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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這話又引起了她對他的注視,而他不久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的臉上一陣抽搐,她已抑制不住的眼淚先是靜靜地湧出來,緊接著便是突然爆發出的小孩似的哭聲,很快又轉成急速的啜泣。她坐下來,兩手掩住面孔,完全顧不上面子了。「這就是你如何看我的,這就是你如何看我的,」她喘息道,「我就是這個樣子,我必須承認我就是這樣,當然這沒有什麼了不起。」她的情緒起初十分矛盾,他只有站在那裡發獃,覺得是他引她煩惱不安,不過這是由於他說實話而引起的。他只好默默地聽她講,不打算立即開口,覺得全身微微透出高雅情調的她分外可憐。他同情這情感,正如他同情其餘那些情感那樣。與此同時在這個歡樂和痛苦如此自由流露的場面中,他依稀意識到某種內在的譏諷。他不能說,這並非不要緊,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他要為她效勞到底——好像他對她的看法與這無關。此外,好像實際上他想的根本不是她,好像他不可能想別的,只想的是她所代表的成熟、深厚、可憐的激|情以及她揭示的可能性。在他看來,她今晚比過去略顯蒼老,明顯可見不像過去那樣免除了歲月的摧殘。然而她與從前一樣,仍然是他一生中所遇見的最完美、最敏感的人,最快樂的精靈。不過他卻看出此時她煩惱得有一點粗俗,就像一個女僕為她的男朋友而哭泣那樣。唯一的區別是,她判斷自己,而女僕卻不然。這種智慧上的弱點,這種判斷上的丟臉,似乎使她的情緒更加低落。毫無疑問,她的精神崩潰是比較短暫的,在他開口答話之前她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恢復過來了。「當然我擔心我的生活。但是那無關緊要。那並不是原因。」
然而他還想聽下去。「厭惡什麼呢?」
可是他打斷了她的話。「我什麼也沒有想過。超過我必須想的問題我絕不去想。」
他只能在片刻之後重複巴拉斯小姐的話:「你真是了不起!」
他沒有立即回答。他最後的印象愈來愈加混雜。這使他感到有些失望,感到比頭一天晚上的低落情緒更加低落。如果說他做了那麼多努力,那麼他努九-九-藏-書力的結果並沒有使他感到有如獲得了理想的歡樂結局似的那樣高興。女人們總是這樣無止境地吸收,與她們打交道猶如在水面上行走。雖然她夸夸其談,雖然她矢口否認,但是她內心深處所關心的只是查德本人。她重新感到害怕的畢竟還是查德。她的激|情的奇怪力量正是她的恐懼的力量。她緊靠著他——蘭伯特·斯特瑞塞,把他當作經過她考驗的安全的保障,雖然她盡量顯得大方、優雅、誠實,雖然她敏銳伶俐,但是她害怕他近在身邊這樣的關係。因為有這種深刻的感受(就像空中朝他吹來了一股刺骨寒風),他對此幾乎感到恐懼:一個如此好的人竟然由於那些神秘力量的作用而成為一個如此被人利用的人。因為歸根結底它們是十分神秘的:她只是把查德造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那麼她怎能認為她已經把他造就成了永遠如此的樣子呢?她已經使他變得更好,變得最好,變成了她所希望的樣子,可是我們的朋友卻很奇怪地認為他仍然不過是查德而已。斯特瑞塞覺得他也對他有所造就。他的高度讚揚好像是對她所做的努力表示崇敬。她的努力儘管令人欽佩,卻仍然嚴格屬於人類努力的範疇。簡而言之,令人驚奇的是,伴隨人世的歡樂、安慰、過失(不管怎麼將它們分類)並且屬於共同經驗範圍內的東西竟然受到如此玄奧的評價。這可能會使斯特瑞塞氣憤或羞愧,正如有時我們知道了別人的這種秘密而產生同樣的感覺那樣。但此時他卻被某種如此嚴酷的東西控制在那兒,這情形令人大為反感。這不是昨晚上那種心慌意亂,那已經過去了——那種心慌意亂只是小事一樁。真正令人難受的是看見一個人受到難以言說的崇拜。又是這樣,涉及女人,涉及女人,如果與她們打交道是水上行走,那麼水面上漲又有什麼奇怪呢?而且水的上漲從來不曾高於這個女人周圍的水面。此時他發覺她正定睛注視著他,接著他說出了他的全部心思:「你擔心你自己的生活!」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我過去……」
「過去想過。在這之前。你過去想過……九_九_藏_書
「太少了,說的完全正確。」她急切地說道,「我所憎恨的是我自己,因為我想到,為了快樂,我從別人的生活中拿走了那麼多,但是即使這樣我卻仍然不快樂。這樣做欺騙了自己並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但是得到的卻很少。可憐的自己總是在那兒,總是使人多少產生新的憂慮。結果得到的並不是快樂,根本不是快樂,一點兒也不是快樂。唯一可靠的是給予。它最不會欺騙你。」她這番話說得既有趣又動人,而且特別誠懇。然而她卻使他感到迷惑和煩惱——她的恬靜安詳竟然變成了如此強烈的震動。他感覺到他以前與她在一起時所感覺到的東西:在她的外表下面總是隱藏著更多的東西,在這些東西後面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在其他東西後面還有更多其他東西。「至少,」她又說,「你知道你的處境!」
她沒有握他的手,但是同他一起走向門口。他大笑道:「這令你的恩人感到高興!」
為了避免尷尬,他重複他已經說過但她一點也不在意的話:「我相信,有一件事我還能做。」他伸出手來告辭。
「我認為這全是假話,」她反駁道,「除非這種情況:當事情太醜惡時,你無疑會停止考慮。或者事情太美好了——我這樣說是為了避免你反對。無論如何,就這一點來說倒是真的:我們強迫你接受你已經看見的那些表面現象,因此它們使你認為必須思考。醜陋或美麗(無論我們如何稱呼它們都不要緊),反正你用不著它們,卻繼續走你的路,這就是我們令人討厭的地方。我們使你厭煩——這就是我們的情形。而且我們很可能使你遭受了損失。你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根本不去想。而我本來想讓你覺得我——非常高貴!」
「而且再也不麻煩你,毫無疑問,甚至不強迫你接受我做出的這麼美妙的後果,只是讓你把我們的事當成已經完結了的事,徹底完結了的事,眼見你帶著我這樣的心安理得的心情離去。毫無疑問,毫無疑問,」她激動不安地連聲說道,「尤其是,我相信:為了你自己,你不可能做你已經做過的事情。我不認為你覺得自己九-九-藏-書是受害者,因為這顯然是你的生活方式,而且我們都認為這是最好的方式。」過了片刻她繼續說道,「是的,正如你說的那樣,我應該輕鬆一點,對我自己所做的感到心滿意足。那麼我現在正是這樣做的。我很輕鬆。你可以把這作為你最後的印象。你說你什麼時候動身呢?」她迅速改變話題問道。
他沉默的時間更長一些,好像是在思索到底什麼是原因。「我想,有一件事我還能做。」
「不是與我們住在一起,如果你不同意的話,」她十分動人地說道,「而是住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當我們感到必要時,便可以看望你。有時我們很想見到你。」她接著又說,「最近這幾周我經常都想見到你,可是又不能,我感到你就要永遠離開我們了,此時我怎能不想念你呢?」好像他沒有料到會聽見她說得如此直率和懇切,他明顯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因此她繼續說道:「你現在的『家』在哪兒?家裡情況怎樣呢?我使你生活發生了改變,我知道是這樣的。我還攪亂了你頭腦里的一切想法,攪亂了——我該怎麼說呢?——你關於正派與合適的觀念。這使我厭惡……」她突然住口不說了。
「我又老又可憐又可怕,」她沒有聽他講,繼續說道,「尤其是可憐,或者尤其是老了。正因為老了,情況才最糟。我不在乎這事的結果——順其自然,就是這樣。這是命中注定——我知道這一點。你不可能比我自己看得更清楚。要發生的事情必然會發生。」她又回到與他面對面時中斷了的話題。「即使可能,無論你的情況怎樣,你也不會接近我們。可是想想我吧,想想我……」她向空中呼喊道。
「一切,生活。」
他站在門口,以結束談話的強調口氣說道:「啊,可是你已經得到我了!」
她搖一搖頭。「我的前途一點兒把握也沒有,唯一能肯定的是,我最終還是一個失敗者。」
「不回家而與你們一起在這兒生活?」
她悲哀地把頭猛地一搖,擦乾了眼淚,最終還是拋開了他仍然可以做的事。「我對那個不關心。當然,如我所說,你用極好的方式為你自己採取行動。可是九九藏書為你自己的事再也不是我的事(雖然我可以極其笨拙地伸出我那不聖潔的手去觸摸它),就像遠在天邊的東西一樣與我無關。只是因為這一點你才不冷落我,因為你有50次機會可以這樣做,正是你可敬的耐心使我忘記了我的舉止。儘管你有耐心,可是仍然一樣,」她繼續說道,「你不願留在這兒與我們在一起,即使這樣做是可能的。你願意為我們做任何事,只是不願意與我們混在一起——你這樣回答,以便你自己不失禮貌。你可說:『談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有什麼用呢?』當然,有什麼用呢?這隻是我一時的胡鬧。如果你感到痛苦,你也會計較的。我現在並不是指那些與他有關的事。啊,為了他……」在斯特瑞塞看來,似乎她主動地、奇怪地、痛苦地把「他」暫時拋開了。「你不在乎我對你的看法,可是我碰巧在乎你對我的看法,以及你可能有的看法,」她又補充一句,「甚至你過去是如何想的。」
「使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們,你和我,本來可以成為朋友。正是這樣,正是這樣。如我所說的那樣,你現在看見我如何想要一切。我也想要你。」
「啊,太多了,」他大笑道,「或者太少了!」
「可是這可以幫助你呀。」他說。
「那麼你也確實應該知道,因為不正是你所給予的東西把我們這樣聚集在一起的嗎?正如我讓你充分知道我所感覺到的那樣,你贈送的是我所見到的最寶貴的禮物。如果你對你的表現仍然感到不滿意,那麼毫無疑問,你生來就是一個自己折磨自己的人。」他總結道,「你應該輕鬆一點。」
「自私而且庸俗——你一定認為我是這樣的人。你已經處處在幫助我,可是我卻好像不知足,」她說,「不過這不是因為我害怕,雖然作為一個處在我這種地位的女人,我自然會感到害怕。我的意思是說,不是因為生活在恐懼中——不是因為這樣才使人變得自私,因為今晚我就要告訴你我並不在乎。不在乎還有可能發生的事,也不在乎我可能喪失的一切。我不求你再給我任何幫助,也不想對你說以前我們已經談過的那些事,不管是我的危險還是安九_九_藏_書全,或者他的母親,他的姐姐,可能會與他結婚的姑娘,他可能得到或喪失的財產,他可能做對或做錯的任何事情。如果在得到你的幫助后,一個人仍然不能照顧自己或者乾脆緘口不言,那麼這個人必須放棄獲得關照的要求。正是因為我確實關心這件事,所以我仍然緊緊抓住你不放。」接著她問道,「我怎能不在乎我給你留下的印象呢?」見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她又問道,「如果你要走,是因為你必須走嗎?你不能留下來以免我們失去你嗎?」
「啊,你很好,你很好。」他幾乎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他之所以不耐煩,不是因為她施加的壓力,而是因為她的顧忌。他愈來愈清楚地看出她和查德商談此事的態度,愈來愈明確地認為她對於他能「容忍」什麼這個問題感到很緊張。是的,他是否「容忍」他在河邊看見的那個場面。雖然那年輕人肯定認為他會幫他們掩飾,但她最後表示的意見一定是:她要親眼看見的確是這樣,才會感到放心。一點兒不錯,正是這樣,她確實親自在看。就這樣他能容忍的東西在這些時刻就有利於他自己。當他充分意識到這一點時,他想他必須振作起來。他想表現出他會儘可能容忍一切的樣子,而不顯得心慌意亂,他一定要控制住局面。她已做好一切準備,而他也準備得很充分。在某一點上可以說,他是他們兩人中準備得更充分的一個,因為雖然她聰明伶俐,但她不能當場說明她的動機(這真令人驚奇)。對他有利的是,他說她「很好」,這就給了他機會提出詢問。「我很高興來這裏,請問你是否有什麼特別想說的話要對我講?」他說這句話,彷彿因為她已經看出他在等待她開口。他並非感到不安,而是很自然地對此感興趣。然後他看出她有一點吃驚,甚至對她忽視的這個細節(唯一的一個細節)感到奇怪,因為她以為他知道這一點,認識到這一點,從而略去一些話不說。然而她朝他看了一眼,好像是向他傳達這樣一個信息:如果他想要知道一切……
她對他的話仍不在意,仍繼續堅持她的看法。「那幫不了你的忙。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幫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