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不。德·維奧內夫人。」
她回過頭來說:「德·維奧內夫人所想的正好與你所說的相反。她認為你對她做出了明確的判斷。」
他的朋友恭敬地聽他列舉這些差異,然後卻把它們一掃而光。「當一個女人破產了,那些東西都不值一提。那非常可怕。她破產了。」
「我正要問你,在這方面你對德·維奧內夫人有什麼看法?」
「你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她的朋友考慮了一會兒后說道:「我情緒多變,有時異想天開。」
「喔,那不是固定的。過去和現在我都覺得這事有許多奇怪的地方。她年紀比他大,她的身世、傳統和交往也不同;還有她的其他機會、義務、標準。」
「儘管我為她盡了一切努力。」他露出了偶爾才能見到的一絲笑容。「想想看,這正是我要出來阻止的事!」
「對你提出問題?」
「紐瑟姆太太?」
她繼續說道:「如果你的意思是,從一開頭你就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子,那麼就沒有更簡單的事情了。只是這卻是一個很奇怪的基礎。」
「相信她很高尚。我猜想,她一直有這個看法,直到那天那個偶發事件使你睜開眼睛看見了真相,」戈斯特利小姐說道,「因為它確實使你睜開了眼睛……」
她不停地搖頭。「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所知道的情況。我只好告訴她我得問你。」
這些情緒無疑都是由他的閑散而引起的,此時卻因瑪麗亞的新見解而黯然失色。在這一周結束之前她就有一個新的事實要告訴他。一天晚上她帶著這個消息等待他的到來。這天白天他沒有見她,但是打算到時候請她一道外出,在某個花園的露台上共進晚餐。巴黎的夏季處處都能看見這樣的花園,可是那時候天卻下起雨來,他感到失望,只好改變計劃。他獨自一人在家裡悶悶不樂地吃飯,等待著在這之後去見她,以彌補損失。他相信見到她以後很快就會知道有什麼情況出現。在她那富麗小室的氣氛里他已有這樣的感覺,只是用不著明說而已。這地方光線柔和,各種濃淡不同的色調融合在一起,給人以涼爽之感,其效果使這位客人難免不停下來凝視片刻。好像就在凝視時他感覺到新近有人來過這兒,而他的女主人也看出他已感覺到有人來過。她幾乎用不著說這句話:「是的,她來過。這一次我接待了她。」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她又補充道,「根據我對你的理解,現在沒有理由……」
「你告訴她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嗎?」
他想象這兩個女人在一起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景。「她可能已經知道……」
斯特瑞塞平靜地思索著她說的這番話。「是的。當你回來以後,小彼爾漢姆已向我表明一個紳士應該怎麼做。小彼爾漢姆像一個紳士那樣撒謊。」
「那麼既然你也不在乎,我們都可以放心休息!」
「她為什麼也不在乎?」
「她似乎以為他可能已經與你一道外出了。」瑪麗亞答道。
「迄今為止我當然已經做了,」斯特瑞塞說道,「因此你read.99csw.com不必擔心其影響,或者好像是夾在我們之間這種情況。我們之間現在沒有任何東西,除了我們自己放在那兒的東西以外,沒有一寸的空隙可以容納任何其他東西。因此你只是像往常一樣與我們好好相處,無疑要多和我們在一起,如果她已經對你談過。」他又說,「當然如果她來,那是為了和你交談。」
「那是為了和我交談。」瑪麗亞回答道。聽了這話后他進一步肯定她實際上已經掌握了他尚未告訴她的情況。因為她臉上的神態表明她了解這些情況,而那同時出現的悲哀神情則說明一切疑問已蕩然無存。他更深刻地意識到,她從開頭就知道她認為他所不知道的情況,而充分了解這些情況可能會給他帶來完全不同的結果。可以想象得出,這不同的結果可能是制止他的獨立和改變他的態度,換句話說,引起一種支持烏勒特原則的突變。她已經預見到這可能會給他以強烈的衝擊,使他轉向紐瑟姆太太的懷抱。誠然還沒有跡象表明他受到了衝擊,但是卻令人感到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因此瑪麗亞此時不得不認為,這衝擊已經開始,然而他還沒有轉回去。在早就勉強選擇了她自己這一點上,他轉瞬間就看得很清楚,但是結果他卻沒有重新接近紐塞姆太太。德·維奧內夫人的拜訪揭示了這些真相,從殘留在瑪麗亞臉上的神情仍能依稀看出發生在她們兩人之間的情形。然而正如我們所暗示的那樣,如果這情形並不令人高興,那麼斯特瑞塞也許仍能看出其原因,雖然他天性樸實,看問題有些模糊。幾個月來她堅定地克制自己,她沒有利用任何可能有利於她自己的寶貴機會。她已經丟掉了這樣的幻想:與紐瑟姆太太斷交,她們的朋友遭受損失(婚約和關係本身破裂得無可挽回),可能對她有利。她並沒有推波助瀾,而是暗自艱難地、嚴格地堅守立場,極其公平合理地對待這件事。因此她不禁感到,雖然需要了解的事實最終都已經完全得到證實,但是她仍然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可以為自己(為可以叫作有利害關係的一切)感到得意揚揚。斯特瑞塞可能已經輕而易舉地看出,在剛才她坐在那兒沉思的那幾個小時里,她一直在問自己,是否還有或者根本沒有她無法確定的情況。然而我們還需要馬上補充一句,他在這場合最初弄明白的情況,最初卻被他隱藏在自己心裏。他只是問德·維奧內夫人究竟是為什麼來的。對於這個問題他的同伴已有準備。
「你總是太偏重個人,」但他卻很和藹地說道,「但那正是我感到奇妙和弄不明白的原因。」
她看了他一眼。「什麼樣的女人從來就可靠?」她又說,「她告訴我你們在鄉下意外相逢。有鑒於此,還有什麼是可靠的呢?」
他插言道:「她不能不知道。不,」他思索道,「我猜想,她還在想那件事。」
「喔,她各方面的美,她給人留下的印象。她變化多端,但又和諧一致。」
九_九_藏_書特瑞塞公正地對待她的反駁。「啊,我當然知道她破產了。我們當時忙於應付的正是她破產的事。她破產這件事也是我們的一件大事。但是不知怎的我總不能認為她已經一敗塗地。而且好像是我們的小查德弄得一敗塗地的!」
聽見這話,他的同伴轉過頭去,可能她又深深地感到害怕,擔心他的觀念不會給她個人帶來什麼好處。「但願她能聽見你這番話!」
他提議與她去玩,對於提議玩耍的事他如今感到很在行。於是在好幾天的時間里,他帶她逛巴黎,乘車在林子里兜風,與她一起坐出租汽船,盡情享受塞納河上的微風給人帶來的歡娛,就像慈祥的叔叔帶著一個從鄉下來的聰明侄女遊覽首都那樣,他甚至設法領她去她不知道或者她假裝不知道的商店,而她則像一個鄉村少女一樣十分聽話,充滿感激之情,甚至還模仿鄉下人,偶爾流露出倦意和驚奇的神情。斯特瑞塞對自己(甚至也對她)描述這些娛樂過程的模糊印象,以此作為遊樂的插曲。他們暫時沒有進一步談那個已經談夠了的話題。他一開始就聲明談夠了,而她則迅速接受了這個暗示。在這方面和其他每一個方面她都像上述那個聰明聽話的侄女。他絲毫也沒有對她吐露他最近這番奇妙的經歷(因為他已把這事當成一番奇妙的經歷留存在腦海里了)。他暫時把這整個事情拋開,而且十分有趣地發現,她非常樂意地表示贊同。她留下問題不問——她腦子裡滿是問題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完全迎合他的想法,對他表示充分理解,表現形式便是溫柔和藹、沉默寡言。她知道他對他的處境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對此他知道得相當清楚。但是她向他表示,無論他有什麼事,此事也應因為她現在的情形而被拋到腦後。這是一個令人感興趣的重要問題(雖然對一個與此無關的旁觀者似乎算不得什麼),直接引起了她新的反響,她在默然接受之中隨時對它加以估量。雖然以前他經常受到她的感動,但此時他又被感動。此外,雖然他知道他自己的情緒的根源,但是他卻不可能知道她的情況。這就是說,他在某種程度上(粗略地、自然地)知道他自己在暗自策劃什麼,然而他卻只能大胆猜測瑪麗亞的打算。他所需要的是:她因為他們正在做的事而很喜歡他,即使他們做得更多,她仍然會喜歡他。這種單純關係的清新,有如一場涼水浴,能洗掉其他那些關係所引起的疼痛。其他那些關係此刻對他來說複雜得可怕:它們長滿了尖刺,事前根本想象不到的尖刺,扎在身上就會出血的尖刺。這個事實使他感到,與他現在的朋友乘塞納河的遊船或者在愛麗舍大街的樹蔭下納一個小時涼,所得到的單純喜悅有如撫摸圓溜溜的象牙。他與查德的個人關係(從他有了自己的觀點開始)曾經是最單純的,但是在白等了第三天和第四天之後,這關係卻使他感到刺人。然而對這種跡象的擔心好像最後減小了。第read•99csw.com五天仍然沒有消息,於是他不再詢問和注意了。
「可是她仍然不在乎?」
他接受糾正,但仍有些迷惑不解。「你為她那樣難過嗎?」
「嚴格說來這是一個謊言——但他認為這忠誠的行為是符合道德的。這是一種可以詳細討論的觀點,這種德行在我看來也很偉大。當然這樣的德行很多,我眼前滿是這樣的德行。我還沒有和它斷絕關係,這你知道。」
「不,不是紐塞姆太太。既然我明白你的看法,紐瑟姆太太現在聽見這話也無關緊要了。她聽見一切消息了嗎?」
這話引得她思索了片刻,甚至使她說話時帶著微笑。不過她並未改口。「我為我們大家難過!」
「我為什麼以此為基礎?」
「啊,你會把他找回來的。可是你知道,」她說道,「我為何去溝通。」他已經使她明白,此時他已經把所有一切都弄清楚了。但是她卻希望把事情說得更加明白。「我不願你對我提出問題……」
由於他住口不說了,戈斯特利小姐便問道:「可能已經知道你卻不知道?她起初對這一點很有把握。」見他沒有說什麼,她繼續說道,「至少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任何處在她那種地位的女人都會這樣。但是在那之後她卻改變了主意。她認為你相信……」
聽了這話后瑪麗亞終於感到她為他們兩人都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她還有一個想法。「我應當把這句話告訴她嗎?」
「一周前你自己已經看出什麼的問題。我不願為她撒謊。我覺得那對我來說太過分了。當然一個男子總是應該撒謊——我指的是為了一個女子而撒謊。但是一個女子不會為另一個女子撒謊,除非是基於針鋒相對的原則,為了間接保護自己。我不需要保護,所以我『逃避』你——只是躲避你的考驗。這責任對我來說太重大了。我贏得了時間,當我回來后,已經不再需要考驗了。」
瑪麗亞停頓了片刻,然後似乎出於良心上的考慮,說道:「她本來不願意與你斷絕關係。她感到她失去了你,但是她本來可能對你更好。」
「沒有——如果你做了你不得不做的事。」
「她想知道有關紐瑟姆先生的消息,似乎她已有好幾天沒有看見他了。」
「那是一個偶發事件,完全可能發生或者完全不可能發生,」斯特瑞塞承認道,「真是不可思議。可是仍然,可是仍然……」
「什麼?」他很想聽她說下去。
「是的,可是萬事都總得有個基礎呀。」
「可是難道『你的』小查德不正是你的奇迹嗎?」
「她體貌的美?」
「啊,她已經夠好了!」斯特瑞塞大笑道。
他似乎同意她的看法,但仍有所保留。「對於查德不露面我確實不放心。」
他繼續大笑道:「當然可能。那正是我為何要走的原因。」
斯特瑞塞表示承認。「當然我周圍都是奇迹,但完全是幻影。不過最大的事實是,大部分都不關我的事。現在就更不關我的事了。」
「而且像你所相信他的那樣?」
她的朋友感到迷惑不解,https://read.99csw.com豎眉問道:「我可憐?」
聽了這番話后她對他仍然十分遷就。這種遷就與其所掩蓋的惱怒完全不成比例。「你想得很全面。」
他先是想同意這個提議,但後來卻果斷地回答道:「她很清楚地知道我對她有何看法。」
「我已經有一周沒有看見他了,當然我也覺得奇怪。」此時他的神態表明他更加感到奇怪。「我想,我能找到他。」他又問道,「你覺得她顯得焦急嗎?」
「差不多——是的。」他思索了片刻后又說,「你希望德·維奧內夫人聽見我說的話?」
「我現在見到的和過去見到的是,你甚至對德行大加誇張,」瑪麗亞說道,「我以前有幸對你講:你真了不起,你真是太好了。可是,如果你真想知道,」她很難過地承認道,「那麼我要告訴你,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到底如何。」她解釋道,「有時你給我的印象是明顯的玩世不恭,有時你給我的印象卻十分模糊。」
「她總是顯得焦急。」
「那麼她沒有再次同他外出?」
「不。什麼都不要對她講。」
他打算第二天去看查德。因為到邁榭比大街去拜訪一般都不必拘守禮節,所以他預備一早就去。自然經常都是他去那兒,而不是查德到他這個小旅館,因為這個小旅館沒有什麼令人喜聞樂見的東西。然而此時,十一點鐘的時候,斯特瑞塞突然產生這樣一個念頭:現在就去,看看能否碰見這年輕人。他想,查德走的是固定路線,勢必就在「附近」,正如韋馬希所說的那樣(似乎很久未見韋馬希了)。他前一天沒有去,因為他們已經做出安排:德·維奧內夫人應當先見他們的朋友。但是既然她的拜訪已經過去了,那麼他就可以去看查德了,而且他們的朋友也不必久等。根據這個道理,斯特瑞塞推測,對這個安排感興趣的雙方一定很早就會面了,而且兩人中更感興趣的那一位(畢竟是她最感興趣)肯定已經對另一位講了她懇求他的情況。查德會及時了解到,他的母親的特使已經與她會過面。此外,雖然不容易看出她如何描述所發生的事,但查德至少會受到充分啟發,感覺到他可以繼續這樣下去。然而這一天從早到晚都沒有傳來任何有關他的消息,因此斯特瑞塞覺得他們的交往中可能發生了什麼變化。這個判斷也許不成熟,或者這意味著(他怎麼能肯定呢?)他所庇護的這一對可愛的人又繼續進行被他打斷的郊遊去了。他們可能又到鄉下去了,長喘一口氣後放心地又去了。查德一定會深深地感到,德·維奧內夫人要求會面並沒有受到非難。二十四小時過去了,四十八小時也過去了,可是仍然沒有消息。於是斯特瑞塞利用這段時間去看戈斯特利小姐,就像他以往經常所做的那樣。
「為了你沒有建立起來的東西!」
此時他產生一種奇思異想,覺得戈斯特利小姐和他就是《林中孩子》(16世紀民謠)里的形象,只能指望仁慈的自然力讓他們繼續保持平靜的生活。他知道,他已經算是特別擅長拖延了,九*九*藏*書然而他必須再一次拖延,才能感覺到它的魅力。他頗覺有趣地對自己說,他可能就要死了——聽天由命地死去。他感到這場面充滿了臨終時那種深沉的寂靜和憂鬱的魅力。這就意味著拖延其他每一件事——讓時間靜靜地流逝,尤其是拖延未來的結算——除非未來的結算與滅絕是一回事。這結算隔著夾在其間的許多經歷面對著他,穿過英國詩人柯勒律治詩歌《忽必烈汗》中所描寫的那些無底深穴,一個人無疑會漂浮到那裡去。這結算確實位於每一件事之後,它沒有與他所做的事融合在一起,他對他所做的事的最後估價(在當地所做的估價)將使他獲得他主要的特點——精明。如此引起注意的自然是指烏勒特,而在最好的情況下,他將看見,在他眼裡一切都已改變了的烏勒特將會是什麼樣子。這啟示實際上不就是說他的事業已告結束了嗎?唉,夏天結束時就可以看出來。與此同時他的懸而未決卻有著白白拖延那樣的甜美。我們還應該提及的是,除了瑪麗亞的陪伴之外,他還有其他娛樂方式——許多次沉思默想。在沉思默想中只有一點使他感到不快樂。他已駛入港口,大海已被拋在他背後,唯一的問題便是如何上岸。然而當他靠在船邊上時,他不時想起一個問題。而他延長與戈斯特利小姐廝混的時間,正是為了拋開一些縈繞心間的思緒。這是一個有關他自己的問題,但是只有再見到查德才能使之得到解決。這也是他想見到查德的主要原因。在那以後它就不重要了——而它只需要幾句話就可輕而易舉地得到解決。可是這年輕人必須在那兒聽見這幾句話。一旦這些話被聽見,他就一個問題也沒有了,就是說,沒有與這特殊事情相關的問題了。他因為已經喪失的東西而現在說出來,就可能是一種過失,但是到了那時,這一點甚至對他自己也不重要了。這就是他的最大顧忌的集中表現——他希望就這樣把他所喪失的東西置之度外。他不願因為他失去的其他什麼東西,因為痛苦、遺憾或變窮,因為受虐待或絕望,而做任何事,他願意因為他頭腦清醒和冷靜而做一切事,同樣在所有重要方面為自己做一切事,就像他過去那樣。因此當他徘徊著等待查德時,他默默地說道:「老弟,你已經被拋棄了,不過那件事與這有什麼關係呢?」想報復的念頭一定會使他感到厭惡的。
「她對我說,希望再見她沒有什麼好處。她告訴我你已經與她訣別。她還說你與她的關係已經斷絕。」
「是這樣。」
「那麼很好。」戈斯特利小姐接著說道,「可憐的人啊!」
「她認為你和她本來可能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朋友。」
她打斷他的話問道:「那麼你認為他不安全?」
「在我看來,基礎就是她的美所提供的東西。」
「那麼你的眼睛是閉上的?我說對了吧!但是如果你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結果也是一樣。如果你願意讓我告訴她,你確實仍然這樣看她……」簡而言之,戈斯特利小姐表示願意效勞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