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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斯特瑞塞等待著。「然後呢?」
他們的老關係總是存在的,那是烏勒特的年月的結果。但是那種關係——這是最奇特的一點——和眼前室內的氣氛毫無共同之處。作為孩子,作為待放的「花|蕾」,爾後又作為漸開的花朵,瑪米曾經無拘無束地為他開放過,那是在家鄉那些幾乎總是敞開著的門廊里。他對那時的她的記憶是她起先十分領先,後來十分落後——那時他曾一度在紐瑟姆太太的客廳里舉辦過英國文學的講座(噢,想想紐瑟姆太太的和他自己的那些歷程!),還有茶點,還要考試——而最後又再次遙遙領先。但是他記憶中同她並沒有多少接觸,因為在烏勒特的世界里,最鮮嫩的花|蕾是不會和冬季最乾癟的蘋果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這孩子給他的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光陰多麼不留情。他被她玩的鐵環絆住腳不過就是昨天前天的事,而現在,他對不尋常的婦女的體驗——這體驗似乎是註定要不尋常地增長起來——在這個下午覺得他要做好準備,打起精神,來迎接她了。總之,她有許多話要對他講,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引人矚目的漂亮女子會有這麼多話要對他講。這一點的證明是,看得出來,十分清楚,她不能對任何別的人講。她有些話不能對兄嫂講,也不能對查德講。他可以想象如果她還在烏勒特,出於對後者的年齡、地位、見地的極大尊重,她或許會告訴紐瑟姆太太。而且,這事情一定涉及他們全體。事實上,正是由於他們都十分關注,她才如此小心。所有這些在五分鐘里在斯特瑞塞眼裡都顯得異常真切,將一個失卻一切樂趣、唯有小心翼翼的可憐少女呈現在他面前。他一陣衝動,覺得對一位身在巴黎的漂亮女孩,這種處境實在不應該。在這印象之下,他於是用一種有意假裝出的輕快步伐向她走過去,彷彿他才剛進房間里來。聽到聲音,她驚覺地轉過身來。也許她剛才是在想著他,但此刻她表現出的卻是輕微的失望。「噢,我還以為是彼爾漢姆先生來了!」
「如果那樣,你會告訴她嗎?」
斯特瑞塞想了一會兒。「所以,最終大家都會滿意的?」
瑪米紅了臉,擺出她最得體的接待客人的神態,做出高深的樣子,說:「戀愛中的男人總是可愛的。」
「唔,然後么——紐瑟姆先生。」
然而奇怪的卻是,當他這樣地觀察、思考之後,他卻並沒有利用這有利的時機,而是退回到房間裏面。他又在那裡面踱了幾分鐘,似乎他需要考慮新的情況,似乎他原先關於薩拉的想法已經失去意義了,因為,坦白地講,看見這女孩子沉浸在孤獨之中,的確是有特殊的意義的。這裏面有某種東西以以前不曾有過的方式深深觸動了他,彷彿它悄悄地、然而卻執著地向他傾訴,而且彷彿每次他停在陽台旁,看見她仍然毫無知覺時,它的聲音都變得更加迫切。顯然,她的夥伴們分頭外出了。薩拉一定是同韋馬希到什麼地方去了,查德一定同吉姆一道走了。斯特瑞塞絲毫不去懷疑查德是不是和他的「好朋友」在一起。他寧願向好的方向,設想他是在從事這樣的活動。假如他不得不向某個人——例如向瑪麗亞——提起的話,他可以用更高雅一些的字眼來形容它們。隨即他又想到,在這樣的天氣把瑪米一個人留在這上面,不管她多麼會面對魯第雷沃里路產生靈感,為自己想象一個美好read.99csw.com的巴黎作為替代,都是不是高雅得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我們的朋友現在意識到——而且,彷彿隨著他意識到這點,紐瑟姆太太那強烈而執著的意志也突然間如同氣泡爆裂一般變成了稀薄的空氣——其實他一直感覺到這位年輕女子身上有種奇特的捉摸不定的東西,現在他終於可以給它加上一種解釋了。他以前至多只是覺得這摸不透的東西是種著迷的狀態,哦,可愛的著迷——但現在,彷彿隨著一根彈簧的觸動,它才剛剛落到了位置上。它表明了他們之間有某種溝通的可能,只是因為耽擱和其他偶然的原因才沒有實現——他們之間甚至有可能存在某種尚未得到承認的關係。
「最後才是。」她始終保持著心平氣和的神色。
兩人的談話中,這句話便算是離她有可能愛上了查德這個意思最近了,但對斯特瑞塞來說,這也就夠了。他毫不懷疑,不管她是不是愛上查德,他都揭開了眼前這位女子性格中寬宏的一面,現在他只要證實這一點。三十歲的瑪米可能有些胖,甚至可能顯得太胖;但在眼前這樣的時候,她總是那個會表現出公平和善意的人。「如果我再多和她見見面,我希望我會有這樣的機會,我想,她會更喜歡我——她今天就顯得喜歡我——會想要我告訴她的。」
斯特瑞塞停頓片刻,心裏在想自己該不該送給她一點愉快,告訴她他發現她比他想象得到的還要可愛——不過他並沒有停頓很久,因為他又告訴自己,即使這個對她有什麼意義,她也許自己已經看出來了。於是他大胆地問了另一個問題——但話才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顯得像是接著她剛才的話說的。「可是德·維奧內小姐就要結婚了呢——我想,這個你該聽說了吧?」
這話讓他又笑出聲來。「可是你知道呀!」
「小女孩會有事?噢,可我並不是小女孩呀。我是個又胖又粗又笨的大女孩。我不在乎,」她笑笑說,「不管有什麼事。」
這話一時間使我們的朋友頗覺意外,使得他的內心活動一時間陷入混亂。但我們還可以補充說,他很快又恢復了他內心的秩序,而且,若干新鮮的想象的花朵還可以同時開放。小彼爾漢姆——既然她在等小彼爾漢姆,雖然這有些莫名其妙——看來是遲到了,這情形正好可供斯特瑞塞利用。兩人在陽台上待了一會兒便一起回到房間里。在那用金色和深紅色裝飾得十分優雅的環境里,在別的人都不在場的情況下,斯特瑞塞度過了40分鐘時間。這段時間即使他自己在當時看來,在那十分奇特的環境下,也遠遠算不得他最悠閑的時光。不錯,既然那天他那樣衷心地贊成瑪麗亞關於離奇情境可以使色彩更豐富的言論,那麼這裏就有點兒東西——它可以說是在一次突發的洪水中漂到他面前來的——可以加進他的問題去,而且肯定沒有使它變得更加簡單。不消說,他要到後來細細回想的時候才會知道他當時的印象是由多少成分合成的,但當他和那位迷人的女孩在一起坐著的時候,他仍然感覺到了信心的明顯增長。不管怎麼說,她的確迷人。她的迷人並不因為她那顯而易見的隨便舉止和滔滔不絕的言談而減色。他明白,要不是他覺得她很迷人,他對她的印象便有可能要用「滑稽」之類的字眼來形容,但不管怎樣,他還是認為她很迷人。是的九_九_藏_書,她是滑稽的、美妙的瑪米,而她自己全然沒有知覺。她待人親切友好,她像個新娘——雖然從來不見新郎,至少他沒有發現過。她容貌端正,體態豐|滿,待人隨和而且十分健談。她態度溫柔甜蜜,親切得幾乎有些過火。如果可以作這樣的區分的話,我們也許可以說她的衣著打扮不像少女,倒更像個老婦人——假如斯特瑞塞能夠想象出一個愛打扮的老婦人的話。她那髮型也同樣過於複雜呆板,缺少一種漫不經心的青春氣息。她帶著鼓勵的神色微微前傾的姿態里透出一種成熟|婦人的韻味,而且在這種時候她還會把修剪得異常仔細的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身前。這一切造成了一種感覺,彷彿她總是在「接待」,重又讓人覺得彷彿她總是站在兩道窗戶之間,在盛冰激凌的碟子的叮噹聲的包圍之中,讓人甚至可以想象來賓們被逐一通報的情景,那些布魯克先生和斯魯克先生們,成群結隊,都是一路貨色,而她全都樂意「接見」。
「噢,沒有必要那樣——他同她要好得多,謝天謝地,我自己及時發現了這點。他完全為她神魂顛倒了——如果不是那樣,連我也會替她不平的。她太可愛了。」
她終於遲疑不答,但只有短暫的一瞬。接著,她說了關於他們之間的問題的稱得上最坦白的一句話。「我想我可以代表我自己。我會滿意的。」
斯特瑞塞不禁笑起來。「難道德·蒙布倫先生已經在戀愛中了——同你?」
他懷著這樣的心情在房間里小心地兜了一陣圈子,突然又停了下來。房間的兩個窗戶都向陽台開著,這時他才瞥見一扇窗戶的玻璃里有顏色的折光,而且立即認出那是婦人的衣裙。原來陽台上一直有人,只是那人剛好站在兩個窗戶中間他看不到的地方。而從街上傳來的喧鬧聲又掩蓋了他進門和在房裡走動的聲音。假如她是薩拉,那他馬上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只需一兩步,他就能引她來解脫他無益的緊張。即使得不到別的,至少他也可以從打破僵局中得到一些快意。幸而旁邊沒有人看見——因為事關他的勇氣——他即使在準備好了這麼充足的理由以後,也仍舊保持著沉默。他當然是在等著波科克太太,等著聽她對自己命運的宣示。但是在請她開口以前,他必須重新鼓起勇氣——他現在在窗戶的掩護之下,既不前進也不後退,便是為了這個目的。表面上他是在等薩拉更多地現身出來,他就好為她效勞,而她的確更多地現身出來了,只不過,非常幸運地,她最後被證明剛好是一位和薩拉相反的人。陽台上那人原來根本不是薩拉,在又一瞥之下,那姣好的背影微微變動了一下姿勢,證明了她是美麗的光明的毫不知覺的瑪米——瑪米獨自在家,瑪米在以她自己天真無邪的方式打發時光,總之,瑪米在受到不應有的冷落,然而瑪米卻顯得饒有興味,十分專註,惹人憐愛。她兩手搭在欄杆上,正全神注意著下面街上的動靜,讓斯特瑞塞有機會從旁觀察她,同時思考幾件事情,而她卻不會轉過身來。
「首先是她母親。」
於是,他們談論除查德而外的一切,兩個人完全弄明白了瑪米和薩拉、吉姆不同,她十分清楚他現在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完全弄明白了她對他身上發生的變化了如指掌,而且她希望斯特瑞塞知道她會多麼小心地保守秘密。他們極其自然地談起烏九九藏書勒特——彷彿他們還沒有機會談過。這談話實際上的結果是使他們把這秘密保守得更嚴。慢慢地,斯特瑞塞覺得這一個小時帶上了一種奇特的憂傷而甜蜜的意味。彷彿是由於他對自己早先有失公正的懊悔,現在他對瑪米的態度以及他對她的重要性的看法都完全改變了。猶如一陣覺察不到的西風的吹拂,她喚醒了他對家的思念,使他重新產生了一種渴望。一時間他幾乎真的竟覺得自己彷彿是與她一同被困在某處遙遠而陌生的海岸,在不祥的沉寂籠罩之下,在觸礁的船拋撒的奇特的落難人群之中。他們短短的會面就彷彿是在珊瑚礁上舉行的野餐,兩人面帶憂傷的微笑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來回傳遞、分享著搶救出來的一點點淡水。斯特瑞塞感覺尤其強烈的是他相信他的同伴真的十分清楚——如我們曾經暗示過的那樣——她現在的確切位置。她的位置十分特別,只是關於它她決不會透露一個字,那無論如何是他應當自己去思考的事。而這也是他所希望的,不如此,他對這位女孩的興趣不會完整。同樣,不如此,她理應得到的讚賞也不會完美無缺——他確信他對她觀察得越多,他對她的自尊也應當看得越多。她自己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但她十分明白她不要什麼,而正是這一點幫了她的忙。她不要的是什麼呢?——暫時不知道答案,這使她這位老友失去了一份樂趣,因為,假如能瞥見哪怕一點,也一定會令他興奮不已。她溫和而有禮貌地將那答案掩藏起來,又彷彿作為補償般地用其他的事情來安撫他,轉移他的注意力。她談她對德·維奧內夫人的印象——對那位夫人她曾經「聽到過那麼多」;她談她對讓娜的印象,她曾經「非常非常」地想見那位小姐一面。她親切而輕鬆地談起下午早些時候的經歷,他聽了卻絲毫不感到輕鬆:她和薩拉就在那天下午,在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而耽誤了許多許多時間——主要是——永遠是——為了買衣服,可惜衣服卻不能永遠不舊——之後,她們去拜訪了柏利西路。
斯特瑞塞猶豫一下才說:「就算她墜入情網,也照樣可愛?」
「讓她母親滿意,你是這意思嗎?」
兩天又過去了。這天斯特瑞塞來到波科克太太的旅館,被引進那位女士的客廳時,還以為那位替他通報后便退出去的侍者是弄錯了。主人們不在房裡,房間顯得空空的,只有巴黎的房間會給人這種感覺:在某個晴朗的下午,那繁忙都市的喧囂從外面隱約傳來,在室內稀疏的擺設之間遊盪,而夏天的氣息卻在某個冷清的花園裡徘徊。我們的朋友猶疑地環視四面,從一個擺放著採購來的東西和其他物品的小桌上注意到薩拉有著——沒有依靠他的幫助——最新一期的粉紅色封面的《評論》;他還注意到瑪米顯然從查德那裡得到一件禮物,一本弗羅芒坦的《歷代藝術大師》,因為他在書的封面上寫上了她的名字;他還看到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面熟悉的筆體使他停了下來。這封由一位銀行家轉給波科克太太、在她外出時送來的信,此刻也成了一種證明。它還沒有被打開這一事實只是突然賦予了它一種奇怪的魔力,使得那寫信的人的影響力顯得更加強大。它充分地表明紐瑟姆太太在將他禁閉的同時卻在多麼大方地寫信給她的女兒——這封信毫無疑問是很長的,這件事給他的影響如此強烈,以至九-九-藏-書於他屏住呼吸,在原地一動不動站了足有幾分鐘。在他自己的旅館、自己的房間里,他有幾十封同樣筆體的厚厚的信。此刻在這裏重新看見那久違的字跡不由又實實在在地觸動了他現在常常問自己的那個問題,即他是否已經不可挽回地被剝奪了資格。在這以前,她那有力的下垂筆畫還不曾給過他這樣明確的印象,但在眼前的危機中,它們不知為什麼卻代表著那寫字的人不可違抗的意志。簡單地說,他看著眼前薩拉的姓名和地址,彷彿他瞪眼盯著的是她母親的面孔。隨後他又將目光移開,彷彿那面孔拒絕放鬆表情。然而既然他的感覺是彷彿紐瑟姆太太更強烈地存在於這個房間里而不是相反,而且彷彿她也覺察到——鮮明而痛苦地覺察到——他的在場,他就覺得彷彿有個無聲的命令要他不要走開,不要作聲,要他留下接受懲罰。所以他便接受懲罰,沒有離開——他悄然地無目的地在房間里四處走動著,等著薩拉回來。只要他等下去,她一定會回來的。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感受到她讓他受焦慮不安的折磨是多麼成功。不容否認,她具有一種值得稱道的——從烏勒特的立場而言——本能,懂得如何置他于被動的地位。他滿可以說他不在乎——說她愛什麼時候打破僵局便什麼時候打破,要是她願意,永遠保持這局面也可以,說他沒有什麼需要向她坦白的。事實是,他日復一日地呼吸著的這令人窒息的空氣,迫切地需要澄清,他時時渴望著加速這澄清的來臨。他毫不懷疑,如果她能幫個忙,就在現在對他來個突然襲擊,那麼在衝突過去后就會出現某種澄清的場面。
「你是說你知道可憐的讓娜不明白她自己是怎麼了?」
她並不反對。「噢,不錯,我什麼都知道。」她坐在他面前,摩挲著自己光滑的手,竭力保持著姿勢——只是兩肘似乎稍稍向外伸得太遠,這一瞬間斯特瑞塞的印象是,所有的人,事關他們自己的時候,似乎都很蠢。
然而,假如所有這些便是她的滑稽之處,假如最滑稽的莫過於她那種美妙的善意和親切——連這一長串形容詞都使人將她想象成將近中年的乏味婦人——和她的嗓音之間的極不協調的對比,因為她的嗓音仍然相當單薄、自然,毫不做作,完全是一個十五歲少女的音色,那麼,在十分鐘過去以後,斯特瑞塞卻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安靜的尊嚴,它使得她身上的特質變得協調起來。如果說這種安靜的尊嚴,這種在寬大的——寬大得過分的——衣裙幫助下造成的幾乎超過慈母的形象——如果這就是她希望得到的效果的話,那麼,她這種追求理想的方式還是可以讓人喜愛的——一旦人找到了關係的話。而今天下午拜訪她的這位客人的重要收穫,正好是他剛剛找到了關係。它使得他度過的這短短的一小時擠滿了各種混雜的印象,變得如此不尋常。他開始很快地發現,她——不錯,也許有人會說,居然會是她!——是站在紐瑟姆太太最初的使者一邊的,是和他一路的,這正是關係的標誌。她是站在他的利益,而不是站在薩拉的利益一邊的。過去這些日子里他在她那裡覺察到、幾乎可以觸摸到的,正是這種關係的跡象。她終於到了巴黎,親身處於事件中央,直接面對事件的英雄——斯特瑞塞當然指的是這個查德,而不可能指別的人——她最終加入了另一個陣營,https://read.99csw.com而且是以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方式。在她心靈深處早就在悄悄地發生一些變化,而當她本人確切地知道自己內心已經發生了什麼變化時,斯特瑞塞也已覺察到了這一場無聲的戲。換句話說,當她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位置時,他也看出來了。而現在他看得更加清楚,雖然關於他的尷尬處境兩個人之間並沒有交換一句直接的言語。在他和她一起坐著的時候,起初有一會兒,他還在想她會不會打破沉默問起他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通向那個問題的門始終奇怪地半開著,以至於他準備著隨時看到她——看到任何人——從那裡闖進來。然而,自始至終,她態度友好親切,談吐機智,非常識趣地停留在門外。似乎她無論如何要表明她可以和他打交道,而不會被證明是——怎麼說呢,是無足輕重的。
提到這位先生的時候她居然這麼平靜,簡直讓他產生了一種崇高的感覺。「最後才是德·蒙布倫先生?」
他發現自己剛才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噢,當然,那位先生就在那裡,德·蒙布倫先生,德·維奧內夫人把他介紹給我們來著。」
她笑笑,使他覺得瑪米不愧是美妙的瑪米,她自有巧妙的回答:「她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墜入情網了。」
「肯定會的。我會對她講,她的問題在於她過分地想要做得對。對她來講,做得對的意思自然是,」瑪米說,「要讓人滿意。」
短短的一句話的確表達了豐富的意思,它清楚地敘說了她是如何和多麼願意幫助他。簡單說,它將這消息無保留地交給他,任憑他隨自己的意思去利用,以達到他自己的目的——與她毫無關係的目的——而她只是做一個耐心的、信任的旁觀者。它將這一切傳達得如此充分,他覺得自己接下來要用最後一點點坦白對她表示欽佩。表示欽佩幾乎有責備她的嫌疑,但除此而外,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讓她明白他有多麼明白了。他伸手道別,一面連聲說:「了不起,了不起,太了不起了!」說完,他離開了她,讓她繼續了不起地等小彼爾漢姆到來。
聽了這些名字,斯特瑞塞不由微微有些臉紅,他竟然不能首先提到它們——而他卻又不能解釋為什麼聽見它們會不自在。瑪米使得它們聽來很輕鬆,這是他不可能辦到的,但她一定為此付出了比他無論如何要高的代價。她是在談到查德的朋友時提到這些名字的,查德的特別的、高貴的、令人艷羡、令人嫉妒的朋友,她用極其優美自然的神態說出,儘管她以前聽說過她們——她沒有說是在哪裡和如何聽說的,這是她的一點個人色彩——她還是感到她們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對她們讚不絕口,她用的是烏勒特的方式——這使得烏勒特的方式在斯特瑞塞眼裡又顯得可愛起來。他還從來沒有像當他神采飛揚的夥伴宣稱柏利西路的兩位女士中年長的那位的魅力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當她接著又斷言年輕的那位絕對稱得上完美無瑕簡直就是個迷人的小妖精的時候那樣,覺得烏勒特的方式有著這樣豐富的內涵。她這樣談論讓娜:「她不應當有任何事——她現在這樣就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只要稍微碰一碰,就會破壞了她的美,所以絕對不可以有人去碰她。」
「他是不是很可愛?」
「唔,可是在這裏,在巴黎,」斯特瑞塞說,「小女孩們卻偏偏有事。」說完,為了配合當時的玩笑氣氛,又說,「難道你自己對這個還沒有親身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