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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他停下來,笑著說:「你查詢過我的名字沒有?」
像她這樣的女同胞他可以說是司空見慣,她是百分之百的美國女人,因而一點也不神秘,使人感興趣的是她與憂鬱的韋馬希的關係。儘管如此,她可以使人欣賞到一種更為優雅的風度。他在外套的口袋中摸東西時停下腳步,為的是鼓起勇氣,以便好好地打量她一下,正如她打量他一樣。他覺得她顯得過於年輕,不過一個過著悠閑生活的三十五歲的女人外表依然如此年輕是可能的。她同他一樣,樣子很有特色而且面容蒼白。旁觀者只要瞧一瞧他倆,就可以看出他倆十分相似,這一點他當然不會知道。他倆都有一張瘦骨嶙峋的淡棕色的臉,臉上都有很深的皺紋,長著一隻不合比例的鼻子。他倆都戴著眼鏡,頭髮或多或少變得灰白。正因為如此,旁觀者會以為他倆是兄妹。即便如此,兩者仍有一點區別:妹妹深感與哥哥闊別已久,而哥哥卻驚異於與妹妹的相逢。斯特瑞塞的朋友的眼睛的確沒有流露出驚訝的表情,她只是在那兒撫平她的手套,以便他有時間打量她。她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一下子就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處理這種素材對它們說來已是輕車熟路。這雙眼睛的擁有者是一位有著豐富經驗的女士,她見多識廣,博採眾長,善於將其他人分成若干種類並分門別類存放,其技術之嫻熟有如排字工人拆版時將鉛字重歸原處。她尤其精於此道,而斯特瑞塞卻恰恰相反。他倆在這方面的差別如此之大,要是他早明白這一點,他很可能不會與她較量。然而儘管他對此有所覺察,卻並沒有怎樣在意。他感到悚然,過後卻愉快地屈服於對方的意志之下。他很清楚她知道些什麼,他也知道她懂得的事情比他多。儘管一般說來,承認自己不如女人對他說來並非易事,此刻他卻愉快地這樣做了,而且感到如釋重負。在他那副永遠戴著的眼鏡後面,他那雙眼睛顯得如此平靜,以至於即使沒有它們,他的面貌也毫不受影響,因為其表情及反應主要來自於顏面、紋理及輪廓。一會兒之後,他走到他的嚮導跟前。他感到在這短短的交往之中,她對他的了解遠比他對她的了解多。她甚至能洞悉那些他從未告訴她而且也許永遠也不會告訴她的隱私。他完全明白自己將不少的隱私透露給對方,然而在嚴格意義上講,這些稱不上真正的隱私,而她所洞悉的,卻恰恰是那些真正的隱私。
「嗨,只要你願意試一試!」就像她所說的那樣,他當場就接受了任務。「相信我吧!」她大聲說道。在返回的路途中,他挽著她的手臂,就像一位長者對他所依靠的年輕人獻殷勤時那樣。在靠近旅館時,如果他把手又縮了回來,那是因為他倆又談了許多,他感到他倆的年齡差距或者說經驗上的差距,因為自由的交流而縮小。總而言之,當走到離旅館大門不遠的地方時,他倆還分得很開。他們離開時,那位姑娘尚坐在玻璃隔板後面,此時她站在門口向外張望,像是在等他們回來。她身旁站著的那個人也顯然同樣在期盼他們回來。一見到這個人,斯特瑞塞馬上就做出了我們一再提到的那種反應性動作,亦即停下了腳步。他沒有開口,卻讓戈斯特利小姐大聲喊了一聲「韋馬希先生」,在他聽來,她的叫聲有點虛張聲勢。根據門口那些人等待的情形,他一望便知,假如不是由於她在身旁的話,本來應該由自己來招呼對方。他還在遠處已經覺察到這點,韋馬希先生已經流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哦,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憐的斯特瑞塞說道,樣子很嚴肅,「我得等他,我很想見到他,但是得在不害怕的時候。剛才你的確說到點子上了,這是個帶普遍性的問題,可是在某些時候這個問題特別嚴重。我現在就是這樣。我老是在想別的事情,而不是眼前的事情。這樣念念不忘九-九-藏-書別的事情是很可怕的,比如說此刻我想的就不是你,而是其他事情。」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並且同意她的說法,「你應該多多包涵。」
講完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話說得太多。她回答時的語氣,以及她那此時變得更富有深意的原本變幻不定的表情都似乎說明了這一點。「我曾在米洛斯見過他,很久以前我在那兒住過一段時間。我的一些朋友也是他的朋友,我去過他家。我不能肯定他是否還認得我,」斯特瑞塞剛認識的人這樣說道,「可是見到他我會很高興。也許,我將……我將在這裏待一段時間。」她停了下來,我們的朋友斯特瑞塞則在思忖她講的那番話,好像他倆談了許多似的。他倆甚至還因此微微一笑。斯特瑞塞隨後說見韋馬希先生並不難,這使得那位女士覺得自己提出的要求過多。她似乎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想法。「哦,」她說,「他根本無所謂!」她接著又說她相信斯特瑞塞認識芒斯特夫婦,在利物浦時他曾看到她和一對夫婦一起,那就是芒斯特夫婦。
她那銳利而令人愉快的目光穿過她的眼鏡,又穿過他的眼鏡,在他身上盯了一會兒。「哦,不,你不怕我!謝天謝地,你一點兒也不怕我!假如你怕我,我們不會這麼快就聚在一起,」她怡然自得地說,「你信任我。」
這句話擊中了要害,以至於他的臉色變得緋紅,笑聲也變得尷尬。「難道我這麼不喜歡做這事嗎?」
「我不得不承認我有這個毛病,請幫助我改掉它。」
「不存在包涵的問題!這與我根本無關,只與你有關。你的失敗有著共同性。」
「這一點我也知道,」斯特瑞塞微笑著說,接著他又說了句表面上似乎與此無關的話,「我是馬薩諸塞州烏勒特市人。」
「你在做你認為不應該做的事情嗎?」
然而他和芒斯特夫婦的關係並不深,因此在這個話題上沒有什麼可以多談的。他倆的談話就像一張剛鋪好的餐桌,她提及的熟人關係不僅沒有使餐桌上多一道菜,反而少了一道菜,同時又沒有其他什麼菜可以上。儘管如此,他倆還是坐在那兒,並沒有離桌而去,其結果使他們在並未完成初步的交談的情況下,就似乎變得熟悉了。他倆在大廳中溜達了一會兒,她告訴他這家旅館的好處在於有一個花園。此時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奇怪的自相矛盾之中:他避免與船上的人過多地接觸,而且儘力想法不使韋馬希感到不快,可現在卻突然放棄了迴避與謹慎。他沒有到自己的房間去,卻和這位不邀自來的庇護者先去看那花園。十分鐘之後,他又答應在盥洗之後,再與她在花園中見面。他想看看這座城市,他倆將一塊兒出去逛逛。她似乎完全處於主導地位,對他就像對一位客人那樣。她對當地的情況很熟,因此儼然像是女主人。斯特瑞塞同情地瞧了瞧玻璃隔板后的那位姑娘,彷彿她的地位已經被人取而代之。
「我認為你喜歡的程度還不夠,你本來應該更喜歡這樣做。」
「哦,」他說道,「我想你已經看出來了。我覺得我的外表、口音以及那兒的人常說的『舉止』都透露出了這一點。這在我身上太明顯了,你只要一見到我,就立即會看出來。」
由於上述的巧妙安排,自昨日下午開始,他的最新體驗就給他帶來了闊別已久的自由自在的感覺。這兒環境完全不同,再加上他心中毫無掛牽,他因此感到這次訪問將會很順利,而且這並非期望過高。他在船上很隨便地就交了一些朋友(如果「隨便」一詞能用來形容他的話),但這些人多數一登上碼頭,就匯入湧向倫敦的滾滾人流之中。也有人約他去旅店聚會,甚至還有人願意充當導遊,帶他觀賞利物浦的景物,但他都一一婉拒了。他既不同任何人約會,也不同任何人發展友誼關係。有些人認為同他相識是一件幸事,他的感覺卻read.99csw.com完全不同。他一副遺世獨立的樣子,離群索居,悄然隱遁,下午和晚上的時光都用於觀賞周圍那些饒有趣味的事物。在默西河畔度過的下午和傍晚使他有機會領略到有限而純粹的歐洲的風光。想到韋馬希很可能已經到了切斯特,他不禁感到有點不安。要是他告訴對方自己這麼早就來了,那麼他將很難掩飾自己已不急於同他見面的事實。他就像一個人發現口袋中的錢比平常多,於是便洋洋得意,在把錢花出去之前還要把它叮叮噹噹地耍弄一番。他不準備明確地告訴韋馬希自己到達的時間;他一方面急於見到他,另一方面又想推遲見面的時間。這些在他身上顯示出來的最初徵兆都使人感到他與他的使命之間的關係絕非單純。我們最好一開始就加以說明,可憐的斯特瑞塞被一種奇特的雙重意識所累。他能在狂熱時感到超脫,在缺乏興趣時卻充滿好奇。
他覺得自己在苦笑。「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害怕你了。」
「哦,我可有點怕你!」他高高興興地說。
她十分親切地注視著他,「這隻不過表明你已經了解我,這倒是相當美妙而稀罕。你懂得我是怎樣的一個人。」聽到這話,他善意地搖頭表示反對,表示他並不了解她。她接著又解釋道:「如果你繼續接觸下去,你就會明白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的命運具有多重性,我完全屈服於它。我是一個一般的『歐洲』導遊,你知不知道?我等客人來,給他們當嚮導。我把他們接上車,然後又把他們送下車。我是高級的『女旅遊服務員』,充當陪伴的角色。正如我告訴你的那樣,我帶領客人到處遊逛。我從來沒有主動要求扮演這種角色,這是我的命運,一個人得接受自己的命運。在如此邪惡的世界里,要是我說我無所不知,那是十分可怕的,但我相信我的確什麼都知道。我知道所有的店鋪,也知道所有商品的價格,我還知道更壞的事情。我背負著民族意識的沉重包袱,或者換句話說,背負著民族本身。我肩上的民族不是由一個個男女組成,又是由什麼組成?我這樣做不是為了謀取任何利益,這你是知道的。我不像有些人那樣,為錢才幹這個。」
「我的意思是說你不會享受。」戈斯特利小姐解釋道。
她從皮包中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然後就走開了。在她回來之前,他也從包里取出一張名片,準備同她交換。他看到名片上只簡單地印著「瑪麗亞·戈斯特利」,此外在一個角上還印著一個門牌號碼、一條街名,可能是巴黎的某條街,唯一可以使人這樣猜測的是它看起來像是外國街名,此外並無其他佐證。他把她的名片放進背心口袋裡,同時握著自己的名片。他靠著門柱,偶然想到旅館前那廣闊的視野,禁不住微微一笑。他一點也不了解這位瑪麗亞·戈斯特利,但他卻把她的名片很好地收藏起來,這實在有點滑稽。然而他心裏明白,他會把這小小的紀念卡妥善地收藏起來。他看著周圍,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心裏想著自己這樣做到底意味著什麼,並詰問自己這是否說得上不忠實。他在匆忙之中這樣做了,事前並未經過深思熟慮,要是別人看見了,其臉上的表情完全可以想見。要是他「做錯」了,那麼他為什麼不幹脆一走了之。這位可憐的傢伙實際上早已想過這一點,甚至在與韋馬希見面之前。他自認為有一個限度,但在不到36小時的時間內,這個限度就已經被超越。瑪麗亞·戈斯特利走回來,快活而緊張地說了聲「那麼現在……」,並帶頭往外走。此時他才深深地體會到,在作風甚至道德上,他越過界限有多遠。他走在她身邊,一隻胳臂上搭著外衣,另一隻挾著一把傘,食指和拇指則僵硬地挾著他的名片。他感到相比之下,這才是他對周圍事物真正認識的開端。他眼前的同伴給予他的歐洲印象,與他在利物浦https://read.99csw.com認識的「歐洲」不同,也與頭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既可愛又可怕、予人以深刻印象的街道不同。他們一同走了一會兒,他發覺她斜著瞧了他幾眼,於是便心想這是否意味著自己應戴上手套。他感到有些好笑,她給他提了一個頗具挑戰性的問題,這幾乎使他停下腳步。「你這麼喜歡這張名片,真叫人感動,可是你為什麼不把它收起來?要是你攜帶起來不方便的話,我樂意把名片收回。要知道印這些名片我花了不少錢!」
他再次靠在城樓的牆壁上,像是準備繼續聽下去。「那就幫我一把,不要再讓我這樣下去!」
「哦,」他回答道,「你從前不可能聽到我的名字。」但他有理由相信,她也許聽人說過他的名字。
她認真地聽他講,樣子很可愛。「哦,你可不能這樣!」
儘管斯特瑞塞毫不靦腆(他還很少像這樣),他的眼睛還是游移著,並不直視對方。他在談話時經常有這樣的舉動,但並不影響他侃侃而談。「我擔心你會發現我這人沒出息。」他們這樣一邊談,一邊走。她對他說,在她的同胞當中,她最喜歡的恰恰是那些最「沒出息」的人。在他們邊談邊走的過程中,還發生了若干令人愉快的小事,這些事儘管無關緊要,但對他說來卻很重要,並使整個氣氛顯得很愉快和諧。儘管如此,與將來許多事情密切相關的只是這場談話本身,因此我們不可能分散地描述許多事情。事實上,其中有兩三件事如不描述,我們將來也許會感到遺憾。在這業已擴展的小城邊上有一道腰帶般的城牆,它早已殘缺不全,但剩餘部分仍保存完好。一道有如腰帶的彎彎曲曲的城牆被擴展的小城分割成若干片段,但仍被熱愛文化的人們保存完好。它像一條窄帶,逶迤于城樓之間,這些城樓因多年無戰事,顯得完好如初。它時而有間斷之處,有時是一段拆除的城牆,有時是一個缺口。它時升時降,時起時伏,時而有奇特的轉彎,時而有異乎尋常的銜接。從城牆往下望,可以看見樸素的街道和三角牆屋頂,還可以看到教堂的塔樓和臨水的田野,以及那擁擠不堪的英國城市和井然有序的英國鄉村。斯特瑞塞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溢著難以言表的喜悅。與這深深的喜悅共存的是一些深深刻在他心中的印象。很久以前,他才二十五歲的時候,就曾經在城牆上漫步觀光。上次的經歷不僅沒有使這次遊覽減色,反而使他感到更饒有興味,過去的經驗也成為堪與他人共享的賞心樂事。和他共享這樂趣的應該是韋馬希,此刻他因此覺得欠了他朋友什麼似的。他一再看表,當他第五次這樣做時,戈斯特利小姐打斷了他。
「因為我有這麼多線索?這都要歸功於你!」她接著又說,「我剛才就是這樣對你講的,你卻認為這樣不對。」
「你是不是指那最壞的消息?」
「你說的完全正確。烏勒特人不敢肯定他應當享受。如果他認為應該的話,他就會享受。」斯特瑞塞繼續說,「可是沒有任何人教他如何享受,真是可憐啊。我卻不同,我有人教我。」
「哦,是的。」他回答道,「我那大名鼎鼎的朋友。他從莫爾文來,準備在此地同我見面。我認為他已經來了,可是他還得晚些時候才來。我很高興沒有讓他在這裏老等。你認識他嗎?」斯特瑞塞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是嗎?」她又把名片看了一遍,就像從來沒有見過它似的。「路易斯·蘭伯特·斯特瑞塞先生。」她念那名字時的口氣很隨便,就像是在念一位陌生人的名字。可是她又說她喜歡這個名字,「尤其是路易斯·蘭伯特,與巴爾扎克的一部小說同名。」
聽到這話,她不由得笑了起來,也許她覺得這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也許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巴爾扎克曾經描寫過許多城市,就是沒有描寫過馬薩諸塞州的烏勒特市。「你告訴我這個,」她回答道九_九_藏_書,「似乎是為了使別人一下子就知道最壞的消息。」
她繼續思索著,「你是不是在下命令?要我接受這項任務?你能不能完完全全聽我的吩咐?」
玻璃隔板后的那位姑娘從櫃檯的那一面遞給他一張印有他朋友名字的粉紅色便箋,並準確地念出他朋友的名字。隨後他轉過身來,發現大廳中一位女士正瞧著他,她似乎突然留意到他。她並不十分年輕而且也說不上格外漂亮,然而卻五官端正。他覺得最近曾見過她。他倆對視了一會兒,他這才想起,在昨天住過的那家旅館里,也是在大廳中,他看到她和一些曾和他同船旅行的人交談了一會兒。他倆其實並未交談一句話,他也不明白她臉上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以至於第二次見面馬上就能認出她來。她顯然也認出了他,這使人愈加感到神秘。她卻對他說道,因為偶然聽到他在詢問,因此便想不揣冒昧地問一下,他打聽的是否就是康涅狄格州米洛斯的韋馬希先生——美國律師韋馬希先生。
她並沒有氣餒。「可是你至少有這個意願,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可憐的斯特瑞塞長嘆一聲說道:「要是我能這樣就好了!問題就出在這裏,我做不到,永遠也做不到。」
他倆停下腳步,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中。在溜達的過程中他倆經常駐足,為的是更好地欣賞周圍的景物。此時斯特瑞塞背靠著古老的石壁凹處的較高的那一邊,面朝著教堂的塔樓。他倆此時所處的位置極佳,對面那紅褐色的高大建築群,歷歷在目,它呈方形,有著尖頂和卷葉浮雕等,首批歸雁正環繞著它飛翔。他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建築物了,這歷經整修的教堂使他覺得賞心悅目。戈斯特利小姐一直在他身旁,神色莊重,一副無事不知無事不曉的樣子,實際上她也有理由這樣。她同意他的說法:「你確實有人教。」她又補充道:「要是你讓我來教你就好了。」
「我明白了。」瑪麗亞·戈斯特利小姐看來對他所說的真的感興趣,「那麼你認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可是那小說寫得太糟了。」
「嗨,你說對了,」他笑著說,「這是烏勒特人的失敗,那確實是有共同性。」
她停頓了一會兒,不知說什麼好,最後答道:「用不著酬謝。」並叫他繼續遊覽。
「我也這樣想,可是這正是我害怕的原因。如果我不信任你,倒也罷了,可我才二十分鐘,就完全落入你手中。我敢說,」斯特瑞塞接著說,「你干這事是駕輕就熟,可對我說來這太新鮮了,太不一般了。」
他們往前走,過了一會兒,儘管他還在想她剛才說的那番話,他又把表掏了出來。他的動作是機械的、無意識的,在她那不同凡響的機敏和憤世嫉俗的態度面前,他顯得有點不自在。他瞧著表,卻什麼也沒有看見。隨後他聽見他的同伴說了些什麼,他仍然沒有回答。「你真的怕我?」她又問道。
一刻鐘以後他下樓來,他的女主人懷著好感瞧著他。她看到的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年紀不過中年(五十五歲),身材瘦削,顯得不太結實。他的面容最引人注目之處是那張毫無血色的棕色臉膛、濃重而下垂的典型的美式鬍鬚、未見稀疏但已花白的頭髮,以及平直而精緻的隆起的鼻樑——上面架著一副眼鏡。從鼻孔到下巴,順著髭鬚的曲線,有一道不同尋常的深而長的刻痕,那是時光之筆留下的痕迹,給這張優雅的臉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細心的觀察者會注意到這一切給斯特瑞塞的女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花園裡等著他。她戴著一雙非常輕軟而富有彈性的手套,看來為這次約會精心地打扮過。他穿越一小塊平整的草地,在英國淡淡的陽光中朝她走來,他的衣著不那麼講究,看來在這樣的場合,他應以她為表率。這位女士外表質樸而典雅,儀態端莊而大方,這立刻給她的同伴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感到這是一種從未見過https://read.99csw•com也難以分析的風度。他還沒有走到她跟前,便在草地上停了下來,佯裝在他的外套的口袋中摸一樣忘記攜帶的東西。實際上他這樣只是為了爭取一些時間。斯特瑞塞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他感到當前的自己與過去的自己完全脫節,而且他的真實的自我感覺只是產生於此時此地。其實這種感覺始於樓上,當他站在那個遮住了窗戶,因而使室內變得更暗的穿衣鏡面前時。他仔細地打量著自己,很長時間他都沒有這樣做了。他覺得對自己的樣子不滿意,隨後又自我安慰地想關鍵在於怎樣想法補救。他準備到倫敦去,因此帽子和領帶再等一下買也不遲。撲面而來的是他這位見多識廣、博採眾長的朋友的風度,這種風度難以分析,就像是在一場玩得很漂亮的遊戲中朝他擲來的球,而他也同樣乾淨利落地接住了它。就像他倆開始交談時那樣毫無虛飾,毫不轉彎抹角,他可以把對她的印象歸納如下:「她顯得優雅得多!」如果他沒有接著說「比誰顯得更優雅」,那是因為他十分清楚為什麼要這樣比較的原因。
覺察到他戲謔的話語中所包含的警覺意味她不禁笑了起來。「那麼你就更應該去問了,是不是?倘若你擔心我的名譽會受影響(因為別人看見我同一位紳士在一塊兒走,而那位紳士卻不知道我姓甚名誰),那你就放心好了,因為我毫不在乎。這是我的名片,」她接著說道,「我還有些事需要告訴服務台的人,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可以仔細瞧瞧這張名片。」
斯特瑞塞只能十分驚訝地靜靜地聽著,考慮何時插話為好。「儘管你對客人們如此之好,很難說你這樣做是出於愛心,」他停了一會兒,「我應該怎樣酬謝你?」
這時他方才明白,她誤認為他手中那張名片是她給他的名片,而他手持名片走路的方式則使她想到一邊去了。到底她想了些什麼,他卻無從知曉。於是他便像奉還一樣把名片遞給她,她一接過它,便覺察到區別。她瞧著它,停下腳步,並向他道歉。「我喜歡你的名字。」她說道。
「哦,簡直是糟透了!」
他感到十分驚奇。「去問你是誰?在那位坐在高處的姑娘親眼看到我們如何互相認識之後?」
斯特瑞塞一到達旅館,便首先打聽有無他朋友的消息。當他得知韋馬希要晚上才能抵達旅館時,他並沒有感到怎樣的不安。問事處的人遞給他一封電報,那是韋馬希發來的,並付了回電費,上面說要求預定一個房間,「只要安靜就行」。他們預先商定在切斯特而不是在利物浦見面,現在看來此協議依然有效。出於某種考慮,斯特瑞塞沒有堅持要韋馬希到碼頭來接他,他們見面的時間也因此推遲了數小時。同樣的原因也使他覺得等待不會使自己感到失望,不管怎麼樣,他們至少可以共進晚餐。而且即使他不考慮自己,僅僅為韋馬希著想,他也不必心存憂慮,因為他們在此之後有的是見面的時間。我剛才提到的安排是這個剛登岸的人出自本能考慮的結果,因為他敏銳地感覺到,儘管與老友久別重逢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當輪船靠岸時,首先看到的就是老友的臉,而不是歐洲的其他景物,畢竟會令人感到掃興。斯特瑞塞的若干擔心之一就是害怕老友的形象會過多地出現在歐洲的景物之中。
聽到他的呼籲,她因為高興而流露出欣喜之色,但她似乎把這看成是一個是否馬上行動的問題,因此顯然在考慮怎麼辦。「不再等他了?不再和他見面?」
「我是那個地方的人。不管怎樣,你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今後若有什麼事情發生,你就不會怪我對你不開誠布公。」
他倆將再次穿過旅館大廳到街上去,此刻她提出一個問題:「你查詢過我的名字沒有?」
「哦,我知道!」斯特瑞塞說。
「哦,我查詢過,你剛一離開我,我就到服務台問你的名字。你也去問問我的名字,這樣不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