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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四章

第二部

第十四章

特羅塔穿過庭院,走進食堂。命運為他安排了這場政治示威遊行。他就是為了這個使命來到這個邊防駐地的。他確信是一個精於算計的命運之神先賜給他幾天美妙的假期,等他歸來后再來摧毀他。軍官們坐在食堂里。他們用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迎接他,與其說是出於對這位歸隊者的熱忱,不如說是出於想「打聽消息」的好奇心。
少尉贏得的錢花掉一些還剩七百克朗。再去找個賭館吧,他已經不敢了。他害怕那位陌生少校,也許他是城裡司令部派來監視年輕軍官的哩。噢,誰說不是呢?他更害怕會想起那次可恥的逃跑。啊!他心裏清楚,不管在哪個賭館,只要有個比他職位高的軍官向他招手叫他走,那他還會照樣立刻離開賭館,一百次都不會變。他痛苦地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已經無力追求幸福的患兒。他為此感到特別惋惜,但對他不無益處。他喝了幾杯燒酒,剛才還困擾他的無力感此刻似乎得到了釋懷。就像一個被關進監牢或是被送進修道院的人那樣,少尉覺得自己身上的錢是沉重的負擔,是多餘的。他決定一下子把錢都花掉。
特羅塔少尉歸隊的那天是個暗淡的日子,也是一個憂傷的日子。
除了從沼澤地里傳來的那熟悉的蛙聲以外,什麼也聽不到。沙地不知疲倦地卷揚沙土,風則十分慷慨地把塵土刮到屋頂、牆上、警戒圍欄、木板路和零星的楊柳樹上,看上去就像有幾個世紀的灰塵積壓在這些被遺忘的角落。街巷裡空無一人,難道人們已經預感到死神將至,遂全都躲在上了鎖的門窗後面?少尉在心裏嘀咕。營房前面設了雙崗,所有的軍官從昨天起就住在這裏,布洛德尼茨的旅館都空了。
他們就這樣分別了。
特羅塔少尉感到自己被一種敵意的靜謐包圍著。自入伍以來,他頭一次決定要激怒這些軍官夥伴。他了解什麼最能刺痛他們,於是說:「我有可能去軍事學院呢!」
她的眼睛向懸在她臉部上方的那張年輕的面孔閃射出感激和快樂的光亮。僅僅看見他就又使她變得年輕。她想保持青春的渴望和強烈的激|情。就在那一瞬間,她還以為她永遠不會離開少尉。但是過了不久,她又說:「可惜你今天就要走了……」
射手們打出第二批子彈時,石頭和有釘子的木板條直往他們的後背上和后脖子上扔過來。有個什麼東西也正好砸在特羅塔少尉的頭上,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接著,示威者還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往他身上扔。士兵們失去了指揮,只好拿著槍朝示威者亂掃,迫使他們逃跑。整個戰鬥持續不到三分鐘,當士兵們按照上士的命令集合成兩列橫隊時,公路上的塵土中躺著許多受傷的士兵和工人。醫院的救護車過了好長時間才到達。
士兵們把槍放到肩上。他們對面,一些看不見的手把一個男人舉了起來。他的頭和上半個身子正露在黑壓壓的一群人的頭頂上。這群密密層層的人正在不停地向前移動著。過一會兒,這個被舉起的身軀差不多成了那群人的中心。他的手高舉著,嘴裏發出一種聽不懂的聲音。人群在高聲叫喊。
憲兵隊從城裡開來了。地方專員霍拉克帶來了三個加強排的衛兵。特羅塔少尉認識他。他的舞跳得很好,是西里西亞的波蘭人,生性風流卻又老實巴交。雖然他的父親名不見經傳,但他還是常常提到他曾經當過郵遞員的父親。今天按照值勤條例規定,他穿上了帶有紫色翻邊的深綠色制服,佩帶寶劍。他那短短的小鬍子像麥浪一樣閃著金燦燦的光。老遠就能嗅到他那肥胖、紅潤的面頰上飄來的脂粉香味。他彷彿在過禮拜天或看閱兵表演一般快活、興奮。
他思忖著,又有屍體躺在他的路上。他終於下定決心離開軍隊。在這種情形之下,他不能去見父親,也不能對父親講,上帝一定知道,他該有多想念他的父親。他有著強烈的思鄉之情,想回到父親身邊,但他也清楚父親那裡已經不再是他的故鄉,從軍也不再是他的職業。雖然將他送進醫院的事讓他感到恐懼,但他還是那樣慶幸自己的狀況,因為生病在床為他找了一個很好的借口,不用立即將決定轉化為行動。他安然地置身於令人不快的消毒水氣味之中,置身於光禿禿的白牆和病床之間,忍受著疼痛讓人給他換繃帶,接受護理人員嚴厲而又慈母般的照料,接受夥伴們不厭其煩的來訪。他還讀了幾本父親從前送給他的業餘讀物——從軍校畢業后他一直沒有讀過這些書——現在每讀一行他就會想起他的父親,想起那些靜謐的夏日禮拜天的上午,想起亞克斯,想起樂隊指揮內希瓦爾,想起《拉德茨基進行曲》
他昨天獲悉,科伊尼基今年要比往年提前離開他的故鄉,而九_九_藏_書且要在這個星期帶著他的情人一起去南方。他嘗到了忌妒的滋味,對朋友的忌妒;而這種忌妒使他備感羞愧。
不明白!此刻,卡爾·約瑟夫心裏確實不明白。他喝著喝著很快就興奮起來,進入了一種敢作敢為的精神狀態:拒絕服從命令,離開部隊,贏一大筆錢。不能再讓死屍躺在他人生的道路上!
哎!他不了解這些女人,這些眼看著自己一天天老去的女人啊!這個特羅塔少尉啊!他不知道,她們會欣然接受每一件禮物,就好像它們是能幫自己恢復青春的魔棒一樣;他不知道,她們那聰明而饑渴的眼睛會有著全然不同的評估標準!況且馮·陶希格太太就是喜歡他這種手足無措的樣子,他越是表現得年輕,那她本人也就變得越年輕!於是她機敏而又迅猛地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像親吻孩子似的一個勁地吻他。她哭了,因為她馬上就要離開他;她笑了,因為她此刻還摟著他,也因為珍珠是那樣的美麗。
有一天,瓦格納上尉來看他,在床邊坐了很久,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話。他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坐下,最後唉聲嘆氣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期票,請特羅塔簽字。特羅塔簽了,是一千五百克朗。卡普圖拉克一定要特羅塔擔保。瓦格納上尉立馬高興起來。他詳細地講到他打算買一匹划算的賽馬,讓它參加巴登舉行的賽馬比賽。他還講了一些趣聞逸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今天火車站前面沒有停出租馬車,特羅塔少尉只好步行回營,身後跟著奧努弗里耶,他手上提著行李。小雜貨店都關了門。鐵樑柱頂住了低矮房屋的木頭門和百葉窗。憲兵們手持著上了刺刀的槍在巡邏。
皇帝剛剛從巴德伊舍回來,但他不得不在一大早七點鐘就開始研究這個叫卡爾·約瑟夫的馮·特羅塔·斯波爾耶男爵的問題。皇帝已經老了,儘管在巴德伊舍休息了一段時間,但他還是弄不明白,為什麼在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會想起索爾費里諾戰役。他離開了寫字檯,以老人的步態在簡陋的書房踱步,連老侍從都感到驚訝,他不安地敲了門。
狙擊手們開始向前進。頓時,一個個黑乎乎的鐵傢伙、一根根褐色的木條和塊塊白色石頭朝他們飛過來,發出陣陣呼嘯聲、嗡嗡聲、呼呼聲和喘息聲。
到八點還有半個小時。皇帝再也忍受不了。為什麼偏偏是特羅塔這個姓會使他想起索爾費里諾?為什麼他怎麼也想不出這兩者之間的內在關聯呢?他真的已經老了嗎?從巴德伊舍回來后,他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他到底多大年紀了,因為他突然感到有些奇怪:必須用今年減去出生年月。每個年頭都是從一月份開始的,而他的生日卻偏偏是八月十八日:是的,假如每個年頭都是以八月開頭的話,那該多好啊!比方說,假如他出生於一月十八日,那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可是現在,他確實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八十二歲,還是八十三歲,到底是八十三歲還是已經到了八十四歲!他又不想去問別人,他是皇帝啊!大家都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多一歲或少一歲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就算是年輕一歲,也還是想不起來,為什麼這個該死的特羅塔會使他想起索爾費里諾。皇室審計官肯定知道,但他八點鐘才會來!哎,說不定,這個老侍從也知道呢。
皇帝走到寫字檯前。清晨,美泉宮內鳥雀的歡叫從書房敞開的窗戶飛進來。皇帝覺得自己又年輕了。他聽見了吧嗒、吧嗒的槍聲,他感到有子彈擦過了他的肩膀,有人衝過來按住了他的雙肩,他倒在了地上。突然間,他覺得特羅塔的姓氏很耳熟,就和索爾費里諾這個名字一樣熟。
他那響亮的聲音掩蓋了那個演講者的聲音。集會被命令解散。
隨後,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鳥兒在歡呼;老人朝它們笑笑,彷彿看見了這些鳥兒似的。
特羅塔少尉被送進了小小的駐軍醫院。醫生診斷他為顱骨骨折和左鎖骨骨折,還有患上腦膜炎的風險。這個顯然毫無意義的偶然事件賜給了這位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一次鎖骨骨折——再說,活著的人(也許皇帝是例外),誰也不知道,特羅塔家族的興起正是歸功於索爾費里諾英雄的一次鎖骨骨折。
他即將回東部邊境。但那個女人和那個朋友準備結伴去南方。直到這一刻,「南方」還只是一個地理概念,它閃爍出各種迷幻的色彩,而這些色彩只會出現在一個未知的王國。這個南方位於一個陌生的國度!你瞧,就有那麼一些國家,它們不受皇帝約瑟夫·弗蘭茨一世的統治;它們有自己的軍隊,有數千名少尉駐紮在它們那些大大小小的駐軍部隊里。在那些國家,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名字毫無意義。他們九_九_藏_書也有王朝,他們的君主也有自己的救命恩人。對於專制國度的一個少尉來說,耽於這些想法簡直糊塗透頂。考慮這些問題就和我們這號人去思考什麼地球只是億萬天體之一啦,在銀河系裡有無數個太陽啦,每個太陽都有自己的行星啦,人本身只是一個非常可憐的個體,說的粗野一些,只是一小堆糞土啦,等等之類的問題一樣糊塗至極。
「請原諒!」於是他說道,「我本想買個小玩意兒——但是……」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他問道。
「八點,陛下!」
然而,為了抹去她的真實年齡,為了把它淹沒在她的激|情海洋中,她緊緊摟住少尉的肩膀,柔弱溫暖的肩胛骨使她的手變得慌亂起來。她把他拉到沙發上。她懷著對重回青春的強烈渴念對少尉進行了突然襲擊,激|情猶如一道強烈的電流從她身上爆發出來,擊中了少尉,縛住了他,也御使著他。
特羅塔少尉驅車去了火車站。他到得太早,不得不久久地等著。不過,他覺得好像已經在路上了。他不願意想他還待在城裡,因為那樣會讓他覺得每一分鐘都是痛苦的,甚至是可恥的。他想早點兒離開這傷心之地,竭力地緩和情緒。
快到正午了,太陽升得老高。遠處田野農婦的歌聲已經停歇。從維也納回來后,特羅塔少尉覺得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從逝去的那些漫長的日子里,他唯一想到的只是那個女人。現在她大概已經在南方,她丟下了他,不,是背棄了他。此刻,他在邊防駐地,躺在路邊上等候著——不是向敵人進攻,而是去對付那些遊行示威的工人。
特羅塔少尉側耳聆聽。可是從這一動不動的隊伍那死一般的沉默中什麼也沒流出來。他看到的是像石頭一樣毫無表情的面孔,一張挨著一張。大多數面孔讓他想起他的勤務兵奧努弗里耶。他們嘴巴大,嘴唇肥厚,厚得幾乎合不攏。眼睛細長,明亮,但目光空洞無神。他,可憐的特羅塔少尉,就這樣站在他的隊伍前面。儘管頭頂是初夏明媚的藍天,四周是雲雀的歡唱、蟋蟀的唧唧和蚊子的嗡嗡,但他仍然相信士兵們死一般的沉默要比這白天所有的聲音還要強烈。
附近有一家鄉村小酒館。特羅塔少尉打算去那兒喝一杯「180度」。低矮的酒館里擠滿了人。少尉意識到,坐在這裏的人全都是今天正午時分要去工廠外面集合的工人。他一身戎裝跨進店門,鏗鏘有力,令人害怕,在座的人都閉上了嘴。他在櫃檯旁邊站了下來。緩慢地,極其緩慢地,店主擺弄著酒瓶和杯子。特羅塔背後的沉默好似一座寂靜的大山。店主給他倒了一杯酒,他一飲而盡。他感覺到大家都在等他離開這個店。他多麼想對他們說這不是他的錯。但是,他既不能對他們這樣說,也不能離開這裏。他不想表現出膽怯的樣子,於是又接連喝了幾杯燒酒。店裡的人們仍然沉默不語。也許他們正在他背後手語交流,但他並沒有轉過身去。他終於離開了這家小酒館。他感到他是從那些死一般的寂靜中逃出來的。數百道目光宛如一支支烏黑的長矛直往他后脖上戳。
他們來了,是從小酒館那個方向走來的。首先傳來的是激昂的歌聲。這首歌不僅少尉從未聽過,這個邊境地區其他的人也從未聽過。這是《國際歌》,是用三種語言演唱的。地方專員霍拉克因為職務上的關係熟悉這首歌。特羅塔少尉則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他似乎覺得,他曾在小酒館感覺到的那種沉默現在轉化成了這首歌的旋律。風流的地方專員既莊嚴又興奮,他從一個憲兵身邊走到另一個憲兵身邊,手裡拿著筆記本和鉛筆。特羅塔再一次發出了「集合」的命令。密集的示威人群像飄落在地上的烏雲從兩列橫隊的步兵旁邊走過去。少尉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了。他想起了那個五彩繽紛的基督教聖體節慶祝遊行。剎那間他好似覺得這股反叛者的烏雲正向皇帝的遊行隊伍席捲而去。一股崇高的力量從他身體噴涌而出,驅使他去觀看那些景象。他好像看見兩個時代,猶如兩塊巨大的岩石在對撞,而他,少尉本人正夾在這兩塊巨石之間,被撞得粉碎。
「遵命,少校先生!」少尉說完便退了出去。
地方專員霍拉克站在少尉身邊,手裡拿著筆記本和鉛筆。他猛地將筆記本一合,迎著人群向馬路對面走去。他走得很慢,夾在兩個引人注目的憲兵中間。
他看到進來的是老侍從,便問:「蒙諾沃什麼時候到?」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路了。因為部隊調整了作息時間,所以得抓緊時間,趕快上路,趕到那個有利於軍事行動的位置去。雖然那場「煽動暴亂」的遊行要到正午時分才會發生,但特羅塔https://read•99csw.com早上八點就踏上了那條寬闊的塵土飛揚的公路。在那些看上去既寧靜又危險的乾淨整齊的步槍架後面有許多士兵,有的躺著,有的站著,有的在溜達。雲雀喳喳,蟋蟀唧唧,蚊子嗡嗡。他們可以看見遠處田野上農婦的花頭巾在閃耀。她們在歡快地歌唱。有時候,那些本地出生的士兵還和她們對歌。他們當然知道她們是在那邊田野里幹活!但是要在這裏等候什麼呢?他們可就不知道了。要打仗了嗎?他們今天下午就得去送命嗎?
話一說出口,她馬上又感到後悔了,特別後悔說出「我的孩子」這幾個字,因為這幾個字使她一下子變老了幾歲。慶幸的是她馬上又覺察到,他此時很得意,像得到最高元帥親自授予他獎章似的。太年輕了,她心裏想,他居然不知道我的年紀!
特羅塔少尉現在明白了為什麼科伊尼基這麼早就要離開這個地方。怪不得他要帶著馮·陶希格太太一起到「南方」去!特羅塔是個怯懦的俘虜,他沒有勇氣立即轉過身,登上列車返回去。
「我只愛你一個人!」他乾脆地回答,這種堅毅是對愛情忠誠的宣誓。
他,這位侍從,也老了,他恍惚地想起了一個讀本上寫的那篇題為《索爾費里諾戰役》的文章。突然,這個回憶猶如一輪太陽照在他的臉龐上,使他的臉龐放出耀眼的光彩。
他急切地、大聲地對瓦格納上尉講了這一切。有幾個夥伴圍著他,聽他講。有幾個根本沒心思去打仗。他們覺得,如果有較多的軍餉,比較舒適的駐地,比較快的晉陞,那就心滿意足了。還有幾個對特羅塔少尉感到陌生,還有點兒困惑。他是個寵兒,剛剛經歷了一個美好的旅行,才回來呀,怎麼明天就派他去執行任務呢?他能樂意嗎?
「對了,對了!」皇帝一邊說,一邊揮手,並在特羅塔的案卷邊上寫道:「妥善處理!」
「上刺刀!」特羅塔命令道。
「特羅塔!」他喊道,「特羅塔!他救過陛下的命啊!」
他堅信他不屬於這個地方,那麼究竟哪兒是我的歸屬呢?他困惑地問自己。隊伍還在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那麼哪兒才是我的歸屬呢?不歸屬於小酒館的那些工人當中!或許,斯波爾耶才是我的歸屬?回歸故里?我手中握著的應該是犁耙而不是劍嗎?少尉仍然讓他的隊伍僵硬地站著!
他走進父親曾為他買過銀煙盒的那家禮品店,為女友買了一條珍珠項鏈。他手裡拿著鮮花,褲袋裡揣著珍珠項鏈,愁眉苦臉地走到馮·陶希格太太跟前。
兩天後,主治醫生臉色蒼白,黯然神傷地站在特羅塔的床邊說:瓦格納上尉死了。他是在邊界的森林里用槍自盡的。他給夥伴們留下了一封遺書,並給特羅塔少尉留下了衷心的問候。
短暫的沉默過後,是異口同聲的叫喊。一張張面孔旁邊還出現了一雙雙男人的白色的拳頭。每一張面孔都夾在兩個拳頭之間。憲兵們手挽著手,像根鏈條似的緊緊連接在一起。示威人群馬上連成一個半圓形隊伍,他們邊跑邊喊地向憲兵們衝過來。
他們異口同聲地問了聲:「那件事怎麼樣?」
「等著我吧,我還會回來的!」說完這句話,她又擔心年輕情人背叛愛情,趕緊補充一句,「可別欺騙我啊!」
按照少校楚克勞爾的指示,狙擊兵們對空打了第一槍,頓時一片寂靜。這時可以聽見夏日午後祥和的聲音,可以感覺到和煦的陽光,它融合在被士兵和示威人群揚起的塵土之中,融合在子彈打出去后隨風飄散的淡淡的火藥味之中。突然一個女人響亮的嚎叫聲劃破了這短暫的平靜。示威人群中有些人顯然以為這個女人是被子彈擊中了,於是他們又隨便抓起一個東西就往狙擊兵身上砸去。先是幾個人動手,後來越來越多,最後所有的人都動起手來。第一排的狙擊兵有幾個已經倒下去了。特羅塔少尉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裡,右手握著指揮刀,左手正向放手槍的口袋摸去。
「面向工廠!」特羅塔命令道,「全排出發!」
皇帝本來想和平常一樣用「你」稱呼老侍從,但是這次關係到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他十分尊重了解歷史事件的人,所以就改用更尊敬的稱呼「您」。
他對特羅塔少尉說:「我的任務是立刻解散這裏的聚會,剩下的就是您的事,少尉先生!」
「稍息!」他終於下命令了,「槍放下!全排解散!」
他命令他的憲兵佔領工廠前面那個荒涼的場地。據情報說工人們要在那裡集合。
特羅塔少尉說了聲:「是!」便立即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特羅塔少尉向楚克勞爾少校報告他的歸來。這位上司告訴他,這次旅行對他是大有裨益的。少校已經在邊關服役了十幾年,根據他的經驗判斷,旅行總歸是有益無害的read.99csw.com。少校以一種極為平常的語調對少尉說:「明天早晨,就派一個排,開到鬃毛廠對面的那條公路上去,以便在必要的時候對罷工工人的『煽動暴亂』行為採取武裝鎮壓。」這個排就由特羅塔去指揮。「這本來就是一件小事,」少校補充道,「而且完全有理由認為派憲兵隊去就足以對付那些罷工工人,我們只需要保持冷靜,不要過早地採取行動。」歸根結底,要由行政當局決定狙擊部隊是否要採取行動;這種事對一個軍官來說是很不舒服的。試想他怎麼能聽任一個地方官對他指手畫腳呢?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項棘手的任務對於狙擊營中最年輕的少尉來說也是一種嘉獎;而且其他軍官還沒有休假呢,再說,服從上級是軍人的天職……
他再次來到兩天前遊行隊伍走過的這些馬路上走了走。那天,他曾一度對自己和自己的職業充滿了自豪感。可是今天,回歸的念頭一路陪伴著他走到這兒,就像一個看護人員牢牢地守護著一個俘虜似的。
「特羅塔!」皇帝的侍從說,「特羅塔!」
如此真心誠意,真是個年輕的情人。
霍拉克像個黃鼠狼似的跑過來,悄悄地對少尉說:「下令開槍,少尉先生,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下令開槍啊!」
「我以法律的名義!」他叫喊道。
「停止前進!」特羅塔命令道,「打!」
三天以後,特羅塔少尉果然患了腦膜炎。要不是少尉在被送進駐軍醫院的那天蘇醒過後急切地請求少校無論如何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他父親,那麼部隊肯定會通知地方官的。少尉昏迷不醒,足以令人擔憂,但少校決定稍後再定。因此,直到兩個星期以後地方官才得知發生在邊境地區的暴亂事件和兒子在這次事件中所扮演的不幸角色。他最先是從反對派政治家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中才知道這件事的。反對派認為軍隊,認為狙擊營,尤其是下令開槍的那位特羅塔少尉必須對死者和死者的家屬負責。特羅塔少尉確實面臨受審查的危險。那是由軍事當局進行的一種安撫反對派政治家的表面文章,實際上是為被告恢複名譽找理由,甚至有可能受到某種嘉獎。話雖這麼說,地方官還是無法心安。他給兒子發了兩個電報,又給少校發了一個電報。當時,少尉還躺在床上不能動,但情況有所好轉,他已經脫離了危險。他給父親寫了簡單的報告,再說,他並不擔心他的健康。
楚克勞爾少校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少校與其說是命令,還不如說是請求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去執行這項任務。再說,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也確實度過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美好假期。
她淚流滿面,動情地說:「你真可愛,非常可愛!我的孩子!」
他舌頭僵硬了,臉也紅了。他垂下了雙眼。
隊伍又恢復了先前的老樣子。士兵們躺在步槍架後面,農婦的歌聲從遠處的田野傳來,士兵們又和她們對起歌來。
耳邊響起的是霍拉克的悄悄的說話聲:「開槍!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下令開槍吧!」片刻之間,足有數百個奇奇怪怪而又毫不相干的念頭和設想在他腦海里滾動著。有時一下子湧來好幾種想法,雜亂無章的聲音在他的心頭轟響著,一會兒命令他要有同情心;一會兒又叫他不要心軟;一會兒提醒他說,他祖父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一會兒又恐嚇他說,他已經死到臨頭了,同時又暗示他只有自己犧牲才可能是這場戰鬥最理想的結局。他舉起了手,他聽見有個陌生的聲音從他嘴裏連續地發出「打」的命令。他還能看到這一回槍頭是對準示威人群的。一秒鐘之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有一部分示威者看起來好像要逃跑,或者說只是假裝要逃跑,實際上只是拐了個彎,跑到狙擊手的背後,特羅塔的隊伍也因此而處於示威者的前後夾擊之中。
特羅塔少尉還沒有想到過那些工人都是窮鬼,也沒有想到他們是對的。上尉的話一下子點醒了他,是的,那些人都是窮鬼。
他抽出指揮刀。他不願意看見他的指揮刀在陽光下閃耀,不願意看見指揮刀閃爍的殘酷反光投射到馬路那邊示威者集聚的地方。憲兵們的頭盔和刺刀突然淹沒在示威的人群中。
「離開這支軍隊吧!」馬克斯·德曼特曾經對他這樣說過。少尉扮演一個怯懦者的角色已經太久了!他沒有離開軍隊,卻被調到這個邊防駐地來了。現在是結束這一切的時候了。他明天不是就要被降格成一名高級衛兵嗎?後天,特羅塔也許還得到街頭去值勤,回答陌生人的問路呢!荒唐啊,和平時期士兵所扮演的角色!永遠不會再有什麼戰爭了!他們將會在這些軍官食堂腐爛下去!但是他,特羅塔少尉,誰知道呢?說不定在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他已經坐在「南read.99csw.com方」的某個咖啡館了!
「進來!」皇帝說。
終於上了車,他沉浸在一種幸福而又安然的睡眠中,一直睡到快到邊防駐地時才醒來。他的勤務兵奧努弗里耶來接他,並告訴他,城裡發生了暴亂,鬃毛廠的工人們正在舉行示威遊行,部隊已經做好了準備。
少尉沒有去想那張期票和他簽字的後果。他發燒了,他夢見那些死者在喊他,對他說,現在是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亞克斯老人、馬克斯·德曼特軍醫、瓦格納上尉和那些被打死的素不相識的工人站成了一排,齊聲呼喊他。在他和這些死者之間放著一張廢棄的輪盤賭檯。誰也沒有去動賭檯上的那粒彈珠,它卻在不停地滾動。
回到隊伍中間時,他覺得似乎有必要下令「集合」,雖然現在還只是上午十點鐘。他感到無聊。他深知無聊會使部隊紀律鬆散,而操練則可以提高部隊的士氣。一轉眼間,全排站成兩排橫隊,整整齊齊地站在他面前。突然,也許是軍旅生涯的第一次,他感覺到這些男人身上那動作精準的四肢就好似冰冷機器上的死零件一樣,毫無生機。全排士兵一動不動地站著,屏住呼吸。特羅塔剛剛在那家小酒館感受過工人咄咄逼人的沉默,此刻,他突然意識到,世界上一定有兩種沉默。也許,他繼而想到,正如有許多響聲一樣,會不會有許多種沉默呢?當他踏進那家酒店時,誰也沒有向那些工人下集合令,但他們還是不約而同地瞬間沉默了。一股逼人的仇恨從他們的沉默中涌流出來,就像暴風雨前的閃電從陰沉的雲層中涌流出來一樣。
「你一定得做你必須做的事!你自己明白!」
這是肯定的,為什麼不呢?軍官都這麼說。他是從騎兵部隊來的,為什麼不能去軍事學院呢?他肯定會通過所有科目的考試,甚至會破格當上將軍,可以功成名就。一些和他年齡相仿的人最多才當上個上尉,才剛剛被允許穿系馬刺的長筒皮靴,所以,叫他明天去制止暴亂,對他是沒有壞處的。
皇帝停住了急促的短步詢問老侍從:「您說說,您知道特羅塔這個姓嗎?」
唯有瓦格納上尉說:「等麻煩過去了,明天他就會跟我們講的!」他這麼一說,大家頓時沉默了。
他等著。他多麼想再喝一杯「180度」啊,可他不能再進那家小酒館了。他看見中士、下士以及一等兵紛紛鑽進了小酒館,然後又看著他們回來。他舒展四肢躺在路邊的草地上等候著。
「如果我明天被打死了呢?」少尉特羅塔對上尉瓦格納說。
「我給你帶了點兒東西!」他向她坦白,就好像是說我給你偷來了點兒東西。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去扮演一個陌生的角色,一個精通世故的角色。當他把禮物舉在手中的那一刻,他才想到這樣說似乎太誇張,既貶低了自己,也許還侮辱了這位有錢的太太。
平生第一次,特羅塔希望奮起反抗控制他生活的軍規。從孩提時代起,他就一直很聽話,現在他不願再順從下去了。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自由;但他清楚度假並不是自由,就像演習不是戰爭一樣。他能想到去打這樣的比方,是因為他在當兵——因為戰爭就是士兵的自由。他意識到自由所需要的彈藥就是錢。他隨身帶著的這筆錢,就某種意義來說,宛如他們軍事演習時所射出的空包彈。他可曾擁有過什麼?他有足夠的錢享受自由嗎?他的祖父——索爾費里諾英雄——留下什麼財產了嗎?他將來還會從父親那裡繼承什麼呢?他過去怎麼從來沒有考慮這些問題呢?現在它們像一群陌生的鳥雀似的紛紛向他飛來,在他腦子裡築巢,而且還煩躁不安地飛來飛去。此刻,他聽到了這個大千世界模糊不清的呼喊聲。
於是,他喝了兩杯「180度」后說:「那我乾脆不讓開槍!也不讓動刺刀!讓憲兵隊去對付他們吧!」
他的高燒持續了兩個星期。軍事當局為此感到十分高興,他們可以以此為借口推遲對特羅塔的調查,並向有關的政治部門提出,軍隊同樣是可悲的犧牲者:邊境上的政府當局要為此承擔責任,必須及時加強憲兵隊伍建設。一時間,一大堆關於特羅塔少尉事件的案卷相繼出現。案卷很長,每個部門的有關單位還在上面噴洒墨水,像澆灌花卉似的,好讓它們長得更快一些。最後,整個案卷被呈送給了皇帝的軍人內閣。有個特別細心的高級會審官發現,這位少尉是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這位英雄雖然早已被人們遺忘,但他和最高統帥無疑有過非常親密的關係。這個少尉一定會受到高層的關注,所以說,最好還是等一等,不要急於審查他。
「噓,活見鬼!」上尉回答說,「一個令人討厭的死神!一件令人討厭的事情!他們都是些窮鬼。不過,說不定他們最終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