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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九章

第二部

第九章

夏日的晨光透過寬大的拱形窗戶照射進「新堡」,此起彼伏的鼾聲從仍在酣睡的步兵軍官和騎兵軍官中傳來。凌晨五點左右,一夥怏怏不樂的勤務兵急急忙忙地趕來「新堡」喚醒他們的主人,六點鐘就要出操了。
這樣一來,卡爾·約瑟夫·馮·特羅塔·斯波爾耶男爵要去帝國南疆的路被堵死了。他只剩下兩個選擇:到帝國內地去或到帝國的東部邊界地區去。他選擇了駐紮在離俄羅斯只有幾英里的狙擊營。奧努弗里耶的家鄉布爾德拉斯基村就在那附近。那地方和那些烏克蘭農民,和他們吹奏的那些悲慟感傷的口琴曲以及他們歌唱的那些縈繞於心的歌曲有著密切的聯繫;它是斯洛維尼亞的北方姐妹。
位於帝國東北部的這塊奧地利與俄羅斯的交界地是最奇特的地區之一。卡爾·約瑟夫新調入的這個狙擊營駐紮在一個擁有一萬居民的小城。小城有一個大的圓形廣場,有兩條大路在廣場中央相交,一條由東向西,另一條從北往南;一條從火車站直達公墓,另一條從宮殿遺址通向蒸汽磨坊。全城的居民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從事各種手工業勞動,另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貧瘠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其餘的人則在從事一種特殊的買賣。
這個地區的人們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塊沼澤地,因為整個土地的表面都布滿了大量的沼澤,大路兩邊儘是青蛙、發熱病菌和危險的草叢。這種沼澤地對於毫無戒備或不熟悉地形的行路人來說簡直是把他們引向死亡的最甜蜜的誘惑。許多人的生命連同他們絕望的呼叫聲永遠地消失在這可怕的沼澤地里。然而,所有土生土長的人都熟悉沼澤的陷阱,自然也掌握了對付這種陷阱的獨特辦法。春夏之際,沼澤地里傳來青蛙不眠不休的叫聲,雲雀也在高空中永不停歇地歡唱,這是沼澤與天空進行的不知疲倦的對話。
卡爾·約瑟夫是新晉封為貴族的馮·特羅塔·斯波爾耶的唯一後代。如果把他調到索爾費里諾英雄——一位目不識丁的農民的孫子、一個憲兵隊長的兒子——的家鄉——斯洛維尼亞的斯波爾耶村——附近駐地去服役,是根本不合適的。現在這位英雄的後代樂意從優越的騎兵團調到普通的步兵部隊,這說明他仍然忠於祖父的遺志。當年祖父在為皇帝救駕時,就是步兵部隊的一個普通少尉。但卡爾·約瑟夫——貴族頭銜的唯一繼承者——申請調到祖父的家鄉附近的步兵營去服役的想法既幼稚又愚蠢,皇朝帝國國防部拒絕了他的申請。
他有兩座房子,輪流住。它們被當地老百姓冠名為「舊堡」和「新堡」。前者實際上是一所大的、破爛不堪的狩獵房,出於某種無法言明的緣故,伯爵不想對它進行維修;後者則是一棟寬敞的兩層樓別墅,二樓經常住著一些奇怪的人,有時甚至還住著一些可怕的外鄉人。據說他們都是伯爵的「窮親戚」。伯爵也偶爾翻一翻家譜,仔細地研究一番,但仍然很難找出他們是哪一輩上的親戚。事實上,這並不妨礙他們以科伊尼基的親戚身份來「新堡」消夏。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一種習慣。客人們在這裏吃得飽飽的,養得壯壯的,有時還會添上幾件新衣服。只要在夜裡聽到第一群鳥飛過的聲音,收穫玉米的季節一過去,他們就返回不知名的地方,可能是返回他們的家鄉。主人既不留意他們何時來到這裏、待多久,也不知道他們何時離開這裏,他只是叫那個猶太人出身的農莊管理員檢查一下來人的家庭關係,安排他們的生活,約定他們在冬季來臨之前離開。這棟別墅有兩個門進出,伯爵本人和非家庭成員的客人都從前大門進出,家庭成員的客人則必須繞個大彎子,走過果園,從果園院牆中的一個九九藏書小門出入。非請自來者可以隨意走哪個門。
我們稱它為「一種特殊的買賣」,是因為無論是交易的貨物還是交易的方式,都與我們這個文明世界關於「買賣」的概念相差十萬八千里。這個地方的商人做買賣不僅靠運氣和天意,也靠商業眼光和頭腦。每個商人隨時準備購進命運提供的貨物;如果上帝沒賜給他任何貨物,那他也要發明一種貨物。事實上,這些商人的生計是一個謎。他們沒有商店,沒有招牌,沒有貨款,但他們的商業天賦極高。他們的生活簡樸而清苦。他們不停地奔波,常年外出,能說會道,大腦精明,如果能夠認知世界,他們定能征服世界。但他們對世界一無所知,因為他們遠離世界,處在東西方之間,夾在黑夜與白晝之間,他們本身就是生於黑夜而行於白晝的精靈。
在這裏,特別保守的龍騎兵團的軍官以及狙擊營的大多數平民出身的軍官和科伊尼基伯爵結下了感人至深的友誼。
我們這裏講到的商人,其中大部分是猶太人。也許是大自然的奇妙,也許是可薩這個傳奇部落的某種神秘法則,造就了猶太人紅色的頭髮、紅色的鬍鬚和紅色的汗毛。他們的頭上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他們的臉上布滿了紅色的叢林,他們靈巧的手臂上立著一根根小尖矛似的又紅又硬的汗毛,耳朵里也長著淺紅色的濃密而柔軟的細毛,就好像是他們腦袋迸發出來的烈火冒起的紅煙。
科伊尼基伯爵每周一和周四在家裡舉行兩次「小型晚宴」,每個月舉行一次所謂的「大宴會」。舉辦「小型晚宴」時只點亮六個房間的燈,是專為留宿的客人安排的;舉辦「大宴會」時,十二個房間燈火通明。「小型宴會」上僕人們身穿深黃色的制服,但不戴手套;「大型宴會」上他們則都要戴上白手套,穿有黑絲絨領和銀紐扣的灰色外套。大家先喝的是苦艾酒和西班牙葡萄酒,然後過渡到法國的勃艮第紅葡萄酒和波爾多紅葡萄酒,接著就上香檳,再接著是法國的上等白蘭地。最後,也是為了對家鄉表示應有的尊敬,享用當地產的酒——「180度」。
營房就在小城公園的後面,營房左首是地方法院,右首是高中的一棟教學大樓,對面是地方行政公署。搖搖欲墜的營房圍牆後面有兩座教堂,一座羅馬教堂和一座希臘教堂。這個城市太小了,二十分鐘就能走遍全城,那些重要的建築物互相毗鄰,擁擠不堪。傍晚出來散步的人就像監獄里的囚犯繞著公園打轉轉。步行到火車站大概要半個多小時。
狙擊營的軍官食堂設在一所民房的兩個小房內,大部分軍官在車站飯店用餐,卡爾·約瑟夫也不例外。有時僅僅為了去看車站,他也樂意去把污泥踩得噼啪響。這是帝國最偏遠的一個火車站。儘管如此,這個車站也有鋥亮的雙軌鐵道延伸到帝國腹地;也有響亮、明快的信號,這些信號迴響著來自故鄉溫情的呼喚;有一台摩爾斯電報機嘀嘀嗒嗒地響個不停,不辭辛勞地傳出遠方世界優美動聽而又模糊不清的聲音,如同一台勤勉的舊縫紉機不辭辛勞地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車站也有一位管理員,他負責搖鈴,叮噹的鈴聲不時提醒人們:發車啦,發車啦,上車!他每天在正午時分為一趟要開往西部的列車搖一次鈴,它駛向克拉科夫、波胡明和維也納。多麼可愛的列車啊!它正好停在軍官們用膳的頭等餐廳的窗前,足足停一頓飯的時間。咖啡端上來時,火車頭才鳴響汽笛,灰濛濛的蒸汽直往窗戶撲來,待到它在窗玻璃上凝聚成水珠而向下流淌的時候,列車已經開走了。軍官們喝完咖啡,踩著銀灰色的泥漿,無精打九九藏書采地漫步返回營房。就連在帝國做巡迴視察的將軍們都極力迴避這個駐軍地。他們不來,也就沒人來了。
他已當了多年的帝國議會的議員。金錢、暴力和背後襲擊等手段是他在每屆選舉中獲勝的法寶。他是政府的寵兒。他藐視他所屬的那個議會團隊。他在議會會議上不曾發過言,也不曾插過話。科伊尼基藐視皇權、膽大妄為,說起話來口無遮攔、尖酸刻薄:皇帝是個沒有思想的糟老頭,政府是個傻瓜集團,議員全都是毫無主見、無端亢奮的白痴,政府官員古板僵化、怯懦慵懶,德意志血統的奧地利人儘是些醉醺醺的華爾茲舞者和流行歌手,匈牙利人已經發臭,捷克人天生就是擦皮鞋的命,小俄羅斯人裝聾作啞,克羅埃西亞人和斯洛維尼亞人——他把他們叫作「克羅沃特人」和「斯拉文」人——就會做毛刷、炒栗子,波蘭人——他自己也是波蘭人——是阿諛奉承者、理髮師和時裝攝影師。每當他從維也納或其他他經常出沒的上流社會歸來,他總要發表演說,調子極為灰暗。他常常這樣說:
此時,帝國的腹地已是春意盎然,而這裏則是一派早春的景象。燦爛的金雀花開滿了小山丘,紫羅蘭在潮濕的樹林里爭奇鬥豔,青蛙在廣袤的沼澤地里呱呱歡叫,鸛群在低矮的茅草農舍上空盤旋,尋覓著往昔的窩巢,那是它們夏日的棲息地。
小城居民生活在低矮的平房裡,住在暗灰色的瓦屋頂下,住在四方玻璃窗和木門後面,他們的秘密就通過縫隙和椽子滲漏出來,傳入骯髒的小街小巷,也傳入與世隔絕的營房大院。某某女人瞞著丈夫偷漢子;某某父親把女兒賣給俄國船長;某某在這裏賣臭雞蛋,某某在那裡走私;某某曾蹲過監獄,某某則成功逃獄;某某借錢給軍官;某某的鄰居索取了他三分之一的盈利。
酒後仍然清醒的宴會主人早已去了他的狩獵房。在那裡擺弄著那些神秘的小玻璃管、小燈和各種實驗器具。當地傳出一個謠言,說這位伯爵想鍊金。他貌似是在進行愚蠢的鍊金術實驗。雖然煉不出金子,但他精於在轉盤賭博中贏得金子。有時候他也故意露一手,讓別人以為他從哪位神秘的高人那兒偷來了什麼「妙招」。
應邀前來的客人坐在粗木搭成的看台上。騎兵們動作迅捷,一閃而過。哥薩克人一邊策馬賓士,一邊在馬鞍上用堅硬的牙齒叼起地上的紅手帕或藍手帕。他們將身子一直傾斜到馬肚子底下,兩條綁著鋥亮的長筒皮靴的腿緊緊夾住馬身的兩側。另一些騎手把長矛拋向空中,讓它盡情地旋轉一陣子,然後又敏捷地把它抓回高高舉起的手中,那動作就像獵人抓回他們的獵鷹似的。還有一些騎手彎著身子,上半身平平地貼在馬背上,將嘴親熱地靠在馬嘴旁,縱身一跳,從小小的鐵環中跳過去,那鐵環大概只夠箍住一個小木桶。駿馬伸直四肢,鬃毛根根直立如羽翼,馬尾巴翹立如舵,消瘦的腦袋就像一隻疾駛著的又細又長的船頭。還有一些騎手要跳過一排排橫卧在地上的二十隻啤酒桶。那些馬一跑到這裏,先長鳴一聲,然後起跳。騎手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奔過來,一開始只看到一個小灰點,而後便以飛快的速度擴大成一條線,一個人影,一個騎手,最後彷彿變成了一隻由人和馬融合成的巨大的神鳥。如果成功地跳過去了,它們就站停在離啤酒桶一百步遠的地方,恰似一座立式雕像,一座原生態的紀念碑。還有一些騎手,他們一邊箭似的向前飛奔,一邊朝飛行著的目標射擊——這些騎手們本身看上去像槍彈——他們舉著白色大圓盤飛似的沖在前面,在前面的是他們射擊的靶子。射手們一邊賓read.99csw.com士,一邊射擊,百發百中。偶爾有騎手從馬鞍上滾下來,緊隨他身後的夥伴就從他身上呼的一聲躍過去,沒有一隻馬蹄碰到他的身子。還有一些騎手,他們騎在一匹馬上,讓另一匹馬和自己並排奔跑,在飛奔的過程中,敏捷地從一匹馬跳到另一匹上,而後再跳回到原來騎行的馬匹上,突然又倒在同行的馬背上,最後兩隻手分別撐在兩匹馬的鞍上,兩條腿在兩匹馬的身子之間悠閑地晃動。突然間,在指定地點停下來,同時穩住兩匹馬。它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就像兩匹用銅澆鑄的馬。
這裏離俄國邊界領土不到九英里。俄國邊防部隊的軍官們常常越境過來,身披土黃色和淺灰色軍大衣,寬肩上戴著銀色或金色的大肩章,無論晴天還是雨天,腳上總是穿著閃閃發亮的羊皮長筒靴。兩國的邊防駐軍甚至還保持著友好交往。奧匈帝國的邊防軍官有時會坐著帶篷的輜重車越境去觀看哥薩克騎兵表演騎術,喝俄國燒酒。在俄國邊防駐軍那邊,燒酒桶放在木板人行道兩旁,由士兵持槍看守,槍上插著長長的三棱刺刀。入夜,哥薩克士兵用長筒皮靴踢酒桶,轟隆隆的響聲越過崎嶇不平的街道,傳到俄國軍官俱樂部。咕嚕咕嚕的聲音從木桶里傳出,附近的居民一聽到這聲音就知道桶里裝的是什麼酒。沙皇軍官以俄國式的熱情好客招待奧地利軍官。那時,沒有一個俄羅斯沙皇軍官,也沒有一個奧地利皇家軍官會預料到,死神已經用它那無形的枯手,在他們的高腳玻璃酒杯上畫了十字圖形。
正如帝國其他地方的駐軍一樣,這裏的士兵也要進行操練。狙擊營每天返回營房時,衣服上濺滿了糞便,長筒靴上沾滿了褐色的污泥。楚克勞爾少校騎馬走在最前面。特羅塔少尉帶領著第一連第二排,步調一致地踏著嘹亮而悠長的號音行進,不像過去重騎兵部隊聽命于高傲響亮的軍號。
在奧地利和俄羅斯兩國的邊境森林間有一塊遼闊的平原,哥薩克的騎兵排好隊形,騎著家鄉的駿馬風馳電掣般飛奔而來。系著小彩旗的長矛揮過高高的皮毛帽,長長的木頭柄閃電般在空中飛舞。馬蹄飛也似的踩在柔軟的彈簧似的沼澤地上,幾乎毫無聲息。除了輕輕的嘆息以外,潮濕的土地沒有做出任何回應。深綠色的小草也難逃被馬蹄蹂躪的命運,紛紛屈服。哥薩克人彷彿是在羽毛上飛騰。當他們踏上滿是黃色沙土的鄉村大道時,就會揚起一陣陣明亮的金色小顆粒狀的塵埃,這些塵埃在陽光下閃爍,飛向四面八方,最後又紛紛揚揚地墜落下來,猶如千萬朵小小的雲彩。
外鄉人一旦來到這個地方,就會一步步地走向毀滅。誰也無法戰勝沼澤地,誰也無法挺過去。維也納和聖彼得堡的高層已經準備大動干戈。邊界上的人首先嗅到了戰爭的火藥味。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具有未卜先知的本領,而是因為他們每天都能見到末日的先兆。他們甚至能從戰備活動中撈到好處。有些人以做間諜和反間諜為生,他們從奧地利警察當局領取奧地利古爾盾,從俄國警察當局得到俄國盧布。在這個遍地沼澤、極目荒涼的邊陲之地常常會有軍官陷入絕望,毀於賭博、負債或落入壞人之手。許多意志薄弱的年輕軍官,紛紛將他們冰冷的軀體和對家鄉親人的思念,永久沉睡在這個邊境小城的公墓里。
布洛德尼茨旅館是小城最高的建築物。它和教堂、市政會議廳以及其他一些公共建築都是這個小城的標誌。這裏的小街小巷都沒有名字,房屋都沒有門牌號碼。如果有人要問路或者打聽什麼人,那麼只能打聽到一個大概的信息,如某人住在教堂後面,某read.99csw.com人住在市監獄對面,某人住在地方法院的右首。住在這裏的人們常常會產生一個錯覺,他們以為自己住在一個小村莊。
站在布洛德尼茨旅館的三樓,卡爾·約瑟夫能俯瞰整個小城。地方法院三角形屋頂,地方行政公署的白色小鐘樓,軍營上空飄揚的黑黃條紋旗幟,希臘教堂的雙十字架,市政會議廳上空的風信子,以及一座座小平房深灰色的木瓦屋頂,所有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伯爵的聽眾不以為然,哈哈大笑一陣后,又幹上一杯。人們偶爾會開開槍,尤其是在選舉的時候,那是為了保住科伊尼基伯爵在議會中的席位,這表明世界會在槍聲中繼續前行,它是不會那麼容易滅亡的。皇帝還活著,他去世之後還有皇帝繼承人嘛。軍隊還在進行操練,各種膚色的軍人都在操練。各民族的人也熱愛這個王朝,他們穿著各式的民族服裝向它頂禮膜拜。科伊尼基真會開玩笑。
「這個帝國註定要滅亡。一旦皇帝閉上了眼睛,我們就會立即分崩離析。巴爾幹半島比我們更強大。所有的民族要建立自己獨立的骯髒的小國家,就連猶太人也會在巴勒斯坦擁出一個國王來。在維也納,社會民主黨人的汗水早已發臭,環城大道上的情形讓人無法忍受;工人們舉起紅旗參加罷工遊行;維也納市長是個虔誠的管理者;牧師們跟著人民走,在教堂里用捷克語佈道;皇家劇院上演不成體統的猶太劇;每個星期都有一個匈牙利廁所建築商成為男爵。我告訴你們,諸位,如果現在不下手,那我們就要完蛋。等著瞧吧!」
狙擊營的軍官大多是德意志血統的平民出身,在這裏服役多年,慢慢地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漸漸地融入了這個小城。他們已經徹底告別了故鄉習俗以及德意志母語。困在這無邊無際的荒涼沼澤地周圍,他們只得沉溺於賭博和酗酒。酒就是當地釀製、出售的、名叫「180度」的烈性酒。軍校的生活和傳統的操練把他們造就成了愚昧平庸之徒。走出營房,他們又陷入了這塊腐朽之地,似乎還能嗅到敵方沙皇帝國粗重的呼吸。
哥薩克人這種騎術表演盛會在這塊奧俄邊境土地上並不是絕無僅有的。這裏還駐紮著一個龍騎兵團。本地一位最富有的波蘭地主科伊尼基伯爵在狙擊營的軍官、龍騎兵團的軍官和俄國邊防軍的軍官之間牽線搭橋,使他們建立了非常親密的關係。沃伊切赫·科伊尼基伯爵是萊多休夫斯基家和波多基家的親戚,斯滕伯格家的表親,圖恩斯家的朋友。他閱歷豐富,見多識廣,年過四十,但不顯年紀。他是預備役騎兵上尉,單身男子,生活放蕩不羈,卻又多愁善感,喜愛騎馬,嗜酒,好廣交朋友,既輕率又莊重。冬天,他常常待在大城市,去里維埃拉的賭場消磨時光;待到鐵路路基的斜坡上開滿了燦爛的金雀花時,他就像候鳥似的返回故鄉。伴隨他一起回來的是上流社會的脂粉味和驚艷獵奇的故事。他是這樣一種人,既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有的只是同伴、同志和一些無關緊要的熟人。他的一雙眼睛明亮狡黠,略為外凸,圓圓的禿頭光亮光亮的,小鬍子呈金黃色,肩膀很窄,兩條腿特別長。科伊尼基以這副模樣贏得了人們的喜愛,這些人有偶然相識的,也有專門結交的。
這個世界物資豐美,無論貴賤,這兒的商人對其了如指掌。只要是買賣,不管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他們都干。合法的買賣他們幹得順順噹噹、漂漂亮亮、紅紅火火,非法的買賣他們幹得機靈狡猾、詭計多端、膽大妄為。有些人甚至還干起了販賣人口的勾當,販賣活生生的人。他們把俄國軍隊的逃兵販賣到美國,把年輕的村姑販賣到巴西和阿根廷。他https://read•99csw•com們有遠洋輪代理處和外國妓院中介機構。即使是這樣,他們的收入仍然少得可憐,他們對優渥而闊綽的生活沒有任何的概念和感知。他們的精明可以找到金錢,他們的雙手可以從碎石里掘出金子,像人們從石頭裡鑿出火花一樣,但是他們卻並不擁有健康的身體和快樂的心情。
哈布斯堡王朝的陽光不斷地向東照射,一直照到沙皇俄國與奧匈帝國的邊境地區。在皇帝的榮光照耀下特羅塔家族被晉封為貴族,獲得了顯赫的地位。
隆恩浩蕩,弗蘭茨·約瑟夫獲得的賞賜和饋贈源遠綿長。要是他的寵兒干蠢事,皇上的臣僕便會一起出面制止,讓傻小子變得聰明和理智。
卡爾·約瑟夫是步行,他自欺欺人地認為步行更舒服。狙擊兵走在他的周圍,帶釘的長筒靴踩在滿是稜角的碎石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春天,按照軍事當局的要求,每個星期都要在沼澤地的路面上鋪上大量的碎石,所有的石塊、數百萬的石塊都被那些永遠填不飽的大路路基給吞沒了。新的、趾高氣揚的、銀灰色的、閃閃發光的污泥從地下深處冒出,吞食石塊。灰漿拍打在士兵們污跡斑斑的長筒皮靴上,發出噼啪的響聲。
不過,特羅塔少尉比他的夥伴們更為敏感,也比他們更加悲哀。他已經兩次遇見死神,他的耳邊縈迴著死神扑打著黑色翅膀時發出的簌簌聲響。少尉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科伊尼基伯爵黑暗預言的強大威力。
特羅塔少尉連續坐了十七個小時的火車,到了第十八個小時,才抵達了奧地利帝國最東邊的火車站。他下了車,勤務兵奧努弗里耶跟在他身後。狙擊營的營房就在小城中心,奧努弗里耶虔誠地在胸前畫了三次十字才跟在少尉身後跨進了營房。
狙擊營的大部分軍官並不住在營房,而是長期租住在小城唯一的一家旅館里。來自紐倫堡、布拉格和扎特茨的那些有錢的商人每年只到這裏來下榻兩次。在做成了那些骯髒齷齪的地下生意之後,他們便叫人來演奏音樂,或者去設在該旅館的自家咖啡館玩牌。
地方官——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兒子——和國防部的想法完全相同。他勉強同意兒子調到步兵部隊,但絲毫不贊同他調到斯洛維尼亞的想法。地方官本人從沒有想過要去看看父親的家鄉。他是一個奧地利人,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奴僕和官員,維也納的皇家宮殿才是他的家鄉。他有一個遠大的政治抱負,希望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家宮殿能延伸到帝國的各個角落,希望王朝統治下的各個民族都成為哈布斯堡的忠實奴僕。他是一位地方行政長官,在他所管轄的區域他是皇帝陛下的全權代表。他佩戴金領章,頭戴大頂帽,腰掛佩劍。他從沒想過要去斯洛維尼亞富饒的土地上干像犁田這樣的農活。在給兒子那封至關重要的信中他寫了這樣一句話:「命運使我們這個邊區的農民家庭成了奧地利人。我們要永遠地做奧地利人。」
我們能說他們是生活在「夾縫」中嗎?故鄉的大自然並沒有讓他們產生這種感覺。大自然為邊疆人民提供了遼闊無邊的地平線,又賜給他們綠色的森林和藍色的丘壑,彷彿一個高貴的圓圈把他們環抱其中。穿行於昏暗的冷杉林時,他們甚至會感激上帝對他們的眷顧;為妻子兒女弄到麵包時,他們會感激上帝的恩賜。不過在冬季即將來臨之際,他們就要走遍冷杉林,為城裡的買主採購木材。此外,他們也向邊塞村莊的農婦兜售珊瑚裝飾品,連生活在邊界那邊的俄國農婦也買他們的東西。他們的買賣涉及羽絨被、馬鬃、煙草、銀杖、珠寶首飾、中國茶葉、南方的水果、馬和牛、家禽和雞蛋、魚和蔬菜、苧麻和羊毛、乳酪和黃油、森林和土地、義大利的大理石、用於製作發套的中國人的頭髮、中國的蠶桑和絲綢、來自英國曼徹斯特的布匹、布魯塞爾的別針和莫斯科的雨鞋、維也納的亞麻布和波西米亞的鉛,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