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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章

第一部

第二章

他醒了。斯拉曼太太站在他面前,把衣服一件件地遞給他。他匆忙地把衣服穿好。她飛快地跑到客廳替他把手套和軍帽取來。她輕柔地幫他整理上衣,含情脈脈地盯著他的臉。他躲避著她炙熱的目光。他咔嚓一聲,雙腳立正,握了握這個女人的手——不過眼睛還是固執地看著她的右肩——走了。
卡爾·約瑟夫喝了口水,臉上的紅暈消退了,他突然感到渾身發冷。他斷斷續續地向父親繼續彙報。過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書單,遞給父親。
是的,夏天到了。
「停!」父親打斷了他的話,並糾正道,「以及每一個下屬……」
馮·特羅塔·斯波爾耶老爺吃得很快,有時快得驚人。看他那狼吞虎咽的勁兒,好像是有滿腔的貴族式怒火要發泄在餐盤裡,那架勢似乎是恨不能立刻將盤裡的湯和麵條一掃而光。希爾施維茨小姐用餐時吃得很少,等進餐結束后她再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一道道地慢慢品嘗。為了跟上父親的速度,卡爾·約瑟夫只得囫圇吞棗地吃著。於是所有人幾乎同時吃完。只要老爺子不吭聲,誰也不說話。
「隸屬關係就是無條件服從的職責。」卡爾·約瑟夫侃侃而談,「每一個身份低微的人和下屬……」
「你去年騎術不好,我剛才說過。這是——」地方官稍停了一會兒,然後壓低聲音說,「一種恥辱!」
「好的,好的,好好放鬆放鬆!」馮·特羅塔老爺邊說邊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市郊一棟明黃色的農舍里,一位少婦正探身窗外,凝視著空蕩蕩的大路。儘管素不相識,卡爾·約瑟夫還是和她打了招呼,他身子站得筆直,顯得十分恭敬。她不自在地點點頭,表示感謝。與其說他是在問候那位少婦,不如說他是在向斯拉曼太太告別。依窗而立的那位少婦好似站在愛情和生活之間的哨兵,陌生而親切。
鐵路路基後面是憲兵隊的指揮部,由一位衛隊長指揮。卡爾·約瑟夫認識他,他叫斯拉曼。他決定去敲敲門。他走上悶熱的平台,又是敲門又是按鈴,沒人回應。
「隨便坐吧!」地方官過了一會兒說。
「你的孩子們好嗎?」馮·特羅塔老爺問道,他總是忘記那些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聽你這麼說,我放心了些。」地方官淡淡地說了一句。他靠著桌邊把硬袖口塞回到袖子里去,一陣刺耳的響聲傳來。
喝完湯之後,僕人們端上來一道拌有配菜的牛肉冷盤,這是多年以來地方官家裡必備的星期日菜肴。他笑眯眯地盯著這道菜,足足盯了有半頓飯的工夫。他的眼睛欣賞著邊緣又脆又嫩的烤肉,接著又挨個兒瞧瞧盛在碟子里的蔬菜:鮮嫩欲滴的紫甜菜、碧綠的菠菜、光亮的萵苣、嗆人的白色辣根,以及泡在奶油里的橢圓形的土豆——它會使人想起那些精緻而小巧的飾品。男爵對這道菜肴有一種很奇妙的感情,他似乎是用眼睛去品嘗美味的佳肴。他首先用視覺上的審美能力吃掉了菜肴的內容,一定程度上是吃掉了它們的靈魂;然後用嘴吃餘下的部分時則味同嚼蠟,只得狼吞虎咽地吃完。美美地觀賞這些菜肴和簡單地食用它們都會使老人家深感愉悅,因為他重視這樣一種所謂的「貴族式」進餐方式,它不僅僅是胃口的滿足,還是一種思想的熏陶。他把這種思想稱為斯巴達式的思想。他十分巧妙地把興趣的滿足和職責的要求結合起來。他是一個斯巴達人,但也是一個奧地利人。
「課外讀書了嗎?」
卡爾·約瑟夫兩腳併攏,「啪」的一個立正敬禮,然後送軍樂隊長下到一樓。接著再返回書房,走到父親面前,說:「爸爸,我想出去散一下步!」
內希瓦爾先生喝了兩小杯咖啡,不多也不少。他遺憾地熄滅了沒有吸完的弗吉尼亞雪茄。他得走了,不能拿著沒有熄滅的煙和主人告別。
「 來吧!」斯拉曼太太輕聲地說。
壁鍾敲響了十二下,卡爾·約瑟夫終於鬆了一口氣。直到這時卡爾·約瑟夫的暑假才算真正開始。
「謝謝爸爸!他身體很好!」
地方官十五歲的兒子,卡爾·約瑟夫·馮·特羅塔——摩拉維亞省霍恩奈斯騎兵軍官學校的一名學生——把這座故鄉小城視作一個避暑天堂,也視作他的夏日之家。聖誕節和復活節假期他都會在舅舅那裡度過,只有暑假才回家。按照他的父親——地方官弗九_九_藏_書蘭茨·馮·特羅塔·斯波爾耶男爵大人——的要求,他回家的日子必須選在一個星期日。不管學校是哪一天放假,家裡的假期總是從星期日才開始,這是因為馮·特羅塔·斯波爾耶老爺星期日不辦公,可以整個上午從九點到十二點都在家陪著兒子。
卡爾·約瑟夫這才朝著那張紅絲絨大扶手椅走去,面對著父親坐下,雙膝併攏,軍帽和白手套放在膝蓋上。
衛隊長每隔一天就要外出巡視,巡視完之後就要夾著一卷公文來向地方官彙報工作。他從沒在官邸遇見過地方官的兒子。卡爾·約瑟夫每隔一天會到憲兵指揮部去一次,下午四點到,晚上七點離開。從斯拉曼太太那裡帶出來的芳香夾雜著夏日黃昏的乾燥氣味,附著在卡爾·約瑟夫的兩隻手上,久久不散。用餐時,他刻意與父親保持足夠的距離,其實不必離得那麼遠。
大家都站了起來。外面樂隊正在演奏《塔恩霍伊澤序曲》。在嘹亮的樂曲聲中,他們跟著希爾施維茨小姐走進了老爺的書房。亞克斯已經把咖啡端了進來。他們在這裏等候樂隊長內希瓦爾先生。當樂隊人員在樓下整隊離去時,內希瓦爾先生走了進來。他身穿深藍色的閱兵制服,腰佩鋥亮的軍劍,衣領上綴著兩個亮閃閃的小豎琴。
卡爾·約瑟夫問:「衛隊長不在家嗎?」
卡爾·約瑟夫又繼續回答:「——必須無條件服從上級,如果……」
「他值勤去了,馮·特羅塔先生!」斯拉曼太太說,「進來吧!」
地方官官邸對面的老栗樹散發著香氣,早晚隨風搖曳的枝葉,白天卻紋絲不動,寬大的樹蔭一直延伸到路中央,給行人送來縷縷清涼。天空總是湛藍、湛藍的,雲雀不知疲倦地在靜謐的小城上空鳴叫。偶爾也有那麼一輛出租馬車駛過顛簸的石子路,把外鄉人從火車站送到旅館;時而也會有一輛雙駕馬車在寬闊的大道上由北向南駛過,那是把溫特爾希格老爺從莊園的宅院大床上直接送到他那巨大的狩獵區去散步。老爺個子矮小,臉色蠟黃。雖然已是夏日,坐在馬車裡的老爺身上卻裹著一條寬大的黃色毯子,只露出一張陰沉沉的枯瘦的臉。馬車富有彈性的橡皮輪緩慢無聲地前行;棕色的輪輻熠熠閃光。黑乎乎的大森林和金髮森林管理員早已在恭候主人的到來。鎮上的居民紛紛向他問候,他全然不理,表情木然地穿過一片問候的海洋。穿著黑衣服的馬車夫斜挺著身子,大禮帽幾乎擦到栗子樹,柔韌的馬鞭輕輕地撫掠著那高頭大馬的棕色脊背,那緊閉的雙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出吆喝聲,比嘚嘚作響的馬蹄聲還要響亮。
老人今天只是考了他的文學知識。他詳細地闡述了格里爾帕策作品的意義。他推薦阿德爾伯特·斯蒂福特和費迪南德·馮·薩爾的作品作為「假日輕鬆讀物」給兒子閱讀。接著,老人又跳回到軍事話題:站崗值勤、軍規第二部分、部隊的組成、各個團的軍事兵力等等。
「你的幾何學還是很差嗎?」
希爾施維茨小姐在德國生活多年,說一口標準的德語。當馮·特羅塔老爺用德文來表達「配菜」和「辣根」時,她吃力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來,她後腦勺的髮髻太重,要低下頭表示同意得費好大勁。於是,她努力想做得適度友好,讓人覺得她的讚許有些勉強。
「哦,當軍官啊!」地方官說,「這很好啊,當步兵吧?」
「馮·特羅塔先生,你好久沒來了吧?」衛隊長太太說,「你都長這麼高了!過十四歲了吧?」
卡爾·約瑟夫舀了兩個,一轉眼就把它們吞下去了,比他父親還早一秒。他又喝了一杯水——晚餐時才有酒喝——以便把粘在食道里的丸子衝到胃裡去。用餐完畢,他和父親同時將餐巾疊好。
在這個師的全部駐防區域,最負盛名的軍樂隊是駐紮在摩拉維亞W小城的第十步兵團軍樂隊。樂隊長是奧地利的一個著名軍樂家。他記憶力非凡,在改寫大量的舊軍樂譜的同時,他每月都會譜寫一首新的進行曲。所有的進行曲與長著相似面孔的士兵一樣單調。大多數進行曲都以模擬軍鼓的小鼓樂開始,然後是加快行軍節https://read•99csw•com奏的集合號,清脆響亮的銅鼓樂,尾聲是雷鳴般的定音鼓樂以及歡快短促的軍樂。
父親將半藏在光亮的圓形硬袖口中的細長的手伸出來,袖口上正方形的大紐扣金光閃閃。
父親來了,兒子雙腳立正,清脆的碰靴聲劃破了老宅子的寂靜。老人打開門,輕輕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先進去。兒子沒有反應過來,依然站著不動。老人便先走進去,卡爾·約瑟夫跟著他進去,但在門檻旁邊停住。
軍樂隊長內希瓦爾的非凡之處不在於他譜寫了大量的曲子,也不在於他長期嚴格地訓練他的樂隊,而在於他嚴謹的演奏風格。其他樂隊長通常安排樂隊的上士指揮演奏第一首進行曲,直到演奏第二首時才親自指揮。在內希瓦爾看來,這種散漫的作風是奧匈帝國衰敗沒落的明顯跡象。一旦樂隊按照規定擺成了圓形,樂譜架靈巧的小腳插入廣場上大石塊之間的黑土縫裡,這位樂隊長就已經站在樂隊人員中間,靜悄悄地舉起鑲有銀手柄的烏檀木指揮棒開始指揮樂隊演奏。
「今年……」卡爾·約瑟夫正要回答,卻很快被打斷了。
卡爾·約瑟夫於是將劇本的內容一幕一幕地講了一遍。講完以後,整個人已是疲憊不堪,臉色發白,口乾舌燥。
「你的太太還好嗎?」馮·特羅塔老爺經常會這麼問,多年以來他一直都這麼問。他從未見過他太太,當然他也不想和這位出身平凡的女人見面。告別時,他總是對內希瓦爾說:「請代我向你太太問好,雖然我們從未謀面!」 內希瓦爾答應轉達他的問候,並且說他太太肯定會非常感激。
「 過了,早過了!」他回答道。
八點五十五分,穿著灰色制服的男僕亞克斯走下樓來說:「小少爺,老爺來了。」
「啊,不!」 內希瓦爾先生回答說,「再過一年他就要上軍官學校了。」
一扇窗戶開了,斯拉曼太太探身窗外,越過窗檯的天竺葵喊道:「誰呀?」看見是小特羅塔,連忙說:「我就來了!」
卡爾·約瑟夫最後一次拉拉上衣,整整腰帶,摘下軍帽,並按規定把它貼在腰臀處。
「這麼說,你還沒有戀愛?」地方官說,「算了,我隨便問問,你接著講吧!」
縷縷陽光透過綠色的百葉窗格的狹縫照射到深紅色的地毯上。一隻蒼蠅在嗡嗡地叫,金色的壁鍾開始噹噹地響。敲過九下之後,鐘聲微弱了,地方官開口道:「馬雷克上校先生身體可好?」
大家坐在寬大的皮椅上,內希瓦爾談起了最近在維也納上演的雷哈爾輕歌劇。這位樂隊長閱歷豐富,每個月都要去維也納兩次。卡爾·約瑟夫猜測這位音樂家內心深處一定藏著許多夜生活的秘密。他的妻子是普通人家出身,夫妻倆育有三個孩子。他已成功地躋身上層社會,與家人長期分居。他一邊悠閑地吸著煙,一邊樂滋滋地講著猶太人的笑話。地方官聽不懂,也沒有笑,卻說:「很好聽,很好聽!」
男僕亞克斯站在他身後,清了清嗓子,午餐要開始了。每當樂聲稍停時,從餐廳里便會傳來餐盤發出的叮噹聲,十分好聽。餐廳與陽台隔了三個大房間,在二樓的正中間。用餐時,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屋外傳來的軍樂演奏聲。它給午餐帶來了一種溫和而寬容的莊嚴氣氛,父親也不會像平常那樣在短暫的進餐時間還要同他進行令人尷尬又生硬的談話。他們可以一邊聽音樂,一邊愜意地享用美食。遺憾的是軍樂隊並不是天天來演奏。餐盤上有淺藍色和淡金色相間的細長條紋,卡爾·約瑟夫喜歡這些條紋,在軍校學習期間時常會想念它們。這些條紋、《拉德茨基進行曲》、牆上掛的已故母親的肖像(他已記不清她的容顏)、重重的長柄銀湯勺、盛魚湯的大蓋碗、帶齒的水果刀、小巧而精緻的咖啡杯、薄如銀幣的小湯勺,所有這一切對於他而言意味著夏天、自由和故鄉。
「說下去吧!」他邊說邊點燃一支煙,這表明輕鬆的時刻就要來到了。卡爾·約瑟夫將帽子和手套放在一張小桌上,站起身來,開始彙報去年的一切情況。老人點點頭,突然對他說:「你已經長大了,孩子!聲音也開九*九*藏*書始變了,戀愛了嗎?」
他轉身對卡爾·約瑟夫說:「吃兩個丸子吧!」
「讀了一些,爸爸!」
內希瓦爾先生微微一笑:「自然嘍!他挺能幹,說不定有朝一日會進總參謀部任職。」
說到這兒,父子倆都沉默了。雖然「恥辱」二字說的聲音很小,但它還是在房間里迴響著。地方官在做過極為嚴厲的批評后,會暫停一會兒。兒子需要一段時間去理解、去消化,把它們刻在腦子裡和心上。壁鍾在嘀嗒地響個不停,蒼蠅在嗡嗡地叫個不休。
每次戶外音樂會都在地方官官邸的陽台下舉行。音樂會的序曲一成不變,是《拉德茨基進行曲》。樂隊全體成員對這首樂曲十分熟悉,即使是在黑夜或睡夢中無人指揮的情況下也能演奏自如。儘管如此,內希瓦爾仍然要求他們每次演奏時必須瞅准樂譜上的每一個音符。每逢星期日,他都站在樂隊中央,像首次指揮演奏《拉德茨基進行曲》一樣,懷著對軍隊和音樂的極大熱情,抬起頭,舉起指揮棒,全神貫注地指揮著樂隊的演奏。聽,小鼓猛擊,笛聲悠揚,鈸聲清脆,聽眾的臉上都露出了如痴如醉的笑容,周身熱血沸騰;雖然他們都紋絲不動,但覺得彷彿在大步向前;姑娘們屏住呼吸,張開嘴巴;男子漢們低頭沉思,沉浸在對軍旅歲月的回憶中;上了年紀的婦女坐在附近的公園裡,頭髮灰白的小腦袋在微微發抖。夏天到了。
遠處的鐘樓敲了七下,太陽已經移到西邊的山丘上,此刻它們和天上的雲彩一樣披上了晚霞。路旁的樹木清香撲鼻。晚風習習,大路兩旁斜坡草地上的小草正在微微搖動,綠波蕩漾,遠處沼澤地里傳來了歡快的蛙聲。
「你的騎術怎麼樣?去年騎得可不好。」
他把披風、軍帽和手套遞給了亞克斯,走進餐廳。地方官也走了進來,對著兒子微微一笑。女管家希爾施維茨小姐來得稍微遲了點兒,她穿的是星期日才穿的灰色絲綢服,後腦勺打了個很大的髮髻,胸前戴了一個彎月形的大別針,看來她已經裝扮整齊了。卡爾·約瑟夫輕輕地吻了吻她那纖細的手。亞克斯把椅子挪了挪,地方官作了一個入座的手勢。亞克斯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走進來,手上戴了一副白手套,整個人立刻換了個模樣。他本來就蒼白的面容、本來就白花花的連鬢鬍子、本來就灰白的頭髮此時顯得更白,發出一種奇特而耀眼的白光。他戴著這副手套,托著一個深色托盤,上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他快速而穩當地把湯碗放在桌子中央,悄無聲息。按照老習慣,希爾施維茨小姐負責分湯。他們親切地端起盤子向她伸過去,眼眸里含著感激的笑意。她也回以莞爾一笑,並將熱乎乎、黃澄澄的湯放進了他們的食盤。湯清澈透明,裏面有細長、纏連、滑溜的金黃色麵條。
地方官接著又補充道:「我這麼說是很有道理的,尊敬的小姐!」他講的是高級官員和低等貴族講的那種帶鼻音的奧地利德語,讓人聽了感覺像是深夜裡從遠方傳來的吉他聲,又像是鍾敲過後那微微震蕩的回聲。那是一種平緩而又精確的語言,既親切又嚴厲,它與說話人那瘦骨嶙峋的臉、細長而彎曲的鼻子——從這個鼻子發出來的低沉的輔音聽上去似乎帶有一點兒哀傷的情調——很相稱。每當地方官講話時,他的鼻子和嘴,與其說是面部器官,不如說是吹奏樂器。除了嘴唇在動,面部其他的器官都不動。馮·特羅塔老爺把他黑亮的絡腮鬍子視為軍人制服的一部分,視為弗蘭茨·約瑟夫一世之臣僕的象徵,視為王朝思想的一種證據。馮·特羅塔·斯波爾耶老爺講話時,他的絡腮鬍子也是紋絲不動的。他筆直地坐在桌旁,好似一個騎兵正手握韁繩。他坐著時看上去像是站著,他站著時,像槍桿一樣挺直的身軀常使人驚嘆不已。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不管是星期日還是平時,他總是穿深藍色的上衣和帶條紋的灰色褲子,這褲子緊貼著兩條長腿,弔帶系在光亮的馬靴上,把褲筒拉得筆挺。
在第二道和第三道菜的間隙他總是習慣性地站起身說「起來活動活動」。不過,看那神情,與其說是起來活動活動,不如說是在給室內的人演示應該怎樣在起身、站立和踱步時,保持上身不動。亞克斯進來撤走冷肉,希爾施維茨小姐迅速地read•99csw•com瞥了他一眼,意思是提醒他叫人把剩下的肉給她熱一下。
內希瓦爾先生對他鞠躬。一個小時以前他已經在軍官食堂用過餐,嘴裏還留有菜肴的餘味。這個時候他更想抽一支弗吉尼亞雪茄,而不是喝濃咖啡。亞克斯給他拿來了煙,卡爾·約瑟夫給他點著了火,他湊過來吸了好久,火焰差點把卡爾的手燒著。
馮·特羅塔老爺邁著從容的步子走到窗邊,把窗帷稍微撩開一些,轉身又回到桌邊。此刻,一大盤櫻桃丸子端上來了。地方官只舀了一個,並用勺子把它切開。他對希爾施維茨小姐說:「尊敬的小姐,這是一個標準的櫻桃丸子,它被切開時有一定的稠度,但一入嘴裏就化了。」
現在,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生活的世界。於是,他加快了腳步,七點四十五分回到了家,向父親報告了他的歸來。他臉色蒼白,但話語簡潔明了,態度沉著堅定,像一位真正的男子漢。
「哦,謝謝爸爸!比以前好點兒!」
卡爾·約瑟夫出了門,慢慢地逛著,好向他的雙腳證明,它們開始休假了。遇到士兵時,他立即像在軍隊里一樣,打起精神,挺直腰桿,大步前進。他來到城郊,黃色的稅務大樓悠閑地沐浴在陽光下,田野的芬芳迎面撲來,雲雀在歡歌。放眼西望,藍色的天際下是連綿的灰藍色山丘。一排排木板屋和茅草屋的村舍映入眼帘,家禽的啼叫聲在夏日的寂靜中聽起來像是軍號的聲響。這是一幅夏日的鄉村恬然景象。
暑假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
突然,他出其不意地問道:「什麼是隸屬關係?」
「一旦,」老人糾正道,「一旦上級下達了命令。」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地方官說,「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有過!」一周以後,他會把這一切全都忘了,根本記不住樂隊長的孩子。
她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飛快地吻他,目光迷離地看著他。突然一縷金髮從前額垂了下來,她向上斜了斜眼,撅起嘴唇想把頭髮吹開。他的腿開始感覺到她的分量,同時有一股暖流襲來,令他的小腹和雙臂上的肌肉緊脹。他摟住這個女人,透過堅硬的制服感受到了她柔軟的胸脯。她的喉嚨里輕輕地發出咯咯的笑聲,有點兒像抽噎,又有點兒像顫音。她眼含淚水。過了一會兒,她抽回身,溫情脈脈、十分嫻熟地一顆顆解開他的紐扣,將一隻軟綿綿的涼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對著他的嘴貪婪地吮吸著,長久地享受蜜吻。她驀地站起身,就像受到某種刺|激。他立刻跳了起來。她色眯眯地牽著他的手慢慢地朝後面的卧房退去。她容光煥發,退到門口時,用腳踢開身後的房門。他們輕手輕腳地進了卧房。
卡爾·約瑟夫便坐進了斯拉曼家的客廳。這是一個低矮的、紅色的房間,坐在裏面就像是坐在冰盒子里一樣,非常涼快;軟墊座椅的靠背很高,褐色的木條上面雕刻有片狀藤蔓圖案,靠在上面背有點兒疼。斯拉曼太太取了一些冰涼檸檬汽水,她小指翹起,姿態優美地抿了一小口。她坐在卡爾·約瑟夫旁邊,身子轉向他,一條腿蹺在另一條腿上,一隻套著紅絲絨拖鞋的光腳不停地晃動著。卡爾·約瑟夫看看她的腳,又看看汽水,但不敢抬頭看斯拉曼太太的臉。他的軍帽放在膝蓋上,膝蓋一動不動。身子坐得筆直,面前放著汽水,彷彿喝汽水也是執行公務似的。
「今天我感到特別愉快。請代我向您太太問好,很可惜我不曾有幸見過她!」特羅塔·斯波爾耶老爺說。
她打開前廳門,屋裡有一絲涼意和微微的清香。斯拉曼太太在連衣裙上灑了幾滴香水,這種香味使他想起了維也納的夜總會。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壁鍾,才十點半,還要接受一個半小時的考問。老人想起應該檢查一下兒子的古代歷史或者日耳曼神話知識。他右手拿著點燃的煙,左手放在背後,在房間里踱著步。右臂上的硬袖口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照在紅色地毯上的縷縷陽光更加強烈,越來越向窗戶靠近,說明太陽一定升得很高了。教堂的鐘聲響了,一直傳到房間里,聽上去好像就在百葉窗外敲著。
他像一個束手無策的俘虜,眯著眼睛看著她幫他脫衣服,動作如此輕柔,像是母親在替孩子更衣。他略感詫異地望著自己的制服正一件件地散落到地上。他聽到鞋子落地的聲響,隨即感覺到斯拉曼太太的手在輕撫九-九-藏-書他的雙腳,一股清新的暖流從下往上躥,直達胸口。他聽任她的擺布,欣然接受這個雜糅著歡快、熱烈和溫柔的魔一樣的女人。
「這裡有一股秋天的氣味。」一天晚上,父親說道。
坐在沙發上的卡爾·約瑟夫局促不安,他想快點兒離開這裏。他想把檸檬汽水一飲而光,鞠躬致謝,並轉達對她丈夫的問候,然後走開。他困惑地看著汽水,怎麼喝也喝不完。斯拉曼太太一個勁地往他杯子里倒汽水,還拿來了香煙。他婉拒了香煙。她便給自己點了一支,毫不在意地吸起來,只見她吞雲吐霧,腳不停地晃動。突然,她不聲不響地從他的膝上取下軍帽,將它放在桌子上。接著,把自己手中的香煙塞到他嘴裏。她的手上散發著煙味和科隆香水味。她穿著夏季印花連衣裙,寬鬆的袖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淡淡的體香從袖口飄出。他殷勤地吸著煙,煙嘴上還留有她的口紅。他的眼睛盯著汽水。斯拉曼太太又把香煙塞到她的唇齒間,站到他身後。他不敢轉身。突然她香噴噴的兩隻手纏住了他的頸脖,她的臉貼住他的頭髮。他的身子一動不動,但他的心卻在劇烈地跳動。一場巨大的風暴在他內心迸發,堅實的身軀和制服上牢固的紐扣在拚命地遏制它。
「大兒子學習成績優異!」樂隊長說。
又過了一刻鐘,他聽見從營房傳來的咚咚咚的急驟的小鼓樂聲。每個星期日的正午時分,軍樂隊都要走出營房來到地方官的官邸陽台下演奏。在這個小城,地方官的地位不亞於皇帝陛下。卡爾·約瑟夫默默地站在陽台上那茂密的葡萄藤後面,十分虔誠地聆聽著軍樂隊的演奏。他覺得自己與哈布斯堡王朝似乎有點兒親緣關係。他父親在這裏代表並維護著它的勢力。有朝一日他也要為它出征,為它戰鬥,為它獻身。他知道所有皇室成員的名字,並以一個孩童般的真誠熱愛他們所有人,當然他最愛戴的是皇帝陛下。在他心目中,皇帝善良、偉大、崇高、正義、高高在上卻又平易近人,對部隊的軍官們寵愛有加。
一聽到軍樂聲,特別是一聽到《拉德茨基進行曲》,卡爾·約瑟夫就精神抖擻,周身熱血沸騰。聽著聽著,卡爾·約瑟夫彷彿覺得那音符已化成密集的子彈正有節奏地在他的耳朵周圍呼嘯而過;他那鋥亮的佩劍正隨著那急速的旋律在閃電般地飛舞。在醉人的鼓樂聲中,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的鮮血從一道暗紅色的狹口裡正一滴滴地往外滲,滴落在金光閃閃的軍號上,滴落在深黑色的定音鼓上,滴落在奏響勝利的鐃鈸上。
「都是些很好的讀物嘛!給我講講《茨里尼》的故事梗概吧!」
事實上,那是斯拉曼太太使用的木樨草香水的氣味。
「今年有了明顯的進步,」卡爾·約瑟夫用清脆的聲音說,「是中士多次親口說的。我還受到了科佩爾中尉先生的表揚。」
「長大後會當音樂家吧?」馮·特羅塔老爺略帶鄙視地問。
八點五十分——早晨彌撒過後的一刻鐘——穿著星期日制服的年輕人會準時來到地方官官邸門前。
卡爾·約瑟夫滿臉通紅,整個臉龐像是一隻大燈籠在燃燒,但他勇敢地面朝著父親。
「你們的演奏棒極了!」馮·特羅塔老爺說道,當然他每個星期日都這樣說,「今天的演奏尤其出色!」
現在由他來切割牛肉,每個星期日這道菜都是由他來分。他把硬袖口往袖子里一塞,抬起雙手,用刀開始切割牛肉,並對希爾施維茨小姐說:「您看,尊敬的小姐,只顧向賣肉的人要嫩肉是不夠的,還要注意切肉的方式,是橫向切還是縱向切。現在賣肉的不懂得這些訣竅。就因為刀功不好,最好的肉都給他們弄糟了。尊敬的小姐,您看!我幾乎無法彌補損失,刀一切下去,肉就散成一條一條的。我們也許可以說整塊肉是『爛』的,但切下來的每一小塊卻很硬,這一點您自己很快就可以看到。至於這些德國人叫Beilage的配菜,下次我會選這種德國人稱作Meerrettich的辣根。要干一些,不能把它的香料掉進牛奶;烹調時間不能過長,燒好了馬上端上桌,不然水分就會多。這是你犯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