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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第一部

第一章

除了這塊墓碑、一個消失的榮譽和那張肖像外,死者什麼也沒留下。就是說,一個農民曾在春天走遍這片土地,到了夏天,他親手播種的一大片茂盛的麥浪抹去了他的足跡。就在這個星期,皇朝帝國的地方官——弗蘭茨·特羅塔·馮·斯波爾耶男爵——收到了皇帝陛下發來的弔唁函,其中兩處提到了已故者的「不能磨滅的功勛」。
「我該把它掛哪兒呢?」
弗蘭茨·約瑟夫皇帝和他的兩名隨從軍官站了起來。軍醫和救護員小心翼翼地把少尉抬上擔架,系好帶子,朝團指揮部跑去,那裡搭了個白色帳篷,是離陣地最近的一個救護站。
茲對閣下有關奧地利官方課本第十五篇讀物所提申訴答覆如下:
他孤孤單單地住在莊園一棟寬敞的白房子里,屋裡到處瀰漫著逝者的氣息。他只能和護林員、管理員、僕人和馬車夫說說話。雖然很少發脾氣,但他那粗壯的拳頭仍然很有震懾力,可怕的沉默猶如暴風雨來臨的前兆。每個月兒子都會恭恭敬敬地給他寫兩封信,他一個月只給兒子回一次信,只有寥寥幾筆,而且就寫在從兒子來信的便箋上裁下來的空白小紙條上。
臨走時他說:「我父親走了,我要去維也納三天!」說完,漫不經心地伸手,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他只當過衛隊長,」父親對兒子說,「我在索爾費里諾戰役中救過皇帝的命——這樣,我們才得到了男爵的封號。」


許久,特羅塔上尉站起身,果斷地決定,過幾天他去皇宮覲見皇帝表達完例行的感謝之後,就去看望父親。
有時候他也會像過去那樣大動肝火,憤怒劇烈地搖晃著他的身子,就好像暴風雨正在摧殘著一棵灌木苗似的。他一發火就會去狠揍僕人,鞭打馬背,腳踹自己親手修過的房門,並揚言要趕盡殺絕莊園的僱工。吃午飯時他氣呼呼地一把推開餐桌上的盤子,嘴裏還喋喋不休地罵個不停。
「他是畫畫的?」老人問道。
覲見就這樣結束了。
特羅塔接過復函,一言不發。一周以後,他通過正式的官方途徑,表達了覲見皇帝的請求。三周以後的一個上午,他被引入宮殿,站在最高統帥面前。
上尉解下身上一些奪目的裝飾物,然後坐下。
士兵們氣喘吁吁地進行射擊訓練,槍栓啪嗒啪嗒地響,槍帶飛舞,炙熱的雙手握在涼颼颼的金屬槍桿上,沉重的槍托跺在柔軟的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看到了。」兒子回答道。
特羅塔在小小的駐地很愜意地過著有規律的軍旅生活,每天早晨騎著馬去操場,下午去咖啡館和律師在棋盤上對弈。他漸漸地適應了他的軍銜、他的地位、他的體面和他的榮譽。他的軍事才能一般,每年的軍事演習能拿一個中等成績。他是一個好丈夫,從不在外拈花惹草,不賭博,不發牢騷。他是一位公正的長官,杜絕任何謊言和怯懦行為,痛恨阿諛逢迎和追名逐利。他的為人就和他的操行評定表上寫的一樣,簡單而無可挑剔。偶爾表現出的怒火讓人們覺察到,他心裏也有陰暗的地方,那裡埋藏著沉睡的風暴,這源於某位不知名的祖先遺傳給他的基因。
這封復函是由宗教文化教育大臣親筆簽名的。上校親手把它轉交給了特羅塔上尉,還以父輩的口吻對他說:「到此為止吧!」
復函上寫道:
上尉轉過身,背對著她,身體劇烈地哆嗦,彷彿是在暴風雨中戰慄的小樹。他氣呼呼地衝進屋裡。
比起當年,他現在與拉克森堡公園管理處那位殘疾軍人父親更為相像了。想想多年以前在那間極為簡陋的廚房裡和父親喝著拉卡亞酒的情形,那時的他滿身披著新貴族的戎裝顯得多麼光彩閃耀,如今看來是多麼滑稽可笑。他從未和妻子談起過自己的父親。他覺得斯洛維尼亞衛隊長這個身份會使一個出身於古老王朝的官宦家庭的千金感到十分難堪。出於這種考慮,他從不邀請父親來家裡做客。
特羅塔已經五年沒有見到父親了。按照慣例,每隔一周,他就會到駐地做一次巡視,檢查崗哨,記下他們的換崗時間,在「異常情況」一欄里簽上清晰而剛勁的「無」字,接著就會在值班室里藉著微弱而搖曳的燭光給父親寫信。這些信件如同軍隊休假單和公務便條一樣,寫在黃色的十六開木質纖維紙上。在距紙的上邊四指,距左側邊二指處寫下「親愛的父親」這個稱呼之後,便在信中簡單地彙報一下寫信人的健康狀況,接著就祝願收信人健康快樂,落款另起一行,在右下方的對角線處,寫下與稱呼相稱的客套語:「永遠忠誠和感激您的兒子約瑟夫·特羅塔少尉敬上!」
他——特羅塔男爵——如今是一個又矮小又蒼老的斯洛維尼亞農夫。他還像過去一樣每周給父親寫兩次信,而且總是在深夜寫。藉著微弱的燭光,攤開一張淡黃色的十六開信紙,在距紙的上邊四指,距左側邊二指的地方寫下「親愛的父親!」這個稱呼。但他很少收到回信。
根據各級教育部門意見,編寫這類讀物的宗旨是以一種適應中小學生閱讀能力和特點的方式宣傳奧地利皇朝帝國軍人的光輝戰鬥事迹和崇高的愛國精神。鑒於該篇讀物並沒有捏造故事、篡改事實,也沒有用乾巴巴的聲調空喊愛國主義口號,這完全符合成長中的兒童的心理、想象和愛國主義情感。本著上述以及其他類似的理由,宗教文化教育大臣恭請閣下撤回此項申訴。
「陛下,」特羅塔回答說,「那是個謊言!」
尊敬的上尉先生:
特羅塔男爵在岳父的莊園乾著和他的父親在拉克森堡公園一樣的活兒,手執澆水壺和園藝剪刀,修剪樹籬和草坪。春天來了,他守護金雀花和紫丁香以防賊手偷摘;他修剪樹枝,收拾工具,更換門鎖,打造九_九_藏_書馬鞍,翻鬆土壤;他成天待在森林里,捕獲一些小動物,和護林員一起在林子里過夜;他管理家禽、肥料、莊稼、水果、藤蔓花、僕人和馬車夫;外出採購時小心翼翼,用尖尖的手指從皺巴巴的皮口袋取出錢來,付完錢之後又將它藏回腰間。他成了一個地道的斯洛維尼亞農夫。
「結賬!」上尉站起身大聲喊道。他離開咖啡館走進了營房。
歲月靜好,時間流逝,特羅塔娶了一位如今和他門當戶對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位富家千金,已不再年輕。她的父親是西部波希米亞地區的一位地方官,叔叔是一位上校。婚後他們育有一子。
在公園管理處的廚房裡他見到了父親。老人穿著襯衫,坐在桌子邊,面前放了一大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香味撲鼻。桌旁掛著的栗色多節櫻桃木彎柄手杖在輕輕地搖晃,桌上鋪了一塊鑲有紅邊的藏青色檯布,檯布上放著一個皺巴巴的皮煙袋,袋口半開著,裏面裝滿了煙絲。鼓鼓的煙袋旁還放著一個長長的煙斗,白色的煙斗現已泛黃,這顏色與老人灰白的大鬍子正好相互映襯。
「謊話連篇!」上尉大聲喊叫道,很生氣地把課本扔到潮濕的地上。
他時不時漫無目的地走到公墓地去,走到妻子墓前,仔細地瞧著灰色的墓碑和白色的十字架,看看刻在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屈指算算,悲涼地發現妻子死得太早。他承認怎麼也記不清她了,比如說,她的兩隻手長什麼樣,他已經忘了。他突然想起有一種藥酒,妻子喝了好多年。她的面容呢?他閉上眼睛似乎還能想起來,但很快又消失,腦海中只剩下一團圓圓的、粉紅色的模糊影像。
特羅塔出生於斯洛維尼亞一個以德語命名的小村莊——斯波爾耶村,這個村名便成了他的晉封頭銜。一個特別的舉動使他得到了命運之神的眷顧,不過,他深信時間終會將他遺忘。
約瑟夫·特羅塔·馮·斯波爾耶男爵將皇帝的恩惠視同侮辱,他心裏因此悶悶不樂。與普魯士人的戰爭他沒有出征,戰爭的失敗讓他怒火中燒。漸漸地,他食不甘味,睡不香甜,視力減退,步履緩慢,沉默寡言。雖說還正當年,但看上去卻一天比一天衰老。他對皇帝、對真理、對美德、對正義的天真幻想已經破滅,忍耐和沉默將伴他度過餘生。他似乎已經明白,是謊言、狡黠和姦詐在維持著世界的秩序、法令的威嚴和皇帝的榮光。
有一次,那是三月里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男爵邁著沉重的步子,越過板結的硬土塊,往農莊管理員那兒去。途中,遇到一個莊園僱工,遞給他拉克森堡公園管理處寄來的一封信。那位殘疾軍人去世了,他平靜地走了,享年八十一歲。
說完他繼續向前走,進了管理員家裡,問了問播種問題,討論了一下天氣,並吩咐他再添置三個犁耙,叫他下周一請獸醫來一下,還叫他今天就去給要臨盆的女傭請個接生婆。
妻子站起身開始收拾兒子的行裝。當她在樓上忙著收拾行李時,特羅塔又對兒子說:「你就要見到你的祖父了。」
他和體弱多病的妻子分房住。兒子也只有在進餐時才能見到父親。兒子每年會兩次將學習成績單呈給他看,從未聽到過他任何讚揚或責備的話。他的岳父靠養老金生活,喜歡與女人調情,因為害怕女婿干涉,通常接連幾個星期待在城裡不回莊園。
一個寂靜的夜晚,特羅塔上尉坐到桌子邊,準備在痊癒之後第一次給父親寫信。桌子上那一道道刀刻的痕迹記錄了士兵們無數個無聊而寂寞的夜晚。拿起筆,他覺得自己怎麼也無法放棄「親愛的父親」這個稱呼。把不聽使喚的羽毛筆擱在墨水瓶邊,將搖曳的燭芯截去一段,似乎是在期待柔和的燭光能激發靈感,以想出一個更合適的稱呼。此時那泛黃的紙張、柔和的燭光喚起了心底對童年、對村莊、對母親以及對軍校生活最柔軟的記憶。他注視著值班室里單調物體投射在光禿禿的藍色石灰牆壁上的巨大陰影,注視著掛在門旁鉤子上的那把略微彎曲的閃亮佩劍,傾聽著外面連綿不斷的雨聲,傾聽著雨點在鐵皮窗上有節奏的敲擊聲……
「您還有拉卡亞酒嗎,父親大人?」他用這種正式的稱呼詢問,期望能做最後一次嘗試來修復父子之情。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特羅塔默默思忖著,軍銜等級差距像一座大山一樣把他和父親隔開。
一個星期之後,他去覲見皇帝。在不足十分鐘的覲見中,皇帝照本宣科地問了十一二個問題。他畢恭畢敬地站立於朝堂,語氣恭順又乾脆利落地一一回答道:「是,陛下!」
過了一會兒又說:「我決定讓你當一名法官,你還得學習兩年。不要急於去部隊服役,可以向後推遲一些,等你畢業以後再說。」
這幅肖像是老特羅塔一生中唯一的一幅肖像,後來掛在兒子的書房裡,作為給特羅塔家族後人的一個念想……
「所有缺勤的人明天必須向我報到!」他對中尉命令道。
突然一根長矛刺入了勇士的胸膛,此時大多數敵人已被勇士砍倒,我們的君主揮舞著亮錚錚的寶劍勇猛地向已經慌亂不堪的敵騎兵砍去。敵人的士氣大挫,戰鬥很快就結束了,敵騎兵全部被俘虜。那位少年英雄——他的名字叫約瑟夫·特羅塔——榮獲了祖國頒發給英雄兒女的最高獎勵——瑪麗亞·特蕾西亞勳章。
覲見完畢,他租了一輛馬車徑直朝拉克森堡公園駛去。
他們舉杯對飲,頻頻碰杯。父親喝一口就哼一聲,不停地咳嗽吐痰,臉紅得發紫,漸漸地,他安靜下來了。接著又開始嘮叨他的軍旅生涯,顯然是有意淡化兒子的功勛和軍銜。
九*九*藏*書索爾費里諾戰役中,特羅塔是一個步兵少尉,指揮一個排。戰鬥進行了半個小時,士兵們在他前面,離他只有三步遠的距離。他們排成兩行,第一行蹲著,第二行站著。他們穿著潔白的制服,一個個精神抖擻,充滿了必勝的信心。為了鼓舞士氣,從前一天起,皇帝就親臨前線。拜皇帝恩賜,他們吃飽喝足了。在戰鬥中不時有士兵倒下去,特羅塔飛快地衝上前填補到他們的位置上,並抓起死者或是傷者的武器朝敵人射擊。他時而命令隊伍靠攏些,時而命令隊伍散開些。他機警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豎起耳朵聆聽著各方傳來的聲響。透過嗒嗒嗒的機槍聲,他靈敏的耳朵捕捉到上尉奇特而響亮的命令;銳利的目光穿透敵人陣地前麵灰蒙蒙的霧靄;他瞄準目標射擊,可謂彈無虛發。看到他堅毅的眼神和手勢,聽到他的吶喊,士兵們士氣高昂,信心百倍。
「你跟我一起去!」他對生性膽小的兒子說。
父子倆乘火車回家。途中男爵一直一言不發。下了火車,在車站院子里等馬車來接他們時,他才跟兒子說了聲:「不要忘記他,你的祖父!」
「子彈上膛!」上尉大聲命令道。
一切已成定局。兒子選擇了從政,做了奧地利西里西亞行政區的一個專員。儘管法定的課本里已經看不到特羅塔這個名字,但它並沒有從上級政治機關的秘密文件中消失,還有皇帝恩賜的五千古爾盾銀幣也記錄在冊。它保證了年輕的特羅塔官運亨通,前程似錦。就在他晉陞為地方官兩年前,特羅塔少校去世了。
退伍時他獲得了少校軍銜。他遷往波希米亞,住在岳父的一座小莊園內,但仍然享受著皇帝的恩寵。過了幾個星期,他得到通知說,皇帝從自己的銀庫中撥出五千古爾盾賞賜給救命恩人的兒子,作為他日後上大學的學習費用。此外,皇帝還晉封特羅塔為男爵
這是訃告嗎?這是哀悼嗎?
值勤官阿梅林中尉大吃一驚。他正在軍需處下士會計的辦公室和一位姑娘調情。特羅塔上尉親自查崗,派人叫來中士,並要執勤的下士向他報告情況,命令全連集合,在操場上練習射擊。大家不知上尉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得戰戰兢兢地按他說的做。每一個排都有幾個士兵不知去向。特羅塔上尉命令把他們的名字報給他聽。
兒子剛剛滿五周歲,虛榮的母親拔苗助長,為他請來了家庭教師。可憐的兒子不得不過早地品嘗讀書的苦味。一天,閑來無事,他好奇地拿起兒子的課本,隨意翻翻。他先是拿腔拿調地讀了課本里的晨禱詞。這篇晨禱詞幾十年來未曾改變過,依然是那麼押韻。接著他又讀了《四季》《狐狸和兔子》《百獸之王》等課文。當他回翻到課本目錄時,赫然發現有一篇課文的題目是《索爾費里諾戰役中的弗蘭茨·約瑟夫一世》。想到這篇課文應該與他有關,便很快翻到那篇課文。出於好奇心,他坐下來認真地讀著。「在索爾費里諾戰役中,」——課文這樣開頭——「我們的皇帝弗蘭茨·約瑟夫一世遇到極大的危險。」特羅塔的名字也出現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接下來課文中的描寫與事實大相徑庭——
少校說:「太晚了!你一輩子也做不了農夫和莊園主!你會成為一個能幹的法官,絕不會是別的!」
律師這下明白了,他曾在兒子的一大堆書里看到過這篇課文。「不要太計較,那是給孩子們讀的!」
聽到士兵的膝蓋碰撞到地上的鬆土、沙子和瓦礫時所發出的聲響,他備感舒心。他還是上尉,是整個連隊的主宰者。他會給那些胡編亂造的傢伙們一點兒顏色瞧瞧。
他們抵達時,衛隊長的遺體已經入殮。他躺在那裡,身旁點著八根三尺長的蠟燭,兩個殘疾退役軍人在為他守靈。老人身穿藏藍色制服,胸前戴著三枚閃閃發光的獎章,安詳地躺在靈柩里。靈柩就停放在他的起居室里。室內有一扇窗戶,掛著窗帘,一個修女就在離窗戶不遠的角落為死者做禱告。特羅塔進屋時,兩位守靈的殘疾退役軍人立刻將身子挺直。他身穿少校制服,胸前戴著瑪麗亞·特蕾西亞勳章。他雙膝跪下,兒子也跟著在死者的腳前跪下,迎面看到的是穿在死者腳上的一雙厚底高筒皮靴。有生以來特羅塔男爵第一次感到一種鑽心的疼痛。他那雙小眼睛是乾枯的,沒滴下一滴眼淚。他咕嚕咕嚕地叫了兩三聲父親,態度既虔誠又迷茫,他站起來向死者俯下身去,在那濃密的鬍鬚上作了最後的吻別。他對兒子說:「你過來!」
「親愛的特羅塔,聽著!」皇帝說,「這件事的確有些糟糕,不過,它對於我們倆毫髮無損!別再去管它了!」
兒子沉默不語。
兒子垂下眼瞼,身子瑟瑟發抖。
「好啊!」少校有些吃驚地說。
多少年了,他從沒有這麼高興過。
皇帝踱著步走到特羅塔跟前,最高君主並不比他高,兩人四目相對。
皇帝陛下懷著對戰鬥的熱情,勇敢地奔赴前線。突然他被敵人的騎兵包圍住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位英勇無畏的年輕少尉騎著一匹汗淋淋的棕色戰馬飛奔而來,他揮舞著利劍,左殺右砍,直將劍鋒刺入敵人的心臟和喉嚨……
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兒子還是一如既往地給父親寫信,顯然他們之間再也沒有其他聯繫;特羅塔上尉已經甩掉了祖先是斯洛維尼亞農民的卑微身份,開創了一個新的家族。
特羅塔家族是一個在索爾費里諾戰役之後被晉封為貴族的新興家族。九*九*藏*書
可是因為有了新的軍銜和貴族封號,他不能再沿用這種習以為常的方式給父親寫信。那麼他該怎樣去改變過去那種適合整個軍旅生涯的通信方式呢?他該怎樣用一種陌生而奇怪的方式向父親表情達意呢?
「祝賀你!祝賀你!」老衛隊長反覆大聲說道,「要知道在我們當兵的時候不可能提拔得這麼快!那時拉德茨基還在壓迫我們哩。」
「我要是把那本課本帶來就好了,拿著那個令人討厭的怪物,也許我能輕而易舉地將整件事說清楚。」特羅塔暗自思忖。
拿著課本,特羅塔上尉去了屋后的小果園。每逢風和日麗的下午,妻子總會來這裏找些活兒干。他兩唇發白,聲音低沉,問妻子是否讀過這篇無恥至極的課文。她點頭微笑。
「是的,畫得棒極了。」兒子弗蘭茨回答道。
兒子每年會在暑假和聖誕假期回來看望他。每個聖誕平安夜,兒子都可以得到三個硬邦邦的古爾盾銀幣,但必須寫收據,而且還不能把銀幣帶走。當天晚上老人就會把這些銀幣放進一個木箱子里,並將兒子的學習成績單放在銀幣旁邊。兒子天資不高,但很勤奮,因此成績也還過得去。他從沒給兒子買過任何玩具,也從沒給過一丁點兒零花錢、買過一本課外讀物。兒子性格冷靜沉著,為人善良正直。
兒子當上了法官,經常回家到莊園里到處轉轉。有一天他對父親說想放棄法律仕途回家幫忙管理莊園。
一天,男爵問客人:「你為什麼老盯著我看?」
站在這間簡陋而寒磣的廚房中央,約瑟夫·特羅塔·馮·斯波爾耶上尉看上去恰似一個戰神:身佩一條閃閃發光的綬帶,頭戴一頂烏黑髮亮的鋼盔,腳穿一雙擦得鋥亮的長筒皮靴,身著鑲有鮮艷奪目的兩排紐扣的上衣,佩著一枚熠熠生輝的瑪麗亞·特蕾西亞勳章。兒子就這樣站在父親面前,老人緩慢地起身,似乎是在有意地襯托兒子那光輝的形象。特羅塔上尉吻了吻父親的手,同時俯下身去,好讓父親吻自己的額頭和面頰。
特羅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想到皇帝正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想到全團、全軍、全國甚至整個世界即將面臨的巨大災難,他感到無比恐懼,身體不停地哆嗦,兩腿發軟。總參謀部的官員們高高在上,對戰鬥的殘酷性往往認識不足,前線的下級軍官常常為此感到無比憤慨。正是這種憤慨使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尉做出了載入軍隊史冊的壯舉。他雙手按住皇帝的肩頭,試圖將他的身子往下壓。由於用力過猛,皇帝立刻跌倒在地。那兩名隨從軍官趕忙向皇帝撲過來。就在這時,一顆子彈穿透了少尉的左肩頭,而它原本是對著皇帝的心臟射過來的。少尉倒下去了,皇帝則站了起來。整個前沿陣地立刻響起了稀疏的、混亂的、彷彿大夢初醒的槍聲。皇帝反感地拒絕了隨從要他離開危險之地的勸告,俯身詢問少尉的名字。處在昏迷之中的少尉完全聽不見皇帝的問話。一個團部軍醫、一個救護員和另外兩個衛生員彎腰低頭,抬著擔架朝皇帝這邊跑過來。為了防止敵人再次向皇帝射擊,兩位隨從趕緊把皇帝按倒在地,然後他們自己也撲倒在地。
他出身普通人家,祖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他的父親先在軍餉處當一名下士,後來到奧匈帝國南部邊界當了一名憲兵衛隊長,在與波斯尼亞走私犯交戰時失去了一隻眼睛。自那以後他的父親就作為殘疾軍人被安置在拉克森堡(皇家獵宮),成了一名公園管理員,負責餵養天鵝、修剪樹籬,春天守護金雀花和紫丁香以防賊手偷摘,半夜時分還要到公園幽深處把在長凳上露宿的對對情侶趕走。
「你看到他了嗎?」到了外面他問兒子。
男爵又像往常一樣埋頭于日常工作。歲月荏苒,光陰似箭,衛隊長並不是他送走的最後一位親人。接下來他先送走了岳父,再後來又埋葬了妻子。妻子患的是急性肺炎,還沒來得及和親人告別就撒手人寰。他隨後把兒子送進維也納一所寄宿學校,並一再叮囑兒子千萬不要去當兵。
自此以後,無論是在宅子里還是在莊園里,他變得性情溫和。他時而去摸摸馬,時而對著母雞笑笑。他不僅學會了喝白酒,而且還經常喝。一天,他提前好幾天就給兒子寫了一封簡訊。人們開始笑著和他打招呼,而他也回以微笑。暑假到了,兒子帶了朋友回來,他和他們一起進城,下館子,喝幾口斯利洛維茨酒,還給年輕人點了很多菜。
「這裏——少尉在這裏!」皇帝抬起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團部軍醫大聲喊叫。
兒子按照父親的意願,順從地取走了九個古爾盾銀幣。在和為數不多的女人交往時他十分謹慎,不敢越雷池半步。暑假回家時,還剩下六個古爾盾銀幣。他請求父親允許他邀請一個朋友來做客。
不到四個星期,特羅塔傷口痊癒,恢復了健康。當他返回到奧匈帝國南部的駐地時,已晉陞為上尉,並獲得了奧匈帝國的最高榮譽獎勵:瑪麗亞·特蕾西亞勳章和貴族封號。從此他的全稱是:約瑟夫·特羅塔·馮·斯波爾耶上尉。
那個朋友來了,幾乎沒帶什麼行李,卻拖著一個大畫匣子。這讓主人感到很不樂意。
雙方短暫休戰,在望不到盡頭的前沿陣地上傳遞著 「停止射擊!」的命令。陣地上不時傳來退彈殼的聲音,偶爾響九-九-藏-書起零星的槍聲,顯得孤單而冷清。敵我陣地間的蒙濛霧靄漸漸散去,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探出臉來,人們感受到了正午溫暖的氣息。
兒子沒有哭,其他人也沒有哭。墓地籠罩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之中,沒有任何的悼詞。少校特羅塔·馮·斯波爾耶男爵——真理之騎士——就這樣長眠在憲兵衛隊長的身旁。人們給他立了一塊樸素的軍人墓碑,墓碑上用細細的、長長的黑色字體刻上了他的姓名、軍銜和他曾服役過的部隊名,還銘刻了該部隊引以為豪的稱號:「索爾費里諾英雄。」
每每想起可憐的老衛隊長住的是簡陋房屋,抽的是低劣煙葉,喝的是自個兒釀製的拉卡亞酒,男爵心裏陣陣絞痛,不禁產生一種衝動,想立即去看望父親。可是他捨不得花這筆錢。這種節儉的美德大概是從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乃至他的曾祖父那兒一直傳承下來的。
從此,他的生活完全變了樣。
「祝賀你!」父親用斯洛維尼亞軍人特有的生硬德語說道。輔音像雷鳴般沉重而響亮,末尾音節都帶了幾個重音。早在五年前他就用斯洛維尼亞語和兒子講話,但那時兒子很少能聽懂他的話,更不會用斯洛維尼亞語和他交談。現在深受命運眷顧和皇帝恩惠的兒子居然能用母語和他交談,在他看來這似乎是刻意表示親熱的一種舉動。
「那是給孩子們讀的。」妻子溫和地解釋道。

接著又寫道——
對於一個下士之子來說,普普通通的少尉軍銜似乎是再恰當不過的。沐浴著皇恩,被晉封為貴族頭銜的上尉如躍入雲端,從此不得不身處虛無縹緲的陌生環境,遠離父親的視線和關愛,也無法表達對父親的尊敬和愛戴。
自此以後,老人時常盯著這幅畫像看。看著,看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油然而生。他時而把它掛在這面牆上,時而把它掛在另一面牆上。他仔細地端詳著畫像里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下巴,蒼白的兩片薄唇,在兩隻烏黑的小眼睛下方,像山丘一樣聳立的瘦削的面頰骨,布滿皺紋的額頭上蓋著像鬃毛一樣堅硬如刺的短髮。他覺得直到現在才看清了自己的容貌。有時,他默默地和自己的面容交談,這觸發了難以名狀的思緒和回憶。一絲捉摸不定的鄉愁湧上心頭。他多麼需要這幅畫像。有了它,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過早地衰老,才體會到那無邊的孤獨。衰老和孤獨從畫布上無情地向他湧來。難道自己一直是這樣嗎?他默默地問自己:一直是這樣嗎?
天色已晚,上尉站起身,吻了吻父親的手,並讓父親分別在他的額頭和面頰做了吻別,然後束好綬帶,戴上軍帽走了。一起帶走的,還有這樣一個信念:今生決不與父親再相見!
特羅塔左肩的鎖骨被子彈打碎了,最高統帥親眼看著軍醫將子彈從少尉的左肩胛骨中取出,也親耳聽到他痛醒過來時的慘叫。
特羅塔上尉不喜歡閱讀,因而打心眼裡十分同情正在成長的兒子。兒子小小年紀就得和石板、鉛筆、海綿、紙張、直尺以及算術打交道,還得學拉丁文。兒子長大後會去從軍,對此他深信不疑。他從來沒想過從現在起一直到家族消亡為止會有一個家族成員從事其他的職業。他曾經想,即使他將來有兩個、三個、四個甚至更多的孩子,他們無一例外都會去從軍。然而遺憾的是,妻子身體虛弱,醫生多次警告她懷孕可能會帶來生命危險,因此兒子出生后他們再無所出。如果戰爭再一次來臨,特羅塔隨時準備奔赴疆場。他註定會戰死沙場。他天真而固執地認為戰死沙場是軍人的天職,也是軍人的榮耀。
幾個星期之後,軍政部才答覆說,申訴已經轉給了宗教文化教育部門。又過了好幾個星期,他終於收到了該部門對申訴的答覆。
「我從沒當過騎兵。」特羅塔認為最好這樣開頭來講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儘管意識到對方並沒有聽懂他的話,「那些無恥之徒在兒童課本里這樣寫道,我騎著一匹棕色戰馬,一匹汗淋淋的棕色戰馬。他們這樣寫道,飛奔過去拯救最高統帥,他們這樣寫道。」
「怎樣被胡編了?」律師問道。
一支維也納軍樂隊,一個步兵連,瑪麗亞·特蕾西亞勳章騎兵團的一名代表,特羅塔生前所在的匈牙利南部駐軍的幾名軍官代表,所有還能行走的殘疾退役軍人,兩名宮廷內閣官員,軍政部的一名軍官和一名捧著綴有瑪麗亞·特蕾西亞勳章的黑軟墊的下士組成了龐大的送葬隊伍。消瘦的兒子弗蘭茨身穿黑色孝服,走在最前面。軍樂隊奏響了與先前祖父葬禮上同樣的進行曲。不過,發射的禮炮更加猛烈,聲音更響,迴音更長。
就在此時,皇帝帶著總參謀部的兩名軍官來到特羅塔少尉和士兵中間。他接過一名隨從軍官遞給他的望遠鏡,準備觀察敵方陣地的情況。特羅塔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即使敵人正在撤退,但掩護撤退的部隊一定還在注視著奧地利陣地的動靜。誰舉起望遠鏡,誰就可能成為他們射擊的目標。此刻這個目標就是年輕的皇帝啊!
他的行李箱已準備好,馬車也已備好,到火車站大約要一個小時。他匆匆地喝了點湯,吃了點肉,然後對妻子說:「我再也咽不下去了!我父親是一個好人,你從未見過他!」
兩個年輕人羞紅了臉,眼睛看著檯布。不管怎樣,肖像還是畫成了,配上鏡框,作為告別禮物送給了老人。他仔細地審視了一番,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他把肖像翻過來,似乎要找出一些正面畫像未曾畫出的細節。他又把它舉到窗前,舉到離眼睛很遠的地方,望著畫像中的自己,再看看鏡子里的自己,仔細地比較它們的異同。最後他說:
此書系根據奧地利1864年7月21日頒布的法令規定,由維德納和斯爾德尼兩位教授為中小學編寫的讀物。宗教文化教育大臣恭請閣下注意,按照1840年3月21日法令精神,編寫這類讀物必須適應學生的接受能力,並儘可能符合教育目標之需要。更為重要的是,該書還涉及最高君主弗蘭茨·約瑟夫皇帝陛下本人和最高上議院的其他議員,是一本具有歷史意義的課本。上面所說的,在閣下申訴中所提到的那篇讀物曾提請宗教文化教育大臣親自過目,並經他簽字批准列入教材。https://read•99csw•com

「坐吧!」老人說道。
「我的大臣們,」弗蘭茨·約瑟夫開口道,「當然清楚他們所做的事。我得依靠他們。你能理解嗎,親愛的特羅塔?」過了一會兒又說,「你看著吧,我們會有所行動的!」
「練半個小時!」上尉命令道。
「如果你朋友缺錢,你可以借給他。」他低聲對弗蘭茨說,「你要好好和他相處!」

十分鐘后他又改變了命令:「統統跪下來祈禱!」
客人到了外面,但並沒有畫風景。他在憑記憶替特羅塔男爵畫肖像。他每天在餐桌上努力記下主人的面部輪廓和表情。
「所有的歷史事實,」律師繼續說道,「在編入教科書時都被改寫了。我認為這是無可厚非的,孩子們需要能理解和仿效的榜樣。事實的真相他們長大后自然會去了解!」
次日凌晨,軍官考勤點名時,他簡單明了地向上校提出了自己的申訴。上校立即將他的申訴呈送給上級部門。從此刻起,約瑟夫·特羅塔·馮·斯波爾耶上尉——「真理之騎士」—— 的苦惱開始了。
八月十八是帝國慶祝皇帝誕辰的日子,每年他都會穿上軍服、騎上馬,到鄰近的駐軍地轉轉。
他對律師說:「我有話跟您說!」—— 頓了頓——「我被胡編了!」他又開口說道,眼睛還直愣愣地盯著律師那亮閃閃的鏡片,盯了一會兒,發覺自己詞窮了。
他沒有去軍官食堂吃晚飯,壓根兒什麼也沒吃,他倒在床上蒙頭就睡,睡得很沉,一夜無夢。
父親還活著,但特羅塔並沒有去拉克森堡看望父親。他返回駐地,請求退伍。
這位殘疾退役軍人被葬在拉克森堡一個小小的軍人公墓里。六個穿著藏青色制服的退役老兵抬著棺材從教堂向墓地走去。全身戎裝的特羅塔少校一直將手搭在兒子肩上。兒子不停地抽泣著。每當軍樂隊吹奏的哀樂稍微停頓時,就可以聽到牧師們那悲哀而單調的唱經聲。空中繚繞的薄霧使這個男孩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痛苦。一支小分隊向墓地上空鳴槍,槍聲在空中久久迴響,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們鳴槍是在向死者的靈魂致以士兵式的敬禮,祈禱亡靈能永遠地離開塵世,上升到天堂。

每日的下棋時間到了。他從挂鉤上取下佩劍,急匆匆地系好腰帶,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那架勢彷彿是要奔赴疆場殺敵。他來到咖啡館,一聲不吭,連輸了兩盤棋。他眉頭緊鎖,額頭青筋暴起,一拳狠狠地砸向棋盤,可憐的棋子砰砰砰地四處亂跳。
每天晚上睡覺前和第二天早晨醒來后,他都要熟悉熟悉新軍銜和新稱號,要站到鏡子前照一照,確認這張臉還是原來那張臉。是神奇的命運之手拉開了他和戰友們的距離。戰友們刻意地同他保持親密關係以消除隔閡,但這種親密又顯得極不自然;他也試圖像往日那樣無拘無束地與戰友們相處,但一切枉然。被晉封為貴族的特羅塔上尉在這種蛻變的關係中找不著北。他覺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個夢幻空間里,註定要穿上不屬於自己的高筒皮靴,走在光滑的地面上,聽著人們的竊竊私語,迎接人們敬畏的目光。
槍聲漸漸停息。一位來自軍事學院的候補軍官站到全排士兵前面,用響亮的聲音宣布說:「現在聽我指揮!」
沒有過多的言語,男爵只是簡單地吩咐道:「去叫男爵夫人替我準備好行李,我今晚就去維也納!」
按照皇帝偶爾表達的意願,第十五篇讀物從帝國的教科書中刪除了。從此,特羅塔的名字只能在其曾服役過的部隊的秘密史冊中才能找到。特羅塔的少校軍銜也只是空有其名,如同某些隱蔽的事物向活生生的光亮世界投去的陰影,稍縱即逝。
「每個人都會說謊。」皇帝證實道。
特羅塔男爵心思單純,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兒子早點完成學業。在兒子十八歲那年的聖誕夜,父親對他說:「今年不再給你三個古爾盾銀幣了,你可以開收據拿走箱子里的九個古爾盾銀幣。和女人交往要小心,她們大多是禍水!」
「叫他別在房間里亂塗,帶他到外面畫風景。」
彈出的空彈殼咔嚓咔嚓地響,震得空氣也似在發抖。
「我不會,陛下!」上尉終究憋不住,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留下了一份令人意外的遺囑。鑒於他深信——他這樣寫道——他的兒子不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農莊主,所以他希望特羅塔家族的人能成為有地位、有榮耀的國家公職人員,以報答皇帝陛下的恩寵,並希望他的後代能比他——立遺囑者——生活得更幸福。為此,他決定將岳父大人幾年前遺贈給他的莊園包括其所屬的所有動產和不動產全部捐贈給殘疾軍人基金會,以紀念他已故的父親。與此同時,他希望殘疾軍人基金會能將他埋葬在父親的墓旁。他——遺產贈與者——請求殘疾軍人基金會本著節儉的原則對他的葬禮一切從簡。對於現有的款項——在維也納威福魯西銀行存的一萬五千弗羅林金幣及其利息,還有放在家裡的所有的金幣、銀幣和銅幣以及兒子已故母親留下的戒指、手錶和項鏈,全部歸他的獨子弗蘭茨·馮·特羅塔·斯波爾耶男爵所有。
特羅塔滿臉愕然地注視著律師。他覺得整個世界都跟他過不去,那些編教科書的人、這位律師、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以及家庭教師全都跟他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