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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七章

第一部

第七章

少校停下來,坐在馬鞍上,半轉過身,只說了聲:「兩個人!」又繼續騎行,然後補充說明。好像是對特羅塔說,又像是自言自語:「真的是沒辦法!」
「到公墓去!」少尉命令道,把馬車夫嚇了一跳。
全團人馬來到濕草地,跨下馬來,像往常一樣排成兩列橫隊,做起每天早晨慣常的操練動作。金德曼少尉走到卡爾·約瑟夫跟前,說:「你不舒服嗎?你臉色很難看。」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面漂亮的小鏡子,舉到特羅塔眼前。在閃閃發亮的四方形小鏡子里,特羅塔看到一張十分熟悉的蒼老的臉:一對烏黑閃亮的小眼睛,有著高高鼻樑的大鼻子,呈青灰色的消瘦的面頰;嘴唇閉合成一條長線,沒有一絲血色,它像一道早已愈合的劍痕橫亘在下巴和小鬍子之間。卡爾·約瑟夫覺得只有那褐色的小鬍子是陌生的。從父親書房掛著的那幅肖像上看,祖父那灰暗的臉上是光禿禿的。
他們坐在一輛小小的馬拉雪橇里,略微有點擠。小鈴鐺無畏地響著,兩匹褐色馬翹起短短的尾巴,把一顆顆又大又圓的黃色糞球拋到雪地上。一輩子也不關心牲口的軍醫突然想念起他那匹馬來,它要比我活得久!他想。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悸動,他的陪同者也沉默不語。
卡爾·約瑟夫喝了。雖然他還不太明白大夫的話,但已感覺到德曼特不再想死了。時鐘嘀嗒嘀嗒,時間並沒有停止,它在一秒秒地流逝。七點二十分,七點二十分!除非奇迹出現,德曼特才不會死,可少尉知道沒有什麼奇迹會發生!除非他——多麼了不起的想法——明天七點二十分準時到達現場,說:「諸位,德曼特已經瘋了,就在昨天夜裡,我來替他參加決鬥!」多麼荒誕,多麼妄想啊!他又無助地抬頭看著大夫。時間仍然沒有停止,時鐘依然一秒一秒地跳動著。很快就要到四點了,只剩下三個小時。
「就這樣吧!」軍醫最後說道。聽聲音,他似乎心裏已經做出了決斷,好像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其實他一片茫然!他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茫然無措地在漫漫霧氣中飄來飄去。是的,他一無所知!一個不光彩的、卑鄙的、愚蠢的、鐵一般強有力的法則捆住了他,要把他送給一個愚蠢的死神。他聽見酒館里傳來深夜時分特有的聲響。顯然客人都已經走了。老闆正把啤酒杯丟進水裡,水花四濺。他在收拾桌椅,身上的一串鑰匙響個不停。
少尉繼續寫道:
幾周以前,忌妒之火在他心裏熊熊燃燒,而現在已經熄滅成一堆死灰。他的口袋裡放著他剛剛寫好的寄給上校的遺囑。他沒有多少東西要遺贈他人,也沒有多少人需要他挂念,因而也沒有什麼要被遺忘的。酒,使他放鬆,而等待卻讓他難耐。「七點二十分」,幾天以來這個時刻一直敲打著夥伴們的大腦,而在自己的大腦里則像一個掛鈴似的晃來晃去。從穿上軍裝以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輕鬆愉快,如此勇敢堅強。一個康復者會為重獲生命而歡欣鼓舞,而他卻為死亡的臨近而喜悅。他對一切都做了安排,他就要了結了,一了百了!
該走了!街道、冬天、夜空、群星和白雪也許能給人良策和慰藉。軍醫走到老闆跟前,付了賬,穿上大衣,戴上黑色寬邊禮帽,他站在那裡,再次轉身對著少尉。卡爾·約瑟夫覺得他已經全副武裝,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遠勝於平常一身戎裝的狀態。
他們穿過院子,穿過過道,走進了黑夜。大夫抬頭仰望天空。靜謐的星斗沒能賜給他良策,它們比四周的皚皚白雪還要寒冷。一棟棟房屋浸泡在一片黑暗之中,一條條街巷悄然無聲、死氣沉沉,白雪被夜風吹得紛紛揚揚。特羅塔的馬刺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和著大夫的皮靴踏踩聲。他們腳步匆匆,似乎是急著要趕往某個地方。他們的腦海中不斷地閃現著一些支離破碎的主意、想法和意象。他們的心房咚咚地跳個不停,好似正被無數把榔頭急速而沉重地敲擊著。軍醫一言不發地在前面帶著路,少尉則默默地緊跟著他。
一點二十分,德曼特大夫肯定還能活六個小時,偉大的六個小時啊!對少尉來說,這六個小時幾乎和先前那個無邊的永恆的黑暗一樣巨大。他一步跨到掛衣鉤前,束好佩劍,披上大衣,匆匆走過過道,飛也似的奔下樓梯,穿過夜色朦朧的長方形操場,出了營房大門,從哨兵身旁一閃而過,沖向寂靜的鄉村大道,十分鐘就到了小城。不一會兒就碰到了一輛馬車,在孤獨的深夜裡只有它仍在小城營運。
「後來呢?」有個人問道。
卡爾·約瑟夫注視著大夫。
離這兒不遠,有幾處公墓緊挨著。馬車在古牆和緊閉的柵欄前停下。特羅塔跳下馬車,向那道柵門走去。在這樣一個深夜來到這片公墓,在旁人看來他一定是個瘋子。他將兩隻手放在嘴邊攏成喇叭形,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像是發自心底的嚎叫——對著那些墳墓,大聲地喊叫著德曼特大夫的名字。他覺得自己是在呼喚死人而不是活人。他悚然一驚,全身顫抖,就像在墳墓間叢生的灌木,在冬夜的狂風中不停地戰慄。佩劍在少尉的腰間發出咔嚓的響聲。
我在午夜時分和我們團部軍醫的太太有過一次並無曖昧的散步,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別無選擇。團部的一些軍官夥伴們看見了我們。騎兵上尉塔滕巴赫——一位不幸的酗酒者——和軍醫開了一個嘲諷的玩笑。明天早晨,七點二十分,他們兩人要開槍決鬥。如果活著的人是塔滕巴赫的話,那麼我將不得不向他挑戰。條件將是苛刻的,結果也會是殘酷的。
老闆又端來兩杯酒,還不忘提醒特羅塔一句:「你一杯還沒喝完哩!」
「謝謝你的關心!」少尉說,「我一夜沒睡。」說完就離開了操場。
壁鍾重重地敲了三下,特羅塔一下子又安靜了下來。
特羅塔少尉並沒有完全理解軍醫的話。在漸漸習慣了這位朋友的便裝,進而熟悉了他的身軀和面容之後,也熟悉了他的聲音。但是德曼特大夫的這些想法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來自德曼特大夫的祖父——那個猶太酒店老闆中的白鬍子大王——生活過的地方。特羅塔極力地開動腦筋,就像他在軍校學習幾何學那樣開動腦筋,可還是不理解,而且越來越不理解。他只感到要挽救這一切可能的信念正在動搖,希望在逐漸褪成灰白色,就如同嘎吱作響的煤氣火焰即將熄滅的燈芯。他能聽見怦怦跳動的心聲,就像那不斷敲擊的壁鐘聲,低沉而空洞。他不理解他的朋友。也許他來得太遲了。他還有好多話要說。但他的舌頭擱在口腔里無法動彈,像是壓著千斤重。他張開嘴巴,蒼白的嘴唇不停地顫抖。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們又閉合起來。
附:我可能不得不離開這個部隊。
「那是特羅塔!」 施萊格爾重複一遍。
「對,是卑鄙,不過那時他喝醉了!我們能怎麼辦呢?我很正式地和他打了一個招呼:『晚上好,軍醫先生!』這時德曼特用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聲音對塔滕巴赫說:『騎兵上尉先生,您知道的,我是團部軍醫!』
「次日晚上,塔滕巴赫https://read•99csw.com和往常一樣在俱樂部喝醉了。德曼特進來時,他立即站了起來,說了聲:『嗨,可憐的傢伙!』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每天凌晨,天還沒亮,部隊就開始出營操練。馬蹄把大道上的薄冰踩得粉碎,馬鼻孔和騎兵嘴裏呼出灰濛濛的熱氣。冰冷的薄霧在沉重的劍鞘和輕型卡賓槍上結成了冰珠。這座小城似乎變得更小了。凄涼而低沉的號聲已經無法吸引路人駐足傾聽。只有舊停車場的馬車夫每天早晨還會仰起他們滿是鬍鬚的臉龐。如果積雪厚了,他們就套好雪橇,馬匹凍得瑟瑟發抖,馬脖上的小鈴鐺不停地發出輕輕的叮噹聲。日子單調得像冰冷的雪花飄飄洒洒,天天如此。重騎兵團的軍官們期待著某個異常事件的發生,以打破這單調枯燥的日常生活。今年冬天顯得與往年有些不一樣,似乎在它蠢蠢欲動的懷抱里隱藏著驚天的秘密。有朝一日,它終究會迸發出來,恰似從皚皚白雪裡會迸射出一道紅色閃電。
他按了按門鈴,裏面響起沉悶的鈴聲,也傳來了腳步聲。門開了。
伴隨著歡快的鈴鐺聲,馬車來到了小城的南郊,大夫家的房子就在這裏。他飛奔過去。這座小屋正靜靜地睡在那道柵欄後面,窗戶黑乎乎的。特羅塔按了按門鈴,毫無動靜。他呼喊著德曼特大夫的名字,仍然毫無回應。他等待著,並叫馬車夫把馬鞭摔得噼里啪啦響,還是沒人回應。
「可他們幾個星期以來一直在一起呀!」有人大聲喊道。
一個天真的希望閃電般地掠過少尉年輕的腦袋,它急切地想抓住這最後的救命稻草:他們也許不會開槍,他們也許會和解!一切都會好轉的!他們會被調到其他兵團!我也是!傻瓜,真可笑,這是不可能的!他很快又意識到這一點。
「《補鍋流浪漢》!」有個人說。
「好吧,諸位,關鍵是,對老百姓要嚴守秘密!我在第九騎兵團時遇到過一個嘴巴不牢的傢伙,當然嘍,他是個預備役的新兵蛋子,附帶說一句,他滿身銅臭味。自然嘍,我們安葬可憐的塞德爾男爵時,他的事已經在當地傳得沸沸揚揚。我希望,諸位,這次我們一定要一起嚴格保密——」他想說「葬禮」,但又突然收住了,斟酌了好久,還是沒有想到一個詞。他抬頭看了看,可怕的寂靜包圍著他的腦袋以及那些好事之徒的腦袋。終於,騎兵上尉打破了寂靜:「——嚴格保密這件事情。」他暫時鬆了一口氣,吞了一小塊糕餅,把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
「那是特羅塔!」金德曼說。
卡爾·約瑟夫敲了敲玻璃門,酒館老闆前來開門;少尉請他招呼那位孤獨的先生出來一下。軍醫走到大街上。
軍醫舉起了手槍。他又覺得輕鬆而勇敢,簡直是目空一切,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目空一切。他開始瞄準了,就像當年做志願兵時練習打靶那樣瞄準,雖然那時他的射擊水平就已經很糟糕。為什麼我不近視了呢?他問自己。我將再也不需要眼鏡了,從醫學角度講,這是無法解釋的。軍醫決定去查查眼科學的資料。
他們思念著那些沒有來的人,彷彿這些缺席的人已經變成了屍體。德曼特大夫在長期病假之後歸來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他們彷彿看見了他那遲疑的步伐和閃閃發光的鏡片;他們彷彿看見塔滕巴赫伯爵那短圓的身軀架在兩條羅圈腿上,紅紅的腦袋以及上面豎著的乾柴似的淺黃色短髮,中間還分了個發路,一對明亮的眼睛,紅紅的眼圈;他們彷彿聽見了大夫的輕聲細語和騎兵上尉粗啞的吵嚷聲。自從入伍的那一天起,「榮譽」和「死亡」,「打槍」和「格鬥」,「死神」和「墳墓」等字眼已漸漸地進入了他們的骨髓,融入了他們的靈魂,但今天這些字眼顯得陌生而遙遠。他們也許要與騎兵上尉粗啞的吵嚷聲和大夫的輕聲細語永別了。每當巨大的壁鍾敲起它那憂鬱的鐘聲,他們便認為那是為他們敲響的喪鐘。他們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個都帶著懷疑的目光朝牆上的壁鍾看去,毫無疑問,時間永遠不會停止。
啊,恐懼和黑暗!啊,黑暗正在向他迎面撲來,他終將被無邊的黑暗吞噬!難道我就要像躺在路邊的那許許多多的屍體一樣成為黑暗的犧牲品嗎?特羅塔的道路上排列著一個一個墓碑,宛如公路上的一座座里程碑。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再也不會見到這位朋友了,就像再也見不到凱塔琳娜一樣,永遠見不到了!這句話好似無邊的死亡之海在他的眼前無聲無息地不斷延伸。
他能聽見小城蘇醒后高高低低的嘈雜聲,也能聽到火車站傳來的汽笛嘶鳴。當他走到林間小徑與鄉村大道的連接處時,少校正騎著他的栗色馬飛奔而來。少尉特羅塔向他敬禮。少校說了聲:「早晨好!」就沒有再說什麼。小徑太狹窄,無法讓騎馬人和步行者並排而行。少尉只得跟在騎馬而行的少校後面。在距離濕草地約兩分鐘路程的地方,這裏已經可以聽到下士的口令聲。
「我們進去吧!」大夫繼續說道。他像一尊黑色的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燈光昏暗的門前,在積雪的大街上顯得如此單薄、如此蒼白。烏黑的頭髮上此時積了一些銀色的雪花,在小酒館微弱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頭頂上的蒼穹已經露出一絲晨曦。特羅塔幾乎又想回去了。他想道一聲晚安,就迅速離去。
他們拖著叮噹的馬刺聲向過道里走去,在特羅塔少尉門前收住腳步,側耳傾聽,毫無動靜。中尉施萊格爾一把抓住門把手,卻沒有按下去。他又把手縮了回來。兩個人悄然離去。他們相互會意地點點頭,走進了各自的房間。
軍醫朝天空瞥了一眼,耳畔響起遙遠的童年時代祖父那早已消逝的迴音。「聽著,以色列人,」這個聲音說,「主,即我們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
「是的,你是沒有任何責任!」軍醫贊同道。
「我從戲院出來時,特羅塔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廣場雪地里。我是在演出結束前離開戲院的,我經常這樣,諸位!我從沒有耐心看完,戲的結果很容易猜到的,第三幕一開始,我就能猜到後面的故事結局,我便離開了戲院,儘可能不動聲色地離開戲院。何況,這齣戲我已經看了三遍!啊!這時我看見那個可憐的特羅塔正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我說了句:『這齣戲好看極了。』接著我給他講了德曼特不同尋常的舉動。看戲時他瞧都沒瞧我一眼,才看到第二幕就丟下他的妻子一聲不響地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他本來可以托我照顧他妻子嘛,但他就那麼一聲不響地走了,簡直太不像話了。我把這一切對特羅塔說了。『噢,』特羅塔說,『我和德曼特早就不說話了。』」
大夫在他面前不停地踱著步,他則獃獃地站著,垂頭喪氣,傷心絕望,腦袋空白,雙唇乾渴,四肢僵硬。
是的,德曼特的外貌越生疏,聲音聽上去越親切。此時此刻,沒有什麼比朋友的聲音更使人寬慰,它消除了少尉的一切不安和恐懼。卡爾·約瑟夫幾乎有幾個星期都沒聽到過這個聲音了,他非常想念這個聲音。是的,他明白了,他的確非常想念這個聲音。
「結九*九*藏*書賬!」泰特格爾大聲喊道。
「英雄!」他又說了一遍,同時拖著沉重的腳步在旅館門前踱來踱去。
「我們進去吧!」大夫又說了一遍,「我去問一下你是否可以悄悄地進去!」
如果他要找的人是塔滕巴赫伯爵,那倒不是很難。決鬥的前夜他很有可能待在蕾西嬤嬤那裡,自斟自飲。但是要找到德曼特大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他正走街串巷,也許他在常去的墓地那裡散步,尋找著即將埋葬自己的墳墓。
他大聲地笑起來,笑聲刺破了夜晚的寂靜。
事實上特羅塔少尉並沒有聽見他們上樓的聲音。在剛剛過去的四個小時里,他一直在苦思冥想給父親寫一封長信詳細地彙報這裏發生的情況。他才寫了兩行就寫不下去了。
他心中驀地產生一種渴望友誼長存的情愫,他希望還有機會拯救德曼特大夫的生命!
這一天,全團比以往要提早一個小時收操回營。軍號手和往常一樣吹著營號。下午,值勤的下士向士兵們宣讀了上校的通告:騎兵上尉塔滕巴赫和團部軍醫德曼特大夫為了捍衛本團的榮譽而光榮獻身。
德曼特大夫又坐了下來,仔細地端詳著特羅塔,緩慢地說道: 「也許你愛上了我的太太,而你自己沒有察覺?」
明天清晨七點二十分死神就要來接走他的朋友德曼特大夫。後天,或是幾天之後,它就要把卡爾·約瑟夫·馮·特羅塔少尉接走。

泰特格爾吃完了面前的最後一塊糕餅,只說了一句:「明天,七點二十分!」
「『要是我的話,我寧願待在家裡,好好看著!』塔滕巴赫說,身子緊靠在座椅上。巧的是,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我不是早就跟你們講過嗎?」
「這事我無法理解!」有個年輕軍官說。這話大家說過好多次了。
在離林間空地大約幾百步的地方馬拉雪橇停了下來。他們步行到了那個「綠色廣場」。太陽還未升起。冷杉靜靜地挺立著,秀麗而挺拔,自豪地用樹枝托著積雪。遠處的雞鳴聲此起彼伏。塔滕巴赫大聲地和他的同伴說著話。主治醫生曼格爾大夫在決鬥者雙方之間走來走去。
少尉使出全身力氣,抬起頭,獃獃地看了大夫幾秒鐘。他舉起第二杯酒,但酒杯太重了。手在發抖,濺出幾滴酒。他一飲而盡。內心的怒火一直在上躥,直衝到腦門。他滿臉通紅。
他們來到「金熊」旅館,站在旅館的拱形大門前面。德曼特的祖父——猶太酒店的那個白鬍子大王——突然出現在卡爾·約瑟夫的幻覺中,他一輩子就是坐在這樣一個大門前,也許比這個門還要大。當那些農民出現在酒店門前時,他才站起身。因為他耳朵不靈,那些矮個子農民不得不踮起腳,將兩隻手湊在嘴邊大聲向他點酒。七點二十分,七點二十分,又響起了這個聲音。七點二十分,這位祖父的孫子就要死去了。
他不敢看自己的表。
中尉施萊格爾和少尉金德曼在午夜前一刻鐘就回到了營房二樓上——那裡全部是軍官的房間——只有一扇窗戶有燈,黃色的燈光透過窗戶投向黑暗的院子,形成了方形的光束。兩人同時向那裡看去。
這陰森的景象使坐在駕駛座上的馬車夫感到惶惶不安。他的想法就和他本人一樣簡單,這位軍官不是一個鬼魂就是一個瘋子,但他也不敢揚鞭而去。他抖得牙齒咯咯響,他的心臟幾乎要跳出那厚厚的貓皮外衣。
又下雪了。深藍色的人群鴉雀無聲地行走在靜悄悄的、潔白的雪地上,稀稀落落、三三兩兩或孤零零一個人。儘管他們都害怕獨行,但也無法攏到一塊兒。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這座小城的各個小巷裡,過一會兒彎彎曲曲的小巷又會把他們引到一處。他們被困在這座小城裡,但又一籌莫展。當他們相遇時,彼此都會被對方嚇著。他們在等待晚餐時間,同時又害怕夜幕降臨到俱樂部。今晚,就是今晚,軍官們不會都到俱樂部去。
「諸位!」一個聲音說道。
他突然大聲喊道:「十足的蠢貨!」
大家朝矮個子斯滕伯格看去,既迷惑不解又蔫頭耷腦。這似乎是最後的救命稻草,斯滕伯格的想法雖然荒謬,但細細想來,似乎有些道理,難道就不能有一絲轉機?難道就不能有一點慰藉?可是,泰特格爾發出的陣陣乾笑使他們產生了新的錯愕。不管是目瞪口呆的,還是不知所措的,他們都以為剛才聽到了一種令人慰藉的聲音,看到一束令人愉快的微光,現在卻張口結舌,圓睜著失神的大眼,全都陷入了沉默。麻木和黑暗包圍著他們。在這個巨大的無聲的冰雪覆蓋的冬日世界里,除了泰特格爾已經講過了五遍的一成不變的故事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他接著說道:
「這麼說我要走了!」他說,「我無法忍受你開的玩笑!我是多麼高興能找到你!我去過你家,按了門鈴。我也去過公墓找你,我像個瘋子似的在墓地叫喊著你的名字,我還——」他突然不說了。兩片抖動的嘴唇間蠕動著無聲的詞語,像是一些無聲的影子。他的雙眼突然噙滿了熱乎乎的淚水。他的胸腔里發出一聲嘆息。他想起身離去,因為他感到十分羞愧。怎麼,我哭了嗎?他想。我是哭了。他感到全身虛弱,極度虛弱,根本無法抑制內心的情緒。他很想逃避這種心態。他聽命于虛弱的極樂,他聽見了自己的嘆息,卻為這聲嘆息而歡欣;他感到羞愧,卻為這種羞愧而喜悅。他正在擁抱這種甜蜜的痛苦。他一邊不停地哭泣,一邊像個小孩似的喃喃說著:「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我不想!我不想!」
冬天來了。
大夫的眼睛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一隻不知名的小鳥怯生生地啼叫起來。遠處傳來軍號聲。此刻重騎兵團已經上了操場。
一個聲音在數數:「一!」
「已經兩點了!」少尉說。
少尉向大夫又走近了一步——無法再靠近了。你不該死啊!他想這麼說。他突然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德曼特沒有穿大衣,就這樣站在雪地里,站在風口。他很快想到,因為他穿的是便裝,所以沒有立刻看出來。他動情地說:「你這樣會著涼的!」
駐地步兵團的中尉克里斯特和上尉萬格爾特已經站在房間里。他們站在門旁邊,中尉站在上尉身後,距離半步。
「沒有。」大家叫喊道。
「這裏的人和你很熟嗎?」特羅塔問。
「這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把德曼特奇怪的舉動給特羅塔講了。不過我並不打算過多地干涉他人的事情,便問特羅塔是否願意和我一起走。他說,『不了,我還有個約會』,於是我就走了。糖果糕餅店偏偏在那個時候關門了。命該如此啊,諸位!隨即我自然就去了俱樂部。我把德曼特的事告訴塔滕巴赫了,當然也把那個特羅塔在戲院旁邊有個約會的事情告訴了他。諸位!我可是毫無惡意的!聽完我的講述,塔滕巴赫竟然吹起了口哨。『你幹嗎吹口哨?』我問他。『吹著玩唄。』他說。『請注意,我不說別的,只說:請注意!特羅塔和伊娃!特羅塔和伊娃!』他一連唱了兩遍,好似在哼唱歌舞場的小調。我不知道誰是伊娃,還以為是伊甸園的伊娃呢!就是說,只是象徵性的名字,一般而言的名字,諸位!明白了九-九-藏-書嗎?」
「一年前它是掛在酒館里的,」他說,「現在老闆已經沒有意願表明效忠皇帝之心了。」
七點二十分,七點二十分,七點二十分,它在不停地撞擊著每一個人的心房。
醒來時,屋頂上方的天已經亮了。一縷微藍的晨光照在雪地上。馬上就會有人來敲門了。他聽見遠處一輛雪橇的鈴鐺聲。它正在向這裏靠近,它停下來了。門鈴響了,樓梯開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馬刺也叮叮噹噹地響起。有人敲門了。
「這下可麻煩了!」矮個子斯滕伯格大聲說。
「了不起!」矮個子斯滕伯格說,泰特格爾朝他點了點頭。
老闆送來了斯里沃維茨酒。七點二十分!它不停地猛擊著少尉的心房。
「你一定發燒了!」軍醫用的是平時跟病人說話的口吻。他敲了敲桌子。
他一把抓住酒杯,舉得高高的,然後用發布命令似的聲音大聲說道:「為你的健康乾杯!你必須活下去!」
他走了進去,把特羅塔留在外面。不一會兒,他和老闆一同走出來。穿過一條過道和一個院子,他們來到這家酒館的廚房。
鋼琴聲又戛然而止。這時,壁鍾重重地敲了兩下。
在一張桌子旁有三個男人在玩紙牌,穿的也是短袖襯衫;一個下士坐在另一張桌旁,身邊有一個陪酒的姑娘。角落裡孤零零地坐著一個男人,手裡拿著鉛筆,伏在一張白紙上寫著什麼,這時正停下來,呷了一口酒,仰望空中。他突然將目光轉向窗口。卡爾·約瑟夫認出了他,那正是穿著便服的德曼特大夫。
的的確確,軍官們沒有全部到齊。塔滕巴赫沒有來,少校普羅哈斯卡、大夫、中尉贊德和少尉克里斯特,還有那些副官都沒有來。泰特格爾沒有吃東西,他面前放著一個棋盤,他自顧自地展開了對弈。誰都不吭聲。傳令兵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各個門口,只有巨大的壁鍾緩慢地發出嘀嗒嘀嗒的無情的響聲。最高統帥的畫像就掛在壁鍾的左邊,畫像里的他正用湛藍的眼睛冰冷地俯視著這些沉默不語的軍官們。誰也不敢單獨離去或者帶走自己的鄰座。就是說,他們誰也沒走,都留在自己的位子上。他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誰也難得從唇間掉下一句話,或一個詞,一問一答之間彷彿壓著鉛一樣沉重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了不起!」矮個子斯滕伯格又大聲喊道。大家點頭表示讚許。
少尉上了車,對車夫簡單地說了聲:「回城!」
「『也可能是碰巧吧。』我對塔滕巴赫說。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德曼特太太獨自從戲院里出來,特羅塔感到有責任送她回家,便放棄與別人的約會。如果德曼特大夫在離開劇院時將太太托給我照顧,那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什麼事也不會有!」
德曼特的臉上立刻浮現出過去那種熟悉的笑容,笑得嘴唇微微撅起,小黑鬍子微微翹起。卡爾·約瑟夫滿臉緋紅,他想今夜大夫是不會著涼的。
「喝呀!」他說。
大家貪婪地咀嚼著這則新聞,彷彿這起可悲的事件會因為塔滕巴赫的生日而出現一個轉機。每個人都在思索著塔滕巴赫的生日會給這件不幸的事帶來什麼轉機。矮個子斯滕伯格伯爵腦子轉得最快,一個一個想法從他的腦海里掠過,像孤鳥飛過空蕩蕩的雲層一樣不留一絲痕迹。他立刻第一個歡叫起來:「這麼說,一切都好了!情況完全改變了!只是因為那天是他的生日!」
「對了,故事就是從那個《補鍋流浪漢》開始的!」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老闆,他送來了滿滿的兩小杯酒。軍醫端起酒杯就喝。
幾點了?
「『就是說,您應該待在家裡看好您的妻子。』塔滕巴赫說了這麼一句。
寫完信,少尉覺得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可當他的目光掃過昏暗的天花板時,他突然看見祖父面容上似乎有責備的神情。除了這個索爾費里諾英雄外,他深信他還看到了那個小酒館白鬍子老闆的面容。軍醫德曼特大夫是他的孫子。他感到兩位死者正在呼喚活著的人。明天早晨七點二十分他就要向他們報告決鬥的情形,決鬥的結果自然是倒下,倒下的結果就是死亡!
「我不想看到你死去!」少尉大聲喊道,腳踩在廚房地板上蹬得咚咚響,「我也不想死!我的生命也是毫無意義的!」
「至於大夫嘛,你們是知道的,像給傷員看病似的把頭伸到塔滕巴赫面前說:『塔滕巴赫先生,您喝醉了!』
特羅塔順從地喝完先前的那杯酒。
「好吧,那你們現在知道了,那天是他的生日!」泰特格爾重複了一遍。
大家都感覺到他似乎已經把死神召喚進了屋裡,此刻正在頭頂上盤旋,死神對於他們來說神秘而陌生。他們在和平的環境里降生,在和平的演習和操練中成了軍官。他們還沒想過,若干年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無一例外地都會和死神見面。他們誰也沒有聽見在那些看不見的大磨坊里有巨大的輪子在轉動,就是這些磨坊早已開始醞釀一場世界大戰。白色的冬季和平景象依然籠罩著這個小小的駐軍城市。但是隱藏在糖果店後面這間小房子里的死神卻在他們上空飄蕩,放射出黑色和紅色的光芒。
他在城裡下了車,一路小跑地穿過一個個小巷,仔細地尋覓著每一個角落。寂靜的夜晚不知從何處傳來輕柔的鋼琴樂曲聲,他循著琴聲疾步走去。原來樂曲是從一家光線暗淡的小酒館的玻璃門裡傳出來的。該酒店就在蕾西嬤嬤的妓院附近,平時只有士兵才會光顧那裡,軍官是從不踏入的。少尉走到一個有燈光的窗戶前,透過淺紅色的窗帘向裏面看去。他看見賣酒櫃檯旁的瘦個子老闆,他穿著短袖襯衫,神情憔悴。
記得在那些早已遠去的星期日,卡爾·約瑟夫站在父親的陽台上,聽著軍樂隊長內希瓦爾指揮他的樂隊演奏《拉德茨基進行曲》時,覺得倒下和死亡是區區小事而已。皇家騎兵軍官學校的這位學生對死神是十分熟悉的,但又覺得死神在遙遠的天際,無限遙遠。
有的叫喊,有的點頭,大家都明白了。他們不僅明白了騎兵上尉講述的故事,而且還弄清了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不過,他們還是想反覆溫習這個故事,在他們愚蠢的心靈深處深藏著一個秘密,希望騎兵上尉講述的故事有朝一日會峰迴路轉,希望故事會有一個好的結局。他們一再追問泰特格爾,但他的敘述還是同一個調子,悲傷的故事連一丁兒細節都沒發生改變。
「死亡!」少尉大聲說。
「什麼事也不會有!」大家齊聲說道。
正當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眼科專家的名字時,耳邊又響起了報數的聲音:「二!」
「『您應該待在家裡看好您的妻子!』塔滕巴赫口齒不清地重複道。『我們這號人是決不會讓自己的太太深更半夜和強盜一起在外面散步的!』
「我已經準備好了!」軍醫說。
此刻,他想的並不是少尉的恐懼,而是想現在還來得及避開這一切危險。是的,逃離這兒!他思忖著。背棄誓言,損壞名譽,逃離這兒,當三年二等兵,或者乾脆逃到國外去,千萬不要被槍打死!
「是嗎?」大夫說道,隨即站停下來。
「他也許會不高興的!」
特羅塔像往日一樣騎馬加入第二騎兵連的行列。呵出九_九_藏_書來的氣霧在沉重的佩劍套和輕型卡賓槍上凝結成一顆顆冰珠。喇叭聲喚醒了冰雪中沉睡的小城。穿得像狗熊的馬車夫昂首坐在他們熟悉的停車場上。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道:「像我們倆,我們倆的祖父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生活的勇氣和力量,只有那麼一點,僅僅夠支撐到我們毫無意義地死去。哈哈!」大夫把他的酒杯往旁邊一推,那神情似乎是要把他的整個世界推得遠遠的,包括他的朋友在內。
「可我已經講過無數遍了!」泰特格爾回答說,「流動劇團,故事就是從它開始的!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兒,去戲院,去看那個,叫什麼來著,名字我已經記不起來了。聽著,叫什麼來著?」
他們又安靜下來。從附近糖果糕餅店的廚房裡傳來餐具的碰撞聲,從大街上傳來雪橇清脆的鈴鐺聲。泰特格爾又把一塊糕餅送到嘴裏。
「萬一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大夫說著又停了下來,過了幾秒,又接著說,「我建議你離開這個軍隊!」說完,他伸出一隻手,「再見了!祝你一路平安!我會獨自了結的!再見!」
德曼特大夫站起身來,在廚房裡來回地走著。他走到最高統帥的肖像面前停了下來,開始數皇帝外衣上蒼蠅留下的污跡,可又突然停止了這個荒唐的行為。他走到卡爾·約瑟夫面前,把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他抽搐的肩上,閃閃發光的眼鏡湊到少尉淺褐色的頭髮上。他——聰明的德曼特大夫——已經與這個世界做了了結:他把妻子送到維也納她父親那兒了,放了他的勤務兵的假,鎖好了自己家的門。從發生不幸爭吵的那一天起,他就住進了「金熊」旅館。他已經萬事了結,了無牽挂。自從他一反常態學會喝這種烈性酒以來,他覺得自己甚至還在這場荒唐的決鬥中找到某種意義,把死亡作為他荒誕可笑的生命旅程的一個合情合理的終結。是的,他已經能夠看到另一個世界的一束微光,他過去就一直相信它的存在。事實上在死亡的危險來臨之前,他就熟悉了那許許多多的墳墓,並和那些躺在墳墓里的死者成了朋友。對妻子的天真愛情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學會喝酒太遲了——真遺憾!」大夫說,「你肯定不會相信,我常常為自己從不喝酒而感到非常遺憾。」
「為沒有痛苦的死亡乾杯!」軍醫說完就喝,一飲而盡。
如果索爾費里諾英雄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做呢?卡爾·約瑟夫感覺祖父嚴厲的目光在腦後盯著他,英雄的目光給了膽怯的孫子以勇氣,他做出了決斷。
明天,七點二十分!規則他們都熟悉:同時開槍,距離十步。之所以是用槍決鬥,是因為佩劍對德曼特大夫來說是不頂用的,他不會擊劍。明天早晨七點鐘,全團人馬要到濕草地進行操練。決鬥場就定在古堡後面所謂的「綠地」上,離濕草地不過兩百步。所有人都知道,明天在他們操練時會聽到兩聲槍響。現在似乎都已經能夠聽到那兩聲槍響。死神正展開它那黑色和紅色的翅膀,在他們頭頂上呼嘯著飛過。
「這種死亡毫無意義!」大夫接著說道,「同我的生命一樣毫無意義!」
「打住!」德曼特大夫說,「你可是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儘管他的死亡也有可能是毫無意義的,但是這裏還是存在著一點差別的:或是像他那樣懷著堅定的信念走向死亡,或是像我們倆這樣懦弱地死去。」
現在,他又站在年輕的朋友面前,還是那樣茫然而無助。是的,他有過青春、有過友誼,併為之灑下過熱淚。猛然間,他對生活又萌生了一絲眷念之情。令人作嘔的營地,可憎可惡的軍服,單調乏味的巡診,赤|裸裸聚在一起的士兵,無聊的針劑注射,野戰醫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妻子喜怒無常的脾氣,舒適安逸的小房屋,死氣沉沉的工作,精神不振的周末,苦不堪言的騎術課,愚蠢的軍事演習以及空虛的軍旅生涯,這一切都讓他的心裏萌生了一絲思念,一絲不舍。心底里對生活世界的強烈呼喊卻被少尉的抽泣和嘆息給粗暴地打斷了。在他試圖用話語安慰特羅塔時,無限的同情在他心裏泛濫,深深的愛在他心底燃燒,那種冷漠——這幾天一直陪伴他的冷漠——被遠遠地拋在腦後。
軍醫展開雙臂,聳聳肩,然後說:「你也是一個孫子呀!」
「上車吧,軍官先生!」他請求道。
「哈!」他重複了一聲,「我累了,累了好幾年了!明天我就要像一個英雄一樣死去,像一個所謂的英雄那樣,一反自己的常態,一反祖父的意志,去擁抱死亡!記得我曾讀過的那些又大又厚的書本里有這樣一句話:『誰向自己的同胞舉槍,那他就是在謀殺。』明天,有人將向我舉起一支手槍,而我也會向他舉起一支手槍。我將成為一個兇手。不過,我是個近視眼,我瞄不準。我會小小地報復一下自己。如果摘下眼鏡,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看不見了啊!我會選擇毫無目標地射擊!瞎打!那樣死亡就顯得更為自然,更誠實,非常恰當!」
「我正想站起來,可沒來得及起身,塔滕巴赫發瘋似的大聲喊叫道:『猶太鬼,猶太鬼,猶太鬼!』他連喊了八遍,那時我還神志清醒,數得一點不錯。」
他在樹叢中間向左拐去,那裡有一條小路直通往寬闊的鄉村大道。已是七點四十分,卻沒有聽到任何槍聲。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他自言自語道。真是一個奇迹!至多再過十分鐘,普羅哈斯卡少尉就會騎馬奔來,那時我就會獲悉詳情。
少尉正暗自思忖著,鋼琴的樂曲聲戛然而止。夜風呼呼地響,被它颳起的雪花直往人臉上打。
「我對這整件事沒有任何責任!」特羅塔說。
少尉抓住大夫的手,用一種連自己都很驚奇的平平常常的聲音說了一句普普通通的告別話:「再見!」他連手套都沒來得及脫掉。
卡爾·約瑟夫·特羅塔少尉
「真卑鄙!」有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插了一句。
「我得對你說,」少尉繼續說道,「我當時就料到事情可能會很糟糕。我根本沒跟你太太說上話。當我走到你家院子時,路燈都亮了。我記得,那時我還能在院門到房屋大門之間的雪路上看到你清晰的腳印,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一個瘋狂的念頭……」
想必鐘樓上不久就會響起鐘聲。他想再等一會兒。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站了起來。就在先後離去的時候,他們都覺得自己好像背叛了對方,因此面露愧色。他們走得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音,馬刺不響,佩劍不碰。他們的皮靴麻木地踩在毫無知覺的地板上,悄然無聲。還沒到半夜,俱樂部里就已經空無一人。
「親愛的父親!」他這樣開頭,「我無意中成了一個有損榮譽的肇事者,但我是無辜的。」他的手好似一個沒有生命的工具,拿著顫抖的筆在信箋上無力地晃動。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難寫的一封信。少尉覺得必須在事情了結之前把信寫完發出去。從塔滕巴赫和德曼特發生不幸的爭吵以來,他就把這件事一拖再拖,遲遲沒寫信向父親彙報。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信寫完,要趕在明天決鬥之前發出去。
「我有時來這裏,read.99csw•com」大夫回答說,「就是說我過去常常來這兒。」
他沉默了。
「我是個笨蛋,我親愛的朋友!」大夫說,「我應該早點和伊娃分手。我無力逃脫這場愚蠢的決鬥,是榮譽習俗和勤務條例將我打造成一個英雄,一個愚蠢的英雄!」
他必須寫,立刻寫,當場就寫!
為什麼他要說「有過」呢?少尉琢磨著。他記起上學時,老師把這個稱為「過去時態」。「有過」,那麼軍醫為什麼說「有過」呢?
這位小小的少尉向那巨大黑暗的法則攥起了拳頭,因為它正在把那些墓碑不停地向他推來,而不去制止這個無情的「永別」,不去照亮那永恆的黑暗。他朝窗口走去,試圖把那蒼白無力的拳頭舉向天空。但他只抬起了他的雙眼,仰望著冬夜那閃爍的寒星。他想起了最後一次和德曼特大夫一起從營房向城裡走去的那個夜晚,當時他就預感到那是他們並肩一起走的最後一夜。
「其他情況你們也都知道了!」騎兵上尉回答說,「就在我們——我、塔滕巴赫和金德曼——離開俱樂部時,正碰上特羅塔挽著德曼特太太向我們走來。
是呀,本來他應該坐車回去,當面向父親報告這件事。他的父親——那個地方官——就站在死去的索爾費里諾英雄和遲疑不決的孫子之間,捍衛著家族的榮譽,保護著家族的傳承。地方官的血管里還流著索爾費里諾英雄的血液,鮮紅鮮紅的。如果不及時向地方官報告這一切,彷彿就等於對祖父隱瞞了什麼。不過,要寫這樣一封信,也許應該具備祖父那樣的品質,那麼堅強,那麼樸質,那麼果斷。可特羅塔卻是個孫子呀!這種每周一封的家信一直以來傳遞的是幸福的消息,這也是家族裡兒子對父親應盡的義務。眼前這封信卻要以一種可怕的方式打破往日的慣例,這是一封充滿血腥味的信。然而,無論多麼殘酷,他必須要寫!立刻就寫!
門已經關上了。德曼特大夫已經沒了。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牽著似的,他沿著那熟悉的大道走回營房。他沒有看到在他的上方,即在三樓上,一扇窗戶打開了。大夫探首窗外,朝樓下看去,目送著他的朋友拐過角落,直到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才關上窗戶,然後點亮了室內所有的燈。他走到盥洗架前,把刮須刀磨鋒利,在大拇指上試試,往臉上擦了點肥皂,一切動作就和每天早晨一樣平靜。洗過臉后,從衣櫥里取出軍服。穿上軍服,束好佩劍,坐下來等著,等著等著就打起盹來了。他就坐在窗前那張大扶手椅上睡著了,睡得很安詳,無夢。
「你居然找得到我!」大夫說。他的聲音如往常一樣低沉,但比過去要更加清晰。他那低沉的話音竟奇迹般地蓋過了鋼琴的演奏聲。這是他第一次穿著便服站在特羅塔面前。換上便裝后,他那熟悉的聲音就如鄉音般親切。
老闆搬來了一張小桌子和兩張椅子,點亮了一盞淡綠色的煤氣燈。酒館里又響起了鋼琴樂曲聲,其中有《拉德茨基進行曲》開頭那陣有節奏的鼓點聲,在其他音響的干擾下有點走調,但還能聽出來,它每隔一段時間就響一陣。燈罩在廚房白色的牆壁上投下一片微綠的陰影,陰影中模模糊糊地顯現出一幅人們所熟知的、身穿潔白戎裝的最高統帥畫像,就掛在兩隻淺紅色的大銅鍋之間。皇帝潔白的外衣上儘是蒼蠅留下的痕迹,像是布滿了細細的鐵鏽。弗蘭茨·約瑟夫一世的兩隻眼睛——在這幅畫像上當然也是用透明綠畫成的——在燈罩的陰影里顯得黯淡無光。大夫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皇帝的肖像。
這天,騎兵上尉泰特格爾沒有像往常那樣孤零零地坐在糖果糕點店門旁那塊巨大的玻璃後面。午後不久,他被一群年輕的軍官夥伴圍坐在後面的小房間里。他的臉色如此蒼白,身材如此消瘦,這令在場的軍官夥伴們感到大為詫異。他們沒有吃午飯,喝了好多酒,臉色卻和他一樣蒼白,沒有泛出一絲紅暈。上尉面前放著一大堆甜食。事實上,他今天比以往更加貪吃甜食,因為苦澀正吞噬著他的內心,幾乎要把他的心掏空。他得活下去呀!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把甜食一個接一個地塞進張得大大的嘴巴,又開始不厭其煩地講起了故事,這是第五遍了。一群好事之徒圍著他仔細地聆聽著,生怕漏掉任何細節。
「你很奇怪嗎?對的,我的確有過一些十分特別的習慣。」軍醫說。
忠誠于您的兒子
「但大家似乎都在責怪我啊!」卡爾·約瑟夫說,「你了解,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和斯拉曼太太的事情!」他又停下來,然後接著說:「我害怕,走到哪裡都害怕!」
就在此時,德曼特大夫和往常一樣迂腐地摘下眼鏡,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個寬闊的樹墩上。儘管如此,他卻不可思議地看清了他前面的路、指定的目標以及他和塔滕巴赫應保持的距離。他等待著,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在等待著晨霧。但是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彷彿軍醫從來沒有近視過。
「塔滕巴赫說:『特羅塔不是說他有約會嗎?』
「一個很奇怪的念頭:我在一剎那間想過,你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就好像某種守衛者,我無法表達,不管怎樣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覺得它們正從雪地上抬起頭注視著你的太太和我。」
大家惴惴不安地走出了糖果糕餅店。
騎兵上尉接著說:「不過,我也……我神志清醒地命令道:『傳令兵全部出去!』讓這些小夥子在場幹什麼呢?」
「我們再去瞧瞧!」
大夫把雙手從特羅塔肩上抽回去,又在廚房裡踱來踱去,腳步十分平緩,毫無聲息。
「『您喝醉了,簡直是個流氓!』德曼特說。
特羅塔少尉——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對於他而言,簡直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大聲地譏諷道:「蠢貨!不折不扣的蠢貨啊,怎麼可以陪同別人的太太回家呢?難道你沒看出這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嗎?你不是出於榮譽而拯救過上面——他手指著皇帝的肖像——那個人的生命嗎?真是愚蠢!」
三記鐘聲在廚房裡慢慢地迴響著,逐漸地消失在煤氣燈的呼呼聲中。少尉開始用一種平靜的語調說:「你該明白這件事是多麼愚蠢!我和大家都認為泰特格爾這個人無聊透頂,我已經告訴他了,那天晚上我在劇院門前有個約會,後來,你太太從劇院走出來了,就她一個人,我不得不送她回家。正當我們經過俱樂部時,他們大家從俱樂部走出來了。」

啊,他——聰明的德曼特大夫——已經不再聰明了。他自由而勇敢地度過了這幾天,卻發現只不過是虛度而已。現在事實已經表明他並沒有了結,一個人是不可能那麼一了百了的。無論是少尉從淳樸鄉村繼承的簡單腦袋,還是他從先輩身上繼承的聰明腦袋瓜,此時都毫無主意,誰也難逃這牢固無情的法則。
德曼特大夫親切地說:「我沒有時間生病了,我親愛的朋友。」他的聲音仍然夾雜著笑意,但寂寥又回到臉上;他蒼白的嘴唇上掛著一絲淡淡的悲哀。
「是我,特羅塔!」少尉說著,同時向他伸過手去。
「還有五個小時!」軍醫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