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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一章

第二部

第十一章

「我沒有忘,」少尉回答道,「我一直想著那幅畫。我無法忘懷那幅畫。那些死者呀!那些死者呀,我怎麼可能忘記呢?父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父親!」
「我不會談戀愛!」卡爾·約瑟夫緩緩地說道。
地方官來回踱了幾步,腳踩在舊地板上發出嘎吱的響聲。他走到窗邊,透過百葉窗的條條窄縫看著窗外一線深藍色的夜空。大自然的一切變遷,他日常生活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剎那間都萌生了一絲無法理解的不祥預兆。無法理解的是那蟋蟀的低聲合唱,無法理解的是那星辰的閃爍,無法理解的是那深藍色的夜空,無法理解的還有他這次邊陲之行和他在伯爵家的逗留。
「的確如此!」科伊尼基回答道,「他得離開這個地方。等他休假時,我會設法帶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讓他走了就不想再回來了。也許他會戀愛的。」
「你忘了?」馮·特羅塔老爺低聲地說。
地方官費了好大勁才緩過神來又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我不明白!這個皇朝帝國怎麼會不存在了呢?」
幾年前,在那些個寧靜的星期天上午,父親常常用這種聲音考問他。現在那種聲音還在他耳邊縈迴。從這位政府要員鼻孔里哼出來的聲音,既嚴厲而又帶有點驚異的探尋。只要聽到這種考問的聲音,就是已經溜到舌尖的謊話也不敢說出口了。
「很少騎,爸爸!」
地方官坐在車站餐廳里狙擊軍官餐桌上吃早餐。此刻,他好似覺得離開W行政區已經好久好久了。他幾乎已經忘了他是兩天前才登上火車離開那兒的。在這個餐廳,除了科伊尼基外,他是唯一穿便服的人。他坐在長長的馬蹄形軍官餐桌旁,顯得黝黑而憔悴。牆上掛著弗蘭茨·約瑟夫一世的肖像畫,就是眾所周知的,到處可以見到的那幅最高統帥的肖像畫。他穿著一身潔白的元帥服,佩戴著鮮紅的綬帶。就在皇帝那白色連鬢鬍子正下方大約二十英寸之處,正好可以看見幾乎與它平行的特羅塔式略帶銀絲的黑色連鬢鬍子。坐在馬蹄形餐桌末端的那些最年輕的軍官們能看到皇帝陛下與他的臣僕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就連特羅塔也可以從他的座位上將皇帝的臉龐與父親的臉龐進行比較。比較了幾秒鐘之後,少尉似乎覺得掛在牆上的是他年邁的父親的肖像,坐在餐桌旁的則是穿便服的皇帝,他活生生地坐在桌旁,而且顯得更年輕了。他覺得父親和皇帝一樣遙遠而陌生。
「都完蛋了,」科伊尼基介面說道,「您和您的兒子,還有我,我們全完蛋了。我告訴你們,儘管上帝依然眷顧陛下,但我們全都是窮途末路之人,全是瘋子。你看我就成了一個鍊金狂。您聽!您看!」
他接著說:「不是鍊金時代了!在弗蘭茨·約瑟夫的宮殿還常常點蠟燭!您理解嗎?正是由於硝化甘油和電的出現,我們將會走向滅亡!時間不會太久,不會太久!」
「是的,我一直不喜歡騎馬,爸爸!」
「他好嗎?」
「奇妙,奇妙,太奇妙了!」馮·特羅塔老爺說。
地方官站到少尉跟前,狹長的皮靴尖頭碰到了那個酒瓶。兒子好像看見兩個乃至更多的父親站在他面前,而且越來越多,每秒鐘都在增多。他感到他們正在威脅著他。他覺得要在眾多的父親面前站起來並向他們表示尊敬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只應該向他們中的一位表示尊敬。是的,這毫無意義,因此他並沒有站起來,而是依然保持著那種奇怪的姿勢。這就是說:他坐不像坐,躺不像躺,蹲不像蹲。
地方官喝完酒把酒杯放回桌上時,心裏不禁有些迷惑。在這座神秘的狩獵屋裡怎麼會放著這麼多食物呢?不過,心裏的迷惑抵擋不住食物的誘惑。褐色的肝醬餡餅塗滿了烏黑的松露,看上去猶如晶瑩剔透的水晶製成的花環,熠熠閃光。嫩嫩的野雞胸脯肉孤孤單單地躺在潔白的盤子里,周圍擺滿了五顏六色的各種配菜,鮮嫩欲滴。每一種菜都裝在一隻藍、金鑲邊的,飾有圖紋的碟子里。一個寬頸水晶瓶里滿滿地浸泡著魚子醬,乍一看去,像數百萬顆珍珠,鑲嵌在周圍那一片片金色的檸檬上。粉紅色的肥火腿肉一塊挨一塊地堆放在橢圓形的碗里,碗邊還靠著一把三個齒的大銀叉,碗里還放了一些小紅蘿蔔,這不禁使人想起了那些清新的小村姑。又肥又大的鯽魚塊和細長的梭子魚放在玻璃盤、銀盤和瓷盤裡,有煮的,有烤的,有用糖醋和洋蔥腌漬的。一塊塊大圓麵包——有棕色的、有白色的——分別放在那些富有鄉村風味的草編小籃子里,如同躺在搖籃里的嬰兒。麵包被如此巧妙地切割,幾乎覺察不出它們是被切開后拼放在一起的,看上去完好如初。菜肴之間立著一些矮胖的玻璃瓶以及一些細長的四菱形和六菱形的水晶玻璃瓶,光滑滑、圓溜溜的。這些玻璃瓶,有的頸子長,有的頸子短;有的有標籤,有的沒有標籤。每一個玻璃瓶都有一套大大小小、形式各異的玻璃杯與之配套。
「十點!」科伊尼基說。
兩位長著連鬢鬍子的老僕人——就像皇帝和地方官長得像親兄弟一般,他們倆長得也像親兄弟一般——開始收拾餐桌。屋外,蟋蟀齊鳴,不時夾著布谷鳥尖厲的呼叫,猶如一把重鎚敲擊著蟋蟀的啾啾聲。
「他睡得很熟!」他對地方官說。科伊尼基似乎是少尉的另一個父親。
「你的意思是?」地方官問道。
「時間挺長的吧?」
窗外,火車馬上要出發了。
「看來您會順便去看望一下您兒子啦?」
在夜風的吹拂下,地方官酒醒了。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感仍然揪著他的心。他看見那個世界在毀滅,那是他的世界呀!科伊尼基坐在他的對面,他顯然是個活生生的人,他的膝蓋有時甚至會碰到地方官的脛骨。儘管如此,地方官還是感到害怕。他隨身攜帶的那支舊左輪手槍就揣在後褲袋裡。有什麼必要帶槍呢?他在這個邊陲地區並沒有看見什麼熊和狼之類的野獸!他看到的只是這個世界的沉淪和毀滅。
地方官斷定,一個年輕少尉的臉色絕不會像他兒子這樣蒼白。他也許病了,父親思忖著。世界上除了致命的疾病以外,還有其他可怕的疾病,聽說不少軍官染上了這種疾病。
然而,卡爾·約瑟夫還很年輕,還能從這種悲哀的情緒中感受甜蜜和快樂。附近的沼澤地傳來蛙聲一片,歡快而響亮。房間的牆壁和傢具沐浴在落日的餘暉中。一輛輕便馬車正朝這邊駛來,馬蹄踏在滿是灰塵的道路上發出柔和的嗒嗒聲。不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這是一輛草黃色的輕便馬車,是科伊尼基伯爵的夏日用車。他那清脆的鞭子聲三次打斷了青蛙的大合唱。
一句話,他很滿意這裏的生活。
卡爾·約瑟夫立刻理解了他的話。他甚至費力地站了起來,用獃滯的目九九藏書光尋找著父親。「我真抱歉,父親!」
他們驅車返回旅館。
他把清澈如水的「180度」燒酒斟在三隻小玻璃杯里,端起兩杯遞給客人,自己舉起第三杯。大家開始喝酒。
「但願能去看看他!」
地方官的身子沒有動,但他的大腦卻在飛快地運轉著,上千件往事一下子湧進了他的腦海。比如說,他看見這位軍校學生卡爾·約瑟夫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天坐在他的書房裡,潔白的手套和黑色的便帽放在他的膝蓋上,用響亮的聲音和順從天真的目光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地方官還看見這位新任命的騎兵少尉走進同一間書房,藍色的制服,金色的頭髮,紅撲撲的臉。可是,這位年輕人為什麼現在卻與馮·特羅塔老爺疏遠了呢?為什麼眼前這個與他疏遠隔閡、喝得爛醉如泥的狙擊兵少尉會讓他感到如此痛心呢?為什麼他會如此痛心呢?
「很喜歡,爸爸!」
卡爾·約瑟夫來了。樓下響起了科伊尼基的馬鞭聲。
兩個小時后,火車就要開了。
「你還工作?」地方官問道。
「你不喜歡騎嗎?」
「你應該小心,」考慮了很久之後他說道,「別喝太多燒酒。比如我吧,只是在應酬時才喝酒,而且總是適可而止。」
地方官帶著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愉快神情回答說 :「可以這麼說,站長先生,可以說是『出差』!」
「我有點兒擔心他!」地方官對科伊尼基說。
「奇妙,奇妙!」地方官連聲說道。
人們常說:父子倆。可是若干年歲月橫亘在父子之間就如同隔了幾座大山!他對於卡爾·約瑟夫的了解並不比對其他少尉了解得多。他只知道,兒子原先加入了騎兵部隊,後來調到了步兵部隊。他現在戴的是狙擊手戴的綠色領章,而不是龍騎兵戴的紅色領章。他知道的僅此而已,別的他就不知道了!他顯然已經老了。他再無法勝任自己的工作,履行自己的職責了。他屬於亞克斯,屬於卡爾·約瑟夫!他把這塊堅硬如石、飽經風霜的植物根,從一個人轉給另一個人。
兒子的話讓馮·特羅塔老爺感到一頭霧水: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呢?他能感覺到他說出來的不全是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他感覺到兒子是在向他呼救,而他卻束手無策。他來到這個邊陲地區是想為自己找到一點心裏的慰藉,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感到十分孤獨。而這個世界自己也正在走向毀滅!亞克斯已經躺在墳墓里。馮·特羅塔老爺感到極為孤獨,他想再看看兒子。他的兒子同樣很孤獨。也許因為他年輕,所以更能了解這個世界的衰落。過去,這個世界看起來多麼簡單,地方官思忖道。過去你對任何一個事情都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兒子回家度假,你就考考他;兒子當了少尉,你就向他表示祝賀;兒子寫來了表達孝心的信——總是那麼寥寥幾筆——你便也寥寥幾筆回了信。但是,當兒子喝醉酒時,當兒子喊「父親」時,當兒子嘴裏喊出「父親」時,你該怎麼辦呢?
馮·特羅塔老爺本想把兒子叫來,急切地叮囑他不要去瓦格納所說的那家「蒙特卡洛」賭館,可是來不及了。
「准許你喝白蘭地嗎?」他故意岔開話題問道,想用拐彎抹角的方式把情況弄清楚。
「你真的變得這麼蒼老了?」卡爾·約瑟夫本想這麼問。他看見他父親的連鬢鬍鬚和太陽穴旁長出了許多銀絲,閃閃發亮。
幾個星期以前,特羅塔少尉就已經習慣了喝「180度」。這種酒不會往腦袋裡躥,如內行人所常說的那樣,它「只往腳下跑」。首先,它會在胸腔里產生一種令人舒心的溫熱,血液在血管里快速地流動起來,噁心、嘔吐的感覺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食慾。不管早晨是多麼冷森森、陰沉沉,只要喝上一杯「180度」,那麼你就會像在暖洋洋、樂呵呵的早晨那樣,精神抖擻、興高采烈地投入這一天的生活。
下午,車到站了。他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邁著「具有彈性的步子」——報紙上常常讚譽年邁的皇帝走路用這種步子,因而許多較為年長的官員也都效仿這種步子走路——從踏腳板上走下來。那時在皇朝帝國里,人們下火車,下馬車,進飯館,上站台,進屋,走近家人和朋友時,都是用的這種特別的步子。這也許是因為年長者穿的褲子太緊,也許是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總愛用橡皮筋把褲子緊緊地和靴子綁在一起的緣故。這種步子後來被徹底遺忘了,就好像皇朝帝國註定要被滅亡、被遺忘一樣。
「沒關係,沒關係!」地方官說。
科伊尼基伯爵有強烈的好奇心。除了好奇心,沒有什麼激|情能驅使他去遊歷遠方的世界;除了好奇心,沒有什麼激|情能把他拴在大賭場的賭博台上;除了好奇心,沒有什麼激|情能把他鎖在那年久失修的狩獵屋的門后;除了好奇心,沒有什麼激|情能使他安坐在議會議員的板凳上;除了好奇心,沒有什麼激|情能驅使他每年春天返回家鄉;除了好奇心,沒有什麼激|情能使他定期舉行宴會活動;除了好奇心,沒有什麼激|情能阻止他走向自我毀滅之路。只有好奇心,也唯有好奇心,才能維繫他的生命。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能抑制他的好奇心。
「我是您兒子的朋友,」 科伊尼基說,「您是我的客人。您兒子想必已經跟您說過!巧的是,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您是不是認識商業部的斯沃博達博士?」
「這兒有你的一份電報!」科伊尼基說,「是旅館的侍應生送來的。」這是一份公務電報,意思是召馮·特羅塔老爺回去。
「他已經升天了!」少尉重複了一聲,聲音聽上去有些老氣橫秋。
地方官站在車窗邊,揮著手,高高興興地向他的管轄區告別。他沒想過要回來。他又把列車時刻表上所有的站名看了看。「到波胡明轉車!」他自言自語地說道。每到一站,他都要將進站和離站的規定時間與實際進站和離站的時間進行對比,並掏出懷錶和車站的時鐘對一下。奇怪的是,任何不按時的情況都會使他興奮不已。
與此同時,地方官則以茫然而探究的目光環視著餐桌周圍的情景。他目光掃過那些幾乎沒有鬍鬚的只長著茸毛的年輕軍官的臉蛋,再看看留著小鬍子的年長軍官的臉。楚克勞爾少校就坐在他旁邊。哎,馮·特羅塔老爺多麼急切地想和他說幾句話,托他多多關照卡爾·約瑟夫!可惜時間已經不允許了!
「莫澤,莫澤,」卡爾·約瑟夫說,「當然記得!不過,他做得非常對,我記得他,他給祖父畫過像!」
「我把它帶到這裏來了,爸爸!」
大家看著這對父子。地方官趕緊走進候車室,他在候車室里吻了吻卡爾·約瑟夫的前額。他在賣酒的櫃檯邊要了兩杯白蘭地。酒瓶貨架後面的牆上掛著一面鏡子。他們父子倆一面飲酒九_九_藏_書,一面相互透過鏡子觀察對方。
「別再喊我爸爸了。」馮·特羅塔老爺突然說,「你已經不小了!我是來休假的!」
「是的,」科伊尼基說,「我工作,可以說,我工作是為了尋找樂趣。我只是在繼承我們家族的傳統手藝。坦白說,我對工作不像我爺爺那麼認真了。這裏的農民把他看成是一個卓越的魔術師。也許,他的確是。他們也這樣看我,不過,我不是。直到現在我連一個顆粒都沒煉成功過!」
科伊尼基將馬車停在小狩獵屋的前面。
「真可惜,他們叫您回去!」科伊尼基說,「是有關科索沃人的事。」
「他已經升天了!」地方官指著房間的天花板說。
「是這面鏡子太糟糕,」馮·特老塔老爺問道,「還是你的臉色真的這麼難看?」
「那麼,」他說,「您認為,您認為我們都……」
「因為這個祖國已經不存在。」
「你喜歡當步兵嗎?」
在沉重的木頭大門上可以見到科伊尼基伯爵封號的大圖徽。那是一個由三部分組成的藍色盾形圖徽,上面畫著三隻金鹿,它們的鹿角難解難分地糾纏在一起。科伊尼基點亮一盞燈。他們發覺自己置身於一個寬大低矮的房間內。白晝最後一點光亮從綠色百葉窗的狹縫中透射進來。燈的下方是一張檯布桌,桌上放著盤子、酒瓶、大水壺、銀制餐具和有蓋的大湯盆。
他的心稍稍寬慰了一些,因為兒子此時頭腦清醒了,至少可以聽懂他的話。「這燒酒會毀了你的,你還記得莫澤嗎?」
「我也說不准我對此是認真還是不認真。」科伊基尼接著說,「是的,有時候,一大早來到這裏,我激|情滿懷,先看看我祖父留下的配方,再去做做試驗,然後自我嘲笑一番,就走開了。我就是這樣反反覆復地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不斷地進行試驗。」
於是,他們喝光了剩下的本地酒。
馮·特羅塔老爺小心翼翼地走到兒子身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在尋思一句恰當的話。他不習慣與醉酒的人說話。
他問道:「你剛才說什麼,爸爸?」
「我不明白!」馮·特羅塔老爺說。
「啊,這裏並不是那麼荒涼嘛!」地方官說,「這裏的人過得快樂嗎?」
滿目春色一路陪伴著馮·特羅塔老爺。
地方官又把椅子朝桌子跟前挪了挪,問道:「對不起!為什麼說,為祖國效勞和鍊金子一樣是沒有必要的呢?」
美酒、詭異的氣氛和伯爵的語出驚人,將地方官帶入了一種全然陌生的、簡直像中了魔法一樣的境地。他偷偷地瞥了兒子一眼,僅僅只是想從熟悉而親近的人那裡尋得一絲慰藉和安寧。然而,卡爾·約瑟夫並沒有給他所期盼的熟悉而親近的感覺。也許科伊尼基是對的,他們實際上都已經不存在了:祖國不存在了,地方官不存在了,兒子也不存在了!
兒子一定對父親隱藏了很多秘密。
車站站長趕緊走到站台上。「您要出公差嗎?」他問道。
他走到卡爾·約瑟夫面前,用一個慣於和醉漢打交道的行家口氣說道:「您爸爸要回去了!」
期盼賭館開場的不只是瓦格納一個人。大家都在期盼。多少年了,這個邊防駐地一直在期盼著這樣一家賭館。據說是卡普圖拉克來開這家賭館。
地方官在焦急地尋找兒子。一種難以言狀的恐懼感驅使這位老人穿過一個個房間。他的兒子——他在哪裡?他既不在跳舞的人群中,也不在那些踉踉蹌蹌的醉漢中間;既不在玩牌的賭徒中間,也不在那些循規蹈矩的、三三兩兩聚在角落裡聊天的中年男子中間。
「當然是金子顆粒呀!」科伊尼基說道,好像他說的是世界上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電燈射出來的光照亮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也照亮了牆壁前面的架子,喚醒了滿架的化學實驗儀器。玻璃試管反射出來的光閃爍不定,有綠的、紅的,也有藍的;有的窄,有的寬。
「不錯,是有這個可能。」馮·特羅塔老爺說,「說不定要出亂子啦!」
特羅塔少尉坐在父親身邊睡著了。他那蒼白的臉幾乎是平枕在軟墊靠背上。風從敞開著的車窗外吹進來,輕撫他的面龐。路燈不時照亮這張面孔。這時,坐在對面的科伊尼基看著少尉那兩片半閉半合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和他那堅硬而乾癟的高鼻子。
「顆粒?」地方官問道,「變成什麼顆粒?」
「為什麼?」少尉問道。
少尉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柜子,把那根治發燒的小樹根放在最上面的抽屜里,就放在凱塔琳娜的信札和馬克斯·德曼特的馬刀旁邊。他取出大夫的懷錶。他看見那根細小的秒針在小圓圈上轉得比其他任何一根針都要敏捷,它的嘀嗒聲聽起來比其他任何針都要清脆響亮。不久,我也會聽到爸爸的懷錶發出的嘀嗒聲,它會作為爸爸的遺產留給我。那時,我的房間將會掛著索爾費里諾英雄的肖像、馬克斯·德曼特的馬刀和爸爸的一件遺物。這一切終將和我一起埋入墳墓。我是特羅塔家族的末代子孫。我肯定是特羅塔家族的末代子孫,這是多麼可怕的地位啊!
少尉孤零零地坐在一個僻靜的房間里,一個寬頸酒瓶立在他腳跟前,瓶里的酒已經足足喝了一半。在這位爛醉如泥的酗酒者旁邊,這個酒瓶顯得十分突兀,幾乎要把他吞沒。
「你在問什麼?」馮·特羅塔老爺說。
「這裏要開一家賭館!」瓦格納回答說。
回去的路上卡爾·約瑟夫與瓦格納上尉並肩而行。
大家遂沉默不語,室內變得異常安靜。
少尉費了好大的勁,想改變半坐半蹲的無禮姿勢,將身子坐正,但無濟於事。他盯著身旁的這位老人:謝天謝地,他現在看到的是一個人,此人就坐在沙發狹窄的邊上,兩隻手撐在膝蓋上。
臉色蒼白的卡爾·約瑟夫坐在那裡悶聲不響地喝著酒。地方官看著少尉,心裏想起了他的朋友——畫家莫澤。此時,馮·特羅塔老爺已經喝醉了,所以他好像是從一面離得很遠的鏡子里端詳著兒子喝醉之後那慘白虛弱的畫像;畫像里兒子坐在公園的綠蔭樹下,頭上戴著寬邊軟帽,腋下夾著一隻大皮包,彷彿這位伯爵將預言未來的天賦傳給了他,使他能看清兒子的未來。桌上的菜盤、湯盆、酒瓶和酒杯要麼被無情地橫掃一空,要麼可憐兮兮地被掃去大半。燈光照射在靠牆壁的支架上的玻璃管上,反射出奇異的光彩。
「我邀請諸位到這兒來,」科伊尼基說,「是因為我們在『新堡』里總會受到打擾。在那裡,我的大門永遠是開著的,可以這麼說,凡是我的朋友隨時都可以進去,所以我平常在這兒工作。」
父子倆驅車進城。
特羅塔少尉紋絲不動。雖然他還能想起他的父親剛剛才來到這裏,雖然他還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不只是一個父親,而是多個父親,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他的父親為什麼剛https://read.99csw•com好今天到這裏來,也不明白他的父親為什麼一下子增加了那麼多,更不明白他本人為什麼就是站不起身。
「我冒昧地為你們準備了一些點心!」 科伊尼基說道。
上了車,他站在窗邊,那隻戴著深灰色細羊皮手套的手擱在敞開的窗戶上。禿頭閃閃發亮。他那憂慮的目光又一次尋找卡爾·約瑟夫的臉龐。
對於馮·特羅塔這樣的老爺來說,這絕非易事。這一定是因為他對皇朝帝國的東部邊界有著異乎尋常的想象。他的兩個中學同學就曾因為工作的失誤而被調去那個遙遠的地方。在那裡一定可以聽到西伯利亞的朔風怒號,在那裡文明的奧地利人一定會隨時受到熊、狼以及更可怕的怪物諸如虱子和臭蟲的侵襲和騷擾,那裡的農民供奉的是異教神靈,那裡的猶太人則會殘暴掠奪異教徒的財產。懷著這樣的想象,馮·特羅塔老爺帶上了他的舊左輪手槍。他絕不害怕冒險,相反,早已沉睡的少年時代那醉人的獵奇感又在他心頭復活。在這種獵奇感的驅使下,他和他的老朋友莫澤一起到父親莊園神秘的叢林深處狩獵;還在半夜裡跑到墓地去探險。
次日,地方官醒得很晚。起床時,已經聽見狙擊兵操練回營的號聲。
他打開箱子拿出一個圓鐵皮盒子,打開盒蓋給約瑟夫看。「這是一種植物的根——據說是退燒的良藥——是亞克斯送給你的。」
馮·特羅塔老爺就這樣沉浸在悲哀而迷惘的思緒中。
在地方官看來,在特殊時刻以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享用「小吃」,乃是邊疆風俗中追求極致舒適生活的標誌。在古老的皇朝帝國里,就連一些崇尚斯巴達式簡樸生活的人也奉行享樂至上的生活方式,馮·特羅塔老爺也不例外。
狩獵屋的后牆緊挨著陰森森的冷杉林。一個小花園和石頭柵欄把它與那條狹窄的小路隔了開來。從花園的柵欄到狩獵屋的門口有一條很短的小路,小路兩側的樹籬好久沒有修剪了。它們也因此肆意瘋長,有的伸到了路中央;到處枝丫交錯,藤蔓纏繞。要想兩個人並排走這條小路是不可能的。他們三個人只好一個接一個地走過去。那匹馬拉著小馬車順從地跟在他們後面,似乎很熟悉這條小徑,簡直就像定居在這裏的居民。
地方官和楚克勞爾少校握了握手。他向科伊尼基表示了謝意。他摘下常在旅途中戴的那頂體面的灰色絲綢禮帽,把它抓在左手,用右手摟著卡爾·約瑟夫的後背,吻了吻兒子的面頰。他總是想對他說:「別辜負我的期望!我愛你,我的兒子!」結果他只是說了句:「好好堅持下去!」這是因為特羅塔家族的人都羞於表達自己的感情。
地方官決定親自到遙遠的邊防駐地去探望他的兒子。
天穹很低很低,就像用藍色玻璃製成的一隻完好無缺的大碗扣在地面上,觸手可及。那些星星彷彿地球人用別針鑲嵌到天幕上去的,如同將許多小旗插在地圖上一般。有時,整個藍色的夜空環繞著地方官旋轉起來,輕輕地搖晃一下后又停下來了。青蛙在一望無際的沼澤地里呱呱地叫著,濕潤的空氣里可以嗅到雨水和青草的味道。穿著黑色外套的趕車人高踞在黑色馬車前面的那幾匹白馬之上,顯得陰森恐怖。白馬一邊嘶鳴,一邊用它們的馬蹄輕若貓爪似的在濕潤的沙土中蹭來劃去。
「看來他是你在這兒交的第一個朋友嘍?」
地方官現在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太弱了,無法對付那些亂子。他很累,離退休還有幾年,此刻他卻突然想要趕快退休。他可以更多地關心卡爾·約瑟夫,對一位父親來說,這是一個合適的差事。
一路上卡爾·約瑟夫就喊了一聲,僅僅一聲:「父親!」就這麼一聲,再無其他。
「我們曾經是同學!」
地方官掏出懷錶,可是怎麼也看不清指針的位置。只覺得它們在白色的圓形表面上旋轉得特別快,彷彿那裡有上百根指針而不是通常的三根針;彷彿表面上刻的不是十二個數字,而是十二個十二!往常一條線紋表示一分鐘,此刻這些數字全都擠在一起,一個緊挨一個,此刻可能是晚上九點鐘,也可能是午夜時分了。
「還說不定。」
科伊尼基舉起一個酒瓶。「您們得喝一點兒本地的燒酒……」——他直呼這種酒為燒酒——「您們得喝完,只剩一點點了!」
狙擊兵經常在邊界森林附近操練。操練的小憩之際,你常常會走進這兒的一家酒館,和夥伴們吃點兒小吃,再喝上一杯「180度」。它滴溜溜地從喉嚨里跑進去,猶如一團很快就會熄滅的火。這時,你食慾大增。回到軍營后,換身衣服,馬上又去車站餐廳吃中飯。儘管你走了很遠的路,但你並沒有覺得餓。這時,再喝上一杯「180度」,吃完飯,馬上睡意矇矓。於是,就喝一杯黑咖啡,而後再喝一杯「180度」。總而言之,在這樣極端無聊的日子里他們沒有一天不喝「180度」。它隨點隨到。
列車員在吹口哨,緩衝器在相互撞擊。列車在鐵軌上徐徐地滑動。地方官揮著那隻深灰色手套。所有的軍官都向他敬禮,只有卡爾·約瑟夫一動不動。
坐在售票窗口的售票員說:「哦,要出遠門啦,祝您旅途愉快!」
「真的,您使我想起了弗蘭茨·約瑟夫。」 科伊尼基又說了一遍。
「您看!」科伊尼基又說道,「這是電的時代,不是鍊金術的時代。也是化學時代,您懂嗎?您知道這玩意叫什麼嗎?硝化甘油!」
趕車人舔舔嘴唇,他們便驅車啟程了。
晚餐已經用過了。僕人們拿著各種顏色的大燒酒瓶串來串去。客人們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牌;還有一個人在發表演說,但沒有聽眾。有幾個人踉踉蹌蹌地走過大廳,還有一些人躲在角落裡睡覺,身著黑制服的龍騎兵軍官正摟著身著藍制服的狙擊營軍官跳舞。科伊尼基讓僕人在「新堡」的各個房間里都點上了蠟燭。一支支雪白的和蠟黃的粗蠟燭立在碩大的銀燭台上。這些銀燭台,有的放在牆上的石頭擱板上;有的放在牆壁凸出來的地方;有的舉在僕人們的手上,這些僕人每半個小時換一次崗。有時,夜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燭尖上的火焰便晃動起來。每當鋼琴稍作停息時,就可以聽見夜鶯啼囀,蟋蟀低吟,如果側耳細聽,還能聽到燭淚緩緩地滴落在銀燭台上的聲音。
科伊尼基走了進來,地方官出乎意料地急切地站起身來。
「團部軍醫馬克斯·德曼特曾經也是我的朋友。」卡爾·約瑟夫回答說。
地方官看見每面牆壁都靠著有六排木架,架子上放著研缽、大大小小的紙袋、玻璃容器,就像在老式的藥房里一樣,有奇特的玻璃球,裏面裝有各種顏色的液體,還有小照明燈、煤氣燈和試管。
到達波胡明后,他錯過了一趟車。他帶著https://read.99csw.com好奇的目光這邊看看,那邊瞧瞧,越過一個個站台,穿過一個個候車廳,並在進城的路上走了一會兒。回到車站,他裝出無意遲到的樣子對守門人說:「我誤車了!」守門人對此並不以為意,這使他大為失望。他不得不在克拉科夫再轉一次車。如果不是他已經告訴卡爾·約瑟夫抵達的時間,如果不是每天只有兩班車開往那個「危險之地」,他倒是很樂意在這裏稍作小憩,到處觀光一下,美麗的風光會在車窗外掠過。
科伊尼基說著站起身,走到門口,扭動一個開關,那偌大的枝形架上弔燈齊亮。
他和希爾施維茨小姐作了一個短暫而愉快的告別,希望再也不要和她見面。他獨自一人驅車去了火車站。
伯爵一字一頓把它讀出來:「硝——化——甘——油!」
「常常騎馬嗎?」
他們開始吃起來。
「十分快樂!」卡爾·約瑟夫說,「我住在科伊尼基伯爵那兒,所有的人都到他那裡去。你會見到他的,我很喜歡他。」
馬車停在那個拱形木頭門前面。趕車人甩了個響鞭。兩扇門都打開了。白馬穩重而徐緩地走上了那個小斜坡。黃色的燈光從所有的窗口傾瀉出來,照在路面的石子和兩邊的草坪上。歌聲婉轉,琴聲悠揚。毫無疑問,這裏正在舉行「盛宴」。
「您下次來的時候,地方官先生,」情緒一直不錯的上尉瓦格納說道,「您準會看到一個小小的『蒙特卡洛』!」
科伊尼基說:「這個該死的皇朝帝國捆住了所有人的手腳。要想採取點什麼行動對付騷亂是挺不容易的。要是您叫人把那幾個為首的搗亂分子抓起來,那麼共濟會會員、議會議員、民族領袖、新聞界人士一起向您襲來,最後您還得把他們統統釋放出來。如果您要解散那個科索沃組織,那麼就會遭到您的上級地方總督的指責。自治!耶,等著吧!這裏,在這個行政區里,我每次都是以武力來解決騷亂的。是的,只要我生活在這裏,我就是政府的候選人,而且一定會當選的。幸好,這裏地處邊陲,在骯髒的編輯室里策劃出來的那些烏七八糟的現代思想在這裏找不到生根發芽的土壤。」
「不,」伯爵說,「並不比我可能做的其他事更奇妙。我能當文化部長嗎?有人提議過讓我干。我能去內政部當某一個部門的負責人嗎?也有人提議讓我干。我能進宮廷,在皇室當官嗎?這我也能,弗蘭茨·約瑟夫認識我……」
他們驅車而行。道路兩旁有無數的青蛙在不知疲倦地進行著大合唱。青綠色的沼澤地一望無邊。已是黃昏時分,他們身披紫金色的晚霞,聽到的是車輪在柔軟的沙塵土路上發出的輕緩的滾動聲,以及輪軸發出的清脆的嘎吱聲。
「你的馬呢?」
「這是你住的房間,爸爸!」少尉說,「夥伴們都住在這裏。夜裡有時吵一點兒,這裏沒有別的旅館,你在這裏只能將就點兒!」
酒,多麼神奇啊,它使生活變得輕鬆,日子過得奇快!這就是邊界的奇迹!對於清醒者,生活艱難,日子難熬。是啊,誰願意保持清醒呢?特羅塔喝過酒之後就會把所有的夥伴、上級和下級看成很好的老朋友。這個小城使他感到親切,彷彿這是他出生和成長的故鄉。他會走進那些很小的雜貨店。這些雜貨店又窄又暗、彎彎曲曲,塞滿了各種小商品,看上去像打洞的土撥鼠埋在集市的后牆裡一樣,但他樂於在這裏為一些並非急用的東西討價還價,諸如假珊瑚、便宜的鏡子、肥皂、白楊木梳、編織的狗帶等,這僅僅是因為他太喜歡聽那些紅頭髮商人的叫賣聲。在這裏不管遇到誰,他都笑嘻嘻的。無論是扎著花頭巾、胳膊下夾著韌皮大籃子的農婦,還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猶太女郎,或者是行政公署的官員,抑或是當地中學的教師,他都會笑臉相迎。一條寬廣的、親和的、友善的激流流遍了這座小城。所有的人看到這位少尉都熱情地表示問候。什麼為難的事也沒有。在軍務上,里裡外外都沒有什麼為難的事。一切都處理得很順手、很利索。
「你應該小心,別喝太多燒酒!」地方官又說了一遍。
他面前還放著滿滿一杯酒。他咕咚一聲把它喝完了。
「我猜到了,您是不會明白我的意思的!」科伊尼基說,「我們所有人全都已經不存在了。」
馮·特羅塔老爺就是以這樣一種特別的步子走出車廂的。兒子站在車門踏板前面迎接他。他走下車就和兒子擁抱。那天從一二等車廂出來的旅客只有馮·特羅塔老爺一個人。從三等車廂走出來的是一些度假歸來的士兵、鐵路工人和穿著黑色披肩長衣的猶太人,衣服隨風飄動。
地方官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這麼豐盛的小吃了。他記起很久以前在為總督M侯爵舉行的告別宴會上,他吃了好多特殊風味的小吃。總督因為具有出色的語言能力和所謂的「馴服野蠻民族」的本領而被調到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的新佔領區去執行一項光榮的使命。是的,那一次,地方官吃的、喝的都非同一般!除了其他一些盛大的宴會之外,那一天就和他領受總督頒獎和被委任為地方官的那些特殊日子一樣,讓他難以忘懷。
然而,特羅塔卻沒有覺察到他的步子已經不穩了,他的上衣有污跡,他的褲子上沒有熨痕,他的襯衣上的紐扣掉了。他的膚色在晚上是蠟黃的,在早晨是灰白色。他的目光空洞、四處遊離。他不賭博,只有這一點使楚克勞爾少校感到安慰。在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中,都有一段時間必須喝酒。這個倒不必擔心,因為這段時間會過去的!燒酒並不貴,大多數人是毀在負債上。特羅塔工作幹得並不比別人差。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沒幹任何醜事。恰恰相反,他越是喝酒,脾氣越好。有朝一日,他會結婚的,會清醒過來,也會變得明智的!少校暗自思忖道。他在軍部高層有朋友,他將會平步青雲,只要他願意,他肯定會進入總參謀部的。
地方官情緒低落,心情沮喪。人們從四面八方向他敬酒,祝福他身體健康,旅途愉快,工作順利!他回以微笑,並站起身,和他們碰杯。然而,他憂心忡忡、黯然神傷。
他們懂奧努弗里耶的語言。他偶爾走到附近的某個村莊向農民們問路時,他們說的是一種陌生的語言。他懂他們的話。他從不騎馬,常常把馬借給這個或那個同伴軍官:借給那些能珍惜、欣賞這匹馬的好騎手。
「准許,當然准許,爸爸!」少尉說。
科伊尼基馬上改口說:「皇帝陛下認識我!」
驀地,地方官站起來。他從來都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說上帝離棄了皇帝。在宗教事務上他一生都聽信神職人員的忠告,還把九*九*藏*書教堂、彌撒、聖餐日儀式、神職人員和親愛的上帝當作是皇朝帝國的機構。可伯爵的這一席話似乎一下子解開了他幾個星期以來、特別是老亞克斯去世以來所體驗的紛亂與困惑。是的,就是這樣的:上帝離棄了老皇帝!
「那簡直妙極了,」上尉說,「一家真正的賭館啊!啊,上帝!我已經好久沒看見賭盤了!你知道,我多麼喜歡聽那賭盤轉動的聲音啊!我多麼高興啊!」
「噢,我就說嘛!」 科伊尼基大聲叫喊起來,「斯沃博達是我的好朋友。他有點兒跟不上時代!不過,他是一個好人!恕我直言——您讓我想起了弗蘭茨·約瑟夫!」
「讓我仔細瞧瞧!」地方官接著說,「這顯然不是鏡子的問題!這裏太艱苦了,是不是?你身體不太好嗎?」
他離開他的W行政區的確已經好久好久了。是的,地方官興高采烈、歡欣鼓舞地趕到這個奇特的地方探望他親愛的兒子。現在他又得回去了,孤孤單單地離開,離開孤獨的兒子,離開這個邊防駐地。在這裏他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個世界的衰落,就如同站在城郊早已見到暴風雨的即將來襲,而城內的大街小巷還一無所知地、歡天喜地地躺在藍天之下。
「當然不存在了!」科伊尼基回答說,「名義上,它還存在著。我們還有一支軍隊……」——伯爵說著指了指少尉——「和一幫政府官員……」——伯爵又朝地方官指了指——「但是它活生生的肌體正在腐爛,一個註定要毀滅的軀體!弗蘭茨·約瑟夫——一個一隻腳已經踏進墳墓的老人,每一次傷風感冒都會有生命危險的老人——仍然戴著古老的皇冠,坐在腐朽的皇位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可是他還能在皇位上坐多久呢?多久呢?時代不再需要我們了!這個時代需要的是創造者,他們會為自己的民族創造自由獨立的民主國家!人們不再信奉上帝了,取而代之的是民族主義!人們不再去教堂了,而是進入各種民族組織。這個皇朝,我們的皇朝是建立在虔信主義基礎之上的,建立在這樣一個信仰之上的:上帝選定哈布斯堡家族來統治許許多多的基督教民族。我們的皇帝是羅馬教皇的世俗兄弟,他是皇朝的聖徒陛下,他和其他任何一個皇帝都不同。他是羅馬教皇派來的聖徒,在歐洲,沒有哪個皇帝陛下像他這樣依賴於上帝的恩寵,依賴於人民對仁慈上帝的信仰。德國皇帝在上帝遺棄了他之後依然統治著他的國家,可能是依賴於民族的恩寵。奧匈帝國的皇帝是不該被上帝遺棄的。可是,現在上帝遺棄了他!」
地方官沉默不語。在記憶中他還從來沒有對皇帝直呼其名。在莊重嚴肅的場合,他總是稱「陛下」;在日常生活中,他總是稱「皇帝」。可是,眼前的這位科伊尼基竟然對皇帝直呼其名,把他稱為「弗蘭茨·約瑟夫」,就和他稱「斯沃博達」一樣。
車站管理員敲響了愉快的鐘聲,火車鳴響了汽笛,火車頭上噴出的蒸汽在餐廳的窗戶上凝聚成小水珠。用餐完畢,大家都站起身。狙擊營全體軍官伴送馮·特羅塔老爺走上站台。馮·特羅塔老爺本想說幾句特別的話,但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他只是以溫存的目光再看看他的兒子。可是他又害怕別人會注意到他這種目光,於是低下頭,將目光收回。
最後一絲白晝的光亮早已消逝。透過綠色百葉窗的縫隙可以看到夜空中那稀疏的星星,田野蟋蟀的低沉夜吟取代了青蛙響亮而歡快的歌唱。布谷鳥不時地發出尖厲的叫聲。
地方官把椅子向後挪了兩英寸。科伊基尼如此親昵地直呼皇帝的名字,讓他感覺皇帝好像是實行平等和不記名投票普選后產生的那幫荒唐可笑的議會議員之一,就好像——從最好的方面想——皇帝已經死了,已經成了祖國歷史中的一個人物。每每想到這裏,他的心頭彷彿被人刺了一針疼痛難忍。
在樹籬的後面有一片開闊的平地,零星地點綴著薊花,一片片寬大的墨綠色的款冬葉像衛士一樣看護著它們。右邊立著一根斷石柱,也許是一座塔的遺址。狩獵屋前面園子里的那塊石頭宛如一顆斷裂的巨牙朝天而長,上面布滿了深綠色的青苔和一道道細長的裂縫。
他們按原路返回,拐進了那條寬闊的、鋪了碎石的樺樹林蔭大道,來到了那些標明「新堡」字樣的路燈下。銀白色的樺樹榦閃閃發光,顯得比路燈還要亮。四輪馬車厚實的橡皮輪子在石子路面上平滑地滾動著,發出陣陣低吟。不過人們只聽見敏捷的馬蹄發出的堅實的踢踏響聲。這輛馬車寬敞而舒適,他們坐在車裡,背靠著車身,就好像坐在沙發上。
地方官走後一個星期,卡普圖拉克就來了。要不是那位女士碰巧也同時到達,他的到來必然會引起極大的轟動。可是,人們卻都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位女士身上去了。
地方官抬頭,對兒子說:「我希望有一天能像他那樣死去!」
今天,他和往常一樣用眼睛去享受那些美味佳肴而不是像別人那樣用嘴去品嘗。他的眼睛在豐盛的餐桌上掃來掃去,並不時地將目光一會兒停留在這兒,一會兒停留在那兒,盡情地「飽餐」桌上那一盤盤的秀色。周圍那令人恐怖的神秘世界已被他拋之腦後。他們酣暢地飲酒,痛快地享用美食。地方官一邊品嘗一道道菜肴,一邊連連贊道:「味道真美!」「味道好極了!」……他的臉慢慢地變紅了。他的連鬢鬍子不停地微微動著。
「我懂一點兒化學,」他接著說,「這是我們家族的傳統手藝。如您所見,我擁有最古老和最現代的儀器。」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牆壁。
他從特羅塔那兒得知地方官要來。雖說科伊尼基伯爵認識一大堆的奧地利地方官和無數個少尉的父親,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迫不及待地要見見這位地方官特羅塔。
他又回到桌旁,用手撐著他的頭顱,這是他在感到有點兒茫然無措時的習慣性動作。有點兒茫然無措?噢,他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茫然無措!
地方官張著嘴,身子一直趴在旅行箱上,嘴巴一直對著箱子說話,好像在對著一個敞口墓穴說話。不過,他並沒有說出心裏的話:「我喜歡你,我的兒子!」而只是說:「他死得很安詳!那是在一個真正的五月之夜,各種鳥兒都在鳴叫歌唱,你還記得那隻金絲雀嗎?它唱得最響亮。亞克斯把所有的靴子都擦得鋥亮,然後才死去的,死在院子里,就死在那條長凳上!衛隊長斯拉曼也在場。那天上午他只是發燒。他還叫我轉達他對你的誠摯的問候!」
長著連鬢鬍子的僕人小心翼翼地挽著客人的胳膊,把他們攙扶出去。科伊尼基的四輪大馬車在外等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