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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六章

第一部

第六章

「根本沒有理由!」 克諾夫馬赫把女婿的話重複了一遍,「可我有理由!我了解我的女兒!你並不了解你的妻子!我也了解少尉一類的老爺們!總而言之,我了解這些男人!我這麼說不是想說部隊的壞話,只是就事論事。我妻子,也就是你的岳母,當她還年輕的時候,我有很多機會認識那些年輕的男人,包括穿便服的和穿制服的軍官們。是的,都是些可笑的人,你們,你們,你們這些……」
「你父親,」他開口道,「告訴我,特羅塔少尉下午來過!」
突然,他停止了走動。「這麼說,你不愛我嘍?」他問道。他確信,她是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她一定會保持沉默的。
「我——」軍醫沒有說下去。他本想說,我可是你的丈夫啊!
特羅塔沒有回答,他伸出一隻手。
她轉過身子,穿著藍色的短褲,把拿在手上的粉撲當作武器似的對著丈夫說:「你的朋友,特羅塔是來過這裏!爸爸來了,你見過他了?」
「特羅塔少尉先生在哪兒?」
光陰似箭,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人生的再一次決斷,就已經成了一個老頭。他娶了伊娃·克諾夫馬赫小姐為妻。
他滿腦子只裝著一個詞。這個詞在腦海中來回地呼嘯著,不停地盤旋著——「完了,完了,完了!」
「親愛的馬克斯!」 克諾夫馬赫說。他小心地把剃鬚刀放到一張小桌子上,伸出雙臂,敞開睡衣,他們互相擁抱,很隨意地相互禮節性地吻了吻,隨後一起走進書房。
德曼特大夫向少尉靠近一些:「您和我妻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少尉先生?」
他一定是瘋了,少尉想。要不就是什麼東西破裂了,是的,已經破裂了。他彷彿聽到了一陣乾枯的裂成碎片的聲音。「背信棄義」這幾個字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曾經讀過這個詞語。「友誼破裂」,不錯,這就是友誼破裂!
「現在幾點了?」他問道,語氣很親切,很和善。
「靠什麼……」
少尉突然意識到,幾個星期以來軍醫一直是他的朋友!他們天天見面。有一次,他隨軍醫去了公墓地。在墳墓之間散步時,軍醫對他說:「有這麼多死人。你沒感覺到我們離不開死人嗎?」
是的,卡爾·約瑟夫必須回答。他極力鼓起身上僅存的那麼一丁點兒勇氣。一個蒼白無力的句子從他那轟鳴的大腦空洞里蜿蜒而出。少尉一個立正,兩隻腳跟啪地碰在一起——一半是出於軍人的本能,一半是為了聽見某種聲響——叮噹的馬刺聲,稍稍平復了一下他的情緒。他用極為低沉的聲音說:「軍醫先生,我和你太太之間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他看到她用兩隻蒼白而靈巧的手鬆開太陽穴邊上的金髮,這是一個多餘的動作。妻子這種毫不在意的態度使他更為激動。她瞟了他一眼,那是一種空洞、冰冷、獃滯、轉瞬即逝的目光。我多麼愛她,軍醫還在想。我為她痛苦,而我還是深深地愛著她。
「我的祖父,」軍醫說,「是個猶太老頭,大高個兒,一臉銀須。」
夜幕已經降臨,各個房間里射出清冷的燈光。
「我知道,」他說,「伊娃的處境有危險,一直這樣,好幾年了。她很輕浮,令人惋惜,但她畢竟沒有出格,」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沒有出格!」他說這句話時強壓住了多年來的困擾。他寧願排除自己的困擾,而選擇相信自己妻子的忠誠。「絕對沒有!」他非常自信地大聲說道,「不管怎麼說,伊娃是個正派的女子!」
不,特羅塔少尉今天不打算去俱樂部。
這時,團部醫生德曼特又一次中斷了他的思緒,起身回家了。
「你為什麼不敲門?」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不如意事常八九!」這是上尉泰特格爾的口頭禪。
兩個人沉默不語。
「去吧,只管去吧!」妻子說。
「老爺子來了。」勤務兵向他報告說。
他戴上眼鏡,老克諾夫馬赫的身影立刻清晰地呈現在大夫面前。此時,他剛才說的那句套話似乎已跑到九霄雲外去了。那句話肯定九九藏書是違心的,對此,他的岳父一定和他一樣清楚。
軍醫踏上了那條通向營房的筆直的鄉村大道。今夜殘月,但月光依然皎潔,猶如皓月當空。大道上毫無聲息。大道兩旁的栗子樹已是光禿禿的。它們投下的陰影細長而乾枯,在凸起的大道中央投射出一張亂糟糟的網。德曼特的腳步聲聽起來讓人感到又硬又冷。他現在是要去找特羅塔少尉。循著月光,遠遠地看見偌大的營房圍牆。他徑直朝它走去,朝那個「敵堡」走去。空中傳來冰冷而枯燥的晚點名號聲。德曼特大夫迎著號聲大步走去,彷彿要踩碎這無邊的冰冷和枯燥。
「是嗎?」克諾夫馬赫問。
她拉長了聲調說:「我從來沒有惦記過你!」聲音低沉,他記得她從不曾用這樣的聲調說話,而此刻似乎有一塊冰從她胸腔里迸了出來。
他們一同從鄉村大道往回走,十步,二十步,誰都不吭一聲。
「馬上七點!」大夫說。
特羅塔少尉不在俱樂部。
這句問話在碧藍透明的天空下迴響。幾個星期以來,他們相互用更親昵的稱呼「你」,是的,相互稱「你」。而現在他們就像仇敵似的面對面地站著。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群星閃爍,皓月當空。
「你很年輕!」過了一會兒,軍醫說道,彷彿是在講毫無意義的話,「你很年輕!」
「你敢發誓嗎,少尉先生?」大夫問道。
他走了,出門前他破天荒地再次回到書房喝酒,就好似去見一位神秘的朋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一連喝了三杯,然後邁著大步離開了家,皮靴上的馬刺依然發出叮噹的響聲。他走進軍官俱樂部。問傳令兵:
「是的,」他說,「你認為我還要管你們的生活嗎?你們結了婚,我給你們的補助費——我還記得——每月有三百克朗。不過,我懂的,我懂的!伊娃需要很多錢,她以後還會需要很多錢。你也要花錢,我的孩子!」他變得善解人意,「是的,我親愛的、親愛的馬克斯!現在光景不比從前了!」
軍醫臉色蒼白。他摘下眼鏡,擦了好久,想藉此把周圍的世界模糊掉,在這層霧靄中穿著睡衣的岳父成了一個碩大模糊的白影。擦完眼鏡后,他並沒有立即戴上,只是把它拿在手裡,對著霧靄說:「親愛的爸爸,我根本沒有理由懷疑伊娃或者我的朋友。」
他確實愛她。她站在那裡,穿著藍色的小短褲,手裡拿著粉紅色的粉撲。他多麼愛她。我一定是吃醋了,他想著。他說:「我從不喜歡別人到我家裡來,何況我還不知情。」
這是一個小小的詞,它敏捷、輕如鴻毛,但又沉重如泰山,它就這樣在他的腦海中不停地打轉。他的步子越來越快,思緒也越來越快。
「一個挺好的人!」岳父重複了一遍,「比如說,我也是一個挺好的人!說真的,假如是我的話,我決不會讓你和一個漂亮女人單獨待上一個小時,即使你對她並不那麼好。」 克諾夫馬赫把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合在一起。過了一會兒,又說了一聲:「並不那麼好!」
「要誠懇,求求你!」他又說了一句。
「這繼承了我的基因!」 克諾夫馬赫頗為得意地說。
「是你?」妻子問道。這是一句詢問,聽上去卻像是一聲呵斥。
「今天下午我去看過您妻子,軍醫德曼特先生!」少尉說。
「生活道路上總會有一些不順!」他對特羅塔說,「我一生都不順。要是命運眷顧我的話,我早就成了一名出色的維也納外科醫生助理,也許還會成為教授。」
「行了,謝謝你!」說得很匆忙,「我還要到俱樂部去,你去嗎?」
此刻,他們已是面對面地站著。少尉向他敬禮。
她放肆地大笑起來,笑得很響亮,也很誇張。他從來沒聽到她這樣笑過。一股不可壓抑的慾望使他全身的肌肉膨脹起來,高度近視的眼睛也變得明亮起來。一定要讓她瞧瞧,他能夠處理好這件事。
「我——」德曼特大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默默地盯著酒杯。
大夫說了聲:「謝謝!」便https://read.99csw.com握住了他的手。
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不愛!」她把頭稍稍抬起,冷漠無情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又說了一句:「你喝醉了吧?」
「在起居室!」勤務兵說。
他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也不看妻子一眼。他把兩張椅子推開,似乎有許多東西擋在他前面,必須把它們全部推開,也許連同這四堵牆都應該推倒,用腦袋頂破天花板,用腳踩穿地板。叮叮噹噹的馬刺聲傳到他的耳朵里,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彷彿從另外一個人身上傳來的。
「請您回答,少尉先生!」
「我本想對伊娃來個突然襲擊,給她一個驚喜!」 克諾夫馬赫先生說,「我得說說你,親愛的馬克斯,你整個下午都不在家,而我……」說到這裏略微停了一會兒,然後說,「而我在這裏卻碰到了一個少尉,一個混蛋!」
「要誠懇。」他哀求道,彷彿他是以兩隻手跪在她的肩上。他立刻意識到此時的她是不誠懇的。
「不如意事常八九!」大夫也經常這樣安慰自己。
是的,和少尉在一起時,德曼特大夫萌生了某種兄弟情誼。這種兄弟情誼像一小團火焰從德曼特大夫心裏迸出來。
「你到現在還不會喝酒嗎?」 克諾夫馬赫先生說,「你有梅子燒酒、亞力酒、朗姆酒、白蘭地、龍膽甘露酒和伏特加嗎?」他連珠炮似的問道,這與他的身份極不相稱。他站起身來,迅速地朝柜子那邊走去,睡衣的下擺左右晃動。他非常有把握地從一排酒中取出了一瓶。
「你可嚇了我一跳!」
「嗯,喝一杯吧!」 克諾夫馬赫鼓勵道。他站起身,取了一個杯子,斟滿了酒。他的睡衣又敞開了,可以看見他那毛茸茸的胸脯和隆起的大肚子,肚皮和他的臉頰一樣紅潤。他把酒杯湊近女婿的唇邊,馬克斯·德曼特終於喝了一口酒。
老爺子,那是他的岳父,克諾夫馬赫先生。
軍醫突然開口說:「請你不要見怪,我喝醉了。今天我岳父來了,他看見了你。她不愛我,她不愛我。你明白嗎?」
德曼特打開柜子,看了看柜子裏面的幾個酒瓶,轉過身來說:「我對酒不在行,我不清楚你喜歡哪種酒。」他不會喝酒,但卻弄回了各種各樣的酒,正如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在家裡置辦圖書館。
寂靜,又是死一般的寂靜。群星閃爍,皓月當空。德曼特大夫沒有再說什麼。透過冰冷的鏡片,他緊盯著卡爾·約瑟夫。少尉將聲音壓得更低說:「什麼也沒發生,軍醫先生!」
他住在城外的南郊,那裡有一條鄉村大道通向兩座公墓,一座舊墓和一座新墓。軍醫和這兩座公墓的管理員很熟。他每個星期都要去幾次,去祭拜死者,那些早已遠去的和那些還未被遺忘的死者。他有時會在墓地逗留很久,並不時地用佩劍敲打墓碑,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是一個怪人,一個好大夫,人們常這樣說。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軍醫。他和團部軍官們沒有任何私交,只有公務交往時,他才會出現在夥伴們中間。現在,公務上的事情越來越多,他不得不更多地與同伴們相處。論年齡和服役年限,他早就應該升為司令部的上尉軍醫。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高陞,他自己也不明就裡。
敲門嗎?大夫遲疑著。不,他心硬如鐵。他按下門把手,把門打開了。妻子正在穿衣鏡前,只穿了一條藍色的短褲,手裡拿著一個粉紅色的粉撲。「啊呀!」她叫了起來,趕忙把一隻手放到胸脯上。軍醫在門口停下來。
在他灰色的童年時代,維也納外科醫生這個偉大的名稱像金色的太陽一樣照耀著他幼小的心靈。當一名維也納外科醫生是他從小的志向。他的家鄉是位於皇朝帝國東部的一個邊境小鎮,祖父經營一家小酒館,是一個虔誠的猶太人。父親在地方後備部隊服役了十二年,退役後到邊境附近的一個小城郵局當了一名中級職員。他還清楚地記得,他的祖父白天一直坐在邊境小鎮小酒館九_九_藏_書的大門口,他那長長的銀灰色的大鬍鬚蓋住了他整個胸脯,一直拖到他的膝蓋處;周圍到處都瀰漫著糞肥、牛奶、乾草和馬的氣味。他坐在小酒館前面,儼然是酒店王國的國王。小鎮的農民會每周一次到鎮上趕集,當他們趕著馬車從集市返回時都會光顧他的酒館。老人家站起來,杵在那兒像一座大山似的。他耳朵有點聾,那些矮個子農民不得不仰起身子,將兩隻手湊在嘴邊,大聲吆喝著點酒。他一個勁地點頭,表示他明白了。他把滿足顧客的願望當作是施恩於他們,好像農民們不是在用硬幣支付這些恩惠似的。
「來杯酒吧!」 克諾夫馬赫說。
他親自用有力的大手解下馬具,把馬牽進馬廄。幾個女兒在低矮寬敞的店堂里給客人們端送燒酒和又干又鹹的豌豆,他則在馬廄幫著喂馬,一邊喂馬一邊不停地嘮叨。星期六,他虔誠地鑽進猶太經書里,銀須幾乎蓋住了半頁白紙黑字。如果他能預料他的孫子將來會全身戎裝地週遊世界,或身穿制服坐在辦公室里,那他一定會詛咒自己的老邁,痛罵不肖子孫。他的兒子,即德曼特大夫的父親,也就是那個郵局中級職員,只是出於孝心才忍住了憎惡之情。從祖輩手上傳下來的小酒館不得不移交給女兒和女婿去經營,男性後輩直到最遙遠的將來註定要當公務員、知識分子、職員和傻瓜。直到最遙遠的將來?其實這不符合事實!軍醫就沒有孩子。他也不想要孩子,因為他妻子……
軍醫馬克斯·德曼特在這個騎兵團已經服役了三年。
「你應該親自陪她!」岳父打斷他的話說。
「我太太在哪裡?」
軍醫不喜歡這句話,無論如何他不願意聽到事實真相。是啊,他對妻子就和岳父對女兒一樣了如指掌!可是他愛她,無可救藥地愛她!在奧洛莫烏茨有個地方官赫爾達爾,在格拉茨有個地方法官萊德勒,都曾和自己的妻子有過曖昧的關係,不過他們都不是他的軍官夥伴,這得感謝上帝,也得感謝他的妻子。他要是能離開軍隊就好了!他的生活總是危機四伏,他有好幾次打算向岳父建議……現在他又想這麼做了。
卡爾·約瑟夫沉默不語。在這個大千世界似乎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花上幾十年的時間也無濟於事,彷彿人類的語言已經枯竭,永遠地枯竭。心臟在急速地跳動,無情而沉重地敲打著肋骨。口腔里的舌頭也似乎麻木了,乾澀而堅硬,無法動彈。一股巨大的可怕的空虛感侵襲著他的大腦。一股莫名的危機感就像無邊的黑暗一樣正在吞噬他。他正處於這樣一個巨大的危險黑洞,周遭是無底的深淵。
軍醫繼續說道:「可是我倆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生活了。你知道的,我對現在的職業不太滿意。如果我離開軍隊,我會在哪兒呢?也許我會在社會上謀得一個很體面的差事,伊娃的虛榮心也會得到滿足,因為她愛慕虛榮,真可惜!」
他們來到了小城門口。進城之前,軍醫覺得有必要說些什麼。「我說這事並不是為了我妻子,」他說,「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和她已經了結了,這是為了你!」
軍醫坐著沒有動。他深諳墓地上的孤獨,也飽嘗了家裡的孤獨,這異乎尋常、充滿敵意的孤獨充斥著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神情好像這不是他第一次喝酒似的。得把事情處理好,他思忖著。
他立志要當一名醫生。出去上課每月只有少得可憐的六個克朗,皮靴都穿破了。碰上陰雨天,鎮上富人家裡就會留下他匆忙的足印。皮靴的後跟斷了,足印也變大了。後來,他終於畢業了,成了醫務人員,貧困卻仍然像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投入了軍隊的懷抱。七年,這是吃的七年,喝的七年,穿的七年,避難的七年,七年,漫長的七年!他成了一名軍醫,九-九-藏-書至今還是一名普通的軍醫。
「我是倚仗祖父的光環生活。」特羅塔說。一提起祖父,他腦子裡就出現了掛在父親書房裡索爾費里諾英雄的肖像,它就掛在牆壁上那個昏暗的地方。
「親愛的馬克斯,我不得不及時地把真相告訴你!」
過不了一會兒,特羅塔少尉就會出現。少尉烏黑的身影離開了營房的白色圍牆,向著大夫一步一步地走近。還有三分鐘,他們就可以碰面了。
「我進去取衣服了!」岳父利索地站起身,點點頭,踱著穩重而緩慢的步伐走了出去。
他問道:「我整個下午都沒在家,你惦記我嗎?」
「我想讓你高興高興!」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馬克斯·德曼特回答說,「是我入伍以來交上的唯一朋友,他是特羅塔少尉,一個挺好的人。」
德曼特大夫說:「您今天下午在我家和我妻子待在一起嗎,特羅塔少尉?」聲音聽起來生疏又冷淡。
每逢慶祝皇帝的誕辰,郵局職員德曼特就穿上他的制服,戴上一頂紅帽子,佩上一把軍刀。這一天他不會去玩塔羅牌。每年的這一天,他總要發誓戒掉賭癮,不再欠債。他總會喝得酩酊大醉,深夜才回家。他在廚房裡抽出軍刀,指揮著整整一個團的士兵。盆缽是排,菜碟是士兵,食盤是連,西蒙·德曼特是上校,是弗蘭茨·約瑟夫一世的現役上校。母親不得不戴上尖頂軟帽,穿上多褶睡裙和寬鬆的小上衣,走下床去安慰一下丈夫。
他決定和妻子好好談談。他走進了過道。
從冰冷明亮的遠方傳來了德曼特大夫嚴厲而冷酷的聲音:「請您回答我,少尉先生!」
有一天,也就是慶祝皇帝誕辰的第二天,死神降臨到他的床上。他死得平靜,沒有痛苦,葬禮也很隆重。所有的郵局職員都為他送葬。死者曾經為皇帝盡忠,他作為一個丈夫的楷模永遠留在遺孀的記憶里。已故德曼特的軍服和郵局制服依然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櫥里,母親用樟腦、毛刷和桐油將它們保存得完好無損,看上去就像兩具木乃伊。每當打開衣櫥,兒子都以為他看到的是已故父親的兩具屍體並列在一起。
他們並肩而行。馬刺叮叮噹噹,佩劍在身上擦來擦去,鎮上淡黃色的燈光在親切地召喚著他們。他倆都希望能夠這樣肩並肩地走下去。倆人都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但誰也沒開口。一句話,一句話很容易說出來的,但誰都沒有開口。這是最後一次,少尉想,我們這是最後一次並肩走路吧!
「靠什麼生活呢?」岳父蹺著二郎腿,他突然冷得直打哆嗦,趕忙把睡衣裹好,兩隻手緊緊抓住脖子旁邊的衣領。
他說:「我叫岳父陪著你!我去找特羅塔!」
「是我!」軍醫用堅定的聲音回答道。他覺得彷彿是另一個人在說話。此刻,他戴著眼鏡,但卻像是對著霧靄說話。
「我理解!」卡爾·約瑟夫說。
喝醉了嗎?也許吧,我唯願自己是醉了!他像是在履行義務似的裝成一副醉酒的樣子說:「噢,哈哈!我明白了!」按照他模糊不清的想象,一個醉漢在這種時刻都得用這種詞和這種聲調唱著說。於是,他唱起來了。他還補充一句:「我——要——殺——死——你!」他說,一字一頓地說。
軍醫走近他的妻子,抓住她的雙肩。他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兩隻毛茸茸的褐色的手擱在她白|嫩的肩頭上。她笑笑,他從鏡子里看得很清楚,那是麻木的笑。
每每想到這裏,德曼特大夫的思緒就會停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一生忙忙碌碌,希望能掙些額外收入。父親下班后常常到小咖啡館玩塔羅牌,每次都輸,賭債纏身。他打算讓兒子讀完四年中學就去郵局謀一個職員的位置。雖然他的平民生活亂糟糟的,但他從部隊帶回來的所有物品都出人意料地保存得井井有條。他的制服,一個「滿期服役軍需下士」的制服,連同制服袖口上的金角、黑褲子和步兵帽一起掛在衣櫥里,就像一個活人軀體被硬生生地分成了三段。他每個星期都要把制服上的紐扣擦拭得鋥亮九九藏書,也會把黑色彎佩劍上的波紋把手擦拭得光亮。佩劍就斜掛在牆上的第二顆釘子上,就在那張從來沒用過的辦公桌上方,金黃色的纓子一晃一晃的,看到它,人們就會想起那些沾滿灰塵的含苞待放的向日葵。「如果你那時不來找我,」父親常對母親說,「我準會參加考試,也許現在當上軍需上尉了。」
「你殺了我吧!」她喊道,聲音清脆響亮,與平時沒什麼兩樣。她倏地站了起來,右手拿著撲粉。她擺動著兩條細長而滑溜的大腿,這使他突然想起擺在時裝展覽館玻璃櫥窗里那些女模特兒的虛假肢體。他不再愛她了,他不再愛她了。此刻,他心裏頓生出一股恨意,一股敵意,一股憤怒。它們瞬間就已經深深地駐紮在他心裏。他把一個小時以前思索的話大聲說出來了:「要把事情處理好,我一定要處理好這件事!」
馬克斯沉默不語。克諾夫馬赫覺得已經佔了上風,於是又把睡衣敞開了一些。又喝了一杯,但他的頭腦依然清醒。他清楚他的酒量,這些笨蛋!他這個女婿比另一個女婿(也就是伊麗莎白的丈夫)畢竟要好些,兩個女兒每個月要花他六百克朗。這個數字他可記得清清楚楚。萬一軍醫日後成了瞎子——他端詳了一會兒那副閃光的鏡片——也應該能看好他的妻子!這對於眼睛近視的人來說也不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夥子!」妻子說,然後又站到鏡子前去,慢慢地撲起粉來,撲了一層很厚的粉。
「還有些其他原因,逼得我不得不放棄這裏的差使。我剛入伍時,兩隻眼睛的視力都很好,現在一年比一年糟糕。如果不戴眼鏡,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早該打報告離開軍隊。」
軍醫遲疑地說出這句話,聽上去連他自己也覺得十分陌生,彷彿是從哪本古書中引用的套語,或者是某個早已被遺忘的劇本里的台詞。
卡爾·約瑟夫好似看見了那個長著銀須的高個猶太老頭。他們是孫子,他們都是孫子。軍醫一跨上馬背,他那又矮又瘦的身材就顯得特別滑稽可笑,比步行時顯得更加矮小。馬把他馱在背上如同馱了一小袋燕麥。卡爾·約瑟夫騎在馬上也是這樣寒磣。他如同一面鏡子一樣了解自己。全團只有兩個軍官經常遭到別人的背後議論:德曼特大夫和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全團就他們兩個人,一對摯友。
「剛才見過!」軍醫說。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認輸了。
「是這麼回事!」岳父證實道。
她轉過半個身子,整個人看上去像個沒有生命的物體,是個由蠟和綢衣製成的模特。黑長睫毛下有一對晶瑩的明眸,一道道寒光從那兒反射出來,讓人不寒而慄。她那纖細的手貼在短褲上,就像綉在藍底綢布上的白色小鳥。
他等待對方回答,但心裏清楚這種等待是徒勞的。
「晚安!」說完他便轉過身,朝營房走去。
他要找一個能夠把他的女婿和那些笨蛋都囊括進去的名稱。他想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因為他聰明、富有、有名望,但沒受過高等教育。的確,近幾天,有人準備給他弄個商業顧問的頭銜。他為未來編織了一個甜蜜的夢,夢見了捐款,一筆巨額的捐款,其直接好處就是得到一個貴族頭銜。如果取得了匈牙利國籍,那麼他很快就能成為一個貴族。在布達佩斯生活並不會很艱難,倒是那些知識分子會給他製造麻煩,都是些說空話的人,地地道道的笨蛋!他自己的女婿就讓他很不痛快,如果他和女兒這時候鬧出什麼醜聞,那他的商業顧問頭銜就會泡湯。他不得不自己親自出馬,看看情況是否正常。
但是他說出來的卻是:「我愛你!」
此刻,他正從盥洗室出來,穿著柔軟的長印花睡衣,手裡拿著一把剃鬚刀,剛剛刮過的面頰紅通通地散發出一股香水味。他面帶笑容,給人以親切感,灰白的山羊鬍子幾乎把他的臉分成了兩個部分。
「她不滿意,」軍醫接下去說,岳父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她不滿意,想找一些樂子。我不能生她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