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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有可能,」斯特瑞塞認為,「但是你所能做到的只是想干、要干!而且即使這樣,」他又說道,「也只是在我們的朋友到來之後,你仍然想干、要幹嗎?」查德兩手掩面,以極為古怪的方式擦臉,試圖迴避這個問題。然後他以既悲哀又滑稽可笑、既模模糊糊又模稜兩可的聲音,更為尖銳地問道:「你想嗎?」
他在陽台上逗留了很長的時間。他伏在欄杆上,就像第一天他剛來時看見小彼爾漢姆伏在欄杆上,也像那天小彼爾漢姆從下面往上看見瑪米伏在她自己的陽台欄杆上。他重新走回房間——有寬大的房門相通的前面那三個房間。他在室內轉來轉去,不時坐下歇息,同時盡量回憶三個月前這些房間給他留下的印象,想再次聽見它們當時向他傾吐的聲音。可是那聲音再也聽不見了,他以為這是他自己發生了變化的明證。從前他聽見的只是他當時能聽見的。此時他只好把三個月之前視為遙遠過去的一個時刻。一切聲音都變得更加混濁,其含義更加豐富,當他走動時,它們一齊朝他襲來——以這種一齊發作的方式不讓他得到安寧。奇怪的是,此時他感到悲傷,好像他來此是為了幹什麼錯事;但同時他又感到興奮,好像他來此是為了獲得自由。然而自由是此時此地最重要的東西。正是這自由使他感覺到很久之前他失去的青春。今天他很難解釋為什麼他失去了青春,或為什麼數年之後他對他失去青春仍然介意。每一件東西都具有魅力,其主要原因在於每一件東西都代表著他所喪失的東西的實質——它使這東西能被獲得,能被接觸到,並在其從來不曾達到過的程度上成為一種感覺。這就是他那久已喪失的青春在這獨特的時刻里所變成的東西——一種奇怪的具體的存在,充滿神秘,但又具有現實性,因而他能接觸、品嘗、聞味,並能聽見它深深呼吸的聲息。它不僅在室內,也在戶外的空氣中。它存在於夏夜裡,存在於從陽台上對巴黎夜景的久久觀看之中,存在於從下面傳來的、明亮的小馬車發出的急速而柔和但又連續不斷的轆轆聲之中。這轆轆聲總是使他想起他從前在蒙特卡洛看見的賭客們匆匆奔向賭桌的情形。當這景象浮現在他眼前時,他突然感覺到查德已經出現在他的背後。
「啊,」斯特瑞塞說道,「那時你並不知道我不這樣認為!你現在準備好了,是因為你確實知道了。」
「依照一般禮儀我當然不能少給,只是她根本沒有想到我會給她那麼多,她不知不覺就開始接受了。」
查德對他露出了奇怪的微笑——這是他對感到煩惱的人露出的表情。「難道你不能使我不抗拒嗎?」
「你介意到了什麼程度?你對她怎麼辦?」
然而查德卻忠實地堅持這一點——忠實指的是對斯特瑞塞的忠實。「如果你不警惕的話,她會恨你。」
「啊,相當豐富……」由於受到這樣的責備,而且好像為了逃避事實,片刻之後斯特瑞塞起身離去了。
「相當正確,不過我已有一定數目了,」過了一會兒后查德答道,「但是你,親愛的朋友,你……」
「我明白了。她們與我們爭吵。」查德怡然自得地說。斯特瑞塞再次注意到這種舒適的心情,然而這年輕人卻繼續往下說道:「我照樣應當感到萬分慚愧,如果我不再次對你直說,你畢竟應該好好想一想。我的意思是,在不可挽回地放棄之前……」他好像出於體貼,不再堅持說下去。可是斯特瑞塞卻想聽:「把話說完,把話說完。」
「啊,你瞧!我一點也弄不明白的是,」查德疑惑不解而且無可奈何地說,「你這樣做能獲得什麼呢?」
「是的,她很喜歡——出乎她意料地喜歡。」然後查德又說道,「可是她不喜歡我https://read.99csw.com,實際上她恨我。」
查德稍停片刻后好像是為了安慰而說道:「當然她們一點兒也不大可能會感到『高興』。」
查德抬頭仰望天空,慢慢噴出一口煙氣。「好啦,我已經明白了。」
斯特瑞塞馬上就明白了他指的是誰,但是立即表示反對。「啊,不!瑪米絕不恨……」他及時控制住自己,「任何人。瑪米很美麗。」
斯特瑞塞也一邊思索一邊吸煙。他們位於高處,彷彿是站在道德評價的高位上,從那裡可以俯視過去。「你知道,從來不曾有任何微小的機會使她們同意。」
他的朋友慢慢朝他轉過身來。「你要走嗎?」
「目前只是見薩拉。」
「我不知道——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查德說,「如果我自己很想返回的話,那麼我認為可能已經找到這條路了。」
「啊,」斯特瑞塞笑道,「如果只是足夠的數目,那麼你仍然有理由這樣說。可是我也要提醒你,你放棄的財富,不是『很可能是』一大筆錢,而是肯定是一大筆錢。」
「當然沒有任何真正的機會。不過如果她們願意考慮有……」
「有些時候,」查德說道,「我覺得你似乎好得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你忠實可靠,那似乎正是我所要關心的事。」
「那麼我們兩人都很好——我們的行動光明正大。我們給他們的條件最為寬大。」
「那麼她非常討厭,是不是?」
彷彿這句話把紐瑟姆太太推到了很遠的地方。儘管如此,查德卻敢於到這個地方去。「你說那得看情況,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對我說,你把一切都推到了我的身上。」他很快就談到這個消息。這表明這年輕人好像願意暫時讓它這樣。由於有終夜長談的有利條件,其他事情便進入他們的話題,而且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效果,使得他們這次談話一點也不匆忙急躁,而成為斯特瑞塞在他這番經歷中最長、最散漫、最輕鬆的一次漫談。從一早他就開始尋找查德,直到此時才見到他。不過這耽誤終於得到了補償:他們能如此格外親切地面對面交談。當然他們在不同的時間經常會面。自從第一個晚上在劇院會面以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當面談過他們的問題。然而他們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真正單獨在一起,他們的談話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只涉及他們自己。如果說許多事情都從他們面前掠過的話,那麼可以說沒有哪一件事能像那個有關查德的事那樣給斯特瑞塞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斯特瑞塞經常為這樁事而萬分感動,於是便將它記錄下來:他幸福地回憶起每一件表明他知道如何生活的往事。這事實包含在他那愉快的微笑之中——當他的客人從陽台上轉過身來迎接他的到來時,發現那微笑表現的愉快程度恰到好處。他的客人當場就感覺到,他們這次會面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證明這種才能。因此他對這令人讚許的才能心悅誠服。如果有人對這種才能不能心悅誠服,那麼這種才能還有什麼意思呢?幸運的是,他並不想干擾查德的生活。然而他充分地意識到,即使他要干擾,他也只能落得一個粉身碎骨的結局。事實上,正是因為他把自己個人的生活從屬於這個年輕人的生活,他才能夠堅強而充實地生活下去。然而尤其重要的一點,表明查德如何完全掌握了上述知識的跡象,便是一個人就這樣不僅以適當的歡樂的心情,而且以狂熱的發自本能的衝動,投入到他的洪流之中。因此他們的談話還未到三分鐘之久,斯特瑞塞便感到異常興奮,而這種興奮正是他在等待時就有的心情。當他觀察他的朋友身上與此種興奮之情相關的任何細枝末節時,這股感情的洪流便充沛得四處泛濫。這位朋友快樂之極read.99csw.com的情形是這樣的:他「放出」興奮之情,或與此相關的任何感情,就像送走了待洗的衣物(家務中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安排了)。簡而言之,斯特瑞塞覺得這與洗衣婦把熨平機帶回家的喜悅心情有相似之處。
「啊,你絕不能挨餓!」查德冷靜地強調道。於是在這愉快的氣氛中他們繼續交談,儘管出現過片刻停頓,因為這年輕同伴可能在考慮可否此時此地就對這位年長者許下諾言以表示體貼:為年長者提供資金以避免剛才提到的那種可能性。然而他可能認為最好還是不說,因為又過了一分鐘后他們已轉到完全不同的話題上去了。斯特瑞塞插話,又提起查德與薩拉的會面,並問他是否在會面過程中出現了「發脾氣」的情況。對這個問題查德的回答是,恰恰相反,他們彼此都一直彬彬有禮。他還說,薩拉畢竟不是那種會犯失禮的錯誤的女人。「你知道,她受到束縛。從一開始我就使她受到束縛。」他頗有遠見地說道。
可是對友好這一概念的理解更趨完善的查德,卻不願意這樣!他們一直都待在陽台上。白天的熱氣消退後,夜晚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他們輪流背靠著欄杆,一切都與椅子、花盆、香煙和星光和諧一致。「在我們同意一道等待和一道做出判斷之後,那責任其實並不是你的。我對薩拉的答覆是這樣的:我們過去和現在都一道做出判斷。」
「是呀,我畢竟也不知道,」斯特瑞塞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已經盡量做出讓步。但是毫無疑問,我的表演太可笑了。」
「我只是發現你已經走出去了。正是你發現我陷進去了。反正她們認為她們應該來,這不足為奇。而且她們對此感到很愉快。」斯特瑞塞說道。
查德搖了搖頭。「這正是我為什麼介意的原因。她當然不喜歡我。」
啊,這使他的同伴覺得真是說來話長,「我認為,這是因為你缺乏想象力。你有別的特點,但是你一點想象力也沒有,難道你看不出來?」
「是呀,我設法使她們開心。」查德說。
「啊,」查德說道,「真是再好不過的條件了!由她們決定吧,由她們決定吧。」他兩眼仍然盯著星星,一邊吸煙,一邊似乎要對此做出結論。他可能一直靜靜地在用占星術給她們算命。與此同時斯特瑞塞感到疑惑,不知道由她們決定什麼,於是查德最終把答案告訴了他:「由她們決定干擾我還是不干擾我。在她們真正了解我的情況下,由她們自行決定,是否讓我繼續照我的樣子生活。」
「哦,可是找到我的人正是你。」這年輕人笑道。
查德在從窗口透過來的燈光下定睛注視著他。「不同之處是我不想關心。」
他的同伴停了片刻后說道:「剛才你問我是否如你所說『關心』某人。你引誘我因此而問你這同樣的問題。難道你不關心其他某個人嗎?」
「哦,我並沒有叫你辱罵或隨便說你的親戚。我只是再一次問你是否準備好了。你說你已經『明白了』,你所明白的就是你不能抗拒嗎?」
此時他的同伴也同樣為自己說了一句公道話:「我也這樣。今天上午波科克太太與我在一起時,我也設法使她開心。例如她幾乎像喜歡別的東西那樣,對她不用怕我感到喜歡。我認為在這方面我對她頗有幫助。」
這話又引起查德提出同樣的問題:「去見母親?」
斯特瑞塞說:「一旦她開始接受,她就開始喜歡這樣!」
斯特瑞塞更加感興趣了。「那麼為什麼她要你回家呢?」
斯特瑞塞對他輕鬆愉快的說明報以微笑。「可以肯定地說,除了由我來承擔責任之外,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這幾乎可以完全消除你們之間的個人摩擦和怨恨。」
他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在問他是否受了涼或https://read.99csw.com傷了他的腳。斯特瑞塞不斷吸煙,過了片刻才回答道:「我還想再見她。我必須見她。」
「如果你說你現在認為我應該走。你知道,」他接著說道,「六周前我就準備好了。」
看上去查德好像認為他的老朋友這樣說真是太好了。「如果你被挫敗了,你把這看成是你的失敗嗎?我親愛的朋友,你被挫敗了嗎?」
查德高興地回憶起他當時可能有的動機。「我只想表示善意和友好,表示禮貌和體貼,而且我仍然只想這樣。」
這差不多全是斯特瑞塞想要知道的。「那麼她們來這裏不正是因為你自己想見她們嗎?」
查德對此非常感興趣。「她非常非常討厭嗎?」
斯特瑞塞接過他的話頭說道:「我一點也說不上有一定或不一定的『數目』,但我仍然不至於挨餓吧。」
斯特瑞塞等了一會兒才說:「我一點也沒有干擾你。可以說自從頭一兩個小時我勸你耐心以來,我幾乎沒有對你講過一句話。」
「正是這樣。今天上午薩拉的心情很不愉快。借用你的比喻來說,她拒絕飲水,使得我們站在一旁深感絕望。」
查德專心地聽著,並且心領神會。「看來這真是一樁麻煩事——我使你陷入了困境!」
這種態度他保持了一會兒,最後他抬起頭來突然說道:「吉姆真可惡!」
「對,她們就是不願意。」
「她們絕不願意。」斯特瑞塞已經得出了結論,「她們出來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我。她們不是想親眼看一看你在幹什麼,而是想看我在幹什麼。由於我的該遭譴責的拖延,她們感到好奇的第一個方面不可避免地會讓位於第二個方面。如果我可以這樣說而你又不介意我指出這令人反感的事實,那麼她們最近特別感到好奇的是第二個方面,換一句話說,薩拉漂洋過海時,她們要追逐的正是我。」
「我盡量不關心,這就是說我已經嘗試過,我已盡了最大努力。你不應該感到吃驚,」這年輕人頗為輕鬆地說道,「因為你要我這樣做,實際上我已經做了一些,可是你使我更加努力。六周之前我認為我已經走出來了。」
斯特瑞塞一邊回答,一邊久久地盯著他。「我說的是薩拉。雖然她同我決裂,可是我必須主動去見她。我不能那樣與她分手。」
遲疑了片刻后,查德巧妙地答道:「如果她們恨我的好朋友,那麼結果是一樣了。」話里透露出顯而易見的實情,對此查德十分滿意,感到別無他求了。在這裏年輕人為他的「好朋友」所說的話比他直接說過的多,而且承認他們之間具有如此完全的一致性,以至於他可能會半真半假地加以否認。不過在一定的時候他會被渦流卷吸一樣,擺脫不了他們之間這種一致性的關係。他繼續說道:「而且她們也恨你,結果也很嚴重。」
「哦,你的母親——那得看情況。」
斯特瑞塞仍然沒有注意他說的話,卻繼續說道:「可是我們那兒的朋友們卻不願意聽。」
「她們要你回去的理由,可以說是,因為你斷然拒絕和忘恩負義。而我的問題是,」他接著說,「我還沒有找到與你一起斷然拒絕的方法。」
當他詳細講述薩拉來訪的情形時,查德十分坦率地回答他的問題。「我主動向她提起你,要她務必見你。這是昨天晚上的事,總共只有十分鐘的時間。這是我們第一次自由交談,真正是她第一次與我打交道。她知道我也了解她對你所說的那些話,而且知道你沒有做什麼使她為難的事。因此我直截了當地為你說好話——讓她相信你願意為她效勞。我也向她保證為她效勞。」這年輕人繼續說道,「我還告訴她如何與我隨時聯繫。可她的困難是,她找不到她認為合適的時間。」
「哦,」斯特瑞塞表示不同意,「與她恨你不一樣。」https://read.99csw.com
斯特瑞塞有些猶豫不決。「她……」
「啊,」斯特瑞塞說道,「你的母親並不恨。」
「可能是吧,」查德回答道,「不過我仍然要說實話。你說你全部承擔,可是你根據什麼認為我會讓你受罰呢?」當時他們靠著欄杆站在一起,斯特瑞塞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似乎希望能肯定他有足夠的資金。然而正是圍繞貨物和價格的問題,這年輕人關於公平的觀念不斷加強了。「請原諒我這樣說,實際上你得到的結果是放棄你的錢財,很可能是一大筆錢。」
「是呀,正是這樣!」查德立即就明白了他要說什麼。就這樣,兩人幾乎都快要道出德·維奧內夫人的名字。然而雖然他們都沒有把話挑明,但並不妨礙他們領會對方的意思:波科克太太所恨的正是這位夫人。而且這也進一步加深了他們已有的認識:查德與她的關係極其親密。他描繪自己被淹沒在她在烏勒特製造的感情糾葛之中,從而掀開了罩住這個現象的最後一道輕柔的帷幕。「我要告訴你還有誰恨我。」他馬上接著說。
斯特瑞塞完全明白而且贊成這個看法。他知道他的同伴採用的第三人稱代詞複數「她們」,指的是紐瑟姆太太和她的女兒,意思一點也不含糊。顯然這個代詞不是指瑪米和吉姆。這更使斯特瑞塞感到查德有他自己的見解。「可是她們已經做出了與此相反的決定,不讓你照你的樣子生活。」
「你可以把馬牽去飲水呀!」查德建議道。
「啊,如果她喜歡我,我就喜歡她。真的,真的。」查德說道。
「啊,當然做了很多,」查德說得十分公道,「而且你自己也正在貢獻力量。」
斯特瑞塞緊接著說:「當然——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麼說,但是這樣取勝卻不值得。如果一旦糾纏起來感到她可惡,並且可能到時候還會多少意識到自己可惡,那麼你就會當場使她討厭你。」
斯特瑞塞又噴了一口煙氣。「她不得不那樣。我的意思是,自從她們感到不高興時起,她們就只能……她就只能是我所說的那樣。」他接著又說,「我們給了機會讓她們高興,她們走上前來四下打量了一陣,卻不肯接受。」
「是呀,我確實很警惕,我現在仍然很警惕。這正是我要再次見她的原因。」我們的朋友解釋道。
查德對這話很欣賞。「既然你沒有找到你的方法,我自然也沒有找到我的方法,這就是困難。」說完后他又突然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你說她不恨我嗎?」
「我不害怕承擔責任,」斯特瑞塞解釋道,「我來這兒絕不是為了讓你來替我承擔責任。在我看來,我來這兒就好像負重的駱駝那樣屈膝跪腿,以使背部便於接近。我以為你一直在做特殊的、個人的判斷——對此我沒有打擾你。我只希望從你那裡最先得知你做出的結論。我不想要求更多的東西。我正洗耳恭聽。」
「結果是,」斯特瑞塞好像沒有聽見他說的話,繼續嚴肅地說道,「我認為結果是,為你所做的事,多於我所看見的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所做的事——這人也許嘗試過,但從來不曾做得如此成功。」
「啊,我自己想見她們,因此如果是因為那……」查德仍然不怎麼後悔。
「因為你恨人時你就想取勝。如果她把我困在那裡,她就得勝了。」
那天傍晚他去邁榭比大街的時間較晚,因為他有這樣的印象:去早了沒有用,而且在白天他不止一次詢問過看門人,查德還沒有回來,也沒有留下任何口信。斯特瑞塞感到,顯然在這緊要關頭他可能有什麼要緊事,使得他長留不歸。我們的朋友到魯第雷沃里路的旅館去問過一次,但得到的答覆是,那兒的客人全都出去了。斯特瑞塞考慮到他總會回去睡覺,於是直接走進了他的房間,可是他仍然不在。過了一會兒斯九九藏書特瑞塞在陽台上聽見時鐘敲了十一下。這時查德的僕人進來看他是否又回來了。斯特瑞塞了解到,查德曾回來換晚餐禮服,但很快又出去了。斯特瑞塞等了他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里他的腦子裡充滿了奇怪的建議、勸解和認識,這是他在這番奇妙的經歷結束時回憶得起來的特別重要的幾小時之一。最聰明懂事的僕人巴蒂斯特安排好了光線最柔和的燈和最舒適的椅子供他使用。書頁半裁的淡黃色封面的小說,有一柄象牙刀橫插其中,在柔和的燈光下,就像農婦頭上的刀形髮飾。巴蒂斯特說,如果先生不需要別的東西了,他就請求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聽他說完之後,斯特瑞塞似乎覺得燈光變得更加柔和。這晚相當悶熱,因而一盞燈足夠了。城市燈火通明,光芒萬丈,一直照耀到很遠的地方。從大街上發出的光輝,透過一連串的房間,使那排成長列的室內場景及各樣物件隱約可見,並使它們顯得更加氣派。斯特瑞塞產生了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他曾獨自一人在這兒逗留過,在這兒翻閱書籍、圖畫,而且當查德不在時曾呼喚過此處的精靈,但從來不曾在半夜三更待在這兒,也從來不曾有過這種近乎痛苦的歡樂。
「你的意思是,她從你那兒得到了那麼多?」
「你『好極了,好極了』,確實如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們在觀看那場戲劇時所說的那樣。這就十分有效地使得她害怕你。而使她更加害怕的是,她能看出你並不是有意為之——我的意思是,有意使她感到害怕。」
「她的困難是,」斯特瑞塞答道,「她發覺她害怕你。可是她一點也不怕我,這個薩拉。正因為她看出我專心思考這情形時如何煩躁不安,她才感到她最好的機會就是盡量弄得我坐立不安。我認為她很高興看到你盡量把一切都推到我的身上。」
「換句話說,她恨……」
查德不同意這種看法。他問道:「我親愛的朋友,我究竟做了什麼事而使薩拉害怕我呢?」
「是的,母親。我們說是薩拉,但結果是一樣的。」
查德像剛才那樣接著說道:「她們絕不會同意。」
與此同時查德仍然在想另一件事。「你真的不介意……」
「啊,」查德說道,「她能容忍我,至少在家裡能容忍我。我在家裡就意味著她的勝利。她恨我留在巴黎。」
查德說了出來,但自然有些遲疑不安,於是斯特瑞塞在停頓了片刻之後自己接過話頭說道:「我的前途沒有保障。我不得不表明照顧自己的能力微弱。她肯定會關照我,關照得好極了。她的財富,她的仁慈,以及她隨時都願意創造的奇迹。當然,當然,」他總結道,「還有那些明顯的事實。」
斯特瑞塞感到迷惑不解。「不想關心?」
斯特瑞塞對這話完全理解。「可是你並沒有走出來!」
「我忠實可靠,但是我令人難以置信。我古怪、可笑——我甚至無法對我自己做出解釋。」斯特瑞塞接著問道,「那麼她們怎麼能理解我呢?所以我不同她們爭吵。」
「好吧,在你這樣的年紀,而且……一切已經說了並且做了……母親會照顧你,為你料理一切。」
斯特瑞塞不同意這看法。「她是最重要的人物——她說話很明確。她——最終看來——容易了解。我一點也不後悔。我知道她們肯定會來。」
「你當然必須見她。」然後查德遲疑不決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見母親本人?」
斯特瑞塞又停頓了片刻,然後做出回答,似乎要一勞永逸地消除這種內疚的因素。無論如何,他們又在一起了,因而查德打算把它當成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你找到我時,我已經『陷進去了』。」
「我想我確實看出來了。」這正是查德感興趣的想法,「可是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豐富了呢?」
「啊,你對我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