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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二章

第二部

第十二章

「妙極了!」上尉又說了一遍,「我欠他五百克朗!」
較為年輕的軍官認為這是「人民」,即最底層的老百姓要求與政府官員、貴族和企業家享有平等的權利。無論如何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一定要避免發生革命。他們不希望發生革命。這樣一來他們必須開槍,否則就太遲了。楚克勞爾少校發表了一個簡單的講話,把這一切講得清楚明白:
每當他們彼此祝福時,他們便大胆地抬起頭,彼此打量一番,相互表明他們對自己的失利並不在乎。突然之間,特羅塔少尉覺得他最好的朋友瓦格納上尉是這個地球上最不幸的人。想到這裏,他不禁慟哭起來。
瓦格納上尉把特羅塔叫醒了。他們站在旅館又長、又暗、又窄的走廊里。
「不過,這與您無關呀!」科伊尼基說,「人家欠我的錢,這不關您的事。這錢他不久就會還給我的,一小筆數目而已!您看,我有的是錢,人們把這叫作富有。我對錢毫不在乎。區區小數就等於是您向我討杯酒喝而已。您看,這有什麼為難的!您看。」
卡爾·約瑟夫站在小後門邊,本旅館的常客常從這道小門去咖啡館。
命令還沒有下達,人們依然若無其事地每天去布洛德尼茨的賭館試試自己的賭運。
幾個月前才從自由自在的村莊來到廠里的工人如今透過飛揚的灰塵看見燕子、蝴蝶和蚊子,不禁懷念起他們的家鄉來。他們是在乾草的芳香、冰雪的嚴寒、糞堆的臭味、百鳥的歡叫聲以及大自然的變幻莫測中出生和成長起來的。
他們站起身,休息時間已經結束。「野外操練」要開始了。瓦格納上尉在連隊操練了半個小時之後就匆匆離開。他把指揮權交給了贊德中尉。他騎上馬,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布洛德尼茨的旅館。他問能否在今天下午四點鐘來參与賭博。當然可以,毫無疑問!一切都奇迹般地朝好的方向發展。就連瓦格納上尉在每間賭博的屋裡所能感覺到的「房屋的精靈」,那些看不見的精靈——他時常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和它們談話,用多年想象出來的一種混亂的無法理解的語言和它們交談——就連這些精靈今天對瓦格納也充滿了真誠的好感。為了更好地調節它們的情緒,或者說至少為了不讓它們改變看法,瓦格納決定破個例,就在布洛德尼茨咖啡館吃午飯,在特羅塔到來之前不能離開這個位子。他一直在這兒等著沒有走。
他說完就拖著特羅塔朝牌桌跟前走去。
下午三點左右,第一批賭徒來了。瓦格納上尉開始害怕起來。假如特羅塔今天不理他,比方說他明天才把錢拿來,那麼他的運氣就會白白溜走。他再也不可能遇上這麼美妙的一天!今天上帝會大發慈悲,今天是禮拜四,明天禮拜五可就不行了!祈求禮拜五好運就和祈求一個軍醫去指揮部隊訓練一樣!
「好極了!」科伊尼基說,「現在是時候了!」
是的,世界變了!
「贏了嗎?」卡普圖拉克問道,因為他看見上尉輸了。
科伊尼基把手伸到空中,用手指畫了一個半圓:「這裏所有的森林都是我的。這事不值一提,只是想減輕您內心的不安。一句話,我對任何一個有求於我的人都十分感慨。不,真可笑,這不足掛齒。算了,我們何必在這多費口舌。我向你提個建議:我買下您的馬,但您還可以保留它一年。一年以後歸我所有。」科伊尼基顯然不耐煩了,況且狙擊部隊馬上就要出操。
「我幫你還!」特羅塔說。
「輸了,輸了!」上尉吼叫道。
「沒關係!我會把它送給你的!」
瓦格納喘著粗氣說:「全輸光了!」隨即坐了下來。
特羅塔看見卡普圖拉克從口袋裡掏出一副光閃閃的嶄新紙牌,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生怕會把最底下的那張牌的彩色牌面弄壞似的。他用靈巧的手指輕撫那個小紙牌盒。天花板下方的電燈在呈拱形的紙牌堆背面搖晃著。紙牌的背面光溜溜的,像一面面深綠色的小鏡子,閃閃發亮。幾張紙牌好像都自動地直起身來,直立在其尖利的窄邊上,然後又平躺下去,一會兒背面朝下,一會兒正面朝下,集成一小堆,又隨著一陣連續的輕柔的響聲像落葉似的一張張剝去。此時,黑面牌和紅面牌暴風驟雨般地呼啦啦地落在桌上,而後紙牌重新組合,被分成幾小堆。這些小堆上的牌再被一張張挪開,一張套一張地排列好,每一張牌都用半個背面蓋著另外一張牌,圍成一個圓圈,使人想起一種罕見的翻過來的平整的洋薊花冠。而後,這些排列在一起的紙牌又一張張地飛回去,集中到小盒子那兒。所有的紙牌溫順地聽從手指無聲地撥弄。
「沒看見!」
「布洛德尼茨先生……」上尉開口道。
錯了,他來了!門開了,瓦格納的兩眼放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和特羅塔握手!他的手指直發抖!他的十個手指就如同十個焦躁不安的強盜,一眨眼就抓到了一個漂亮信封。
「快簽字吧!」上尉悄聲地說,「他們在那裡等著,他們以為您不願出面擔保!」
「怎麼還?分幾期還?您知道的,軍餉中只能扣除三分之一來償還債務。而且,各位軍官自顧不暇,都有契約在身。我看您沒有償還能力!」
天已破曉,這個東方小城呈現出它獨特的清晨景象。
工人們坐在那堆滿灰塵的小窗邊,用大鐵耙不厭其煩地https://read.99csw•com梳理一捆捆紮得緊緊的鬃毛,每梳一捆就會有大量乾燥的灰塵飛出來,鑽進工人的口、鼻和眼。成群的夏日蒼蠅在窗前飛舞,白蝴蝶和花蝴蝶在翩翩起舞,雲雀的歡叫聲從屋頂的大天窗飄進來。
「全輸光了?」
也許是喝了些酒的緣故,少尉心裏對上尉產生了深深的同情。一定要救救這個可憐的夥伴!他的處境岌岌可危。他覺得上尉特別可親可近,是一位多麼可愛的上尉啊!除此之外,特羅塔多麼渴望說上幾句善意的、寬慰的、高尚的話,做出一些救人于危難之中的義舉。友情、義氣以及豪氣,如同三股暖流一齊湧上心頭。
他不敢打聽即將和他同行的那個女人是誰。許多陌生女人的面孔,藍眼睛的,褐色眼睛的,黑眼睛的,金髮,烏髮,臀部,胸脯和大腿,總之,也許是他曾經在孩提時代,在青年時代接觸過的女人,此刻全都一股腦地浮現在他眼前。突然之間他感到一股強大的女人溫情風暴向他襲來。他似乎嗅到陌生女人的脂粉香氣;他感覺到了她們涼爽而帶著迫切柔情的膝蓋;他似乎覺得她們裸|露的玉臂正甜蜜地摟著他,相互交叉的纖纖玉手正扣著他的頸背。
那隻「瑪利亞希爾夫夜鶯」夜復一夜地歌唱。她的歌聲喚醒了其他的一些姐妹。那些以前從未露過面的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走進了咖啡館。人們把桌子往邊上一挪,就跳起了雷哈爾的華爾茲。世界變了……
「不行,絕對不行!我不會再買它了。如果我有錢該多好啊!」
顯然,他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他們沉默不語,長吁短嘆。
那顆白色的彈珠飛快地滾動起來,看上去就像一個奶白色的圓圈,在黑紅相間的輪盤上飛速地打轉。當那黑紅分明的輪盤融合成一個不確定的顏色時,出現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圓圈,軍官們的心便會抖個不停。腦袋也會不由自主地轟鳴起來,彷彿每一個人的腦袋裡都有一個特別的彈珠在滾動。他們的眼裡儘是黑色和紅色,黑色和紅色。他們都坐著,膝蓋不停地晃動,不斷地往下沉。一雙雙眼睛絕望而快速地跟著他們無法捕捉的彈珠轉動。不久,小彈珠開始按照自己的規律搖晃起來,像喝醉了酒似的在跑道上踉踉蹌蹌地往前滾動,最後精疲力竭地在一個標了號碼的槽子里躺倒了下來。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就連輸掉的人也解脫了。
卡普圖拉克來了。
「記在瓦格納上尉的賬上!」他朝小酒館櫃檯喊道。
許多地方掛出了奇怪的廣告牌,這種廣告牌在這裏還從未見過。他們用各種語言鼓動鬃毛廠的工人放下手中的活。鬃毛加工業是這個可憐的地區興辦的唯一的工業產業。在廠里做工的大部分是農村來的窮苦農民。他們冬天靠伐木為生,秋天忙於收割,夏天就來鬃毛廠幹活。在廠里幹活的還有一小部分是生活在最底層的猶太人。這些猶太人不會算賬,不會做買賣,也沒有學過什麼手藝。在方圓二十英里以內,這是唯一的一家工廠。從事鬃毛加工製造挺費事,得花大本錢。若按章辦事,廠主必須為工人購置防塵、防細菌的面具;建造寬大、明亮的廠房;每天得燃燒兩次垃圾;發現有咳嗽的工人得及時換下來,這是因為從事鬃毛清洗工作的人幹不了多久就會吐血。這些規定對於吝嗇的工廠主而言等於一紙空文。
在咖啡館的另一端,就在那個街道的入口處旁邊有一個舞台。那隻「瑪利亞希爾夫夜鶯」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旋轉。
瓦格納懷著剛剛清洗過的良心和對自己堅定決心的自豪感,以及對剛剛成功地挽救了自己生命的喜悅之情去找科伊尼基。
他害怕去維也納,更害怕和一個女人一起去!但又不得不去。他感到了那種實實在在的痛苦,每次,在他的生活發生變化之前,這種痛苦就會向他襲來。他感到自己正在面臨著一個新的危險,一個世界上最大的危險,一個他曾盼望過的那種危險。
「好,」上尉說,「我去和他談談。」
有人問他打算在這兒做什麼,卡普圖拉克只是笑笑,簡單地回答一句:「做生意。」
特羅塔簽了字。
他莊重地說了聲:「再見!」——走了。
第二天早晨,人們相互津津樂道頭天晚上的情形,個個都像著了迷似的,興奮不已。於是,越來越多的軍官湧進賭館。一些素不相識的外鄉人也鑽進了這家賭館。他們的到來使這裏變得更加熱鬧。他們往杯子里倒滿咖啡,從皮夾子里抽出一張張大額鈔票,從背心口袋裡掏出杜卡特、懷錶和金鏈,從手指上取下戒指。
旅館的房間住滿了客人。停車場里,一輛輛出租馬車睡意濃濃,車夫坐在駕駛座上呵欠連連,面前瘦弱的駑馬宛如陳列在蠟像館的兵馬俑。不過,這些昏昏欲睡的馬車會振作起來的。看吧!那些車輪在滾動。那些瘦馬拖著它從車站跑到旅館,從旅館跑到邊境,而後又返回到這座小城,響起陣陣嘚嘚的馬蹄聲。怏怏不樂的店主們露出了久違的笑臉。黑暗的店鋪似乎見到了光明。空閑的櫃檯也迎來了琳琅滿目的商品。
「好,上九*九*藏*書尉先生!」特羅塔機械地回答道。
「我付錢!」上尉堅持說。
罷工在這個地區是史無前例的。政府當局感到驚恐萬分。幾十年來,他們習慣於不緊不慢地進行人口統計工作;慶祝皇帝的誕辰;參与一年一度的新兵招募工作;向總督府呈送千篇一律的報告;時不時地抓捕一些親俄的烏克蘭分子、東正教的牧師、走私煙草的猶太人和一些間諜。工廠老闆一直僱用本地人清洗鬃毛,然後把它運往摩拉維亞、波西米亞和西里西亞的毛刷廠,再從那裡運回毛刷成品。多少年以來,工人們積勞成疾,咳嗽,吐血,生病,最後死在醫院。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罷工。現在當局得從很遠的地方調憲兵來,得向總督遞交報告。總督府再和軍隊司令部聯繫,司令部便通知邊防駐軍指揮部。
「你在哪裡,特羅塔?」上尉大聲喊道,儘管他幾乎是胸脯貼著胸脯地站在少尉面前。
瓦格納上尉又想起了一個老的計謀。他打起了特羅塔那匹馬的主意。那匹馬他天天騎,漸漸地喜愛上它。他先是打算自己買下它,後來,腦子一轉,又想出一個新主意:假如他有了買那匹馬的錢,還不如拿去玩巴卡拉特牌,準會贏一大筆錢,足夠買好幾匹馬。他考慮把特羅塔少尉的馬借過來,不是拿去賣掉,而是拿去典押,把押來的錢拿去賭博,贏到錢后再去把馬贖回來。這不公平嗎?誰會吃虧呢?要多長時間呢?賭上兩個小時,什麼都有了!你只要毫無畏懼地在牌桌邊坐下,不用去做任何計算,就肯定會贏。哎。如果能像一個富人那樣沒有任何負擔地輕鬆地賭上一次,那該多美妙啊!就一次呀!瓦格納上尉詛咒自己微薄的軍餉,它簡直少得可憐,少得他不能像一個「體面的人」那樣痛痛快快地賭博。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布洛德尼茨新開的這家賭館,也可以說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一個賭館。輪盤賭檯周圍拉起了一道深藍色的棱紋布帷簾。瓦格納上尉稍稍掀起帷簾,迅速地滑了進去,滑入了另一個世界。卡爾·約瑟夫聽見彈珠滾動時發出的天鵝絨般的柔和聲響。他不敢去掀起那道帷簾。
他幾乎總是玩巴卡拉紙牌,即使這種賭博方式是被禁止的,也是為人們所唾棄的。可是,既然他的作戰計謀是要去觸動那些無法計算和解釋不清的東西,是要去揭穿甚至去征服這些東西,那麼他怎麼可能去玩那些必須依靠反應和計謀——必須沉著冷靜地反應和計謀——的牌法呢?不!他要直接和這些命運之謎作鬥爭,他要親手解開這些謎!
教堂鐘樓上的鐘聲響了。特羅塔就在這時來到了科伊尼基的「新堡」門口。科伊尼基穿著長筒皮靴,手執馬鞭,正要登上他的夏日馬車。他發現少尉瘦削的、未修面的臉上有一道虛假的紅潤,顯得精神飽滿,這正是飲酒之後的紅暈。它浮現在那本就蒼白的面容上,好像是一盞紅燈照在白色桌面上反射出的回光。糟了,他已經毀了,科伊尼基思忖道。
「我可以把它賣給別人!」特羅塔說。他為有這個奇妙的主意而高興得滿臉發光。
「兩千克朗,什麼時候能還?」他對上尉說,「很大一筆錢呀,上尉先生!」
每當瓦格納上尉在牌桌旁邊坐下,他就會抓緊行動,就像整個參謀部都投入了戰鬥似的。當他的大腦想出了絕妙的作戰方法時,心裏就充溢著熱情和冷漠,希望與悲哀,歡樂與痛苦。他鬥爭,他拼搏,他忍受痛苦。這裏的輪盤賭開張以來的這些天,他就在思索著這些狡猾的作戰方案,用以對付彈珠的陰謀。但是,他顯然已經領教了小彈珠的厲害,它比紙牌難對付得多。
「坐!」上尉命令道,「你最遲在半個小時之後就會看見我出來!」
在石桌邊坐下后,他開始玩巴卡拉特牌。他果然贏了。他一連抓到三個「9」和三個「8」,特羅塔抓的全是「J」和「K」,卡普圖拉克抓到兩次「4」和「5」。這下,瓦格納上尉忘乎所以了。雖然他的基本原則是不暴露自己穩操勝券的跡象,他還出人意料地下了三倍賭注。他太想在今天就把局面全扭轉過來。然而,不幸就從這個時候開始降臨了。瓦格納上尉輸了,特羅塔也輸個不停。最後卡普圖拉克贏了五百克朗。瓦格納上尉不得不又簽了一張借據。
少尉感到羞怯。雖然向科伊尼基借錢並不是什麼可疑的、可恥的、下流的行為,但是,卡爾·約瑟夫覺得第一次向別人借錢似乎意味著生活中的一個轉折。他恍惚覺得應該先得到父親的許可。他膽怯了。
「快一點下來!」瓦格納說,「我等你!」
「祝您健康!」特羅塔回應道。
布拉德尼茨想了片刻,說:「卡普圖拉克先生!」
「你拿去吧!」特羅塔懇求道。
「祝您健康!」瓦格納上尉說。
有一天,瓦格納上尉贏了五百克朗。次日就還清了所有的債務。這個月他終於領到了全額的軍餉,一個子兒都沒扣,好久都沒這麼美的事兒。當然,施納貝爾少尉和格林德勒少尉各輸掉了一百克朗。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明天他們也許能贏回一千克朗哩!
「我想問您一聲!」特羅塔說,「您要我的馬嗎?」
他擁抱少尉,感激地把他緊貼在自己胸前許久。
「好的!」特羅塔毫不猶豫地說。
張張桌子都有人在玩牌。紙牌在九九藏書人造大理石桌上甩得噼里啪啦響。陣陣出其不意的叫喊聲從牌桌上方響起。玩牌的人看起來像是行軍作戰的軍人,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襯衫,恰似一支坐著作戰的賭博部隊。一件件上衣披在座椅的靠背上。他們每扭動一下身子,那些空袖管就在靠背兩側著魔似的輕輕地搖晃,頭頂上方聚集著一層密集的香煙雲霧。小小的香煙頭在灰濛濛的煙霧中閃著微弱的紅光和銀光,不斷地把淡青色的霧靄輸送到上方那密集的雲霧之中。煙雲下面還聚集著另一層由各種嘈雜聲組成的雲霧,一種由咆哮聲、咕噥聲、噓噓聲組成的雲霧交響樂。倘若你閉上眼睛,你會以為那是一大群蝗蟲在那幫賭徒頭頂上大合唱。
瓦格納和特羅塔站了起來。他們動手將法國白蘭地酒摻和上「180度」,然後再加上一些啤酒。瓦格納上尉對自己的失敗感到十分羞愧,此刻的他猶如一個本想拉著朋友去分享他勝利的成果卻吃了個大敗仗的將軍。特羅塔少尉分享的是上尉的羞恥。他們倆都清楚,沒有酒他們便不能彼此相視。他們有節奏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
到了外面,溫和的夏日晚風吹拂著他。繁星閃爍,芳香撲鼻。不管怎樣,戒掉賭博比結束生命要容易些。他發誓再也不賭!寧死也不去摸牌!永遠不去摸牌!永不,這時間太長。他得把時間縮短些。他自言自語地說:八月三十一日以前,堅決不摸牌!至於八月三十一日以後,那就到時再看!對,就發這個誓言,瓦格納上尉!
「妙極了!」上尉喊道,「可是賣給誰呢?」
卡圖普拉克和布洛德尼茨站了起來。
一種對肉|欲快|感的恐懼,這種恐懼本身就是耽於淫慾的,正如對死亡的恐懼本身就是致命的。此刻,特羅塔少尉的心裏充滿了這樣的恐懼。
瓦格納用那種如饑似渴的眼神盯著這場紙牌表演。啊,他是多麼痴迷這些紙牌呀!有時候,他一喊,他想要的紙牌全到他這兒來;有時候,那些紙牌並不順從他的心意而選擇逃離他。他最愛看見那些逃跑的紙牌被他瘋狂的願望吞沒,最後加倍地回到他身邊。當然,有時候他們逃得更快,上尉的願望就會落空,心也會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此刻,他們感情深厚地並肩坐在一起,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可事實上他們是被周圍的一切所遺忘。瓦格納覺得終於可以開口了:「把你的馬賣給我吧!」
瓦格納上尉今天在邊界小酒館喝的是所謂的「冷飲」。他花了半小時的工夫,喝了兩三杯「180度」。他心裏明白自己開始走好運了。他一定要把它牢牢地抓在手裡!今天下午有兩千五百克朗!他先會立刻去還掉一千五百克朗。接著他還可以坐下來,平心靜氣地、無憂無慮地、完全像個富翁似的玩巴卡拉特牌!他要坐莊!他要親自洗牌!而且是用左手洗牌!也許他可以先還掉一千克朗,這樣他就有整整一千五百克朗,就更能心平氣和地、無憂無慮地、完全像個富翁似的去賭博,甚至可以拿五百克朗去玩輪盤賭,拿一千克朗去玩巴卡拉特牌!這樣豈不更好!
卡普圖拉克是個相貌平平的小矮個子,有各種各樣的傳說伴隨著他坎坷不平的道路,追隨著他難以窺見的蹤跡。他住在邊境那家小酒館里,周旋于南美航運公司的代理人之間。這些船運公司的汽船一年又一年地將數千名俄羅斯逃兵送往一個新的嚴酷的國度。他好賭但不嗜酒。任何一次骯髒的交易都少不了他的參与。傳說他常年乾著偷渡邊界那邊的俄羅斯逃兵的勾當。那邊還有他的一棟房子,老婆和孩子住在那裡。夜半時分他時常被噩夢驚醒,夢見自己被遣送到荒無人煙、寒冷刺骨的西伯利亞。這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事實上,他的確見過許許多多的官員和軍官被抓后流放到那兒去了。
多年以來,瓦格納上尉設計了一套陰暗的、極為雜亂的作戰計劃。計劃中沒有漏掉任何一個求取賭運的方法,諸如發誓、訴諸暴力、突然襲擊、苦苦哀求、愛的瘋狂召喚等等。有一次,可憐的上尉想要一個紅桃牌,它偏偏不來,他不得不絕望地直起身子,暗暗地向那個不來的紅桃牌發誓,要是還不來,他今天就去自殺;還有一次,他堅信只要他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態,裝出對自己渴望的那張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更有贏的希望;第三次,他為了贏錢,不得不親自洗牌,而且是用左手,這是他用鐵一般的意志經過長期練習才掌握的一種技巧;第四次,他認為坐在莊家的右側會更有利。當然,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必須把一切方法綜合起來利用或者迅速地交替使用各種不同的方法,而且要做得不動聲色,以免被其他玩家看出破綻。這一點十分關鍵。比如,瓦格納上尉有時會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一聲:「我們換換位置吧!」如果他覺察出牌友的臉上有一絲詭異的微笑,他便會笑著補充說:「您誤會了!我可不是迷信!是這裏的光線影響我看牌!」這自然是不能讓牌友們對他的那些具有戰略意義的絕招有所知曉,否則的話,他們的手就會把他的用意泄露給他們的紙牌,那些紙牌就會因獲悉他的計謀而抓緊時間逃走。
「我聽說過,您不喜歡騎馬。」伯爵說,「您已經離開了騎兵部隊。現在還要您養read•99csw•com著那牲口,您會不自在。不過,如果您真的把它賣了,您會後悔的!」
「為了你,為了你呀!」特羅塔說,「我可憐的朋友!」
「比如科伊尼基!」
「好的,」上尉說,「誰會憑您的擔保借我那麼多呢?」
「不過,我現在沒錢!」上尉口齒不清地說著,重新坐下,態度和緩起來。
每當雲雀婉轉鳴叫,心裏的不滿便越來越深。他們以前並不知道自己的健康是受法律保護的,他們也不知道在這個皇朝帝國里還有一個議會的存在,議會裡還坐著本身也是工人的議員。一些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跑來張貼傳單,舉行集會,講解憲法,指出憲法的缺陷,讀報,用各種語言發表演講。他們的聲音比雲雀和青蛙還要響亮。
天已大白。特羅塔匆匆忙忙地向營房走去。半小時后,部隊就要集合。他來不及修面。楚克勞爾少校大概十一點鐘來,他可不喜歡未刮鬍子的指揮官。他在駐守邊界的這些年月里學到的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值勤時要「乾乾淨淨,衣冠整齊」。噢,現在去修面已經太遲!少尉跑進營房。至少他現在已經清醒了。他在已經集合好的連隊前面碰見了瓦格納上尉,匆匆忙忙地說了聲:「喂,已經搞定了!」便站到自己的隊伍前面,發出口令:「兩路縱隊,向右轉,齊步走!」馬刀閃閃,軍號聲聲,步兵大隊出發了。
瓦格納上尉掀開那道帷簾,回到咖啡館。此刻的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他的眼睛深陷在紫色的眼窩裡。褐色的小鬍子散亂地掛在他的嘴上,有一半的鬍子好似短得出奇。下顎上立著略帶紅色的鬍子茬,好似一塊插滿了小梭鏢的小場地。
狙擊營的軍官所住的這家旅館是赫爾·布洛德尼茨開的。他出生於西里西亞。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個邊防駐地。賭館就是他開的。一大早,布洛德尼茨就在咖啡廳的窗戶上張貼了一張通告。通告上說他在這裏準備了各種遊戲。他還準備了樂隊,每天晚上樂隊都會「演奏」到凌晨。他甚至雇來了「著名歌星」為大家助興。為了慶祝開業,先是一支由經過仔細挑選出來的八名樂師組成的樂隊演奏,接著是一個被稱為「瑪利亞希爾夫夜鶯」的歌女—— 一位來自波胡明的金髮女郎——出場演出。她唱的是雷哈爾的華爾茲,配上那挑逗的歌詞:「當我在這愛的夜晚遊盪到黎明……」此外作為「加演節目」,她還要唱一首:「在我可愛的外衣裏面還穿著粉紅色的褶皺內衣……」
話音剛落,他便消失在那道綠色的帷簾後面。
「我需要錢!」他想向科伊尼基坦白。
瓦格納上尉解開上衣領子。平常見到的那種略帶褐色的紅暈又出現在他的臉上。他的小鬍子似乎也自動地排列整齊。他拍拍特羅塔的後背,對他說:「您還從來沒有摸過牌哩!」
布洛德尼茨不僅放置了許多長短不一的牌桌,還在一個有遮陰的角落擺下了一張小小的輪盤賭檯。瓦格納上尉逢人就饒有興緻地大談輪盤賭的妙趣,喚起大家的賭性。在這些常年駐守邊關的人中有許多人還從來沒見過輪盤賭。對於他們而言,一顆小小的彈珠簡直就是大千世界的一件魔物。有了它,人們就有機會在頃刻之間贏得漂亮的女孩、昂貴的馬匹和金碧輝煌的宮殿。誰不想用這顆小小的彈珠試試自己的運氣呢?大家在教會學校里度過了凄慘的孩提時代,在軍事學校里度過了艱難的青年時代,而後又來到這邊防駐地經歷嚴酷的從軍歲月。他們期盼著戰爭,但沒有盼到一場戰爭,盼來的只是對塞爾維亞的局部動員。他們只好默默無聞地期待著常規性的晉級。演習,值勤,去餐廳,去軍官俱樂部,接著還是去軍官俱樂部,演習,值勤!他們第一次聽到這顆小小的彈珠滾得嘎啦作響,便預感到命運之神正在他們中間轉動,今天碰上這個,明天撞上那個。一個個陌生的、臉色蒼白的、有錢的和默默不語的先生們傻兮兮地坐在那裡,人們從來沒見過他們這副模樣。
「我會還的!」瓦格納很肯定地說。
那個年代,在奧匈皇朝帝國的各個邊界上像卡普圖拉克這類的男人並不少見。他們在這個古老的帝國周圍到處轉悠晃蕩,如同怯懦的黑鳥從遙遠的地方飛來注視著一個瀕臨死亡的生命。它們迫不及待地拍打著烏黑的翅膀期待著它的末日。它們側著頭,用嘴啄食它們捕獲的獵物。誰也不知道它們來自哪裡,也不知它們會飛往何處。它們是神秘死神的長著翅膀的兄弟,是死亡的預言者、送葬者和繼承者。
廠房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舊房子,窗戶很小,石板瓦蓋屋頂破敗不堪,籬笆是用野生的柳枝胡亂搭成的。四周是荒涼的空地,空地上堆積了不知是從哪個年代留下來的牲畜糞便,死貓、死老鼠腐爛發臭,鐵皮碗生了銹,破陶鈸和破鞋子胡亂堆在一起。空地的外圍是長滿金色穀物的田野,蟋蟀唧唧啾啾地叫個不停,深綠色的沼澤地傳來蛙聲一片。
他們彼此再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有好幾次,特羅塔想問一聲,瓦格納伸出一隻手,張大眼睛,示意他安靜。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理了理制服。他意識到他的生活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他要做一個最後的了結。
他決定把特羅塔少尉從這位毫無理性的瓦格納的友誼中解脫出來。讓他走吧!科伊尼基思忖著。就https://read.99csw.com讓他暫時去度幾天假,和艾莉一起去!叫他進城去!
過了好一會兒,少尉壯著膽接著說:「坦白說,我是為一個夥伴做了擔保,需要一大筆錢。他昨天夜裡又小輸了一筆。我不希望他老欠著咖啡館老闆的錢。我自己沒錢借給他。是的。」他重複一遍,「是的,我自己沒錢借給他。他還欠您的錢。」
天已經破曉。雖然還有幾盞燈亮著,但黎明之光已經從百葉窗縫透射進來,使燈光顯得慘淡微弱。賭館里除了布洛德尼茨先生和幾個侍應生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
半個小時過去了,又半個小時過去了,又半個小時過去了。現在已經是晚上了,燈都亮了。瓦格納上尉緩慢地走過來。他完全變了樣,人們最多只能從軍服上認出他來。就連這身軍服也變了樣。上衣的紐扣全開了,黑色的橡膠領口伸到衣領外面,軍刀把手插在外衣裏面,口袋已經裂開,襯衣上煙灰點點。上尉頭上那棕色的頭髮都捲成了環狀。凌亂不堪的小鬍子下面兩片嘴唇張開著。
上尉垂下腦袋,看著自己的長筒皮靴尖,說:「我已經發誓……」
有一天瓦格納上尉輸了好多錢,一位陌生的先生——此人從前當過重騎兵——名氣不小,現在是西里西亞的一位莊園主——連續兩個晚上都贏了。他借錢給瓦格納上尉賭。第三天他收到一份電報,叫他立即回去。瓦格納上尉得還他的錢,總共是兩千克朗。這個數目對於一個騎兵上尉來說是區區小數,但對於一個步兵上尉來說則不然。如果不是已經欠了科伊尼基三百克朗的話,倒是可以找他幫幫忙。
布洛德尼茨說:「上尉先生,要是您願意,可以用我的名義去借錢!」
「付賬!」上尉喊道。
這個問題連他自己也感到震驚。突然他語塞了。
他們就這樣爭執了幾分鐘。最後上尉站起身來,打了幾個踉蹌,大聲喊叫道:「我命令您,把馬賣給我!」
「當然,如果來一場戰爭就更痛快了。我們畢竟不是憲兵也不是警察局的官員。但是目前沒有戰爭。命令就是命令。如果有必要,我們就會舉起明晃晃的刺刀衝上前去,發出『開火』的命令。命令就是命令!」
科伊尼基站在門口。他早就認識瓦格納上尉。他一眼就看出瓦格納準是輸掉了很多錢,又一次下決心不摸牌。
「布洛德尼茨先生,」卡普圖拉克滿不在乎地介面說,彷彿布洛德尼茨壓根兒不在場似的,「也欠我好多錢。要是有哪位手頭不緊張的夥伴,比如特羅塔少尉先生,願意為您擔保,我就可以借您這筆錢。他是從騎兵隊來的,他有一匹馬!」
桌子、椅子和舞台——夜間,「瑪利亞希爾夫夜鶯」還在上面跳來跳去——光禿禿地、可憐巴巴地立在那裡,周遭的一切顯得亂七八糟。賭館里這可怕的景象簡直使人懷疑,在這裡是不是突發過什麼事變,嚇得客人一窩蜂地離開了這個咖啡館。地上丟了一堆堆的香煙頭和短短的雪茄頭,這是俄羅斯煙和奧地利雪茄的殘餘物。這些煙頭表明,來自異國的客人曾在這裏和本地人聚賭和酗酒。
太陽從東方遼闊的天際冉冉升起。特羅塔少尉迎著太陽走去,心裏滿懷著拯救朋友于危難的豪情仗義。在清晨的微風吹拂下,他的腦子略為清醒。噢,要把馬賣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他要徵求地方官的意見,得到他的許可。但這樣做是為了幫助朋友啊!其次,要成功地把馬賣給科伊尼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特羅塔少尉這輩子哪件事是容易的呢?越是難以辦到的事,他越是要果斷地、堅決地去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上尉對特羅塔少尉的憎恨之情就越強烈。他還不來,這個小無賴!他費了那麼大的神,提前離開了操場,沒有回車站餐廳吃飯,而是守在這裏辛辛苦苦地和那些屋裡的精靈談判,所以才保留住了這個有利的禮拜四!現在,他卻被人耍了。壁鍾的指針不知疲倦地一個勁兒地往前走,特羅塔還是沒來,沒來,沒來啊!
「就這樣吧,願上帝保佑你!」他熱淚盈眶地說著。
街道沐浴在晨曦之中。空氣中瀰漫著栗色蠟燭的香味、怒放的紫丁香的芬芳和剛出爐的略帶酵酸味的黑麵包的香味。麵包師們正把這些面包裝在大籃子里提出去。鳥兒們在此起彼伏地鳴叫,就好像是廣闊無垠的啁啾聲的海洋,又恰似飄浮在空中的喧鬧的海洋。淡藍透明的天空平整地橫卧在一座座小屋的褐色的木板斜屋頂上方。農家小車在布滿灰塵的鄉村道路上徐徐滾動,發出輕柔而平和的聲音,彷彿還睡意矇矓。農民們正向四面八方撒車上的麥稈、切細的乾草和上年積陳的肥料。
「我輸了兩百!」他喊道,「這該死的紅心!我在輪盤上的運氣這下子算是完了,得換個花樣試試!」
工人們開始罷工了。
禮品是不可以賣的,甚至暫時都不能賣,瓦格納上尉想了想,說:「不,你把它賣給我!」
「太可惜,太可惜!」卡普圖拉克說,「您看看我吧,我經常贏,也經常輸!聽著,我有時都輸光了!我又都贏回來了。不要老是玩一個花樣!最主要的是,千萬不要總是玩同一個花樣!」
「您為什麼要哭呢?」瓦格納上尉問道,他自己的嘴唇也在顫抖。
他喊道:「您把特羅塔丟哪兒了?」
「不會的!」特羅塔說。
「我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特羅塔深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