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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代序

現在讓我們進入斯特瑞塞的心理和意識。細心而有教養的讀者會發現,我們在這個場景里看到的一切,從本質上講是詹姆斯看到的一切。然而,詹姆斯沒有直接站出來向我們描述。我們是通過斯特瑞塞的心理狀態,通過他的意識之鏡來觀察巴黎聖母院和德·維奧內夫人的。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巴黎聖母院也好,巴黎美人也好,都是斯特瑞塞的意識和心理的映像。在此處有關斯特瑞塞的文字中,詹姆斯提到了維克多·雨果。斯特瑞塞在巴黎的一家書店裡,買了一套雨果的書。雨果該如何展現巴黎聖母院?下面是我從他的名著《巴黎聖母院》第三卷第一節中摘錄的文字:
這個新的邊疆是否和福樓拜有關?或者同其他人有關?
在這段文字里,雨果的立場十分明確,他把敘述者(他自己)擺放在巴黎聖母院和讀者之間,用他的口吻和風格,向讀者展示這座大教堂的美和意義。那些一個接一個的追問,顯然不可能是駝背好人加西莫多或者是吉卜賽美人愛斯美拉爾達發出。我們在不斷的閱讀過程中,感覺到自己正同這個激|情澎湃的大師直接對話。
父親是著名的神學家老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Sr.),兄弟是著名的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那麼,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Jr.)當一個著名作家似乎應該是順理成章了。就我的知識和記憶所及,大概只有德國的曼(Mann)家族可以同詹姆斯家族在這方面相匹敵。
在這段文字中,「她使他想起了……」和「某個古老故事……」有一個完整的結構。換一個人,也許會在這裏用一個句號作結。但是詹姆斯並沒有這樣做,他依然使用逗號,並在逗號之後以一個他慣於運用的定語從句來反覆雕刻那個「古老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在這裏,最有趣的句子是位於破折號中間的那一句「他對眼前景物的印象都會喚醒他的想象」。英文的原文中,「current impressions to act as recalls of things imagined」一句相當晦澀,如果要生硬地直譯過來,大致就是「當前印象都如同對所想象的事情的回憶一樣」。詹姆斯處心積慮地把「當前印象」(current impressions)、「回憶」(recalls)和「想象的」(imagined)緊密地壓在一起,糅合成一種不清晰的詞面肌理,以此來暗示斯特瑞塞此時此地的意識狀態的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與「喚醒」過去的回憶相連,第二個層面與啟發現在的猜想相連。換句話說,詹姆斯試圖用這個句子暗示,此時斯特瑞塞的「當前印象」與他的「回憶」和「想象」連成了一片。
再看斯特瑞塞發現這個可愛|女|人的過程。他先是在小禮拜堂里看到了背影,從她頭部的姿勢想象她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離開教堂時,他突然看清了,這個他多次遇見的「古老故事中神情專註、堅強高貴的女主人公」,居然是查德的朋友——是自己身邊的一個熟人。然後他又以巴黎聖母院為背景審視了她,看到她那雙給人以安靜之感的手戴著的是灰色手套。在這個背景之上斯特瑞塞領悟到「她繼承了什麼樣的遺產」——她的財富就是她同巴黎聖母院所象徵的一切。這個過程清晰而自然,毫無做作。與此同時,它又隱含詹姆斯精心安排的複雜寓意。我們發現,美國人斯特瑞塞發現德·維奧內的過程,也正是他發現巴黎的過程:他先看到背影,然後他九-九-藏-書想象著「古老」故事,緊接著他發現原來自己同這個神秘的女人有關聯,最後他把她放到偉大的藝術作品的門檻上,在特定的背景映照下理解了她的魅力的根源。在整部《使節》中,斯特瑞塞在歐洲的文化歷險也正是依照了這樣的模式來展開。說到底,美國人和歐洲原本是相識,但在大多數時候他們對歐洲只是充滿想象,他們沒有從一個更宏大的背景上來理解歐洲的寧靜、高貴和美麗。
當然,這個動機僅僅是小說的起因,詹姆斯的偉大在於他對這個動機的不斷演繹和發展。
She reminded our friend——since it was the way of nine tenths of his current impressions to act as recalls of things imagined——of some fine firm concentrated heroine of an old story, something he had heard, read, something that, had he had a hand for drama, he might himself have written, renewing her courage, renewing her clearness, in splendidly-protected meditation.
她是坐在神龕正前方不遠的地方,這是他從來沒有做過的,而且他很容易看得出來,她已將周圍的一切都忘記了,這是他想做卻從來沒有做到過的。她不是流亡的外國人,她不顯得藏頭露尾;她是個幸運的人,熟悉這個地方,了解這裏的一切;對她這樣的人來講,這樣的事情都有一定的成規、一定的意義。她使他想起了——因為十有八九,他對眼前景物的印象都會喚醒他的想象——某個古老的故事中神情專註、堅強高貴的女主人公,他也許是在某個地方聽到或者讀到過那故事,假如他富於戲劇性的想象的話,也許甚至能寫出這樣的故事。她是在這樣不受侵害的靜坐沉思中恢復勇氣,清醒頭腦。她是背朝他坐著的,但是他的想象只允許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頭部的姿勢,即使在這暗淡肅穆的光線下,也顯示出她的自信,暗示著她深信自己既沒有表裡不一之處,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更不擔心會受到侵犯。
她使他想起了——因為十有八九,他對眼前景物的印象都會喚醒他的想象——某個古老的故事中神情專註、堅強高貴的女主人公,他也許是在某個地方聽到或者讀到過那故事,假如他富於戲劇性的想象的話,也許甚至能寫出這樣的故事。
《使節》中的一個重要情節,是從美國前來巴黎的斯特瑞塞先生,在勸說沉湎於歐洲生活的查德的過程中,逐漸發現自己的遊說對象有一個貴族情人——德·維奧內夫人。年輕的查德之所以迷戀巴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維繫在維奧內夫人身上那無法解脫的感情。充滿魅力的維奧內夫人在小說中幾乎成了完美歐洲文化的隱喻:美麗而莊重,高雅而熱情,對藝術充滿發自內心的愛。斯特瑞塞在和這位夫人的接觸中,也逐漸發現她的魅力……只不過,這魅力對斯特瑞塞來說,是一種有別於性別和肉體慾望的超凡脫俗的光彩。
當然,詹姆斯的read•99csw.com榜樣不僅僅是在巴黎或倫敦定居。
在談論美國文學的發展時,許多評論家和史學家的觀點是一致的:詹姆斯是美國現代主義文學的開山祖師。在19世紀,當浪漫主義時尚在美國依然強盛的時候,詹姆斯以他獨特的風格和寫作手段,為美國文學開拓了一片新邊疆。
從這個精雕細刻的句子引申出來,我們可以看到,斯特瑞塞對查德,對德·維奧內夫人,對巴黎聖母院,對巴黎甚至歐洲的發現與認識,也正是一個非常相似的含混不清的過程。斯特瑞塞在巴黎的文化歷險,正是一個充滿了回憶、想象和沉思的意識之旅。這個句子的構造,如此精妙地形成了整部《使節》的構造的隱喻,以至於我們不得不嘆服,大師就是大師。詹姆斯對這部小說整體的把握如同他對語言細節的把握一樣,充分體現了偉大作家的共有本色:自信、圓熟、優雅和殫精竭慮。
斯特瑞塞感到自己有些疲憊,便獨自一人來到巴黎聖母院,想在那裡獲得一些精神上的休憩和寧靜。在這座宏偉的哥特式建築里遊盪時,他發現了一個孤獨的婦女,一動不動獨自坐在一間小禮拜堂中。他曾經多次在同一地點見到她:
然而當我們看見斯特瑞塞遊走于大教堂之中,當我們得知他與那個巴黎美人相互認出對方時,詹姆斯卻一直隱匿在文字背後。他使用了「他的想象」「在斯特瑞塞眼裡」「我們的朋友算是真正領悟」等一系列狀態引語,以求在讀者和場景之間將斯特瑞塞凸現出來。他的意識和心理的波動、跳躍、回溯,無一不影響讀者對這個場景的接受。甚至,斯特瑞塞突然想到的雨果的著作,也在這裏起到了微妙的濾鏡作用:它讓讀者在觀察德·維奧內夫人和她的建築背景時,不得不考慮一下那位浪漫主義大師的存在。
《使節》中的這段文字來看,我的那種想法顯然過於機械了。小詹姆斯的寫作技法,在很大程度上與他哥哥的理論有隱含的相通之處。威廉·詹姆斯在談論意識的本質時,的確使用過「意識流」這樣的術語,但是,他更多的是在強調一個人在一個特定的時刻的意識狀態,這個狀態的突出特點,就是它包含了從非理性到理性,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從無邏輯到有邏輯,從猜測到回憶的一切內容。這些內容以連貫的方式混淆在一起,呈現出無比的豐富性。
易丹,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1981年,四川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1984年,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英文系英美文學專業畢業,獲文學碩士學位。1984年底回國在四川大學中文系任教。出版有《從存在到毀滅——對二十世紀西方文論的反思》《斷裂的世紀——論西方現代文學精神》等專著多部。
易丹
詹姆斯是否受到了這兩個法國同行的影響?
小詹姆斯在描寫斯特瑞塞先生的那段經歷時,顯然注意到了他意識的這種豐富性。斯特瑞塞發現德·維奧內夫人的過程,被他的猜想、回憶、推測、聯想以及對雨果的追述等等所充塞。我們通過他來觀察德·維奧內夫人,結果是既看到了觀察對象,又看到了觀察者的意識狀態(如果願意的話,我們也可以把這個狀態叫作「意識之流」)。事實上,整部《使節》都是在這樣的設想基礎上構成的。人物與人物之間的接觸和這些接觸在意識狀態中的映像,成了詹姆斯探討和展現的中心。所謂美國文化與歐洲文化之間的差異與碰撞,也正是在意識的整個範圍之中展開。斯特瑞塞和查德迷醉於層次多變read•99csw•com的歐洲生活,說到底是因為它投射到意識領域時所具有的豐富性,是因為這種豐富性與美國意識中「走捷徑」的簡單邏輯大相徑庭。
在小說的第十六章,有一個精彩的場景。
如果《使節》的翻譯者不考慮中國讀者的漢語閱讀習慣的話,他們可能會將後面的句子照著原有的句式結構全盤轉譯過來,而不省略那段「在與世隔絕的沉思里重塑她的勇氣,重塑她的清純」:
這一句和後面的句子之間沒有句號隔離,句子和句子之間便沒有了長的停頓乃至結束,使得這個奇妙的句子同後面的描述在閱讀中一氣貫通。於是,「古老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或者說昏暗的小禮拜堂中的德·維奧內夫人在斯特瑞塞意識中的映像,便因為這種貫通作用而顯得有些含混不清起來。除此而外,詹姆斯還在後面的定語中插入「假如」(had he had)、「也許甚至」(might himself have written)一連兩個虛擬性修飾,再加上「與世隔絕的沉思」(splendidly-protected meditation),更進一步模糊了斯特瑞塞的當前印象與回憶和想象之間的界限。在句子向前延伸的過程里,我們無法確定,在此時此地,斯特瑞塞眼裡的那個完美的女人的背景,有多少出自他對真實場景的真實觀察,又有多少出自他的想象——不管是由故事「喚醒」的想象還是由「戲劇性」的創作衝動激發的想象,甚至他自己「與世隔絕的沉思」所導致的想象。
《使節》是詹姆斯晚期創作的一個高峰。這部出版於1903年的小說調用了詹姆斯一貫喜愛的動機。一個年輕的美國男人,到了巴黎之後就「樂不思美」。他母親派了一個「使節」前往巴黎,想讓他勸說這個迷途的羔羊回到美國,因為在美國的麻省有一大筆家庭財產等他去繼承和管理。「使節」到了巴黎之後,才發現這位年輕人在巴黎的生活已經對他造成了致命的影響:歐洲的文化和情調已經深入他的骨髓,要勸他迷途知返幾乎不再可能。更有甚者,他發現他自己也在巴黎的迷人氛圍中不能自拔。年輕人的母親不罷休,又相繼派了另外幾個「使節」到巴黎,但他們都無法改變年輕人已經浸潤了歐洲文化的心。最後,這位「使節」還是無法割捨他與美國的關聯,離開了歐洲。不過,他卻勸那個在巴黎不願回國的年輕人,要好好地享受巴黎豐富的人生。
我曾經有過一種奇怪的想法:為什麼詹姆斯的小說沒有受到他兄弟的哲學和心理學觀念的影響?如果詹姆斯要想創造一種嶄新而別緻的小說技巧的話,他的兄弟所獲得的研究成果無疑是最有利的捷徑。那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發明的「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一詞,澤被了許多現代主義大師,卻單單沒有在他弟弟的作品里流動起來。換句話說,「意識流」成了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最耀眼的帽子之一,小說家詹姆斯卻沒有沾上它哪怕一丁點兒光彩。
誰把那些冷冷的白色玻璃,代替了那些放在大門的菊形窗和東邊半圓窗上的穹窿之間,曾經使得我們的祖先們一進去就移不開眼睛的、深色的玻璃?十六世紀的低級的唱詩人,看見我們的汪達爾大主教塗抹在教堂里漂亮的黃色灰粉,又將怎樣說?……假若我們不在那些無數的野蠻跡象上停留,就一直走上了這個大教堂——人們把那傾斜在十字窗交點上的漂亮小鐘樓弄得怎麼樣了?這座小鐘樓並不比它旁邊的聖禮教堂(也是被毀壞了的)的閣樓更脆弱或更結實些,它在天空下比塔樓更凸出,尖峭,美觀,莊嚴。read.99csw.com
在巴黎,詹姆斯結識了屠格涅夫,一個和他一樣的旅居者,也結識了法國的兩位大師——福樓拜和左拉。後面兩位法國人,在寫作風格上有重要的相似之處。福樓拜在他的名作《包法利夫人》里進行了一項實驗,在小說展開的過程中,他盡量把作品的敘述者(這通常是作者)隱藏到讀者不容易察覺的地方。與那種浪漫主義的敘述不同,在福樓拜的小說里沒有全知全能的作者指手畫腳地發議論,也沒有敘述者縱橫捭闔地抒發感情。左拉的作品與福樓拜非常相像,自然主義在他那裡意味著風格上的盡量客觀,意味著小說敘述者的隱退幕後。
寫于成都
她穿著一套色調莊重的衣裙,在黑顏色下面偶爾隱隱透出一點暗淡的深紅。她整齊的頭髮精心梳理成十分樸素的樣式。連她戴著灰色手套的雙手,當她坐在那裡,將它們擱在身前時,也給人一種安靜的感覺。在斯特瑞塞眼裡,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開的門前輕鬆而愉快地對他表示歡迎,身後伸展開去的是她寬廣而神秘的領地。擁有著如此多的人是可以有極高的教養的,我們的朋友這時算是真正有所領悟,她繼承了什麼樣的遺產。
先說德·維奧內夫人的形象。如果我們單從現實的局面來閱讀詹姆斯對這個巴黎女人的外形描寫,那的確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厚厚的面紗,深紅近黑的外套,精心梳理過但又十分樸素的髮式,灰色的手套。但必須注意作者所使用的相關意象:她坐的地方離神龕很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而這都是來自美國的斯特瑞塞無法做到的,她熟悉這裏的一切,她的背影讓人想起「古老故事中神情專註、堅強高貴的女主人公」;在巴黎聖母院前,「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開的門前輕鬆而愉快地對他表示歡迎,身後伸展開去的是她寬廣而神秘的領地」。我尤其喜歡「像是在她自家敞開的門前輕鬆而愉快地對他表示歡迎」,巴黎聖母院的博大與輝煌在這一個比喻句子中同德·維奧內的外部形態相融合,一下厚重了起來。
如果我們要在美國作家裡找出幾個非常「歐洲化」的作家來,小詹姆斯首當其衝。他的「歐化」到了如此程度,以至於第26屆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要把他描述成一個「miserable little snob」——「可憐的勢利小人」。不過,比起那個最終皈依了英國國教的美國詩人T.S.艾略特來,詹姆斯的歐洲情結可以說是出自天然。老詹姆斯為了要讓他的兒子在理性成熟之前接受一種「世界公民」的概念,經常把正處於長身體時期的小詹姆斯帶到歐洲居住,並請了家庭老師在自己的家中對他進行教育。耳濡目染巴黎或其他歐洲城市的文化風雨,詹姆斯生成了一種對所謂「老世界」的頑固情愫。1875年,這個已經開始寫作的富有美國人決定在巴黎住下來。第二年,他終於定居倫敦,為往後歲月里那些試圖在這個城市尋找藝術靈感和成功的美國人樹立了早期榜樣(想一想艾迪絲·華頓、斯泰因夫人、龐德和艾略特)。
讓我們來看《使節》
斯特瑞塞先生在這場意外的相遇中得到了相當的滿足,我的意思是說他得到了審美的滿足。然後他馬上邀請德·維奧內與他共進午餐。在塞納河左岸明媚的陽光下,他們開始了一次愉快的長談。
再以我們上面所舉的那一段文字為例。在寫到斯特瑞塞從背後觀察小禮拜堂中的https://read.99csw•com德·維奧內夫人時,詹姆斯用了一個在他來說非常典型的句子:
最後讓我們來看語言。任何風格都是刻意追求的結果。所謂風格的大師,總是在操縱自己語言的時候有一套成熟的策略。以自己原生態的語言寫作的人,可以給人清新的感覺,卻無法被稱為風格大師。
在準備離開教堂時,斯特瑞塞吃驚地發現,這個神秘的美人竟然就是他在查德那裡見過的德·維奧內夫人。在他們兩人相互發現對方,並友好致意之後,斯特瑞塞進一步仔細地觀察了他新認識的朋友:
在結束我的這篇文章之前,我想再簡略地談一談《使節》的翻譯。事實上,從翻譯成中文的作品里來探討和領略詹姆斯的風格,多少有些隔靴搔癢的感覺,儘管如此,我還是必須說,目前的這個翻譯文本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嘗試。作為詹姆斯這部晚年精品的第一次中文翻譯,這個譯本的態度是嚴謹的,質量是經得起考驗的,翻譯者在顧及中文讀者的閱讀習慣的前提下,盡量保持了原有英文句子的結構方式。從上面的那段引文我們可以看到這一特點。當然,所謂盡量只可能是盡量:如果完全仿造了原有句式,恐怕就不會有人能夠讀懂詹姆斯了。中文和英文的完全對等在翻譯中是無法達到的,所以那些或多或少的轉換、迫不得已的省略和倒裝也就不可避免。
所以,當我們同意詹姆斯是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先驅的說法時,我們完全有理由把他的寫作風格和技巧與他兄弟的「意識流」概念,與其後風行一時的「意識流小說」聯結到一起。全知全能的作者退隱敘述的幕後,讓自己的「代理」在作品中承擔向讀者講述的任務,讓他們的意識成為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繫的「視點」,正是詹姆斯所追求的目標。這也是許多現代主義小說,包括「意識流小說」所追求的目標。當然,《使節》與那些「意識流小說」(我想到了《到燈塔去》《尤利西斯》《喧嘩與騷動》)的區別也顯而易見:詹姆斯並沒有像後來的作家那樣,用非邏輯的方式來展現意識。他畢竟是上一個世紀的作家,喬伊斯或福克納式的偏激在他是不可想象的。
我說《使節》調用了詹姆斯所喜愛的小說動機,是指這部小說像詹姆斯的其他一些重要作品一樣,專註於美國與歐洲生活的差異。在詹姆斯看來,美國生活就像在新澤西海岸上那些炫耀的富人大宅一樣,在向過往船隻表達自己的財富堆積量的同時,又懸置在不著邊際的所謂「走捷徑」的半空中。與此不同的是巴黎的生活,在可愛的「老世界」里,藝術成為人的日常行為的指導,個人生活在並不瘋狂地追逐金錢的悠閑環境里顯得豐|滿。在這裏,生活的層次多變是一種完美的象徵,沒有什麼神秘的金錢「捷徑」可以幫助人一步登天。老世界的步伐相對緩慢,給了人細緻咀嚼生活汁液的可能。
更進一步講,文學翻譯自身就有一個天然缺陷:在一種文字向另一種文字的翻譯過程中,文化的不可翻譯性總是翻譯者(也包括了隨後的閱讀者)隨時要面對的堅實阻礙,語言所隱含的文化的豐富性,總會在翻譯之中被迫喪失。所以,當我們在閱讀《使節》的中文翻譯文本過程中遇上這些阻礙時,我們不妨放鬆一點,我們不妨把這個閱讀的過程也看作一次有趣的文化歷險。我們不妨把自己想象成中國的斯特瑞塞先生,在巴黎聖母院昏暗的環境中去努力閱讀那個巴黎美女的背影,在這種閱讀里,任何屬於自己的回憶、想象,任何屬於自己的「與世隔絕的沉思」都是理所當然的。不僅如此,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回憶、想象和沉思,我們的閱讀才顯露出讓人驚訝的美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