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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三章

第二部

第十三章

他沒有出現!她等啊,等啊,可他一直沒有出現!她老了,他還是沒有出現!
是的,少尉稱之為「生活」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到了維也納,我們住在一起,好嗎?」
聖·斯蒂芬大教堂傳來了雄渾的鐘聲,這是羅馬大教堂送給德意志民族的神聖羅馬皇帝的問候。老皇帝以受到過報紙廣泛讚譽的富有彈性的步伐下了馬車,像個普通人那樣徒步走進教堂;他,德意志民族的神聖羅馬皇帝,正受到四周隆隆的鐘聲的迎候。
消防人員頭戴金光閃閃的安全帽,哪裡騷亂他們就往哪裡去。他們大聲嚷嚷著提醒人們小心火燭,防止火災。
她是一位車站站長的女兒,是一位名叫艾希貝格的騎士的遺孀,幾年前改嫁給新晉封為貴族的陶希格先生——一個有錢但有病的工廠主。他患的是輕微的所謂周期性的精神病,這種病很有規律地每半年發作一次。在發病的前幾個星期,他預感到要發病,於是就會住進康斯坦茨湖邊的那家醫院。在那裡,養尊處優的有錢人家的病患可以得到精心而周到的治療,那裡的護士就像助產士一樣溫柔而耐心地照料病人。有一次,那是在他發病前不久,在一個輕浮的、衣著漂亮的女醫生的勸告下——這種醫生可以像古代的家庭醫生在處方上寫下大黃和蓖麻油那樣,在給病人開的處方上漫不經心地寫下「內心的激|情」——馮·陶希格先生就娶了他的朋友艾希貝格的遺孀。陶希格先生的確經歷了一次「內心的激|情」,但他的病發作得更頻繁、更嚴重。
「也許我們應該坐卧鋪車!」那女人突然說道,她在黑暗中發出的聲音令他害怕,「您得不停地抽煙!您可以在這兒抽嘛!」
「這些橋呀!」她又說,「我擔心它們會坍塌!」
「不久就會再見的!」他的妻子說。此刻,她多麼懷念丈夫發病的那些時光啊!
繼他們之後是氣勢威武的戴著高高的馬毛皮帽的步兵衛隊,到了皇帝跟前時也不得不壓抑一下他們的激|情。最後是塵世的然而又總是聖徒般的小天使在嘹亮的軍樂聲伴奏下演唱國王之歌:《願上帝賜福,願上帝保佑》。歌聲在站立的人群、行進的士兵、碎步慢行的戰馬和默默滾動的馬車上空迴響,在所有人的頭頂上方飄蕩,形成了一個回蕩著樂曲的天空,一個黑黃色曲調的華蓋。
親愛的孩子,親愛的孩子!她不停地思忖。她滿懷母親的自豪感打量著他,彷彿為了彌補他身上的某種缺陷,彷彿為硬塞給他某種道德準則而慶幸。
她打量著特羅塔少尉。他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她揣度著,也許他經歷過一些傷心的事情,但這些經歷並沒有使他變得聰明。他的感情不會強烈澎湃,但也不會輕浮隨便。他是如此不幸,她能做的最多的只是使他再高興起來罷了。
是的,少尉心裏想,讓它們坍塌吧!
他還記得,當時他一看見搭在父親大腿上的那隻黏糊糊的手就感到害怕。
花花綠綠的飾帶像彩虹一樣掛在市民寬闊的胸脯前、馬甲上和小腹上。
她想象著一系列的、沒完沒了的小型慶祝活動。他們很幸運地剛好在慶祝基督教聖體節的時候到達維也納。她要在看台上準備兩個位子。她要和他一起觀賞那五彩繽紛的遊行隊伍。那是她最喜歡的活動,也是當時奧地利各階層的婦女都喜歡觀賞的活動。
她一個月前才過了四十二歲生日。但是女人天性不願講真話。她們受著大自然的保護,不會輕易老去。假如瞞了三歲,那也許太過自負。不過,僅僅從歲月那兒偷走微不足道的一歲,那還不算是對真相的掩蓋。
「是,少校先生!」特羅塔少尉聽了他的話就走了。他感到遺憾的是,正當他交換籌碼時,少校叫他走。他怨恨自己居然會聽從隨便哪個人的旨意,為什麼要被人支走呢?為什麼沒有勇氣再返回去呢?他走了,帶著對自己的不滿和對自己首次贏錢的不快之感走了。
興高采烈的遊行隊伍,華麗壯觀的色彩使坐在看台上的她煥發出一種久違的青春活力。從少女時代起她就熱衷於觀賞基督教聖體節遊行慶祝活動。她對遊行活動共有哪些階段、分幾個部分、有哪些規則早就了如指掌,其熟悉程度大概並不亞於皇室的統治者,就如戲院世襲包廂里的老戲迷熟悉他們喜愛的劇目的每一場戲差不多。然而,這不同尋常的熟稔絲毫沒有消弭她觀賞遊行的熱情,反而增加了新的激|情。
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覺得我比你大幾歲呢?」
「你呢?」
「不要參与賭博!」 馮·陶希格太太說,「你看上去也不像一個有賭運的人!」
「您父親還好嗎?」畫家問道,「他還在做官嗎?他已經當了總督read.99csw.com了吧?我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前段時間,我曾在這裏碰見過他。在人民公園,他給了我一些錢。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著他的兒子,一個小男孩——哦,等一下,大概是你吧。」
少校說:「這是您第一次到這兒來,您已經贏了一千多克朗。您還是馬上走的好!」
不,這個世界並沒有像科伊尼基所說的那樣,已經走向毀滅,特羅塔親眼看見它還活著!這個城市的居民,聖徒陛下的快樂臣民,他宮中的奴僕正從那寬廣的環形大道上走過。整個城市是一個巨大的宮廷外院。穿著制服的門衛拿著手杖雄赳赳地站在古老宮殿的拱形大門口。他們是侍從中的天神。漆黑的馬車架在帶有細輪輻的高大橡皮輪胎上,停放在大門前面。那些高頭大馬用悉心保護的鐵蹄在石子路面上撥來掠去。
他的妻子當初在第一次短暫的婚姻期間結識了許多朋友。丈夫去世之後,她拒絕了幾個感情熱烈的求婚者。只是出於禮貌之故,人們才閉口不談她與其他男人私通的事。這種事在當時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但凡事都有例外,這種事不僅發生了,當事人還樂此不疲。
在那個時候也許生活就是這樣的:坐在平滑的馬車裡。馬車行駛在濃濃的成熟的春天氣息里,身邊還坐著一個愛他的女人,她投來的每一個溫存的目光都使他更加堅定了這樣一個年輕的信念:他是一個品格優秀的傑出男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出色的軍官」,當然這是軍隊內部的稱謂。他回想起他的生活幾乎總是悲傷的、懦弱的,甚至可以說是痛苦的。儘管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但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過去會如此悲傷、懦弱和痛苦。死亡的威脅使他感到害怕,但是他還是在追憶凱塔琳娜和馬克斯·德曼特的那些悲傷的情緒中獲得了一些甜蜜。按照他此刻的理解,在經歷了艱難困苦之後,他理應得到一個漂亮女人的這種溫情脈脈的目光。儘管如此,有時候他還是要帶著一點恐懼不安的神情看她。會不會是她一時心血來潮,像帶個孩子似的把他帶出來,讓他過幾天美好的日子?如果是這樣,他可不答應。正如前面所說,他是個非常出色的人。誰要愛他,就得全心全意地愛他,死心塌地地愛他,至死不渝地愛他,就像可憐的凱塔琳娜那樣愛他。誰知道,就在這個女人相信或者假稱自己只愛他一個的同時,她腦子裡究竟想著多少個男人呢?他是忌妒嗎?沒錯,他是忌妒!而且,他一想到這裏就會暈倒。一旦他忌妒起來,就沒有什麼辦法能把他留在這裏,或者和這個女人一起走。另一方面,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留住她、考察她和贏得她。不錯,他是個小小的窮少尉,每個月還要從父親那裡拿五十克朗,他還欠債……
「我能做你的母親了!」那女人細聲細氣地說,「猜猜看我多大年紀?」
少尉轉過身去,叫住了畫家莫澤,問道:「哪裡有酒喝?」
「我的夥伴們經常去賭!」他回答說,「比如瓦格納上尉,他輸了很多錢!」
這是一家徹夜營業的咖啡館,離沃澤勒大街不遠。在這裏可以喝到斯里沃維茨酒,可惜這種酒比「180度」度數低。少尉和畫家一起坐下來喝酒。漸漸地,少尉心裏明白了,他早就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早就不再是一個具有高尚道德品質的出色男子漢。確切地說,他很可憐,很不幸。他不得不聽從一個阻止他去贏得數千克朗的少校的話,他對自己這種逆來順受的性格感到十分痛苦。不!他生來就不是一個幸運的人,也不是一個幸福的人!陶希格太太和賭館里的那個少校乃至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拿他尋開心。唯有這一位,只有這個莫澤,才是他可以真心稱之為朋友的人。畫家是一個正直的、坦率的、可靠的人。他應該讓他知道這一點!這個出色的人是他父親最老也是唯一的一位朋友。為什麼卡爾·約瑟夫要對他感到羞愧呢?他畫過他祖父的畫像啊!
身穿白衣、頭戴鮮花、手持蠟燭的女學生,被擠在她們的父母親之間一起興高采烈地走回家,好像成了父母親的有軀體的、略帶茫然的、也許是被毆打過的靈魂。
艾莉小姐主動叫他走了。「不早了,你得走了!」
當初夏的曙光破窗而入,她毫不畏懼地向年輕的少尉展露那尚未上妝的臉。她當然估計到會有一線曙光照在她的臉上,因為她靠坐著的那個車窗此刻恰巧正對著東方。
卡爾·約瑟夫停下腳步。他想,是命運之神把畫家莫澤派到這兒來的。他並不知道,如果他也住在這個城市,而且晚上也出來轉悠的話,那麼幾年以來他也許每晚會在這read•99csw.com同一時刻在城裡的某個街巷碰見這位畫家教授。他從口袋裡掏出剛剛存放起來的五十克朗,遞給了這個老人,彷彿有人悄悄地命令他這麼做,彷彿他是在執行一項命令。就像他這個樣子,就像他這個樣子!他思忖著。他真幸福,他做得非常對!他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他想說服自己畫家莫澤這樣做是對的,可是說服不了。於是,他更加驚慌了。他多麼想喝口酒,就像一個靈魂和軀體都很饑渴的酒鬼那樣渴望喝酒。突然間,他覺得視力模糊,聽力減退。他得立即、就地喝上一杯。
「我姓特羅塔!」少尉說。
顯然,她還沒有睡覺。火柴光照亮了她的臉。它枕在那深紅色的軟墊上,圍在亂蓬蓬的黑髮中間,顯得很蒼白。是的,坐卧鋪車也許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小小的煙頭在黑暗中閃著紅紅的光。火車駛過一座橋,車輪發出隆隆巨響。
在這位寡婦交往過的所有親密的異性朋友中,只有科伊尼基沒有向她求過婚。這個世界,還值得生活下去的這個世界,註定要走向它的末日。在這個應繼續任她擺布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一個正直的男人。所以說,什麼永恆的愛呀,什麼結婚呀,什麼生兒育女呀,都是毫無意義的。科伊尼基用他那憂傷的、淡藍色的、略為外凸的眼睛打量著這位寡婦,說:「對不起,我不想娶你!」然後結束了他的弔唁。
災難終將來臨,他只需在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姍姍而至的災難之間加以選擇就行。他毫無表情地坐在那個女人對面。火車快速地經過一個個車站,車站上的燈光不時地照進車廂,陶希格太太那蒼白的臉顯得更加蒼白。他一聲不吭,他想著他更應該去吻她而不是和她說話。對於陶希格太太所期待的吻,他遲遲沒有付諸行動。過了下一個站再吻吧,他在心裏對自己說。突然,那個女人伸手去摸車廂的門閂,摸到后,隨即又插上了。特羅塔俯身拉住她的手。
少尉的心既平靜安寧,同時又蠢蠢欲動,這種奇異的癥狀足以挑戰醫學的權威。節奏緩慢的聖歌中不時騰起一陣歡呼,就像大軍旗中偶爾夾雜著一面小白旗。那匹灰白色的馬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它具有皇家牧場馴養出來的那種名馬的威嚴風采。跟在這匹領頭馬後面的是龍騎兵中隊急驟的馬蹄聲,宛如在檢閱場上奏出的優雅雷鳴。烏金色的頭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響亮的軍號送來了歡快的號令:請讓開!請讓開!皇帝陛下駕到!
「我不知道!」憂傷的年輕人回答道。
「你撒謊!」出於禮貌他終於開口了,但語氣很粗暴。
於是,這個寡婦就嫁給了那位輕度精神病患者馮·陶希格先生。她需要錢,而他比一個孩子還聽話,可以任她支使。一旦他的疾病發作期過了,他就叫她來。她來了,讓他親吻一下,然後把他領回家。
身著藍色制服、棕色制服、黑色制服並佩有金銀飾帶的各兵種的軍人,在慢慢地向前移動,遠遠看去就像剛從南方花園中採摘來的、此刻又要送還遙遠故鄉去的、稀有的小樹和植物。黑火焰般的大禮帽在那熱情洋溢的紅撲撲的面孔上方閃閃發光。
她最後一次拜訪科伊尼基是在十年以前,那時的她是一個可愛、漂亮的年輕寡婦。那一次,她也不是獨自一人回家的。有一個少尉——一個和眼前這位一樣年輕而憂傷的少尉——陪伴她回家。他叫埃瓦爾德,是一位重騎兵軍官,那時邊界地區還駐有重騎兵團。如果沒人陪她回家,那將是生活中最痛苦的事;可是,如果陪她回家的是一位中尉,那才真令她失望啊!她覺得自己還沒有老到需要一個年紀較長、軍階較高的人陪同。十年以後也許可以。
但是,年紀正以一種殘酷無聲的步履,有時還帶著一絲狡猾的偽裝向她逼近。她數算著一個個從她身邊逝去的日子。每天早晨起來都要仔細地數數那些細密的皺紋,這是夜晚不知不覺間在她酣睡中為她編織的歲月之網。但是,她有一顆少女般的心,她祈求青春永遠停留在那個逐漸衰老的軀體中,宛如藏諸深宮的美好秘密。
圍著大圍裙的胖胖的賣花女——仙女的城市姐妹——在十字路口和拐角處把深綠壺中的水往鮮艷的花束上潑灑。她們用含笑的目光祝福從她們身前走過的情人,一邊把鈴蘭花扎在一起,一邊信口開河地嘮叨起來。
皇帝真的來了!
「根本不去賭!」少尉說,他知道此時此刻只有這樣回答才顯得有威力。他要起來反抗自己平庸的命運。他盼望能有一個光輝的前程。假如他成了政府官員的話,也許他就有機會展現出他所具備的優秀品德,然後往上爬。一個軍官在沒有戰爭read.99csw.com的和平環境里會有什麼出息呢?索爾費里諾英雄在戰爭中以自己的行動究竟為自己贏得了什麼呢?
他遞給少尉一張業務名片。他常常在咖啡館里分發這種名片。
「再見!」馮·陶希格先生對一直將他送到醫院柵欄前面的那位教授告別。
一個少校向他揮了揮手。特羅塔便站起身。
八匹雪白的高頭大馬拉著他的聖車。身穿鑲金邊的黑色上衣,頭戴白色假髮的侍從官騎在馬背上。他們看上去像天神,其實不過是裝腔作勢的奴僕。聖車兩旁各站著兩名匈牙利衛兵,肩上披著黃黑相間的豹皮。他們使人想起了耶路撒冷城牆上的衛士。弗蘭茨·約瑟夫是聖城耶路撒冷的國王。皇帝穿的是人們在所有畫像上常見到的那種雪白的上衣,寬大的帽子上飾有一束綠色的鸚鵡羽毛,在微風中輕輕飄拂。皇帝向四面八方微笑。那微笑就像他自創的一個小太陽一樣安放在他那蒼老的臉龐上。
旅館門房告訴他附近有一家賭館。少尉去了,那裡的人熱情而有禮貌地向他表示歡迎。他見到了幾個職位較高的軍官。按照軍事條例規定,他畢恭畢敬地站在他們面前,一動不動。他們懶洋洋地向他揮了揮手,莫名其妙地凝視著他,好像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人家是按照軍隊的規矩這樣做的;好像他們早就不是軍隊的成員了,只是還穿著軍服而已;好像這個一無所知的新來者使他們想起了那個十分遙遠的年代,那時他們曾經也當過軍官。他們正處在生活中一個不同的、也許是一個比較秘密的階段,只是他們的制服和星銜還能使人想起明天天一亮他們又要重新開始的那種日常生活。
畫家莫澤伸伸腦袋,他的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閃來閃去,然後問道:「早——就——認識?親眼見過?您當然認識我,因為我是個畫家,是遠近聞名的畫家。抱歉,真抱歉,恐怕您弄錯了!或者……」——莫澤擔心起來了——「可能是您認錯人了?」
特羅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力圖從空氣中汲取勇氣。他說:「您可知道,我們早就認識?」
穿著咖啡色軍裝的炮兵隊伍正從他眼前經過,他們莊嚴的氣勢體現了彈道科學的嚴肅性。穿天藍色衣服的波斯尼亞人頭上戴著血紅色的軍帽,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艷紅。在豪華的漆黑馬車裡坐著的是戴著金羊毛勳章的騎士和滿面紅光身著黑衣的地方專員們。
披著飾有紅翻邊、白羽毛的白天使披肩的御林軍握著明晃晃的長戟排成寬寬的兩行,森嚴壁壘般地從環形大道上壓了過去。有軌電車、營業馬車,甚至汽車見到他們也像見到童話故事里的魔鬼似的停了下來。
享有特權的貴族階層難得有那麼幾條原則。依據這些原則,普通市民屬於二等公民,不過也有市民階層出身的軍官成了皇帝的侍從官;猶太人不能苛求更高的封號,但也有個別猶太人照樣被晉封為貴族,照樣可以成為大公爵的朋友;女人只能按照傳統的道德準則生活,但也有一些女人可以像騎兵軍官那樣風流快活。今天的人們毫不留情地給這些準則貼上了「虛偽」的標籤,對此我們的態度一向是:鐵面無私,正直無畏,直言坦白。
「沒錯,態度是很差!」畫家證實道,「我原諒你!別再提它了!你住在哪兒?我想陪你回去!」
也許,有朝一日,這群昏聵雜亂的人群中會走出一個精神抖擻的白馬王子。
少尉清點了一下他的現款,共有一百五十克朗。就像他在瓦格納上尉那裡看到的那樣,他把五十克朗往口袋裡一揣,其餘的放在煙盒裡。賭室里有兩個輪盤賭。他在其中的一個邊上坐了一會兒,沒有下賭注。至於牌,他認識得太少,他不敢去玩牌。他非常冷靜,出奇的冷靜。他看著一堆堆紅的、白的、藍的籌碼一會兒變小了,一會兒變大了,一會兒移到這裏,一會兒移到那裡。但是,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到這裏來就是要看見他們都移到他的位置上來。他決定下賭注了,他只是把它當作一種義務,現在必須去完成罷了。他贏了。他把贏得的錢拿出一半壓上去,他又贏了。他不去看顏色,也不去看數字。他沉著冷靜地往任何一個位置上下賭注。他贏了。他把贏來的錢全部壓上去。這是第四把,他又贏了。
特羅塔少尉感到了世界的不同。這才是愛情,這才是他夢想的愛情。他之所以這樣說,實際上是像個孩子——一個吃飽喝足的孩子——似的向母親表示感謝。
「我要請您原諒,真心話,請多多原諒!」少尉說,「我當時對您態度很差,我對您態度很差!原諒我吧,親愛的朋友!」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反反覆復地說著。她不再擔心他們之間的年九*九*藏*書齡差距,反而為之祝福。
「我們得在這兒分別了,」畫家喃喃地說,「這是我的住址!明天來看看我吧,親愛的小夥子!」
一個黑影拐過街角,迎面向少尉走來。那個黑影搖搖晃晃,毫無疑問,準是個醉漢。少尉馬上認出他:畫家莫澤。他通常在夜間夾著皮包,戴著寬邊軟帽在城內的街道上轉幾圈。他伸出一個手指敬禮,然後開始兜售他的畫:「姑娘,姑娘,各種姿態的姑娘!」
馮·陶希格太太的名字叫艾萊莉,人們通常叫她艾莉。在每個溫情的時刻這個名字常常被溫柔地喊出,聽起來有那麼一絲曖昧之情,也有一股新鮮之感。這個年輕人讓她得到了重生,她又經歷了一次洗禮、命名,她成了一個孩子,而且像她的名字一樣新鮮。儘管如此,她還是憂鬱地——出於習慣吧——意識到她比他年齡大了很多。她在年輕人面前總是敢於坦白這一點,這也許是一種大胆的謹慎吧!此外,這句話還會給她帶來一連串的親昵舉動。她又把那些諳熟於心的柔情蜜意的話語一股腦地倒了出來,這些話她曾倒背如流地對這個年輕人或那個年輕人講過。此刻又該輪到——她是多麼熟悉這類愛情遊戲的先後次序——男方用那套陳詞濫調請求她不要談年紀和時間。她心裏清楚,這種請求並沒有多大意義,但他們一定會這樣說的。她等待著。可是,特羅塔少尉卻不吭聲。他真是個固執的年輕人。她擔心他的沉默是宣判愛的死刑。
她心裏重新升起了一股波濤洶湧的感激之情,於是她緊緊地擁抱著他。車站的白色燈光飛快地從窗前掠過,照亮了車廂,也照亮了她那蒼白的臉蛋,暴露出她那赤|裸的肩膀。少尉低下頭,像個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懷中。她感到了一種善良的、快樂的、母親般的痛苦。一種母愛流向她的雙肩,給它們注入了新的力量。她要親親熱熱地對待她的情人,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她覺得窩在她懷裡的情人彷彿就是一個新生兒。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他的生活似乎才剛剛開始。他開始學著喝葡萄酒,就像他在邊防駐地學著喝「180度」一樣。他和那個女人一起坐在那家大名鼎鼎的餐館里。餐館的老闆娘威嚴得像個女皇。餐館的氣氛像廟宇一樣莊嚴,像城堡一樣高貴,像農舍一樣安靜。在這裏,高級官員們坐在世襲的席位上,那些招待他們的侍者看上去和他們一個樣,要是對換一下位置,就可能分不清誰是客人誰是侍者。來這裏的人相互都非常熟悉,每個人都知道他人的名字,就像哥哥熟悉弟弟一樣,可他們卻以王子般的禮遇相互打招呼。誰是年輕人,誰是年長者;誰是優秀的騎手,誰是糟糕的騎手;誰是勇士,誰是賭徒;誰是華而不實的人,誰是貪圖功名的人,誰是寵兒,誰是愚蠢的繼承人——這種愚蠢經過長期流傳而變得神聖不衰,像格言一般處處為人稱道,受人尊敬——誰是明天就會執掌大權的智慧者:他們心裏都一清二楚。人們只要聽到輕微的叉子和勺子的聲音,就知道使用這些叉子和勺子的均是受過良好教養的人。在餐桌上,就餐者發出那種帶有微笑的耳語,只有談話對方才能聽得見。經驗豐富的鄰座還是可以揣摸其中的意思。一束靜謐的日光從那高高的、掛著帷簾的窗子外透射進來,照在白色的檯布上放射出一種平靜的光澤。葡萄酒帶著輕柔的咕咕聲從瓶子里流出來。誰想叫侍者,只要稍微揚起眉毛就行了。在這種極具教養的靜謐氣氛中,一個眼瞼的微動就和別處的叫喊聲一樣是一回事。
馮·陶希格太太已青春不再,但風韻猶存。
紫丁香和山楂的芳香撲鼻而來。城市的喧囂聲不足以淹沒花園裡黑鸝的歡叫和空中雲雀的啼囀。世界將它的這一切美好都傾瀉到少尉身上。他坐在車子里,身旁是他的情人,他愛她,他覺得他度過了他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天。
卡爾·約瑟夫的心裏不禁又燃起了一些幼稚可笑而又富有英雄氣概的夢想。當初暑假回家時在地方官官邸的陽台上,聽著軍樂隊演奏《拉德茨基進行曲》時,他曾產生過這樣的夢想。這些夢想給他帶來過幸福和滿足感。古老帝國整個威嚴的軍隊從他眼前整齊走過。少尉想起了他的祖父,那位索爾費里諾英雄,想起了父親那堅定不移的愛國主義情懷,他的父親就像高高聳立的哈布斯堡權勢群山中的一塊小小的但又堅固的岩石。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神聖使命:在海上,在陸地上,或是在空中,一句話,無論在什麼地方,隨時隨刻為皇帝犧牲自己的生命。他曾經幾次立下誓言。此刻,那些誓詞被激活了。它們都站了起來,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地立起來,一個字九九藏書就是一面旗幟。最高統帥那淡藍色的眼睛——在皇朝帝國的許多牆壁上掛著的畫像上變得越來越冷淡的眼睛——此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慈父般的關愛和恩惠,像整個藍天似的注視著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照亮了淺藍色的步兵褲。
「明天上午見!」
畫家戴著眼鏡,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少尉,伸出一隻手,然後爆發出一聲雷鳴般的歡呼。他抓著少尉的手,把它從桌面上拉過來一半,向他欠下身去。兩個人就這樣在桌子中間像兄弟般長時間親吻。
「沒錯,那是我,」少尉說,「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很早很早以前的事!」
戴著黑色三角帽,身穿金領衣,佩帶細長寶劍的政府官員們莊重而又汗淋淋地從行進隊伍中走來。
夜幕降臨,他感到害怕,就如同一個害怕黑暗的小孩子一樣。他走出車廂來到過道抽煙,其實抽煙只是一個借口罷了,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站在過道里,他思緒混亂。透過車窗他看見夜色中的火車頭上不停地冒出熾熱的火星,迅速地集聚在一起,又迅速地消失。他還窺見那黑乎乎的森林和靜謐的星空。他又回來輕輕地推開了門,躡手躡腳地走進了車廂。
「你們在部隊經常賭錢嗎?」馮·陶希格太太突然問道。
他想到了時間,看了看表,想出了一個及早離去的託詞。
咖啡館關門了。他們手挽手,跌跌撞撞地走過僻靜的小巷。
馮·陶希格太太的人生是用來等待的。對於每一個她長久等待的年輕人,她都會用熱情的擁抱來迎接他的到來。不幸的是,他只是在火車的連廊徘徊。她以憂傷、饑渴而怨恨的目光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離她而去。久而久之,她已經習慣了他們的來去匆匆。他們是幼稚的巨人族,像一群大昆蟲,笨拙而匆忙;他們是一支傻瓜部隊,像一群大笨鳥,妄想展開沉重的翅膀;他們是這樣的勇士,當人家蔑視他們時,他們自以為是征服者;當人家嘲笑他們時,他們自以為是佔有者;當人家稍稍給點甜頭,他們自以為是享受者;他們是一幫粗魯野蠻的傢伙。儘管如此,只要她還活著,就總要等著他們。
沒有哪一位帝國皇家軍隊的少尉會無動於衷地觀看這個慶典儀式的。卡爾·約瑟夫是內心最敏感的少尉之一。看著這金光閃閃的遊行隊伍走過,他並沒有聽見禿鷹陰鬱的撲翅聲。這群禿鷹已經在哈布斯堡王朝的雙頭鷹上空盤旋。禿鷹是它們的手足雙頭鷹的敵人。
太太們身著盛裝,頭戴艷色禮帽,撐著華蓋似的精緻的太陽傘。她們像拿著繩子牽著她們的寵物狗一樣正拉著她們的情人在散步。
他茫然不知所措,人們一般都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與他也毫不相干。他感到她的皮膚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變化很快。這是突然的氣候變化,這是神奇的愛情表現,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內,它們就把各種季節的所有特徵都集中到了這個女人的肩上。時間的法則失靈了。
此時此刻,和埃瓦爾德少尉在十年前曾經歷過的那一場愛情體驗又回到馮·陶希格太太身上,而且也是在這條鐵路線上,也是在這個時間。天曉得,說不定也是在這個車廂。但是那個騎兵少尉早已消失,就和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後的那些人一樣從她身邊永遠地消失了。肉體的歡愉像洶湧的波濤沖刷她的記憶,把一切愛的記憶沖刷得無影無蹤。
今天早晨,特羅塔獲准了三天假期回去處理「家務事」。下午一點鐘他在軍官餐廳向夥伴們辭行。在一片羡慕和歡呼聲中他帶著馮·陶希格太太走進了頭等車廂,當然,他為此也多付了一筆費用。
「四十一歲!」艾莉小姐說。
這話惹惱了他。於是,他急不可待地想證明自己是幸運的,他處處幸運!他開始考慮他的秘密計劃,今天的,現在的,今天夜裡的。他的擁抱似乎很短暫,是他將在明天拋出去的愛情考驗。作為一個男子漢,他不僅是出色的,而且是有威力的。
馮·陶希格太太日益增長的年歲猶如在年輕人面前築起的堤壩。正是由於害怕他們那挑剔的目光,她總是不加選擇地滿足任何一個男人的愛情冒險。她隨心所欲地去迷惑那些獃頭獃腦的人,以滿足自己的慾望。可惜他們對此毫無察覺,一丁點兒變化都沒發生。
已經很晚了,街上靜悄悄的,他甚至可以聽到遠處馬路上行人的腳步聲。高高的房屋擋住了他的視線,在狹窄的街巷裡他只看到一線夜空,幾顆星星在眨眼,顯得陌生而寧靜。
「明天上午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