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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第一部

第五章

不,這不行!卡爾·約瑟夫無言以對。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使他喉嚨哽咽,他不知道該如何和勤務兵打交道!他到底善於和誰打交道呢?即使是和軍官同伴們一起,他也無話可說。不管他是離開他們之後或是向他們走去之前,他們為什麼總是要竊竊私語呢?為什麼他的騎術那麼差勁呢?啊,他有自知之明!他能像照鏡子似的看見自己的身影,誰也瞞不過他。他知道軍官夥伴們總是在背後偷偷議論他。他聽不懂他們的幽默,除非他們給他解釋一番,即使這樣他也笑不出來,以後則更不會笑!儘管如此,科瓦奇上校仍然很喜歡他。他肯定有一份很了不起的秘密檔案。一定是祖父的福蔭在庇護著他啊!沒錯,就是這樣!他是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唯一的孫子。他能感覺到祖父那深邃的目光一直在注視著他!他是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啊!
大家也跟著喊道:「去蕾西嬤嬤那兒!我們都去蕾西嬤嬤那兒!」
這次特勞特曼斯多夫動作迅速,還沒坐下來就已經把手伸到蕾西·霍瓦特嬤嬤的胸脯里。儘管霍瓦特嬤嬤要去照料廚房、酒窖的事情,還要安排侍者的工作,但特勞特曼斯多夫還不想放她走。看得出來,中尉的親昵使她很難受,但好客的盛情不允許她做出任何反抗,只得聽任他的擺布。金德曼少尉臉色蒼白,比姑娘們肩上的香粉還要白。
「一個很有魅力的小夥子!」金德曼不緊不慢地說。不同於貝倫斯泰因律師那渾厚的男中音,他的語調平緩、聲音柔和,聽上去像一陣微風輕拂豎琴。金德曼少尉對女人不感興趣,卻故意顯露出對她們的關心,他高聲叫道:「他的妻子——你們認識嗎?—— 是一個可愛、漂亮的尤|物!」說到「可愛漂亮」這幾個字時他舉起了一隻手,叉開的手指在空中亂舞。
霍瓦特嬤嬤果斷地把中尉特勞特曼斯多夫的雙手從衣服里拖出來,把它們放回到他的黑色褲子上,就像在歸還一件借來的物品。她站起身來,顯得高大而威嚴。她關掉了枝狀吊燈,只有壁龕里的小燈還亮著。
「報告少校,我站得很是隨便!」 奧努弗里耶回答說。
已是深秋季節。在解散令下達后的一個小時,晚熄燈號吹響前的一個半小時,整個軍營像一艘巨大的軍艦。卡爾·約瑟夫似乎覺得這艘軍艦正在微微地搖晃,昏暗的煤油燈連同這白色的大燈罩在一片不知名的海洋里,隨著波濤的起伏正有節奏地搖晃。
「是說索爾費里諾的孫子嗎?」軍醫德曼特問道。
他正準備建議三個人重玩一局,門被打開了。傳令兵立正敬禮,皮靴蹬得特別響。室內頓時一片寂靜。科瓦奇上校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眼睛看著門口。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團部軍醫德曼特。自己的出現居然會引起這麼大的反應,這使德曼特感到大為吃驚。他在門口停下來,微微一笑。旁邊的傳令兵仍然筆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這使他感到不快。他揮了揮手,但傳令兵沒有看見。德曼特大夫厚厚的眼鏡片被外面秋夜的霧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每當從寒冷的戶外走進溫暖的室內時,他總會摘下眼鏡擦一擦。但在這裏他卻不敢,過了一會兒他才離開門口朝屋裡走去。
有人敲門。卡爾·約瑟夫一動不動。那是他的勤務兵,他會自己進來的。他馬上會進來的。他叫奧努弗里耶。要花多長時間才能記住這個名字啊!奧努弗里耶?祖父也許很熟悉這個名字吧!
「她還是一個小姑娘時,我就認識她了。」候補軍官說。
「你的那個妞離這兒很遠嗎?」卡爾·約瑟夫問。
赤身裸體的姑娘們擠擠攘攘地朝他們奔來,就像一群白凈的母雞。
短暫的沉默之後,大夫說:「我祖父是賣酒的,在加利西亞經營一家小酒館。加利西亞,你去過那地方嗎?」德曼特大夫是一個猶太人。猶太軍醫常常是大家取笑的對象。軍校里曾經也有兩個猶太人,他們都轉到步兵團了。
「喲,大家看看,大夫來了!」上校大聲喊道,用盡全身力氣叫喊,彷彿是要人們在鄉村集市的喧鬧聲中聽見他的話。他認為近視的人聽力也弱。如果聽力好了,視力也會好。上校的聲音為德曼特大夫開闢出了一條窄道,軍官們紛紛向後退,少數幾個還坐在桌邊的軍官也站了起來。團部軍醫如履薄冰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漸漸地,他的鏡片似乎也變得清晰了。軍官們從四面八方向他問候,他很費力地去辨認他們。他彎腰俯身像讀書似的一張臉、一張臉地仔細瞧。他終於在科瓦奇上校面前停下來,胸脯向前傾著。他把細脖子上永遠前傾的腦袋往後一甩,再把那狹窄的斜肩往上一提,這些動作顯得特別誇張。在他因病休長假期間,人們幾乎把他忘得一乾二淨,把他以及他那非軍人氣質忘得一乾二淨。此刻,人們無不驚訝地看著他。
候補軍官貝倫斯泰因站了起來,態度莊重而又恰到好處,說道:「向您致敬,少尉!」
他本想說些更親切的話,當年祖父對亞克斯說話一定很親切。奧努弗里耶嚓的一聲,把右腳放到左腳前面。胸脯還在起伏不停,命令並沒有產生作用。
他關掉燈,在黑暗中摸索他的大衣。他走到過道里。正當他在樓下鎖門時,號兵吹響了晚點名號的最後一曲。星星在夜空閃爍,門口的崗哨向他敬了個禮,他隨手關上了大門。
對面,士兵們的口琴聲不絕於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用粗糙的手不停地在紅紅的唇邊移動著金屬樂器,金屬還不時地反射出絲絲光亮。口琴發出的悲傷音調穿透半開的窗戶,傳到院子里每一個陰暗的角落,使黑夜充滿了對家鄉、對妻子、對兒女、對家園的濃濃的思念。在家鄉,他們住在低矮的茅舍,夜晚和妻子生兒育女,白天在田地里辛勤耕耘!冬天,厚厚的積雪覆蓋了整個村莊,到處都是白雪皚皚!夏天,金黃的九*九*藏*書谷穗在他們的腰際搖曳,鳥兒在他們的頭頂歌唱!他們是農民,他們是農民呀!特羅塔家族曾經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啊!
「愛情演習!」泰特格爾說。他是帶頭人。作為一個長期負責後勤管理的軍官來說,這也屬於他的職責範圍。他臉色蒼白,面容枯槁,手挽佩劍,邁著碎步,伴著輕輕的馬刺聲,在妓院的大廳從一張桌子邊晃到另一張桌子邊,看上去像一個令人掃興的幽靈在地獄里遊盪。金德曼只要聞到裸體女人的氣味就會暈倒,女人使他噁心。少校普羅哈斯卡站在盥洗室里,盡量把他那又短又粗的手指塞進金德曼的口腔。蕾西·霍瓦特嬤嬤的身影出現在大廳的各個角落,絲質裙子窸窣作響。她那黑黑的大眼珠在寬大的牛奶似的臉龐上毫無方向、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像鋼琴上大琴鍵一樣的假牙在闊嘴巴里閃閃發光。特勞特曼斯多夫坐在一個角落裡,用他那綠色瞳孔中狡黠的目光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他終於站起身,將一隻手伸進霍瓦特嬤嬤的胸脯,頃刻他的手好像一隻白老鼠掉進了一個白色的山谷。鋼琴演奏員波拉克,一位音樂的奴隸,正佝僂著後背,坐在深灰色的鋼琴旁邊彈奏著,硬撅撅的袖口隨按鍵的兩隻手移來移去,發出啪嗒啪嗒的金屬片的響聲,就像一對沙啞的鈸在為琴聲伴奏。
「她的父親以前是一個很有錢的帽子廠老闆。」候補軍官貝倫斯泰因繼續說道。看那副神情,好像他是在揭別人的隱私。他似乎被自己的這句話嚇著了,於是就不說了。他覺得「帽子廠老闆」這種說法過於平民化。說到底,他畢竟不是和律師們在一起交談。他暗自發誓,從現在起,每一個句子都要仔細斟酌。他想看看特羅塔的反應,但他坐在左首,貝倫斯泰因的單邊眼鏡此時戴在右眼上,因此他只能看清坐在他右首的金德曼少尉。為了弄清他剛才提及帽子廠老闆的家世是否讓特羅塔感到不快,他取出香煙向左邊遞過去,但同時又想到金德曼的軍銜比他高,便趕忙掉頭對著右邊的金德曼說了聲:「對不起!」
此時,俱樂部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很難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長久以來,騎兵上尉泰特格爾負責管理軍官食堂。糕點甜食是他唯一愛好的美食,鎮上的一家糕餅糖果店是他每天度過下午時光的地方。一直以來,他以那家糕餅糖果店為藍本來布置軍官俱樂部。人們可以看到他板著一張臉,一動不動地坐在玻璃門后,就像一個奇特的穿軍衣的模特兒。他是糕餅糖果店最貪吃的顧客。他吞食著一盤又一盤的甜食,不時地端起杯子喝一口水,木然地看著玻璃門外的大街;他那憂心忡忡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過路的士兵向他敬禮時,他表情嚴肅地點點頭。他的大腦殼上長著稀疏的頭髮,顯得貧瘠而荒涼,似乎除了點頭之外再也做不出其他的動作。他是一個溫和而慵懶的軍官。對他來說,一切公務職責中唯一的樂事就是管理軍官食堂、廚師、傳令兵、酒窖。他與酒商、釀酒商的交情頗深,兩個文書成天忙忙碌碌。經過多年的經營,他將俱樂部打造得與他最喜愛的糕餅糖果店一樣精美;角落裡放著精緻的小桌,桌上有檯燈,還配有粉紅色罩子。
「報告少尉先生,乳|房又白又大!」
士兵們正用一種陌生的語言——斯拉夫語——唱歌。斯波爾耶的那些農民祖先大概懂得這些語言!說不定自己的祖父也懂得這種語言哩!書房裡的那幅肖像正在慢慢地褪色,那越來越模糊的面容好似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這幅肖像一直留在卡爾·約瑟夫的記憶中,被視作不知是從哪一輩開始的歷代祖先傳給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標記。他是他們的後裔。自從進入這個團,他一直覺得自己是祖父的孫子,而不是父親的兒子;的確,他好像成了那個奇特的祖父的兒子。
「輕鬆點兒!」約瑟夫帶著一絲憐憫又有點不耐煩的語氣說道。
背後傳來奧努弗里耶的皮靴聲。為了不讓勤務兵超到他前面去,少尉加快了步伐。但奧努弗里耶也加快了速度。他們就這樣在堅硬、冷清的道路上一前一後地跑起步來,他們急促的腳步聲在夜空中迴響著。很明顯,奧努弗里耶很想趕上少尉。卡爾·約瑟夫停下了腳步,等著他。他清楚地看見奧努弗里耶在月光下伸展四肢,彷彿他正在不斷地長高。他仰面對著星空,彷彿要從那裡汲取新的力量,去和他的上級相逢。他使勁地甩動著手臂,其節奏和腿一樣,看上去像是在用兩隻手在追趕空氣。他在離卡爾·約瑟夫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胸脯向前一挺,咔嚓一個立正,五指併攏敬了個禮。卡爾·約瑟夫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他尋思,在這種情況下,誰都會說些好聽的話。奧努弗里耶這麼跟著他,確實令人感動。說實在的,他還沒有仔細地瞧瞧他。在沒有記住他的名字之前,他是不可能去關注他的面容的。他覺得自己的勤務兵每天都換了一個人似的。其他的軍官們一談起自己的勤務兵,就好像談論心愛的姑娘、衣服、美食和馬匹一樣,十分在行,十分認真。但是只要一談到僕人,卡爾·約瑟夫就會想起家裡侍候過祖父的亞克斯老頭。好像世界上除了亞克斯老頭以外,就沒有其他的僕人。此刻,奧努弗里耶出現在他面前,站在灑滿月光的鄉村大道上,胸脯在劇烈地起伏,紐扣閃閃發光,皮靴擦得鋥亮,寬大的臉龐上露出與少尉相逢的喜悅。
四十隻馬刺叮叮噹噹響成一片。團部軍醫馬克斯·德曼特怯生生地也想走。
經過幾個世紀的變遷,鄉村古道變得越來越寬闊。現在就連它也被這些營房給堵住了,因而不得不讓路,沿著營房繞了個大彎子。天氣晴朗的時候,如果你站在小城的北端,也就是這條大道的一端,極目遠眺,越往北去,房屋會越九九藏書矮小,最後凈是些鄉村的小茅舍;你還可以遠眺到氣派的暗黃色拱形軍營大門,它就像哈布斯堡王朝一塊巨大的盾牌,與這座小城對峙。對於這座小城,它好像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又像是一種現實的保護,或者說兩者兼而有之。團部就設在摩拉維亞,但它的士兵並不是捷克人而是烏克蘭人和羅馬尼亞人,這一點倒是出乎人們的想象。
「你的那個凱塔琳娜長得怎麼樣?」卡爾·約瑟夫問道。
奧努弗里耶把假條遞過去。
他平生第一次對「書獃子」這個可疑的詞產生了好感,於是用一種十分親昵的語氣重複一遍說:「一個書獃子!」這種語氣以往只會用來說:「一個重騎兵!」
「什麼樣的畫像?」軍醫問道。
「他總是輸。」金德曼對特羅塔說。金德曼少尉深信,「平民」就是沒多大本事,他們連玩多米諾骨牌也不會贏。
「去蕾西嬤嬤那兒,去蕾西嬤嬤那兒!」突然有人叫喊道。
沒有什麼比這呼聲更使卡爾·約瑟夫感到驚恐。幾個星期以來,他十分恐懼地等待著這個呼聲。上次去蕾西·霍瓦特嬤嬤妓院所看到的情景還記憶猶新:摻有樟腦和果汁汽水的香檳,軟綿綿、胖乎乎麵糰似的姑娘,刺目的紅色牆紙和令人發狂的黃色牆紙,走廊里混合著貓、老鼠和百合花的氣味,之後持續了整整十二個小時的胃灼痛。那時他入伍還不到一個星期,也是他第一次去妓院。
「他什麼都知道,我們的大夫!」上校大聲說,「他是個書獃子!」
晚點名的時間就要到了,士兵們匆匆歸來,深藍色的陰影七零八落散向營房的各個角落。衛隊長雷茨尼策克已經從門口出來了,手裡提著一盞黃色光亮的燈。號兵都集中在黑暗處,黃色的銅器在深暗的藍色軍服前閃閃發光。從馬廄里傳來馬匹睏倦欲睡的嘶鳴聲,夜空中星光閃爍。
「您的祖父,」軍醫開始說,「是全軍最傳奇的人物之一,您見過他嗎?」
上校還在和上尉泰特格爾一起坐在角落裡,幾位軍官則無聊地在桌子間串來串去。只要上校還在玩牌,他們就不敢離開俱樂部。溫和的擺鐘每隔一刻鐘就會哀鳴一次,聲音響亮而緩慢,憂傷的音調打斷了骨牌和棋子的啪嗒聲。時而某個傳令兵雙腳咔嚓一個立正,奔進廚房,端著一個大托盤走了回來,上面放了一小杯白蘭地;時而有人哈哈大笑,假如你朝發出笑聲的那個方向看去,那你準會看見四個腦袋湊在一塊,他們是在講笑話。笑話!其他所有人一聽到這些笑話,馬上就能判斷出,哪些人是出於禮貌地笑,哪些人是真心地笑。他們藉此來區分本地人和外鄉人。誰要是沒聽懂這些笑話,那他就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卡爾·約瑟夫就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現在,他來這個重騎兵團才四個月,突然發覺皇帝深藏在他那水晶盔甲里,十分安全又難以接近,似乎再也不需要特羅塔家族的人為他英勇獻身了。和平的生活已經持續得太久,死亡對於一個年輕的騎兵少尉來說太遙遠,就像要按部就班地晉級到最後一個軍銜那樣地遙遠。終有那麼一天他會晉陞為上校,然後死去。在此之前,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軍官俱樂部來,都會看到皇帝的畫像。特羅塔少尉凝視的時間越長,就覺得皇帝越是遙遠。
啊,他不是農民,他是男爵,是一名重騎兵部隊的少尉!和其他軍官不同的是,他在城裡沒有自己的房子,只得住在軍營里。他房間的窗戶正對著操場,對面是士兵們的房間。每當下午回到營房,隨手關上那兩扇大門時,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要永遠被囚禁在這大門之內。他的馬刺在光禿禿的石階上發出單調的叮噹聲。靴子踩在走廊里的棕色地板上發出一陣陣咚咚聲。白色的石灰牆上殘留著一點白晝的餘光,從牆上反射出來的微弱光亮證明著夜晚還沒有完全降臨,因此不必過早地點亮放在角落裡的煤油燈。
今天輪到騎兵上尉泰特格爾和上校玩多米諾骨牌。上校看了一眼臉色蠟黃的騎兵上尉。卡爾·約瑟夫在上校面前站了一會兒,馬刺發出悅耳的叮噹聲。
在深秋時分的早晨,當他們從床上坐起時,太陽像一個血紅的橙子從東邊天際冉冉升起。當他們沐浴著淺綠色的晨曦,在黑色冷杉樹懷抱的濕漉漉的草地上進行操練時,銀霧裊裊升起。身穿深藍色制服的騎兵們激越鏗鏘的動作劃破了寂靜,撕開了晨霧。太陽升高了,它那蒼白而凄涼的微光從密密的烏黑的枝丫間灑下來,顯得那麼冷清落寞;陣陣寒意像一把梳子撫掠著戰馬的赤褐色毛皮;鄰近的林間空地上發出一陣陣嘶鳴聲,那是渴望家鄉的呼聲。
大家又坐下了,聚會繼續正常進行。
「你非去不可嗎?」他輕聲細語地問特羅塔。
「給我!」卡爾·約瑟夫說。他接過假條,抹抹平,簽了名。
「解散!」泰特格爾命令道。
驀地,卡爾·約瑟夫轉過身去,邁開了步子。奧努弗里耶跟在他身後,一直與他保持三步遠的距離。卡爾·約瑟夫能聽見大皮靴有節奏的咚咚聲和馬刺叩擊地面的叮噹聲,這一聲聲彷彿就是勤務兵一次又一次擲地有聲的效忠誓言。卡爾·約瑟夫不敢轉過身去。他多麼希望這條大道上會意外地出現一條陌生的岔道,一條小路,這樣他就能避開奧努弗里耶這股子執拗的侍從熱情。勤務兵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少尉也儘力和他保持同樣的節奏。他生怕稍有疏忽亂了節奏,會讓奧努弗里耶感到失望。奧努弗里耶的忠誠迴響在這噔噔噔的皮靴聲里,每一聲都激起卡爾·約瑟夫新的情愫。是的,身後這個小夥子在用沉重的腳踵連續地敲擊著主人的心房,恰似一頭穿著皮靴和馬刺的笨熊在執拗地表達它的溫情。
奧努弗里耶走了進來。卡爾·約瑟夫把前額靠在窗口,他聽見勤務兵在他身後立正敬禮。今天是星期三,奧努九-九-藏-書弗里耶要請假。得把燈打開,卡爾·約瑟夫得給他簽假條。
「找凱塔琳娜去吧!」 卡爾·約瑟夫說。
每個星期第十重騎兵團都要在南部地區舉行兩次軍事操練。操練時全團的人要騎著馬在這個小城的馬路上跑兩趟。響亮的軍號有規律地穿插在馬蹄的嘚嘚聲中。一匹匹戰馬炯炯有神、氣宇軒昂。騎兵們穿的紅褲子似乎是這個小城最亮麗的風景。每當他們騎著馬經過時,路兩旁的行人都駐足觀望;店主們離開了店鋪;咖啡館悠閑的客人們離開了餐桌;城裡的警察們離開了崗位;從鄉村到城鎮集市來賣新鮮蔬菜的農夫們離開了馬和車;只有市立公園附近停車場上的少數馬車夫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車板子上。他們從那兒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騎兵隊伍,比站在大街兩旁的人看得更加清楚。當那些年輕、健壯的馬駒精神抖擻地奔跑時,這些老馬錶現得平靜而木訥。十五年來,這些老馬只是無精打采地拉著計程車往返于鄉村與火車站之間。騎兵們騎的這些駿馬對它們而言幾乎是異類。
他們終於來到了城郊。卡爾·約瑟夫想到了一句極為恰當的告別語。他轉過身去說:「多謝了,奧努弗里耶!」說完迅速地拐進了一條小路,空中傳來勤務兵的答謝聲。
科瓦奇上校的眼睛終於離開了多米諾骨牌。他抬起頭來,和特羅塔握了手。「吃過了嗎?」他問道。「真可惜,」他接著說,目光捉摸不透地看著遠處,「今天的炸豬排味道美極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重複一遍:「美極了!」他為特羅塔錯過了炸豬排感到惋惜不已。他真想當著少尉的面再吃一次,至少在邊上看著別人吃得津津有味也是一件樂事。「好吧,玩得高興點兒!」他最後說了一句,便又埋頭玩他的多米諾骨牌了。
「看呀!」金德曼少尉似笑非笑地說,「特羅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老頭看呢!」
卡爾·約瑟夫朝金德曼笑笑。候補軍官貝倫斯泰因早就玩起了多米諾骨牌,看起來這盤牌他又要輸了。和現役軍官玩牌,他以為輸牌是一種體面。和平民玩牌時他卻總是贏,是一個令人恐懼的對手。當他入伍進行年度操練時,他就會收起他的敏銳,竭力裝得愚鈍。
卡爾·約瑟夫和他的勤務兵在月光如水的鄉村大道上面對面地默默地站了幾分鐘。時間彷彿被此刻的寂靜和月光給凝固了。奧努弗里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座紀念碑,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
卡爾·約瑟夫環顧了一下四周,想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相比較而言,坐在金德曼少尉和候補軍官貝倫斯泰因·馮·佐拉加之間是最穩妥的。臉色紅潤的金德曼少尉來自德國,而候補軍官貝倫斯泰因已屆中年,是一個新晉封貴族的富裕律師。他肚子微微隆起,由於沒戴夾鼻眼鏡,他那長著小黑鬍子的臉煞是難看。候補軍官這樣一個年輕的軍階與他的年齡、外貌極不相稱,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穿軍裝的老百姓,但是卻給人一種可靠的信任感,他使卡爾·約瑟夫想起了某種家庭醫生或舅舅。在這兩個大廳里,他覺得只有自己是規規矩矩坐著的,其他人似乎都在座位上跳來跳去。候補軍官貝倫斯泰因在服役期間不得不|穿上軍裝並戴上單邊眼鏡,而不是他戴慣的夾鼻眼鏡。
軍醫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們後面走。軍官們亂鬨哄地走在灑滿月光的大街上,寂靜的小城裡迴響著馬刺聲。他們倆走在最後,誰也不說話。他倆遊離于全團之外,而他們相識還不到半小時。
「德曼特大夫今天晚上會回來的,」貝倫斯泰因開口說,「我今天下午碰巧遇見他了。」
他不得不繞了一個大彎,因而晚了十分鐘才來到軍官俱樂部。俱樂部設在舊環城路上一棟最豪華大樓的二層。每天晚上這裏燈火通明,燈光從各個窗戶灑向樓前的廣場和居民散步的林蔭大道。天色已晚,他不得不靈活地穿行於擁擠的人群之中,繞過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身著戎裝,腳帶馬刺,腰挎佩劍,走在穿深色衣服的平民中間,難免會看到好奇、惡意和貪婪等各種複雜的神情。當他像個上帝似的大踏步地進入燈火通明的軍官俱樂部大門時,他感到說不出的難受,一天比一天難受。今晚,他匆匆地在散步的人群中拐來拐去,在長長的林蔭道上足足走了兩分鐘,令人噁心的兩分鐘。他兩步並作一步奔上樓去,一個人也沒遇見!千萬不要在樓梯上碰到任何人,那是一個不祥之兆!過道里,熱氣、燈光和聲音向他迎面撲來。
「您好!」上校說,眼睛卻沒有離開多米諾骨牌。上校是一個溫和的人,多年來他習慣於以父親般的態度待人。每個月才故意發一次火,而他自己比全團的人更怕這樣發火。他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大吼大叫,把營房的牆壁和濕草地周圍的古樹震得發抖。他那紫紅色的面容變得一片蒼白,連嘴唇都發白。他不停地用馬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皮靴。他大叫大嚷,盡嚷些不著邊際的話,只有說到「在我團」這幾個字時語氣才會變得溫和些。最後他會莫名其妙地停止發火,一聲不吭地離開辦公室,離開軍官俱樂部,離開操場,離開所有這些被他選來發火的場所。是的,他們都了解他,科瓦奇上校—— 一個好人!大家像了解月亮的陰晴圓缺規律一樣了解他發怒的規律。已經兩次遷調的騎兵上尉泰特格爾十分熟悉這位上司的脾氣,他對每個人都斬釘截鐵地說,全軍再也找不到這麼好脾氣的團長官了。
月亮向大道灑下一片銀光,城裡黃色的燈火像從天上墜落的星星在一一地向他問候,腳踩在秋夜寒冷的地面上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
寂靜的大街上響起了二十個人的聲音:「向您致敬,上校先生!」
「我沒見過他本人。」卡爾·約瑟夫回答,「他的畫像掛在我父親的書房裡,我小時候經常看,他的僕人亞克斯還在我們家九-九-藏-書。」
在一張紅色沙發上,軍醫德曼特和卡爾·約瑟夫之間坐著兩個姑娘,身子直挺挺的,雙膝彎曲。兩個男人似乎對她們很失望,這使她們感到吃驚。香檳酒送上來了,是身穿黑色塔夫綢衣服的女管家端上來的。女管家表情嚴肅,舉止端莊。
他回憶起以前在家度假時,一到星期天,即在午餐以前,軍樂隊長內希瓦爾就要在他家樓下指揮樂隊演奏。那時卡爾·約瑟夫就已經發誓要為這個皇帝獻身,哪怕死去也是溫暖、甜蜜而又快樂的。祖父關於誓死效忠皇帝的誓言永遠烙印在特羅塔家族中,只要你是特羅塔家族的一分子,你就要時時刻刻為捍衛皇帝而獻身。
軍營位於城北,在一條寬闊而整潔的鄉村大道邊,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藍色原野。一排排整齊的紅瓦房後面,生活別開生面。皇家軍隊設立在斯拉夫省的這些營房似乎是哈布斯堡王朝的一種權力象徵。
卡爾·約瑟夫本來想回敬一句:「晚上好,博士先生!」不過,他只是問了一聲:「我可以坐這兒嗎?」便坐了下來。
「乳|房又白又大!」少尉鬆開了握著的手,痛苦地回憶起斯拉曼太太的乳|房。她死了,死了。
突然,卡爾·約瑟夫沒頭沒腦說了句:「我愛過一個叫凱塔琳娜的女人。她死了!」
「我們倆在這裏沒事了吧?」大夫問道。
「走吧!」卡爾·約瑟夫說。
他們在桌上留了四個銀幣,便離開了蕾西·霍瓦特嬤嬤的妓院。
軍醫停了下來,整個身子都轉向了少尉。「您還會愛上別的女人的!」他說。
「凱塔琳娜住在哪兒?」卡爾·約瑟夫問。
在昏暗的粉紅色燈光里,只看見撲了香粉的白色肉體,閃閃發光的金星,銀光習習的佩劍。人們一對接一對地消失了。早已喝完白蘭地的普羅哈斯卡走到軍醫面前說:「你們不需要她們,我帶她們走!」他拉起兩個女人,夾在她們中間踉踉蹌蹌地朝樓梯走去。
「去看看吧!」卡爾·約瑟夫悄悄地說。
「是我父親年輕時的一個朋友畫的!」卡爾·約瑟夫說,「一幅奇特的畫像,掛在很高的地方。我小時候要爬到一張椅子上才能看得清。」
候補軍官貝倫斯泰因的單邊眼鏡此刻聚焦到了一個白凈的金髮姑娘的眼睛上。他坐在那裡,眯縫著一對小黑眼睛,兩隻毛茸茸的棕色大手就像奇怪的動物似的在那個姑娘身上亂摸。大家很快找到了各自的位子。
「去蕾西嬤嬤那兒!」
這時他們來到了蕾西嬤嬤的掛著藍色燈籠的妓院門前。騎兵上尉泰特格爾前去敲門。有人開了門,裏面立刻奏起了鋼琴版《拉德茨基進行曲》。軍官們邁步走進客廳。
三個人悶聲不響地抽起煙來。卡爾·約瑟夫的目光凝視著對面牆上皇帝的肖像畫。弗蘭茨·約瑟夫穿著一身潔白的元帥服,鮮紅的綬帶斜掛胸前,脖子上戴著一顆金羊毛勳章。孔雀綠鷺鷥羽毛裝飾的陸軍元帥帽就放在皇帝身旁的一張小桌子上,小桌子看起來有些搖搖晃晃的。這幅肖像似乎是掛在很幽深的地方,比那堵牆壁還要幽深。卡爾·約瑟夫記得剛入伍時,這幅畫像曾經給他一種自豪的慰藉。那時,他彷彿覺得皇帝隨時會從那狹長的黑鏡框里走出來。但是後來這位最高統帥經常在帝國的郵票和錢幣上露出冷漠的面容。這副面容平平常常,因而也無法吸引人們更多的注意。他的畫像掛在這家軍官俱樂部的牆上,像是某個褪去光環的上帝。在過去,他的眼睛讓人們想起假日的夏夜,寧靜美好,而現在只是一個藍色的硬瓷器,獃滯無神。這還是原來的那個皇帝呀!在家裡,在地方官的書房裡也掛著這樣一幅畫像。在軍校,它掛在大禮堂里;在軍營,它掛在上校辦公室里。在整個遼闊的帝國境內到處都有弗蘭茨·約瑟夫皇帝的畫像,成千上萬,無處不在,就好像上帝降落到了凡間。索爾費里諾英雄曾經救過他的命,英雄卻老了,死了,蛀蟲正在吞食他的屍體。英雄的兒子——地方官,卡爾·約瑟夫的父親——也已經變老了,他不久也會被蛀蟲吞食。而皇帝,不知在哪一天,哪一時刻,好像也變老了。從那一刻起,他就像被封閉在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水晶盔甲里,永遠停滯在那如冰的、如銀的可怕年輪上。歲月不敢從他身邊流逝。他的眼睛變得越來越藍,越來越硬。他賜予特羅塔家族的恩惠本身也像一塊刺骨的冰。在皇帝湛藍如冰的目光下,卡爾·約瑟夫感到不寒而慄。
「凱塔琳娜!」 奧努弗里耶說。他的聲調顯示出他還處於「立正」的姿勢。
頃刻之間,大廳里只剩他們兩個人了,卡爾·約瑟夫和軍醫。鋼琴演奏員波拉克坐在他們對面的角落裡,輕輕地撫摸著琴鍵,優雅的華爾茲舞曲緩緩地、裊裊地在大廳里迴響。壁爐上的鍾嘀嗒嘀嗒地響。此外,大廳里再無其他聲息,寧靜而舒適。
普羅哈斯卡少校要了蘇打水。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今晚肯定會喝得酩酊大醉,在此之前他會多喝水來清洗腸胃,就像歡迎來客必須先清掃街道一樣。「大夫來了嗎?」他大聲喊道。
「願上帝保佑你們!」普羅哈斯卡說。
要對他說些好聽的話,他尋思著。今天的炸豬排真棒!匆忙中他突然想到了這句話。他說出來了,大夫笑了笑。他的微笑是平民式的,這個傢伙!上校想。他突然想起這裡有一個人他還不認識,這個人當然是特羅塔了!他入伍時,他還在休病假。上校大聲嚷嚷道:「這是我們最年輕的軍官特羅塔!你還不認識他呢!」於是,卡爾·約瑟夫走到軍醫面前。
「把燈打開!」卡爾·約瑟夫頭也不回地命令道。對面士兵們還在吹口哨。奧努弗里耶read.99csw.com忙著去開燈。卡爾·約瑟夫聽見門框邊上的開關啪嗒一聲,身後頓時一片通明。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對面士兵房間里黃色燈光搖曳不定(用電燈是軍官的一種特權)。
上校到了樓下轉過身來,說:「祝你們愉快,諸位!」
「稍息吧!」卡爾·約瑟夫說。
「找哪個小妞?」卡爾·約瑟夫問。
進去時,他不停地和人們打著招呼。他在常坐的那個角落裡用目光搜尋著科瓦奇上校的身影。每天晚上上校總是極有興緻地和不同的人玩多米諾骨牌,這也許是因為他怕玩紙牌的緣故。「我的手從沒摸過紙牌。」他總會這樣說。人們能看出他是有意說出「紙牌」二字,因為他一邊說,一邊示意人們朝他兩隻手的方向看。「我建議你們玩玩多米諾,先生們!」有時他會接著說,「它不但乾淨而且還能陶冶性情。」他偶爾也會高高舉起一塊多米諾骨牌,彷彿那是一副魔具,能夠把那些沾染上紙牌惡習的人從魔鬼那裡解救出來。
「乳|房又白又大!」他又興奮地補充了一句。
他們繼續走著。
「在富人家做女僕!」 奧努弗里耶回答。
「見鬼!」他說,「你在想什麼呢?」
遠處的火車站傳來夜班車的汽笛聲。軍醫說:「我想離開這裏,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妙極了!」金德曼說,他顯然是在裝腔作勢。
他站了起來。卡爾·約瑟夫朝壁爐上的鍾看了看,也站了起來。光線很暗,他看不清楚。他走近鍾,又猛地後退了一步。最高統帥站在一個被蒼蠅弄得斑斑點點的銅鏡框里,還是那幅眾所周知的無處不在的陛下肖像,只是這張畫像是縮小版,還是那件潔白的元帥服,鮮紅的綬帶和金羊毛勳章。一定得採取行動,少尉幼稚地思忖著。一定得採取行動!他臉色蒼白,心跳得厲害。他一把抓起鏡框,撕開背面的黑紙,把畫像取了出來。他把畫像一下兩下地折起來,塞到口袋裡。他轉過身來,軍醫就站在他身後。他用手指指著他藏畫像的口袋。他的祖父曾救過皇帝的命,德曼特大夫想。卡爾·約瑟夫滿臉通紅。
到蕾西嬤嬤那裡去吧!大家朝蕾西嬤嬤那裡走去。
卡爾·約瑟夫沒有點燈。他把前額靠到窗口,這扇窗表面上是他和黑暗的分界線,而實際上它自己就是黑暗本身冰冷的外牆。他朝著對面士兵房間里親切昏暗的燈光看去,他多麼樂意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啊!他們坐在那裡,脫去了外衣,穿著粗糙的淡黃色軍人襯衫,把一雙赤腳擱在自己的床邊,唱歌、聊天、吹口琴。
人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這麼熟悉軍隊的歷史。
騎兵們進行的是「騎射」練習。十點開始他們會有一刻鐘的休息時間,卡爾·約瑟夫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營房。他害怕「休息」時間,害怕和軍官夥伴們聊天。他們有時候會聚集在附近的酒吧里,一邊喝啤酒一邊等候科瓦奇上校。他更害怕晚上軍官俱樂部的聚會。天一黑,就得去,是強制性的。
奧努弗里耶再次立正敬禮。
奧努弗里耶啪的一聲把右腿伸到左腿前面。卡爾·約瑟夫轉過身來,看見奧努弗里耶就站在他前面,兩顆潔白的大門牙在寬厚的紅嘴唇間微微發亮。他必須帶著微笑「稍息」。
上校匆忙結束了寒暄,他一聲呼叫,震得玻璃杯也抖了起來。「我們的大夫氣色看起來很不錯啊!」他彷彿是在通告全團。他拍了一下德曼特的肩膀,好像是要幫助它回到正常位置。說真的,他打心眼裡喜歡這位團部軍醫。但是該死的,這傢伙缺乏軍人氣質!他只要具備一丁點兒軍人粗獷的氣質,大家就不用如此拘謹地和他相處了。真是見鬼,再不然,上面也會派另一個大夫,就派到他的團部來!為了這個可恨又可親的傢伙,上校不得不無休止地與自己的軍人嗜好作鬥爭,要不然早就可以找一個老軍醫來的。說不定我還要死在這個大夫手上!上校每次看到騎在馬上的軍醫就會產生這種想法。有一天,他建議軍醫最好不要騎馬去城裡。
「泡妞去!」奧努弗里耶說,這是少尉第一次對他稱「你」。
「他必須在病源地研究疾病!」蒼白、消瘦的騎兵上尉泰特格爾擺出一副認真嚴肅的科學態度說。
卡爾·約瑟夫·馮·特羅塔男爵並不關心這些牲口,他堅信自己的身體里流的還是祖先的血液。他們都不是騎手,而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彎曲著雙膝跟在兩頭公牛後面,用長滿老繭的手推著犁耙耕耘;他們不是用鞭子和馬刺而是用柳枝驅趕牲口;他們揮舞的不是軍刀,而是鋒利的鐮刀,他們只會飛快地收割莊稼;與其說他們收割的是豐收的莊稼,不如說收割的是自己播種的幸福和喜悅。他們出生在斯洛維尼亞一個古老的村莊——斯波爾耶村。卡爾·約瑟夫雖然從來沒有去過祖父的故鄉,但他相信他了解這個村莊。只要想起高掛在父親書房牆上那已經褪了色的祖父肖像,他就會看見它。村莊被不知名的群山環抱,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有一排排泥土和乾草搭成的簡陋房屋。一個美麗的村莊,一個可愛的村莊!他真想為了這個村莊而放棄自己的戎馬仕途!
「今晚你想到哪兒去?」卡爾·約瑟夫問道,眼睛仍然望著對面的士兵房間。
「稍息!」少尉命令道。
毫無疑問,金德曼少尉是最令人放心的。人們幾乎可以透視他那由金黃和猩紅構成的軀體,就好像穿透晚霞照射的霧靄一樣。他所說的一切都是輕飄飄的,但真實可信。他的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他坐在小桌旁,快樂而不顯眼。「您好!」他用標誌性的高嗓門說道。上校把他這種高嗓門稱為普魯士軍隊的喇叭。
「我不知道,」大夫回答說,「我只是想起了您的祖父!」
「我是他的孫子!」卡爾·約瑟夫說,「我沒有機會救他的命。真可惜!」
「報告少校,不遠,一個小時就到了!」
「假條!」卡爾·約瑟夫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