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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韋馬希抬頭望著他,彷彿是從山腳下向上仰望。「我不知道我是否真應該去。」
「我不知道她的任何私事,」韋馬希儘可能果斷地說道,「雖然我相信她的行動與我最尊崇的東西完全一致。」這話說得相當果斷,但仍掩飾不住其虛假——因為言不由衷,要傳達如此令人遺憾的內容。斯特瑞塞愈來愈感到他知道韋馬希如此否認的一切,而他所受的小懲罰正是這樣註定他撒第二個無關緊要的小謊。報復心最強的人能將別人置於什麼樣的尷尬境地呢?最終他從三個月前他肯定會被卡住而穿不過的通道里擠出去了。「波科克太太可能已做好準備回答你對她提出的任何問題。不過,」他接著說,「不過……」他結結巴巴地支吾道。
他很有勇氣,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讓斯特瑞塞自己去找出它們之間的聯繫。「紐瑟姆太太給她女兒的電報是吩咐她立即歇手嗎?」
韋馬希一直戴著寬大的巴拿馬草帽。由於此時他離門更近,在帽檐的遮掩下他最後投來的目光又變得暗淡起來而且含有警告的意味。「我也知道!聽我說,斯特瑞塞。」
「那正是你自己的機會和優勢,同樣,」斯特瑞塞說道,「我也的確以自己的方式做出了貢獻。我知道我在幹什麼。」
早晨他從來不會很晚才起床,但這天早晨他起來時發覺韋馬希已經外出回來了。韋馬希往幽暗的餐廳里探望了一眼后,便走了進來,其舉止不像平常那樣隨便。透過通向院子那一邊的玻璃窗,他已看清楚室內別無他人。此時他那漂亮的身影似乎充塞了整個房間。他穿著夏裝,除了他那白色背心顯得多餘而且過分肥大之外,整套裝束對於襯托他的表情頗為有利。他戴著一頂他的朋友在巴黎還不曾見過的草帽,他的衣服紐扣眼裡插著一朵非常新鮮、美麗的玫瑰花。斯特瑞塞一眼就猜出了他早晨的經歷,提早一小時就起床了,在細雨淋淋的早晨,巴黎夏季最美妙的時刻里,因浪漫經歷而流動不安,一定是同波科克太太一道去花市逛了一趟。在對他的這番想象中,斯特瑞塞確實知道,這是一種容易引起嫉妒的快樂。當他站在那兒時,他們原來的位置似乎正好打了一個顛倒。由於命運突然更迭,此時烏勒特來客的情緒相當消沉。這位烏勒特來客感到納悶,不知道當初他眼中的韋馬希,是否像此時出現在他面前的韋馬希那樣精神抖擻,得意揚揚。他記得在切斯特時他的朋友就對他說過,韋馬希的神態並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疲憊,然而肯定沒有任何人比韋馬希更不在乎衰老的威脅。無論如何斯特瑞塞絕不像那偉大時代的read•99csw.com南方農場主——這些人最生動的形象特徵便是他們的黑褐色面孔和寬大的巴拿馬草帽。這想法使他感到很有趣,他進一步猜想,在韋馬希看來,南方農場主這類人是薩拉喜愛的對象。他相信,她的情趣與購買這種草帽的念頭正好一致,與她纖細的手指賜贈那朵玫瑰花一點也不矛盾。好像事情發生得很奇怪,他突然想到他從來不曾聞鳥鳴而早起,同一位美麗迷人的女士一道逛花市。這位女士既不可能是戈斯特利小姐也不可能是德·維奧內夫人。實際上,他絕不可能一早起身去尋求艷遇。他突然想起這才是他的一般情況:他總是坐失良機,只因為他天性如此,而別人卻能抓住時機,因為別人的天性與他的恰好相反,但是別人卻顯得有節制,而他卻顯得貪婪,別人赴宴大飽口福,而最終卻由他來結賬付款。他甚至會為他不大認識的人去上斷頭台。他覺得此時彷彿就像是站在斷頭台上一樣,而且對此感到很高興。他之所以這樣,好像是因為他急於上斷頭台,他之所以這樣,好像是因為韋馬希如此得意揚揚。已經證明獲得成功的是他為了健康和改換環境而做的旅行,這正是斯特瑞塞希望看到的,為此他仔細計劃,竭盡全力。這一事實經他同伴的口而被吹得天花亂墜,其言辭中洋溢著令人感到溫暖的仁愛之情,彷彿是積極鍛煉所呼的暖氣,而且略帶急促、活躍的氣息。
斯特瑞塞一邊拍了拍他的肩頭,一邊向他道謝,卻避而不答他被邀請與波科克一家同行的問題。他表示很高興又看見他如此英勇無畏、無拘無束地一往直前。事實上,他幾乎可以說是當場就向他道別:「在你動身前我自然還會見到你,同時我非常感謝你把告訴我的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到。我將在那庭院里來回漫步——最近兩個月以來,我們常在那可愛的小院里隨著我們情緒的波動而徘徊,意氣昂揚或萎靡不振,猶豫不決或勇猛向前。請你告訴她,我將在那兒焦躁不安但興奮異常地等候,直到她到來。別擔心把我和她留下,」他笑道,「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傷她的感情。我認為她也不會傷我的感情,我的處境早就使我不計較傷害了。而且那也不是你所擔心的事——不過別作解釋!我們的情況都很好,這表明我們冒險取得成功的程度有多大。我們以前的情況似乎並不好,但是從總體來看,我們很快就取得了進展,我希望你們在阿爾卑斯山玩得愉快。」
「是呀,我告訴她你在等待。而她也一直在等待呢。」他這話的奇特方式和語調表明,這是一個和藹可親、九*九*藏*書熱情懇切、花言巧語的新韋馬希,這個韋馬希接受了一種與他所背叛的任何意識都不相同的意識,而且實際上是由這種意識不知不覺造成的。他只是沒有時間仔細勸說而已,而斯特瑞塞過一會兒才會明白其原因。但是與此同時,我們的朋友想指出波科克太太採取的頗為寬宏大量的步驟,以便他反駁一個尖銳的問題。事實上,消除尖銳的問題是他自己的最高目的。他注視著他的老同道的眼睛,這雙眼睛從來不曾以如此默默無言的方式,向他表達如此友好親切的信賴和充滿善意的忠告。他臉上流露出他們彼此都理解的每一種表情,這些表情分別出現,而且最後都完全消失了。「不管怎麼說,」他補充道,「她就要來了。」
剛才還顯得憂鬱的眼神在他同道的眼睛里暗淡下去了,但這種眼神漸漸消失的方式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它裏面混雜著另一種意識——可以說是被花朵掩埋住了。此時他實在為它感到惋惜——可憐的、親切的、熟悉的、憂鬱的眼神啊!某種簡單、明白、沉重而又空虛的東西從那眼神里消失了——他藉以熟知他朋友的某種東西不復存在了。沒有偶爾發作的聖怒,韋馬希將不會成為他的朋友,然而爆發聖怒的權利(這在斯特瑞塞看來是不可估量的珍貴)卻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喪失在波科克太太的手裡了。斯特瑞塞還記得,他們剛在這兒住下不久,就在這同一個地點,他懇切地、預兆不祥地突然叫道:「放棄吧!」他記得如此清楚,以至感到他差一點兒就會同樣叫出聲來。韋馬希玩得很愉快(這事實令他難堪),他當時在那兒享樂,在歐洲享樂,在他一點也不喜歡的環境的庇護下享樂。所有這一切都將他置於一種尷尬的境地,使他無任何出路可尋——至少根據莊重的舉止要求來判斷,他無任何出路可尋。幾乎任何人(但可憐的斯特瑞塞除外)都會採取這樣的方式:不承擔任何責任,而只是竭力進行辯解。「我不直接去美國。波科克先生和他的太太以及瑪米小姐打算在返回之前做一些旅行。最近幾天我們談起如何結伴同行。我們決定在一起會合,于下月底乘船回國。不過我們明天就要出發去瑞士。波科克太太想觀看風景,她還有很多地方沒有遊覽過。」
「一刻鐘前我在波科克太太住的旅館里同她分手。她要我告訴你,她有話要說,或者以為你可能有話要說。因此我問她為什麼不直接來呢,而她卻說她還沒有來過我們這個地方。於是我便自作主張地對她說,你見到她一定會非常高興。因此,你最好留在這兒等她到來。」
「你https://read•99csw•com對她幫助很大。」
「不過什麼?不要向她提太多的問題?」
「放棄吧!」然而這話的語氣沒有往日那麼強烈,它沒有留下一點兒餘音,便隨著他離開房間而消逝了。
韋馬希說此話時帶有嚴肅告誡的口氣。斯特瑞塞站在那兒,知道他必須採取欣然接受禮品的態度。這禮品就是親愛的老同道韋馬希自以為他已預見到的、因不能全部享有而略感心痛的機會,因此他像是把它放在小銀餐盤上那樣,熟練而靈巧但毫不炫耀地奉獻給他,而他則要鞠躬、微笑、接受、使用並表示感謝,但沒有人要求他卑躬屈膝而喪失尊嚴(這正是最好不過的一點)。難怪這老兒童容光煥發、得意揚揚。有片刻時間斯特瑞塞感到彷彿薩拉就在外邊來回走動。難道她是在停車門廊邊徘徊而讓她的朋友這樣輕率地為她開道嗎?他將會見她並且容忍這一點,那麼一切事情的結果都會是圓滿的。與其說他懂得任何人的意思,倒不如說他根據這種表示得知紐瑟姆太太所採取的行動。一切消息都從薩拉傳至韋馬希,但卻從薩拉的母親傳至薩拉,而且毫不間斷地傳到他那裡。「有什麼特殊情況出現而使她下定了決心嗎?」過了一會兒后他問道,「她聽見什麼意外的消息從家裡傳來嗎?」
「離開?這出乎意料。」
斯特瑞塞一點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有什麼優勢(任何可以算得上是優勢的東西),不過此時他生平第一次高興地感到他獲得了優勢。他不知道(這很有趣)他是否像那些傲慢無理的人那樣有這種感覺。「我向你擔保,我將樂於接受任何解釋。我將樂於接待薩拉。」
這是米洛斯自己的聲音在傾訴他的良心,但卻軟弱無力,模糊不清!斯特瑞塞突然為他感到慚愧。他冒昧地說道:「恰恰相反,你應當去,朝一切令人愉快的方向走去。這些時間都很寶貴,在我們這樣的年紀很可能不復再來。不要到了明年冬天在米洛斯時才自嘆沒有勇氣遊覽這地方。」見他的同道表情古怪地圓瞪兩眼,他又說:「別辜負波科克太太。」
雖然根據韋馬希的習慣這話說得有一點兒嚴肅,但是也相當客氣。不過斯特瑞塞很快就感覺到,這語氣輕鬆的話語中還包含著別的意思。它是理解已被承認的看法的第一條途徑:它使他的脈搏跳動加快,它最終不過意味著如果他不知道他的處境,那麼他只能責怪自己。他已經吃完早餐,便拋開此事,站起身來。有很多令人吃驚的事,但令人懷疑的事卻只有一樁。「你也留在這兒嗎?」韋馬希的態度先前有些模糊。
「不辜負她?」
「但她為什麼沒有實行這個read.99csw.com計劃呢?她每天都與我見面,只要她提出什麼時候來就行了。我一直在等啊等啊。」他說這話的聲音非常清脆嘹亮,令人大為感動。
韋馬希顯得頗為寬宏大量,然而傷害已經造成,他不禁臉紅起來。「別做任何你會感到後悔的事。」
就在這一周之內的一天早晨,當斯特瑞塞發覺這一切最終真的落到他頭上時,他立即感到如釋重負。這一天早晨他知道將會有事情發生——他是從韋馬希到他面前時的舉動猜測到的。當時他正在那個小餐廳里一邊喝咖啡、吃麵包,一邊反覆思考問題。最近斯特瑞塞常在那裡心不在焉地獨自用飯,即使是在6月底,他彷彿也感到一股寒意,感到空氣像舊日一樣地戰慄。就在這種氣氛中他的印象卻一反常情地完全形成了。與此同時這地方也因為他一人獨處而向他傳出新的信息。此時他坐在那兒,不斷地輕輕嘆息,同時又茫然地傾倒咖啡瓶,想象著韋馬希如何忙得不亦樂乎。根據一般標準,帶領他的同伴不斷前行,這是他真正成功的地方。他還記得起初幾乎沒有一個供人閑坐的場所他能哄他穿過而不停留,然而最終的結果卻是,幾乎沒有一個這樣的場所能阻止他匆忙前行。如斯特瑞塞所想象的那樣生動有趣,他繼續不斷地匆忙前行,全是同薩拉一道,而且還製造了全部謎團——這謎團(無論是好是壞)包含著他自己的原則以及決定斯特瑞塞命運的原則。到頭來可能情況只會是這樣的:他們聯合起來拯救他,而且就韋馬希所關心的而言,救助他必須成為行動的起點。關於這件事,斯特瑞塞無論如何也會感到高興,因為他需要的救助並不少,而又如此難以得到,以至從某些角度來看,彷彿是潛藏在光線照射不到的地方。有時他嚴肅地思索,不知道韋馬希是否會出於老交情以及可以想象得到的遷就,而為他規定較為有利的條件,有如他可能給自己規定的那樣好。當然它們不會是相同的條件,不過它們有這樣一個好處:他自己也許可以不用規定任何條件。
韋馬希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並不是那麼出乎意料。波科克太太來訪的目的就是要向你作解釋,事實上這並不出乎意料。」
聽見這話后他略為莊重地回答道:「我一點也不知道紐瑟姆太太的電報。」
聽見這話后韋馬希似乎更加嚴肅地注視著他。「意外?」他猶豫了片刻,然後卻變得很堅定,「我們要離開巴黎。」
這句話韋馬希聽起來似乎覺得刺耳,它是真話,但說出來卻不無諷刺意味。「那麼我對她的幫助比你對她的大。」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放棄吧』?」
然而在這個問題之後九_九_藏_書,他的態度並不顯得模糊。斯特瑞塞的理解力也許從來不曾像此後五分鐘里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敏銳,看來他的朋友並不願意幫助接待波科克太太。他知道她來訪的情緒,但他與她來訪的關係僅限於(可能如他所說的那樣)他對此事略有促進。他認為,而且也讓她知道,斯特瑞塞可能以為她也許早就應該來過這兒。不過無論如何事實證明她早就等著機會拜訪。「我告訴她,」韋馬希說,「如果早就實行拜訪的計劃,那才是真正的好主意。」
考慮到有很多事實必須吻合,斯特瑞塞迅速將它們在腦海中分類。他立即看出已經發生的事情,以及可能會發生的事情,而這一切十分有趣。也許正是這種觀照的自由使他的情緒高漲起來。「她來幹什麼呢?來殺我嗎?」
他兩人眼光相遇,都注視著對方。就在這幾秒鐘發生了一件與這短短的時間不相稱的事情。斯特瑞塞注視著他的朋友。不相信他的回答是真話。而這之後發生了一件事情。是的,韋馬希確實知道紐瑟姆太太的電報,否則他們為什麼一道在比格倫飯店吃飯呢?斯特瑞塞幾乎就意識到那餐飯是專門用來款待紐瑟姆太太的,因而覺得她一定知道此事,並且(如他想象的那樣)對其嚴加保密,視為神聖。他依稀瞥見日常往來的電報、問題、答覆、符號,並且清楚地預見到家裡那位太太如此激動起來時會招致的花費。同樣記憶猶新的是,他在對她的長期觀察中發現的她為獲得唱高調的某些技藝而付出的費用。顯然她此時正在唱高調,而想象自己是一個獨立表演者的韋馬希,確實是一個過分賣力的伴唱者,正勉強提高他那優美的天然嗓音。關於他的差事的全部情況似乎向斯特瑞塞表明,她此時贊成並且熟悉他的情況,而且至此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她給以特別的照顧。他問道:「你不知道薩拉是否得到家裡的指示,來打探我是否也要去瑞士?」
「她來是為了對你表示非常非常的友好,而我想要說的是,我非常希望你對她也同樣友好。」
斯特瑞塞猜想他有什麼話已到嘴邊但沒有說出口,然後卻急轉直下,直截了當,因而話音誠懇。他用的是哀求的語氣,這在我們的朋友看來,立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而且使他恢復了原貌。他們像第一天早晨在薩拉的客廳里那樣心意相通,當時薩拉和德·維奧內夫人也在場,他們畢竟又意識到相互間的友好情誼。只是韋馬希當時視為當然的反應此時卻增加了十倍。這表現在他此時所說的話里:「我當然不必對你說我希望你與我們同行。」然而在斯特瑞塞看來,他話中的含義和他的期望卻表達得俗不可耐,令人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