最年輕的小墨汁右眼康復的機會。小墨汁很高興,樂得抱著素芳姨,大喊謝謝。
「日本人與平地人拿走了太魯閣人的夢,太魯閣人的獵槍,也拿走了太魯閣人的名字,」布魯瓦說,「卻拿不走這片大山與大河,水鹿是這裏的子民,我們如果多拿了,就應該好好吃光。」
「不曉得那指令是什麼意思。」古阿霞說。
古阿霞很清楚,布魯瓦沒有開玩笑,他確實煮「勇士湯」給士兵喝。在古阿霞記憶中,邦查巫婆會把肉放進罐里,放少許鹽巴與酒,等到長蛆后煮湯,那是古怪的治病方法,只有老邦查人才敢喝。
「那你說說看。」
「我上次登山經過時,在陽光下,看見金屬反光,那絕對是視野死角。只有天時地利才能看到的光芒,」素芳姨說,「我走下來看,發現是飛機,它像一個墓碑插在山裡。」
古阿霞有奇異感受,從另一頭觀看他們的出發點,充滿神奇能量。要不是這樣,她無法想象自己走過的路,陡峭、崎嶇與一波三折。她想,河流也有同樣的經歷吧!都始自每滴水,在每個轉折點,找到同方向的同伴,彼此傾吐、療愈或相互取暖地結伴而行,漸漸書寫出了土地的水系圖譜。如果水滴們也有回頭的能力,路途再遠,必然能看到它們的來源——聳立的群山如母親的乳|房分泌著每滴水。這是一幅美麗的圖案。
「小墨汁,你敢吃嗎?烏鴉湯可以當葯,」趙坤轉頭對她說,「據說吃了對眼睛有效。」
古阿霞能安慰這些士兵的,就是煮個餐。她重上火,放水放米,慢慢等水沸騰。士兵們把上千顆的硬米撿完時,水滾了,飯也熟了,他們不敢相信這麼快煮熟,高山氣壓低,水不到攝氏90度便沸騰,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讓水翻幾個筋斗就讓米滾熟了。拿了鋼杯舀來吃,都熟了,果真本事天大。
收音機里的女播音員,字正腔圓,說得較慢,說這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開始對台灣地區廣播,述說長江各省的物產豐饒,歡慶豐收,接著又說:「現在家住台北萬華的趙華民,您媽媽找您。您媽媽說,你出生在山東臨朐,一九四九年春,你跟著國民黨部隊撤退到台灣。從你走了后,您媽媽每年除夕還是煮了份水餃給你,你的衣服媽媽每年都拿來洗。媽媽最近跌傷了,特別想念你,你要是想跟媽媽說話,請寄信到香港九龍信箱六八二二三,香港九龍信箱六八二二三。」之後,女廣播員下達指令,重複兩次密語,「七七五同志抄收,本周指令是:二三四二一、三三六七八、三四六七四、八五七二六、六七三三七……」
素芳姨為了揭開鬼魂傳說,下山到林務局查看那幾年的出材量,發現某幾年砍伐鐵路沿線的鐵杉材積激增,工人換成5英寸的流籠鋼索,每輛火車的載重量勢必增加,好減少往返次數的成本。火車空車上山還好,下山有問題,遇到陡坡或轉彎處read.99csw.com得煞車,這時後頭的十輛滿載原木的車板雖然也啟動剎車,但是仍往前擠。這問題原本就有解決方式,火車上坡或下坡時,從沙管不斷撒沙,增加鐵軌與鐵輪子之間的摩擦力。如果載重大,得採用顆粒更大的海沙,取代較小的溪沙。海沙有鹽分,火車經過時,水鹿便跑出來舔食。
小墨汁大笑起來,古阿霞也是。古阿霞從這邊的爐火借火給士兵們。這些大男孩回報的方式,就是表現煮飯秀,他們拿出身上所有的塑膠製品燃燒,野戰靴後跟、原子筆與空塑膠罐,把 M1美式鋼盔的內膠盔拿出來燒,用俗稱深水炸彈的高壓鍋煮飯,只為了早點填飽肚子。對他們而言,剛從颱風中艱困活下來,這種餘悸足夠燒掉他們的物資,換一頓餐。
它是上帝派來的小天使,古阿霞知道。
這時對古阿霞來說,眼前那尊土地公,不顯眼,又黑又瘦,像七號圈谷傾瀉而下的千千萬萬個碎岩中的一個,正確說來,其實千千萬萬個碎岩都是土地公們,素芳姨帶走了其中一個祝福。
「古……阿……霞……快……樂……點!」
到了傍晚,趙坤見局勢不妙,他抱起這個不斷悲傷哀鳴的小水鹿,偷偷尋個隱蔽處埋了。
「可是他不在這裏。」
「他們有個密碼本,照那個翻譯才行,不然沒有人知道內容;也可能這些同志的代號與密碼,只是障眼法,沒有任何意義。」素芳姨說。
眾人不知該笑,還是該悲傷。不過,布魯瓦繼續說,把話題拉回了獵殺水鹿的問題。他說,動物與森林一直是太魯閣人的夢,剝奪了夢,只剩黑夜。他們曾經被剝奪了夢很久,甚至剝奪了自己的名字。他又說,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不斷地「被帶走」。他們原本是住在立霧溪的陀優恩(Doyon)部落,日本人花了兩萬多個士兵,用精良武器,才讓三千個太魯閣人死去,或悲傷到老死。他父親就是後者,最大懲罰是永遠無法拿到獵槍,強迫遷到了整夜被山棕花甜味嗆醒的塔比多居住。接著日本人要他們離開。他們往南走了30公里,走到摩里沙卡開墾,那裡種了什麼都死,他也把死去的父親種在客廳地板下。後來,伐木開發讓族人被迫放棄墾地,遷往萬里溪北岸台地,那裡什麼都種不活,只有石頭種得活。最後,被瘧疾殘害,和附近殘存的部落合住在現在的村子。他們不斷遷村,最後失去了部落名字。
身為嚮導的素芳姨,在休息時聽颱風廣播,眉頭深鎖。他們離上個天池山莊有一天的腳程,離下個避難的成功堡山屋也是,現在困在以死亡聞名的「黑色奇萊」。多年來有無數的登山客在這條海拔3000公尺的稜線喪命。最著名的是一九七二年,六位清華大學生攀登奇萊北峰,為了避颱風,做出了錯誤決定,在暴風雨中趕路回合歡山松雪樓,造成五人在路途中一個個失溫死亡。素芳姨每每想到這件事,心中充滿難過與不舍的,除了五個青春生命的逝去,也加深社會對登山冒險的不解,質疑年輕人沒事不讀書幹嗎登山,出事了,又浪費社會成本去救難。
死的烏鴉不用殺了,直接去毛,取出內臟,把藥材都塞入腹中燉。古阿霞加入了自己帶來的枸杞入菜。一群人圍著爐火,心中各有滋味。湯燉好了,小墨汁猶豫得湯都變溫了,乾脆鼻子一捏,仰頭喝,一碗湯都沒了渣。
三天內,將有秋台來襲了。古阿霞對聖母祈求路程平安,也求主保佑眼前十二位的大學登山隊,他們離開白石池了,背包防水套在草坡與高山芒之間的路徑移動,路很長,他們得在三天內進駐防颱避難屋——摩里沙卡的七星崗伐木工寮。古阿霞也遠眺學生登山隊的目標,直線距離60公裡外的玉山,銳利的山峰矗立在地平線。多虧他們帶走了部分水鹿肉,古阿霞才能提早上路。
花真的不大,一群人把頭磕成一圈,卯足了勁地看,真得逼出佛心,才能讚歎美麗。審美就是這樣,把籟簫的七層輪狀花瓣看久了,也看出朴情,尤其襯托在狂風惡地更顯得她的婉約,或孤拔。
「我知道你們不高興,但這是祖靈留下來的方法。」布魯瓦說,「我們得把打到的獵物吃光,吃不完就帶走,不能浪費,不然沒有下一個豐收。」
「哪來的?」
帕吉魯非常佩服布魯瓦的眼力與判斷力,看得出黃狗受傷過。黃狗兩歲時,某天在野外,跟100多公斤的大山豬衝撞。山豬衝過來,黃狗閃開,毫不猶豫追上去咬,兩隻動物殺成一團風,只聽聞彼此兇狠的叫聲。黃狗無論體形與戰鬥值都嚴重不足,胯|下被豬獠牙刺傷,血流了不少,失去了一粒睾丸,它回頭追,把睾丸找回來,一口吃掉。
「這火車站的建立,是水鹿的功勞了,應該叫水鹿站。」古阿霞說。
「就在你身邊。」古阿霞趕緊接下去。
「阿美族的祖靈怎麼教導你面對食物,如何面對這個山與河?」
古阿霞面有難色,小墨汁馬上反對,說:「會被臭男生看到。」
「那五八三六四九五五五七六呢!」古阿霞扯了一串數字。
這是他們這輩子吃過最噩夢式的水鹿大餐了。在此之前,古阿霞講完謝飯詞,餓鬼們掃完一半飯菜,現在她念完《聖經》都沒有人想動筷子。他們以為肉熬不過兩天的白日高溫便腐爛,布魯瓦卻從山谷拖回松木生火,做起熏肉防腐,古怪的味道連黃狗都逃得好遠。
「鬼終於跟了上來,走得很可憐。」小墨汁趴在窗口喊,她從稜線就喊有幾隻鬼跟來。
「阿霞,謝謝你的心意。我會帶走雪山的一塊碎岩,帶去尼泊爾登山。」素芳姨說,「你們努力過的痕迹都成了汗水,凝固在我手上的石頭,那些石頭都具有傳說的力量,將汗水轉化成淚水,這價值勝過神的祝福,唯有愛的力量,才是我登山的勇氣。」
「拿著這顆碎石,用兩手握緊。」素芳姨拿起一片碎岩。
對古阿霞而言,士兵把事情搞得太魔幻,弄出了七彩光芒的臭塑膠火焰,把旅館搞成毒氣室。煙太臭太濃,有人打開大門跑出去,有人淚流,有人迷路踢翻了高壓鍋。古阿霞趕緊把鍋子扶正,並且戴上六二式防毒面具防毒煙,她沒用過這種東西,終於知道戴上了蒼蠅拍與黏鼠板的滋味了。
古阿霞笑了,她不是雜草專家,只是出自她邦查的野菜美學,能在毫無線頭的雜草叢看出端倪,何況在一大片碎石中看出籟簫。
「雲豹。」素芳姨說。
布魯瓦很希望擁有這樣的一隻獵狗,雲豹的後代,安靜的時候像蕨類,行動的時候像虎頭蜂。他詢問,這隻狗受傷之後,就從來沒有幫它配種嗎?如果配種成功,他希望能有一隻黃狗的後代。
「這個交給我來。」布魯瓦半路攔截,把它抱回營地,觀察小水鹿傷勢,然後番刀出鞘地結束它的痛苦。
登山隊有了內訌,不同意見對立。布魯瓦決定留下來處理五具水鹿屍體,不再繼續前進。可是,這給要求團隊合作的素芳姨難題。登山行程的糧食都計算得剛剛好了,免得增加負重,他們得過五天後抵達中繼站的合歡山松雪樓,補充糧食,丟掉垃圾。在原地久待,勢必消耗糧食。
古阿霞不忍看下去,拿鍋子,到湖那端,煮鍋熱水洗頭。沒得洗澡,總得洗個頭才算數,況且過了白石池,將進入惡岩銳鋒著名的中央山脈北二段,得背水經過沒有湖泊之地。她舀了水,水池清澈,水中蠕動紅蟲子,泡爛的豆龍虱蟲殼沉在水底。水花了很久才煮滾,她兌了些冷水,找了避風處,把頭髮洗乾淨,突然覺得有些舒爽,毛巾裹著濕發,閉眼坐在草坡上等朝陽升起來。
趙坤點頭,「不錯,我們的工寮餐要是有葷的,也挺耐餓的。大餐開始,大家努力一點吃,努力一點拉,不就得了?」
「浪胖也是。」
「這不過是一架飛機。」素芳姨說。
對古阿霞來說,這趟旅程充滿了浪漫遐思,但是剛過半天,她改觀了。
幸好熊沒有來到這戰場漁翁得利。昨晚,黃狗咬死了幾頭鹿,現在它們的屍體躺在湖岸。一早出去巡視的布魯瓦又找到一具鹿屍。五具屍體,在黑色板岩碎屑的湖岸一字排開。它們的傷口都在喉嚨,一咬斃命。古阿霞從書上看過這是狼的咬法,布魯瓦卻反駁,這是雲豹咬法。雲豹懂得從樹上或岩塊後頭伏擊,咬獵物脖子,直到對方窒息。
「那些跪在鐵軌旁敲敲打打的不是鬼魂,是水鹿。剛好是傍晚之際,火車經過,水鹿才跑過來了。」
「浪胖。」古阿霞說。
他們爬上以壯闊的惡地聞名的卡羅樓斷崖,苦頭來了,走在尖銳九*九*藏*書發亮的稜線,彷彿在刀鋒的螞蟻。布魯瓦用傳統的德魯固族背籠通過,額頭加支撐帶,自在走過。素芳姨穿的是登山鞋,更是遊刃有餘。古阿霞老是覺得下一刻就會拐傷腳踝,戴手套的手也被銳利的岩峰割傷,忽然間,她遇到寶似的驚呼。
「只有人才會覺得殘忍與慈愛,對雲豹媽媽來說,這是小孩子活下去的機會。對黑熊來說也是,房子給雲豹的孩子住,就沒位置給自己的小孩住了。」
「還有嗎?」帕吉魯問。
「關於鬼魂,應該是誤會,才多了個浪漫美麗的車站。」素芳姨說。這個話題再次被提是第二天他們在修復車站時,用帶來的油漆把車站漆成藍色,站牌修復,字體重描。
「那是不小心的。」趙坤解釋,幾天前在屯鹿池草坡,起了濃霧,小墨汁在遠處小便,不料一陣風把霧都吹乾凈了,山頭出現了她蹲在地上尿尿的背影,還蹲著橫行找位置躲。趙坤見著,笑岔了,現在說出來也笑得像是被加入鹽巴的汽水降乩了,讓古阿霞與素芳姨臉色一沉。
「你們就是太懶了,努力工作就好了。」趙坤說。
古阿霞大叫,嚇得跑回去,整座美齡山莊的人都舉燈望過來。她明白了,眼前鋁骨架構的魚腔旅館其實是一架飛機,她第一次搭飛機竟然遇到這麼恐怖的事。
「那是一群水鹿,它們來搶你的尿喝。」
當海上颱風警報發布之後,他們覺得不用擔心用水的問題了,開始擔心雨來得太多。不過,距離將降雨的十三小時之前,古阿霞從稜線往下方森林取水,在破碎岩塊與倒落的台灣杉下方,她與帕吉魯找到匯聚的小水滴。那一刻,古阿霞大為驚喜,不是因為一朵盛開的台灣野百合矗立在貧瘠環境的水源處,而是一直盤聚在東麓的雲霧瞬間消融,視野開闊,看見四十幾公裡外的城鎮。
「我剛剛有看到,可是,我都沒有發現耶。」小墨汁說得令人摸不著頭緒,她自嘲沒有「雜草專家」阿霞姐姐厲害。
半小時后,風雨稍歇,在四百年的鐵杉下,一個長橢圓的鐵皮屋出現在眾人的頭燈前。落隊的古阿霞靠在冷杉下快陷入失溫,走不動,血都涼了,眼前有座鐵皮屋都沒多大吸引力。一路用「只剩下100公尺」矇騙她鼓起勇氣攻下假山頭或到達營地的素芳姨,怎麼樣都動不了古阿霞。
「它是燒焦的『瑞克利』想要生下來的小孩子。」布魯瓦說,他無法用國語精準說出那種動物,只好摻雜太魯閣語。
「不要。」小墨汁大聲說。
這時候,黃狗再度回到大家的視野,挑著眉,搖尾,一副好孩子模樣,嘴裏還叼只巨嘴烏鴉。
「這最好,大家留下好做伴。」趙坤也無奈留下。
「那隻烏鴉呢?你怎麼弄?」趙坤說。
「小心間諜。」
這個車站的設立是紀念築路殉難者,三個日本人與十個台灣人。傳說也挺恐怖的,鐵路剛完成時,黃昏時的運材車經過,駕駛回頭會看見一群鬼魂從山坡或草叢跑出來,跪在鐵軌幫忙敲敲打打,忙於未竟的志業,而不知魂已斷。於是建造了終站,設立石碑,告訴歷年來的十三位亡者,工程結束,慰藉亡靈,不用出來幹活了。
退守台灣的「國民政府」,從沒有放棄將中央山脈當作「國軍」訓練地。素芳姨說,在陸地上,眼前的阿兵哥就是了。在空中,她登山時,不時看到 F104戰鬥機沿木瓜溪或秀姑巒溪飛行,戰術式貼著河谷,遇到中央山脈急速爬升,站在稜線的她近得能看到飛機編號。C47運輸機也是,把中央山脈當作是牛刀小試的喜馬拉雅山。素芳姨又說,眼前的這架 C47運輸機,可能機械故障或操作失誤,飛機下墜,駕駛員企圖安全降落,最後機身保持完整,但是駕駛艙毀了,駕駛員殉職。
「很……想……你。」帕吉魯說。
天亮了,它走了,那個偷走她悲傷眼淚的小水鹿,朝著台灣杉密集的知亞干溪河谷走去,留下一抹皮光,更叼走了古阿霞的悲傷。
這個台灣的最高火車站,位在海拔2682公尺的草原邊緣,地點靠近著名的安東軍山。站牌頹圮,生鏽的鐵軌堙埋在草堆,站台被風雨浸蝕,玉山圓柏的西半部遭登山客砍下當柴火。在車站住一晚,山風很激烈,激烈的還有星光掛在圓柏樹梢放光,連夢都是亮的。
「他死在那,我當然要記得那隻烏龜。」
「這最好,」趙坤說,「一切就交給你了。」
「只要吃掉水鹿肉,我們很快就可以走。」布魯瓦說。
在白石池東側的箭竹短草坡,古阿霞找地方小解。這位置很空曠,夜色下什麼也看不見,她甚至費番勁才能找到紐扣脫褲子。這幾天登山下來,最困擾她的除了不能洗澡,上廁所也麻煩,得走到隱蔽處瞻前顧後,雖然知道山上沒人,就是擔心撒旦偷窺。
飯好了,高壓鍋的排氣笛也停了。一位士兵用儘力氣扭開鍋蓋,國共內戰又開打了,砰地,發出巨響,米飯射出去,飛出去的蓋子把鋁板屋頂撞凹了,大家的耳鳴在十分鐘內塞下了五隻蟬聲。驚魂甫定,古阿霞檢查鍋蓋,是先前有人撞翻了高壓鍋,米粒堵住了排氣笛。士兵們真是失望又絕望,他們剛參加完二十一天走完500公里的長行軍訓練,青春的靈肉在苦難中差點分家,緊接著被丟進中央山脈受訓,現在還挺能做的是學落湯雞,把射到哪都是的半熟米粒,一顆顆啄起來吃。
「撒泡尿,讓自己熱起來。」素芳姨說。
「我們不能待太久。」古阿霞說。
水源頭眺望的溫暖想法,給古阿霞不少支持,減緩越來越沉重的腳步。她常停下來,脫掉紅雨鞋,掀掉兩隻每天添加汗水細菌的厚襪,搓揉拇趾。這些襪子要是丟進鍋里煮,絕對能熬出臭豆腐火鍋。她很羡慕帕吉魯穿分趾鞋,來去自如,更羡慕布魯瓦只穿雨鞋,不|穿厚襪保護,頂多墊兩張報紙吸汗。
翠池,一湖石頭淚,終年恆溫不凍結,泰雅傳說傳遞了祝福。
聽到有豪華的山莊避風,大家套上雨衣出發。他們爬上稜線時,狂風吹,臉肉成了被擀開的麵皮,鼻子倒了,眼皮張不開,腳抬得起卻放不下,雨衣著魔般亂叫。小墨汁哭了,說想回家。古阿霞把背包交給帕吉魯,決定背人走。她的背忽然輕了,誤以為小墨汁被風吹走了,急著回頭瞧,是布魯瓦把人塞進了他的原住民背籠。背籠的紀錄曾裝下王武塔山最重的百斤山豬都沒問題。
這時候趙坤爬進帳篷,身上有濃重的動物腥味,他說水鹿太多了,山頭到處都是。小墨汁怪他到處尿尿,還把鹽巴亂撒,水鹿才跑過來。布魯瓦則往山谷走去,在草原與冷杉的交接處砍了枯木燒火,營火能趕走野生動物。不過他去了有些時間,素芳姨有點擔心地往大力晃動的帳篷外瞧。外頭被水鹿包圍了,身體擦撞帳篷,警告在它們路上的障礙物。更多的水鹿聚在附近嚼帶尿味的草叢,情緒賁張,只有在福利社搶著免費贈送黑松汽水的小孩才會這樣。
「日本人來了,他們教會了我們是很殘忍的人,教我們穿上衣服與恥辱。紅太陽走了,白太陽來了,這個政府教會我們是很窮的山地人。我們在這塊大山大水生活了幾千年,才發現自己沒有錢,很苦惱。然後,耶穌來了,佛陀來了,外頭的神明教我們面對苦難、面對煩惱,卻教不會我們的子孫們面對眼前的大山與大河,連佛陀也不會,他們是從很遠的地方坐船來。祖靈才會,可是,祖靈不會教我們賺錢,也不會學耶穌一樣給我們奶粉與糖果。」
帕吉魯說:「小心間諜就在你身邊。你不是,媽媽也不是,只剩下我是了。所以,我知道那密碼的意思。」
布魯瓦抽出了番刀,提了煤燈走去,在路徑的制高點,把燈舉過頭照明,又走回來,說:「你去尿尿吧?」
這些是特種兵訓練,他們從三十幾公裡外的谷關營區搭乘在越戰成名的 UH-1H 直升機,丟包到中央山脈各山頭,給少量糧食,從事野戰求生訓練,自力更生,最後走回營區。他們的特訓被颱風打亂了,習慣在寒流也洗冷水澡的身體泡了兩小時的高山風雨,再也無法咬牙撐下去了,牙齒格格打戰。
「這是一架 C47,又叫美齡號,跟蔣宋美齡女士有關。飛機有可能是在模仿『駝峰飛航』訓練失事的飛機。」
古阿霞從睡袋伸出手,勾了兩下,示意拿來收音機。她心情平緩了,想聽音樂。帕吉魯趕緊從鋁架背包拿出用衣服包裹保護的紅色 Sony 收音機。古阿霞的手摸了幾下,摸到收音機,熟練地拉出天線,扳開電源,轉動側邊的廣播轉盤。她現在不想聽中廣,想聽搖滾或抒情都可以徹夜播放的美軍電台(AFTN),來點比吉斯(Bee Gees)或艾爾頓·強(Elton John)的都行,能聽到瓊·九九藏書拜雅(Joan Baez)的更好。調頻網經過幾段空白訊,喇叭忽然傳來《義勇軍進行曲》唱到「起來,起來,起來」的大合唱,古阿霞從睡袋爬起來,疲憊得像「撒旦出來打游擊,累壞上帝」的情緒,但是她得煮烏鴉湯給小墨汁。那隻烏鴉是黃狗好不容易抓來的。
「可是有死人。」古阿霞嚇著,所有跑去看的人也都看見兩具骨骸。
關於祖靈與食物,古阿霞最記得巴歌浪(Pakelang)。這是在婚喪喜慶或豐年祭的「句點式聚餐活動」,大家到河邊或海邊抓魚烹食,所有煩惱與不悅都會付之流水,重新獲得力量面對未來。「巴歌浪」後來成了邦查的重要活動,以野菜或魚類的食物洗禮,用聚餐忘卻苦難。
「他在,只要我們努力往前走,他就像影子在後頭。」
大家跑去阻止黃狗,連帕吉魯都沒轍,高山空氣薄,喘三口有兩口沒吸到肺里,人追了五圈就癟蛋。古阿霞躲在帳篷,縮進睡袋睡覺,她不想看到那些偷摸她屁股的傢伙,外頭的大吵大鬧,忍一下就過去,甚至帳篷被水鹿撞翻了,燈打翻了,空氣中有濃濃的煤油味,她也不想出來。
這是高山鐵路的終點站,和起站一樣,也叫摩里沙卡。
「你很懂外國呢!」
「我們從來就是這樣生活,沒有懶,後來,我的兒子覺得自己太懶了,要多工作,去跑船,跑到南美的巴拉圭。」
登山隊沿中央山脈稜線前進,預計一個月,前往雪山翠池祈願,祝福素芳姨的攀登聖母峰計劃順利。首先,他們先坐火車前往一個神秘的高山草原車站。
布魯瓦的勇士湯煮好了,一群人鳥膽,都躲得遠。能當到特種兵的,五個有三個原住民。布魯瓦的眼神瞅了幾個深目的傢伙,說:「你們家阿公都是喝這個長大的,過來喝啦!」他們只好聚過來喝,寧願喝,也不願承認是「番仔」。其他人見狀,靠過來用指頭沾了吃,突破惡臭這關,味道還馬虎,完全被玉米甜味蓋過了。勇士湯不受青睞,而勇士最好的朋友是孤單,布魯瓦孤單地吃,決定剩下的鍋底留到明天當早餐,順便給士兵們考慮一晚要不要吃。
「或許,它不想被知道,想永遠在這,這裏比任何地方都接近天空。」
幾隻高山鳥類都烤了,唯獨烏鴉扔了。沒人會吃烏鴉,那是不吉祥的鳥,連原住民也不鍾情。布魯瓦說,待會就把它埋了。
「這麼一眯眯的花,是長出來給螞蟻看爽的。」趙坤說。
到了入睡時刻,古阿霞想找個好角落,她第八次嘗試拉開鋁牆上那個奇特的把手,門鎖竟然迸出清脆聲,開了。素芳姨站起來阻止,卻來不及。古阿霞走進去,看到的是重力扭曲的空間,還有兩具穿著連身淺綠飛行裝的白骨坐在那,是死人骨頭。
「他們才是勇士,」布魯瓦拿了碗「勇士湯」走進扭曲的駕駛艙,向他的英雄致敬,「沒有你們倆,我們今天都會在風雨中死去。」
「我記得是二三四六五、二三四一四吧!」古阿霞下意識地轉動收音機,尋找那神秘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
「它第一次跟我說話就是吠我,害我跌進水裡,」古阿霞說,「那時候,我們看到這頭的奇萊山都積了白雪。」
帕吉魯瞪大眼睛。大家陷入沉默,各有心事地剝著因為寒冷而裂開的指甲肉,或搓手取暖。古阿霞有點懂了,這個山下的原住民,不是無緣無故衝著山上學校來,還沾了別的目的,挺複雜的。
「你想起我了,三十多年前,我當挑夫,我們一起跟那個年輕的日本專家登鹿湖,見到一百隻水鹿舉行豐年慶。」布魯瓦轉頭對帕吉魯說,「那個年輕的日本專家,就是你的爸爸。」
「這好狗,我想養,卻沒機會。」布魯瓦說,「它叫什麼?」
久久,小墨汁哭出來,哭了好久,才說好喝,很好喝。
古阿霞得注意陡坡的碎石,一不小心會讓她成為滾地棒球,由叢生的台灣刺柏接著,或漏接后掉入百公尺的峭壁。兩者她都不想要。小墨汁比想象中來得堅強,沒有吭一聲,或許她知道堅強是給自己,也是給別人最大的幫助。卡羅樓斷崖沒有架設確保繩索,得手腳並用,繞過房子大的岩塊,或與宣洩而下的碎石打仗。漸漸地,古阿霞專註地「爬」山,手腳並用地爬過了險峰,她注意呼吸,只注意眼前2公尺的範圍,暫時忘卻了煩惱——菊港山莊的仇恨、存款簿數字、素芳姨的聖母峰募款永遠沒著落等。然後,她回頭看那段險峰的來時路,總算了解素芳姨能夠二十幾年來愛上登山的心情了。
山上富含鹽分的植物與礦物都很少,人類的尿成了水鹿的搶手貨。原來是水鹿干下搶尿的勾當,大家鬆口氣,肚裏卻憋著快要沸騰的笑意,古阿霞仍陷在悲傷,晚餐草草做好,草草吃完,也草草地把自己塞進帳篷里睡覺。帕吉魯盤坐在旁,兩手忙著,他的一隻手安撫睡袋,看著古阿霞縮在裡頭不探頭,另一隻手抓著黃狗的頸環,制止它的興奮。帳篷外頭已瀕臨暴動,小墨汁大喊水鹿大軍朝我們的膀胱進攻了。
閩南語稱蛾類叫「垃圾蝴仔」,意思是骯髒蝴蝶,要是看過長尾水青蛾的人絕對不會這樣想。帕吉魯說,長尾水青蛾蛻繭之後,總是沒日沒夜地飛行,因為它們沒有嘴巴!吃不了東西,只能飛,不斷飛,把天空塗成那般的顏色了。秋日天空完全是蛾藍的。
布魯瓦拔出番刀,割開水鹿肚子,拿出內臟。水鹿的血液已凝固,沒有遍地鮮紅的血腥,扯出內髒的過程發出聲響,死亡腥味散開。布魯瓦割下一小片膜亮的肝臟,犒賞自己殺獵物的勇氣。
「高砂豹。」布魯瓦用日語說,然後又用國語解釋,「一種地上跑的黃斑皮毛的影子。」
「誰想看你這塊洗衣板。」趙坤反駁。
沒有人相信。鬼都被颱風吹回墳里,哪有空出來喝西北風。古阿霞從窗口看去,黑暗中,十個亮著獨眼頭燈的影子飄來,跌的跌,撞的撞,哪是鬼,只有人生父母養的孩子才會過得這麼慘。大家趕快開門,把外頭穿著墨綠色小飛俠雨衣的士兵一個個拉進山莊。
水池不大,很淺,很清,古阿霞站在原地,眼睛轉了幾圈,也走進周圍的玉山圓柏純林查看,哪有廟?這個山谷沒有素芳姨說的廟,沒有神,無法承擔她的祈求。她不是基本教義派的基督徒,只想向別人的神祈求,保佑她的子民平安。
兩人鑽出帳篷,從地上挖出了那具還新鮮的烏鴉屍。這件事讓無聊的寒夜有了樂子,大家跑出來看,猛出餿主意,提出了燉湯方式,沒人煮過烏鴉湯,都是從燉雞湯的角度來著手。古阿霞認為,燉湯不能單味,得加些中藥。他們分批去找點高山藥材,一時間,凄冷的山頭綻了幾束光芒。帕吉魯在開闊的草坡找到了俗稱「馬先蒿」的玉山蒿草,素芳姨在草叢找到了俗稱「雞角刺」的玉山薊,古阿霞找到了小兒科的萬能葯鈍頭瓶爾小草,三種都是能入味的中藥。還是布魯瓦最乾脆,建議烤來吃,最簡單,又藥效好。
火車過了七星崗伐木站,往北駛,滑進空曠連綿的大山,貼著稜線前進。布魯瓦長老有些激動,古阿霞也是,他們從推擠的雲縫間眺望壯麗的大山。這條34公里的鐵道沿中央山脈稜線的下緣前進,創造台灣鐵道奇迹,花了十年建造,決定這鐵路高度是砍伐的經濟植物——鐵杉,海拔2600公尺是鐵杉生長的最高終止線。
等待中,她為昨晚的驚嚇,又流了淚。然後,有腳步聲來,窸窣且遲疑,她知道是帕吉魯來了。如果他願意坐下來,她也許會講出她為什麼躲在樓梯小房間五年的悲傷理由。
「看不出你夠屌,吼兩聲來給大家瞧瞧。」趙坤對黃狗說。
吃了三天鹿肉,他們終於要離開白石池了。
趙坤急著解釋,剛剛布魯瓦說,雲豹把最後一顆眼睛給了烏鴉,獲得了帶路的代價。烏鴉確實可以明目。他又說,他有位遠房親戚,得了老年禿,發頂禿得光亮亮,發盤卻還有密密麻麻的髮絲,模樣人見人笑,像日本河童。據說越黑的烏鴉越能治療禿頭,尤其是羽毛髮出藍黑光膜的,效果更是好。這位親戚吃了幾帖烏鴉湯,禿頭沒好,白內障卻好了,把自己的地中海醜樣看得更清楚。
古阿霞與小墨汁縮到了角落,一副見鬼了。帕吉魯與素芳姨也避開,一臉苦笑,連黃狗也打了噴嚏。因為他們都知道,布魯瓦要放出惡魔了。果不其然,當布魯瓦用番刀割開塑膠袋時,士兵們聞到了殺千刀的味道,鹿肉腐爛發臭,白蛆鑽動,快樂得不得了。布魯瓦把鹿肉剁開,肉屑濺到士兵臉上,他們退到沒有路了,看著地上的蛆像是沒有頭、沒穿衣的縮小版女鬼們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