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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第一部

第八章

她站起來,繞過桌子擦著他的身子走過去。他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水味。她走過去了,這香味也飄然而去。燈光很刺眼,特羅塔強迫自己直視那盞燈,德曼特太太舉起一隻手,遮住眼睛。
「是我的錯!」少尉說。他的聲音很大,很硬,又很生疏,這一點連他自己都聽出來了。它並不能安慰德曼特太太。「是我的錯!」他重複了一遍,「我本該十分小心地陪你回家,不該從軍官俱樂部門前經過。」
「自然嘍!」他說,「政治在軍隊是無立足之地的。他——」 克諾夫馬赫指著德曼特的遺像說,「他倒是略懂一二。」
少尉拆開一看:
皇后高貴又美麗,
少尉終於邁著緩慢的步伐行走在那條艱難的路上。
「我丈夫……」德曼特太太在黑暗中說道。
同上
一個什麼樣的任務啊!特羅塔試圖說服自己相信伊娃·德曼特已在丈夫的葬禮之後就回到維也納她父親那兒去了。這樣想著,他可能會在那棟小屋前站很久很久,門鈴會按了又按,卻不會有人來開門。那麼,他就要去設法打聽到她在維也納的地址,給她寫一封簡短而熱情的信。如果只需要寫一封信,那再好不過了。少尉明白,不管怎麼說,他還是缺乏這個勇氣。如果不是祖父那深邃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那他艱難的一生該是多麼可憐啊!索爾費里諾英雄是他力量的源泉。此時,他不得不一再地思念祖父,以此來給自己增添力量和勇氣。
「是的,非走不可!」
特羅塔打開佩劍的包裹,護手罩上掛著德曼特大夫光溜溜的銀懷錶。表停了,時鐘指著十一點五十分。少尉給懷錶上了發條,把它放在耳邊聽聽。懷錶發出靈巧而動人的嘀嗒聲,聽上去令人感到安慰。他用小刀打開表蓋,像一個男孩似的好奇地看著,愛不釋手。表內有兩個大寫字母M.D。他從劍匣里取出佩劍。德曼特大夫在劍把下面用刀劃了幾個笨拙而難看的字,刻得很深。這幾個字是:「祝你自由安康!」少尉把劍掛在衣櫥里。他握著佩劍上的纓帶,包裹金屬的綢絲從手指上慢慢滑下來,好似在下冰涼的金色雨。特羅塔關上劍匣,彷彿蓋上一口棺材。
德曼特太太抬起蒼白的面龐,少尉看著她那雙美麗、明亮的灰色大眼睛。它們正好盯著他的臉,目光如冰光潔。德曼特太太的這對明眸照亮了冬日午後昏暗的房間。少尉的目光怯生生地移到她那狹長而白|嫩的前額上,又移到牆上,移到遠處死者的肖像上。這種問候拖得時間太長了,德曼特太太該請他坐下了。但她什麼也沒說。他覺得夜色正從窗戶里慢慢地鑽進來,他愚笨地臆想這個房間再也不會點亮一盞燈。少尉茫然無措,找不出一句恰當的話語。他聽見德曼特太太輕輕的呼吸聲。
也許應該到斯波爾耶去,少尉思忖著。他走到軍用地圖前面,那是房間唯一的牆飾。他在睡夢中都能準確地找到地圖中所標的斯波爾耶的位置。它在帝國的最南端,是個美麗安靜的村莊。就在一塊淺棕色的地方,印著又細又小的黑字:斯波爾耶。村子附近有:一口水井,一座水磨坊,一個單軌鐵路線上的小車站,一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片茂密的嫩綠闊葉林,幾條狹窄的林間小徑,布滿灰塵的田間小道和散落的茅舍。此刻斯波爾耶已經披上了晚霞,一群村婦站在井邊,扎在頭上的花頭巾在火紅的夕陽下閃著金光。穆斯林信徒們在清真寺祈禱。行駛在單軌鐵路上的小火車哐哧哐哧地穿過濃密的嫩綠色冷杉林。水磨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溪水潺潺。
克諾夫馬赫感到很惱火。他詛咒這個愚蠢的軍隊,詛咒它那神經錯亂的機構。現在他的女婿死了,得再找一個——這次得找個平民——商業顧問頭銜可能要推遲。現在是擺脫蠢貨的時候了。在20世紀像少尉這樣的廢物可不能再胡來了。國家有國家的法律,公民有公民的義務,不能再給貴族特權。社會民主黨雖然有些危險,但它是一股平衡的力量。人們一直在談論戰爭,但戰爭肯九_九_藏_書定是不會發生的。事實將會證明這一點。現在是明智的時代,在英國,國王就沒有實際的權力。
他真想再補充一句:我還將永遠見不到德曼特大夫了!少尉同時還想到了泰特格爾那句大胆的口頭禪:「寡婦活該燒死!」
「我相信我在哪兒都不會有幸福的!」
皇后獨守深宮裡,
「您瞧,」克諾夫馬赫先生微笑著邊說邊在桌子旁坐下,「不要站著啊!」
一切生物需要時間生長,一切消失的生命需要時間才能被遺忘。然而,一切存在過的生命物體都會留下它們的印跡。那時,人們是靠回憶生活,就如同今天人們是靠迅速徹底的忘卻來生活一樣。
她趕忙說:「您要給我寫信啊!我想知道您調到哪裡?」她的話語使空中飄浮著一股熱氣,但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老是站著,」她終於開口說話了,「我們坐吧!」
當少尉又在沙發上坐定之後,他接著說:「他生前也是這麼說的。真是不幸啊!」他搖了搖頭,緋紅的面頰也微微顫動。
「給我一支!」德曼特太太說。
「我是來辭行的。」特羅塔回答道。
「他也許是——」少尉說,他覺得自己似乎要說出一句十分生疏的名言,這句名言出自酒店老闆中的銀須大王曾經讀過的那本又大又舊的書,「他也許很聰明,又很獨特!」
親愛的朋友,我把我的佩劍和懷錶留給你。
「您喝酒吧?」 克諾夫馬赫一邊問一邊斟酒。他親自端著斟滿的酒杯小心地朝沙發這邊走來,少尉站起身,接過杯子一飲而盡,嘴裏有一股像是喝過草莓汁后的苦澀味。
「請您把支架上的燈點著。」她命令道。

在我那個時代,決鬥比現在更為常見,與生命相比,榮譽更為珍貴。在我那個時代,軍官必須具備更為堅強之性格。你是軍官,孩子,你是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你一定要明白,你是無意也是無辜地參与了這起不幸的事件。自然,要離開這個騎兵團,你一定感到難過。但不管在哪個團,在帝國的哪個地方服役,你都是在為我們的皇帝陛下效勞。
這些軍官們漫無目的地四處遊盪。他們裝飾得五彩繽紛,看上去好像是神像的膜拜者,又像奉獻給神像的祭品。人們在後面注視著他們,不停地搖頭,甚至為他們惋惜。人們相互奔告,這些軍官擁有許多特權:佩帶寶劍四處溜達,公然挑逗女人,享受皇帝恩寵。然而,在人們還沒來得及抬眼的工夫,他們之間有可能互相辱罵,而相互冒犯則需要付出血的代價。
望眼欲穿多深情,
他們在桌旁面對面地坐下。卡爾·約瑟夫的位置和過去在斯拉曼太太家一樣,背對著門。他的感覺也和那時一樣,那道門是一種不祥之兆,它毫無理由地一會兒悄無聲息地開,一會兒又悄無聲息地關。
「開燈吧!」特羅塔說。
卡爾·約瑟夫的臉上似乎被一隻無情的魔手抹去了青春的顏色。在整個皇朝帝國軍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特羅塔。他想做點什麼特別的事情,可是事與願違。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將離開這個騎兵團,調到另一個團去。但他還在四處尋找一項艱巨的任務,確切地說他是在尋找一種自我懲罰的方式。當然,在這起不幸的事件中他只是一個被|操縱的工具而已,對此他有口難言。
現在是下午三點整。小商店的老闆們站在店門外,挨著凍,可憐兮兮地等著寥寥無幾的顧客;手工作坊里傳來熟悉的嘈雜聲:鐵匠鋪里鐵鎚敲擊的迴音鏗鏘;白鐵匠人的敲擊咣當作響,宛如雷鳴般震耳欲聾;地下室里,鞋匠敲得叮叮響,輕快而清脆;木匠的鋸子拉得呼呼響……
德曼特太太取來了她父親最愛喝的斯里維茨酒。
夜色越來越濃,伊娃·德曼特太太的黑衣服已經漸漸地融合在濃濃夜色中。此刻,她全然被暮色包裹起來了,只露出一張潔白的臉龐在孤零零地晃來晃去。對面牆上死者的遺像已經被黑暗吞噬,完全看不九*九*藏*書見了。
克諾夫馬赫先生走進屋來。
此刻,少尉已經來到德曼特大夫的房屋前。大門嘎吱嘎吱地響,少尉走了進去。勤務兵開了前門。少尉等著,德曼特太太出來了。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他回想起那次在斯拉曼衛隊長家弔唁的情景:衛隊長那隻笨拙、潮濕、冰冷而又無力的手,那個黑乎乎的走廊和粉紅色的小客廳,杯口上殘留的草莓汁的餘味。
親愛的兒子:
「我希望您能得到幸福!」她脫口而出。
卡爾·約瑟夫說:「恐怕是真的,很不幸!」
軍官俱樂部變得空蕩蕩的,人們都跑到蕾西嬤嬤那兒尋歡作樂去了。傳令兵們幾乎無事可干。誰要是叫了一杯酒,誰就會浮想聯翩:也許塔滕巴赫幾天前就是用這個酒杯喝酒的。儘管人們還在講那些舊的奇聞趣事,但再也不會放聲大笑,最多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特羅塔少尉除了值勤以外幾乎不露面了。
「非走不可嗎?」
「我們再也不會見到特羅塔男爵,爸爸!他要調走了!」德曼特太太說。
弗蘭茨·馮·特羅塔
不!少尉絲毫不會因為調離這個騎兵團乃至調離整個騎兵部隊而感到難過!父親一定會同意的,步兵教程也許有點麻煩,但還是可以修完的。
一瓶紅酒喝下去,和夥伴們熱誠地握手。他們已經在他的背後竊竊私語。
辭行的時刻到了。在軍官俱樂部里舉行了小型的告別聚餐。
「也不知她什麼時候才能從悲傷中走出來?」 克諾夫馬赫說,「我已經勸過她很多次了,可她就是聽不進去!您也知道,親愛的少尉先生!嫁給哪個職業的人都有風險。不過,嫁給一個軍官尤其如此!一個軍官——請您原諒——是不應該結婚的。這事我只對您說,他生前一定也對您說過。他本來想從部隊退役,專心從事他的醫學工作。您無法想象我是多麼高興。要真是那樣的話,他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醫生。多麼可愛善良的馬克斯!」
「請您坐到沙發上去!」德曼特太太又一次命令道。
吾皇馳騁率鐵騎,
「您的臉色很難看!」過了一會兒,克諾夫馬赫先生用一種挑釁的口氣說道,「這個不幸的事件使您很難過,是嗎?」
「是我父親!」德曼特太太說。
「我對政治一竅不通!」特羅塔說。
少尉站起身。
雖然皇后早已過世,可羅塞尼亞的農民們卻篤信她永遠活著……
「您會寫信聯繫嗎?」 克諾夫馬赫問道。
卡爾·約瑟夫順從地往沙發上一坐,頓時感到那些軟墊正詭秘而悄悄地把舒適從靠背上、從各個角落、從四面八方向他送來。他感到危險即將來臨,於是趕忙把身子挪到沙發邊上,兩隻手按著豎立在身前的佩劍護手罩。他看見伊娃·德曼特太太正向他走來。她看上去簡直就像是這些軟墊和靠枕的指揮官。沙發右邊的牆上還掛著已故朋友的遺像。德曼特太太坐了下來。兩人之間隔著一個小小的軟坐墊。特羅塔一動不動,和以往一樣,每當碰上十分尷尬又無法自拔的處境時,他就安慰自己,一定有辦法脫身的。
德曼特太太開始抽泣起來,少尉看到她蒼白的臉龐更深地埋在桌子上,好似一大朵橢圓形的白花在慢慢地下墜凋謝。突然間,左右兩邊出現了兩隻白|嫩的手,將正在下沉的臉龐托在兩個手掌上。一分鐘,又一分鐘,也不知過了多少分鐘,除了德曼特太太的抽泣聲以外,什麼聲響也沒有。對少尉來說,它是一個永恆,是一種無法忘卻的永恆。站起身,不理她,讓她去哭,自己離開這裏就是了,他這麼想著。他果真站了起來。
克諾夫馬赫先生抬頭朝遺像看看,目光在那裡停留了片刻,然後以一種悲傷的語調結束了他的談話:「一個權威!」
附:在調遣期間你應該會有兩周的休假。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回我這兒度假,或者到新駐地去,以便儘快熟悉那個地方的情況,這個更為妥當。read.99csw.com
少尉順從地去點燈。她站在門邊等著,一隻手仍然遮著眼睛。當淡黃色燈罩下的那盞小燈點亮時,她隨即關掉天花板下面的吊燈。她把遮在眼睛上的手拿下來,好像人們拿下眼罩似的。她身穿喪服,那蒼白的臉正對著特羅塔,看上去既憤怒又勇敢。特羅塔看到留在她面頰上的幾道小小的、已經幹了的淚痕,雙眸依然是那麼晶瑩明亮。
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兩隻手迅速地落到桌子上。她用一種平靜的聲音問:「您要到哪裡去?」這個聲音聽上去不同於她的抽泣聲,好似從另一個喉嚨發出來的。
他熄了燈,和衣躺在床上,攤開四肢。從士兵房間投射過來的黃色燈光在白漆的房門上晃動著。對面傳來憂傷而嘶啞的口琴聲,好似在嘆息,男人們用粗獷的歌聲唱著烏克蘭歌曲,歌名叫《皇帝和皇后》:
第十重騎兵團的軍官們對團部軍醫和塔滕巴赫伯爵之死久久不能釋懷,就連小城老百姓的心情也難以平復。人們按照軍隊的規矩和宗教習俗安葬了兩位死者。雖然部隊沒有對外透露他們的死因,但他們是為自己的地位和榮耀而犧牲的消息在這個小小駐軍城市傳遍了。從這個時候起,每一個活著的軍官的臉上似乎都標上了行將暴亡的記號。對於小城的商人和手藝人來說,這些本就神秘的老爺們變得更加神秘。
世界就這樣發生了改變。
勤務兵把門打開,門口有幾級台階。他很快就走到柵門旁邊。柵門開了,他離去了,就像當年離開衛隊長家一樣。
他必須立即逃離她的溫柔陷阱。他準備動身離去。就在這個時刻,德曼特太太改變了她的坐姿。她把手從下顎底下拿開,她的左手慢慢地輕輕地撫摸著沙發邊上的絲綢鑲邊。她的手指沿著她與特羅塔中間的狹窄而發光的小徑一上一下地慢慢地有規律地移動著。它們悄悄地進入他的視野。他多麼希望有個眼罩把眼睛罩起來啊!潔白的手指把他卷進了一場無聲的又無法中斷的談話中。吸支煙吧,妙極了!他掏出煙盒和火柴。
「您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 克諾夫馬赫問。
滿懷苦悶,他提筆給父親寫信,向他報告這次決鬥的結果,並告知他的調動已成定局。但他在信中隱瞞了調走之前會有一次短暫的休假,因為他不敢面對父親。事實上他低估了父親的能力,因為地方官作為帝國地方官員之表率,十分熟悉軍隊的運作。更不可思議的是他似乎十分了解兒子的內心痛苦和迷惘心情。從他給兒子回信的字裡行間可以看出這一點。地方官的回信是這樣寫的:
可見,那些享有特權的軍官們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好羡慕的。就連騎兵上尉泰特格爾——謠傳說他在別的騎兵團曾經進行過幾次生死決鬥——也改變了自己的習慣舉止。當那些喜歡大聲喧鬧和粗魯無禮的人變得沉靜而溫順時,這位一直細聲細語、貪吃甜食的消瘦的騎兵上尉反而感到特別不安起來。他再也不會獨自一人在甜食店的玻璃門後面坐上幾個小時,大口大口吃甜點了;再也不會自顧自地對弈或是和上校一起不聲不響地玩多米諾骨牌了。他開始恐懼孤獨,他渴望與人在一起。如果身邊沒有同伴,他就會到商店去買一些不需要的東西;他可以在那裡待上很久很久,和老闆東拉西扯地聊一些無用的和傻乎乎的話,就是不願離開商店。要是看到街上正好有人哪怕是無關緊要的人經過,他就會立即奔過去和他們搭訕幾句。
感謝你在來信中所做的詳細報告以及你對我的信任!你那兩位夥伴的遭遇讓我深感痛心。他們的死表明他們無愧帝國軍人的榮譽。
「不知道,」少尉說,「不過我會盡最大的努力爭取調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謝謝您來看我!」德曼特太太說。
他面色蒼白,他感覺到德曼特太太晶瑩的雙眸正注視著他。他該走了。屋內已變得很安靜,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也許到波斯尼亞去!」
九*九*藏*書他叫伊娃回維也納,卻沒有說明原因。她什麼也不知道,就去了。接著就收到他的遺書。我那時立即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已經無可挽救了!」 克諾夫馬赫又說一遍。
「是我申請調離的!」他說,目光盯著地毯,下顎靠在按著佩劍護手罩的兩隻手上。
「我感到真遺憾,太遺憾了!」
記得要把勤務兵奧努弗里耶帶走,他不想再費勁地去記住一個陌生人的名字。千萬別去見父親,調動過程中一定要設法避免所有令人難堪而棘手的事情。當然,他還有一個極其艱巨的任務要完成,那就是去拜訪德曼特大夫的遺孀。
「永遠不能再相見了!」這句話,如無邊無際、無聲無息、亘古不變的死海!他再也見不到凱塔琳娜了,再也見不到德曼特大夫了,再也見不到這個女人了!

這麼說她沒有去維也納,少尉看到德曼特太太時,不禁這樣想道。她身著黑色喪服,這使他陡然一驚,彷彿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德曼特太太是團部軍醫的遺孀。他即將走進的房間好像也並非他朋友活著時他曾待過的房間。牆上掛著鑲著黑框的巨幅死者遺像。它好像不停地在移動,越移越遠,就像軍官俱樂部掛著的皇帝肖像一樣,好似它不是近在眼前,觸手可及,而是隔著一個窗戶,模糊而神秘。
他迅速地向城裡走去,走進路邊的第一家咖啡館,站在櫃檯邊上,喝了一杯白蘭地,接著又喝了一杯。「我們只喝軒尼詩酒!」他彷彿聽見地方官在說話。接著便匆忙奔向營房。
「這麼說,你要調離這裏?」德曼特太太問道。
吾皇吾后好伉儷。
一大杯烈酒喝下去,上校作了簡單的即席發言。
德曼特太太的坐姿和他的一樣,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托著下顎,兩隻眼睛盯著地毯。她似乎在等一句安慰的話,等一種施捨。他沉默著,他把這種無情的沉默當作是自己在為已故的朋友復讎,併為此感到欣慰。他突然想到夥伴們經常講起的那些嬌艷而又危險的女人謀殺親夫的故事。她很可能就屬於這些溫柔而又危險的兇手。
「出事前一天!」少尉說。
特羅塔覺得她這句話說得太快了。

她站起身,拿來一隻煙灰缸,把它放在地上,就在她和少尉之間,然後說:「如此說來,我們倆也許永遠不能再相見了!」
「您要給我寫信啊!」德曼特太太說。
「這種榮譽觀念是迂腐、陳舊的,請原諒我這麼說!現在已經是20世紀了,想象一下吧!我們已經有了留聲機,我們可以和幾百里之外的人打電話,布萊里奧特和其他一些人都已經開著飛機在空中飛行了!還有,我不知道您是否也看報紙,是否也關心政治?我聽說要對憲法進行徹底修改。自從實行普選和無記名投票選舉以來,我們這裏和全世界都發生了許多變化。我們的皇帝——願上帝保佑他——並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樣頑固不化。自然嘍,那些所謂的保守階層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我們必須考慮成熟、謹慎從事、逐步進行,切不可操之過急!」
「自然,要離開這個騎兵團,你一定感到難過。」父親這麼寫是因為他推測事實是相反的嗎?卡爾·約瑟夫有什麼捨不得呢?難道是這裏的窗戶?是對面士兵們住的房間?是坐在床上的士兵?是他們用口琴吹奏的憂傷音調?是歌聲?是那些古老的歌曲?是那些聽上去極像斯波爾耶農民唱的那些讓人聽不懂的歌曲的回聲?
少尉熟悉手工作坊里的各種面孔和聲音。他每天都要騎馬從這裏走兩趟。坐在馬鞍上他可以看到那些淺藍色的舊招牌,掛得還沒有他的頭高。他每天都能看到這些店鋪二樓室內的景象:床、煮咖啡的壺、穿著襯衫的男人、頭髮蓬亂的女人、窗台上的花盆、掛在飾花柵欄後面的腌菜和乾果。
馬克斯·德曼特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祝您好運!」 克諾夫馬赫說。他的手又大又軟,握上去就像是塊熱乎乎的海綿。德曼特太太在前面走。勤務兵跟了過來,手裡拿著大衣。read.99csw.com德曼特太太站在一旁。特羅塔雙腳立正。
又是一大杯烈酒灌下去;天啊,但願這個告別會快點結束!
他給她點煙時不得不看著她的臉。他認為她現在抽煙是不妥的,彷彿服喪期間是不允許享受尼古丁的刺|激的。她吸了一口,隨即把嘴唇攏合成一個圓形,好似一枚紅色的指環,而後輕柔地噴出淡淡的藍色煙霧,那模樣看起來高傲而放蕩。
「啊,是你呀,原來是你呀!」他說。他把一陣苦澀的雪茄氣味帶進了屋裡。他打開一塊白得發亮的大手帕,呼里哈啦地擦了擦鼻子,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胸前的口袋裡,像是收藏一件寶物似的。他的一隻手伸到門框邊上,打開了天花板下的那隻大吊燈,就朝特羅塔跟前走去。在克諾夫馬赫先生進門時,特羅塔就已經站了起來。他在那裡站著等了好一會兒。老人和他握了握手。這個握手無聲地表達出了克諾夫馬赫先生對死去的德曼特大夫的一切悲痛。克諾夫馬赫先生隨即用手指著天花板下的大吊燈對他的女兒說:「請原諒,我不喜歡這種令人憂傷的燈光!」這話聽上去就像是向死者的遺像扔去的一塊石子。
在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也就是本文故事發生的那個時候,人們把個人生死看得很重。要是哪個人離開了人世,人們並不急於填補他的位子,而是讓它長久地空著,好讓人們永遠地記住逝去的人。事實上,凡是這個死亡事件的見證人,無論是遠處的還是近處的,一見到這個空缺就都會默默地思念起它的主人。假如大街上一排房屋中有一座房子被大火燒毀了,那麼這個失火的地方就會長久地空著。泥瓦匠們總是不慌不忙地乾著活,因此重建房屋的工作進展緩慢。附近的居民和偶爾路過的行人一見到這塊空地,就會想起被燒掉房子的外貌和牆壁!這是那個時代在歷史的無盡走廊中留下的印跡。

「他很聰明!」特羅塔低聲說。
特羅塔少尉滿懷羞愧地讀著這封信。他的父親似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地方官的形象在少尉的眼中顯得越來越高大,幾乎到了可怕的程度。是的,它很快就要和祖父的形象一樣高大。他過去就很害怕面對這位老人,現在他更害怕回去休假。以後,還是以後吧,少尉自言自語地說,還是等我正規休假時再回去吧!現在的特羅塔少尉與地方官青年時代的少尉們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您確信您在那裡會幸福嗎?」
在軍校學習時他常常玩這些遊戲。熟悉的圖景立即浮現在眼前,尤其是祖父那深邃的目光,最為突兀。斯波爾耶附近可能沒有騎兵部隊駐紮。這樣一來,他就得調到步兵部隊去。過去,騎在馬上的同伴們無不同情地看著那些徒步行軍的步兵。將來他們也會無不同情地看著被調到步兵團的特羅塔。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祖父從前也不過是步兵上尉罷了。邁步在家鄉的土地上,就意味著回到了終日務農的祖先身邊。他們曾經步履沉重地行走在堅硬的土塊上,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喜悅地播下幸福的種子。
「是的,無法挽回了!」
德曼特太太從袖口裡抽出一塊小手帕,掩住雙眼,起身走出了房間。
吾皇善良又正直,
他們聽見了門鈴聲和過道的腳步聲。
少尉能看見她那閃閃發亮的牙齒,比她的臉龐還要白。漸漸地,他又能看清她那明亮的雙眸。
奧努弗里耶在他的房間門口等他。勤務兵站得直直的,看上去就像是在白牆之間畫了一條直直的藍線。團部上等兵奉上校之命給少尉送來一個包裹,那是一個紙質的棕色包裹,就放在牆角。桌上有一封信。


「您知道您會調到哪裡去嗎?」
「很遠?什麼地方,說說看?」
「您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經常這樣說!他多次談起您!您要是知道這一點就好了!他就那樣死了,這簡直難以理解,而且——」她壓低聲音,「是我的錯!」
一瓶香檳酒喝下去;哎,也許——誰知道呢——他們也許會去蕾西嬤嬤的妓院徹夜狂歡。
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