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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六章

第三部

第十六章

「樂意!」地方官說。
「是的,終結,地方官先生!我為此感到遺憾!讓您兒子做他想做的事吧。也許他更適合某個其他的職業。」
「是的,都這麼說。」
地方官立刻意識到他的嘲弄蒼白無力,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老兵,向敵人拔出的劍軟弱無力,毫無威脅。
「是的,」小內希瓦爾說,「無聊!您知道的,地方官先生,假如您在一個小小的駐地服役,那麼您永遠不會意識到您沒有錢!」
「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地方官說。他想起了那天下午,卡爾·約瑟夫帶著已故的斯拉曼太太的信回來,那是夏日的一個下雨天。小夥子在賣酒櫃檯旁邊喝了一杯劣質白蘭地。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鎖,對公務員說:「把教授先生送到車站去。他去維也納。列車一個小時以後開出。」
他用官腔說道:「我沒有聽說過任何關於女孩的事!」
已故的亞克斯一直被視作一個標準的侍從,乃至一個人類的楷模活在地方官的思念里。馮·特羅塔老爺對這幫後來者的忤逆行為感到不解,同時,他對輕率舉薦這幫廢物的主管人和主管機構感到驚訝。
「這個說不準,」斯科羅內克大夫說,「不一定要和有夫之婦結婚。」
「太太身體還好嗎?」
「對,是步兵!」內希瓦爾說,「他很快就會回來探親,請允許我帶他來見您!」
「為什麼不呢?」地方官問道。
地方官意志消沉。他的連鬢鬍子出現了更多的銀絲。他的雙鬢已經全白。他的頭有時垂到胸前,他的下顎和兩翼連鬢鬍子貼在那件上過漿的襯衣上。有時他突然在椅子上就睡著了,過了幾分鐘又驚醒過來,還以為自己睡了很久。自從他改掉這些舊習慣以後,他的生物鍾也發生了改變。正是那些習慣使他對每個小時、每一天都有精確的安排,而現在它們和那些空置的容器差不多,再不需要為它們擔憂了。現在只有每天下午和斯科羅內克大夫下棋是需要準時去做的。
「沒有,男爵先生!」斯拉曼回答說,「我再也不想結婚!」
地方官站起身,斯科羅內克大夫也跟著站起來,說:「我送您回去!」
「我父親就替我做了決定,」地方官說,「我爺爺就替我父親做了決定。」
馮·特羅塔老爺覺得小內希瓦爾的話聽起來不無惡意。少尉眯起了那雙小眼,好像它們完全消失了似的。他的上唇向上翻,露出了牙齦;嘴唇上方的小鬍鬚觸到了鼻子,這在馮·特羅塔老爺看來,簡直就和某種動物的大鼻孔差不多。一個令人極為厭惡的小夥子,地方官思忖著。
他意識到地方官頭腦簡單,心思單純,屬於那種需要再送到學校去接受教育的人,他決定像對待一個小學生那樣和地方官談談。「我們別談女人的事,地方官先生!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您兒子出於這種或那種原因,不想留在軍隊,這我能理解。」
「一個快樂的小夥子!」馮·特羅塔老爺對內希瓦爾先生說。
他要找一個新的侍從。有人給他推薦了許多更年輕、更體面的男子。這些人都有著無可挑剔的證明材料,當過三年兵,有的甚至還是中士。地方官有時帶一兩個回來「試用」一下。然而,他誰也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叫卡爾、弗蘭茨、亞歷山大、約瑟夫、阿洛伊斯、克里斯多夫等等,地方官卻試圖把每個人都喚作「亞克斯」。其實那個真正的亞克斯原先並不叫這個名字,他只是以這個名字自豪地度過了他長長的一生,如同某個著名詩人以他的筆名創作出許多不朽的詩歌。
「哦,您真的這麼想?」
「您忠誠的僕人向您告辭!」莫澤說著鞠了個躬。
事實上,地方官從來沒有想過這事和女人有關。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麼理所當然的事他居然沒想到。於是,他以前聽到的有關女人勾搭青年男子的所有傳言——雖然不是很多——此刻都猛地湧進了他的腦海,同時也使他的心情變得輕鬆起來。如果僅僅是因為一個女人的唆使,卡爾·約瑟夫決定離開軍隊,那麼事情可能無法挽回。不過,人們至少看到了造成這個不幸的原因。也就是說,這個世界的衰落不再是因為幾股黑暗的、神秘的、無法識別的秘密勢力。一個女人!他思忖著。不!他對女人一無所知!
地方官有時甚至會在平平常常的日子忘記去上班。在一些日子的早晨,比如說在某一個星期四的早晨,他居然穿上禮拜天才穿的那件黑衣去教堂。到了外面,各種跡象表明今天毋庸置疑是工作日,而不是禮拜天。於是,他轉身回家,換上平常穿的西服。相反,有幾個禮拜天他忘了去教堂,躺在床上的時間比平日里更長,直到樂隊指揮內希瓦爾帶著他的樂隊出現在樓下時,他才想起今天是禮拜天。每個禮拜天都準備了烤肉和新鮮的蔬菜。
一個可怕的信念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就是上帝對這個帝國王朝感到不滿。儘管他不是一個很虔誠的基督徒,不過他確信上帝在親自懲罰皇帝。
「我早就認識您,地方官先生!」 斯科羅內克大夫說。
他努力使自己對這幾個字熟悉起來,但是它們總是像「革命」或「少數民族」之類的字眼一樣使他感到陌生。地方官覺得自己似乎等不及這個世界的終結。他用乾癟的拳頭敲打著桌子,圓圓的硬袖口碰得嗒嗒響。小桌子上方那盞淺綠色的燈在微微地搖晃著。地方官問道:
「我們每次見面都要喝上一杯,」莫澤說,「你家少爺還真是慷慨!」
「您少爺也到這裏來過一次!」 斯科羅內克大夫說,「那是幾年前的事!」
有一天,小內希瓦爾來拜訪他。他曾https://read.99csw.com在德國步兵團服過役,一年前退役了。按照馮·特羅塔老爺的看法,他長得「像個樂師」。
「您要黑棋還是白棋,長官先生!」 斯科羅內克大夫問。
他佇立在索爾費里諾英雄的肖像前面,但已經看不清父親的面容。這幅油畫分成了上百個發光的小油跡和小污點,嘴成了一條淺紅色的線條,眼睛成了兩塊烏黑的碎煤塊。地方官從孩提時代起就沒在椅子上站過,可是此刻他卻爬到一張椅子上,伸直脖子,踮起腳尖,把夾鼻眼鏡舉在眼前,正好看到畫像右下角處莫澤的簽名。他又吃力地從椅子上爬下來,忍住了嘆息,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後退,一直退到對面的牆邊,激烈而痛楚地將身子緊緊貼在桌子邊上,開始從遠處仔細端詳那幅畫像。他熄掉了天花板下面的那盞吊燈。他尋思著在暮靄中他父親的面容會閃爍出更具活力的光彩。他彷彿覺得那幅畫一會兒向他靠近,一會兒往後退,一會兒又躲到牆壁後面,好像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透過一個敞開的窗戶往屋裡瞧。馮·特羅塔老爺疲倦極了。他坐到那張靠背椅上,把它移動到正好對著那幅畫像的位置。他解開了馬甲。外面的雨漸漸地稀疏了,零零落落地敲打著窗玻璃。從對面古老的栗子樹叢中不時地傳來陣陣呼嘯的風聲。他閉上眼睛,低下頭睡著了。手裡還拿著那封信,一動不動地擱在安樂椅的靠背上。
舉一個例子:有個人名叫亞歷山大·卡克,這個名字他永遠不會忘記。它的發音總是會和某種仇恨連在一起。地方官發這個名字的音時,聽上去他好像在槍斃這個人似的。卡克很有可能是個社會民主黨人,他也很有可能在他服役的兵團當上了中士,這便會使人們對這個團乃至整個軍隊感到失望。在地方官看來,在這個皇朝帝國里,軍隊仍然是人們唯一可以信賴和依靠的力量!
「這就對了!」斯科羅內克大夫說,「您不能為您兒子做決定!一個人不能為他人做任何決定!」
「您是說,」馮·特羅塔老爺說,「我兒子真的打算結婚?」
寫完信,馮·特羅塔老爺坐了很久。他又把這兩句話讀了好幾遍。他覺得讀這封信就彷彿是在讀他的遺囑一般。他過去從來沒有把父親的責任看得比他的地方官的責任要重。但是,他既然在這封信中失去了作為父親的權威,那麼他的整個生命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與此同時他也應該終止他的從政生涯。儘管沒幹什麼不光彩的事,但他覺得這是在自取其辱。他離開辦公室,手裡拿著信,走進了書房。在這兒,他把所有的燈都點亮了,角落裡的落地燈、屋頂的吊燈都亮了。
「您喜歡當兵嗎?」地方官問道。
「下棋嗎?」斯科羅內克大夫問道。
幾個星期以來,地方官一直把兒子的一封信揣在胸前的口袋裡。這封信他必須回,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回。一天天地拖下來,這封信變得越來越沉,幾乎成了一個裝在口袋裡的沉重負擔。不久,地方官覺得這封信就好像是壓在他衰老的心臟上。卡爾·約瑟夫在信中提到他想離開軍隊。是的,信的第一句話就赫然寫道:「我打算離開軍隊。」地方官一讀到這個句子就馬上停下來,趕緊看看簽名處,確認了這封信不是別人寫的而是卡爾·約瑟夫寫的。接著,他放下看書時戴的夾鼻眼鏡以及那封信,坐在靠背椅上稍微休息了一會兒。桌上還放著沒有拆開的政府公函,裏面也許有重要的消息和一些急需處理的事情。但是他沒有心情去處理這些公務。地方官這是第一次把他的公務放在一邊,而專心考慮個人的私事。不管他是這個帝國王朝多麼謙卑、忠誠的公僕,兒子要離開部隊的念頭給馮·特羅塔老爺帶來的震驚,宛如他聽到了整個皇家軍隊即將解散的通知。一切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世界似乎已經在開始沒落!儘管如此,地方官還是決定批閱一下那些公函。他彷彿是一條沉船上的報務員,正在莫名其妙地履行一種徒勞無益的義務。過了足足一個小時,他才繼續看兒子的信。卡爾·約瑟夫請求他的同意,地方官的回信是這樣寫的:
「等一下!」地方官說。
「終結皇朝帝國?」
「大兒子已經當上了少尉!」內希瓦爾回答。
和往常一樣,馮·特羅塔老爺開始了他一天的工作;和往常一樣,他細心地處理事務。然而,誰也沒有發覺他今天的細心異乎尋常。特羅塔老爺的精神世界已經崩潰,信念已經丟掉,他像一個熱情已經泯滅、靈魂已經麻木、眼神已經空洞的音樂家,只是在憑著多年養成的盡職心、按其可怕的記憶力用冷漠的手指彈奏出正確的音符。只是誰也沒有覺察到這一點罷了。
「可以想象!」莫澤說,「你家少爺很闊綽!我看見他每隔一個星期就去一趟維也納。少尉先生的生活似乎過得挺快活!」
「為祖國而戰,不實在嗎?」馮·特羅塔老爺問道。
「您在這個城裡住了很久吧,大夫先生?」他問道。
「您能理解?」
「因為我們肯定要打敗仗。」內希瓦爾少尉說。
醒來時,天已大亮,晨光從三個拱形大窗戶照進來。地方官先看了看索爾費里諾英雄的肖像,然後又觸碰到捏在手裡的那封信,看了看信上的地址,讀了讀兒子的名字,一邊嘆息,一邊站起身,襯衣的胸前部分被壓得起了皺,九_九_藏_書那條帶有白圓點的深紅色寬領帶被移到了左邊。馮·特羅塔老爺的褲子上第一次出現了令人厭惡的橫摺痕。他照了一會兒鏡子,看見自己的連鬢鬍子亂糟糟的,少得可憐的幾根灰白色的細頭髮在他的禿頂上捲成了一個圓圈。針刺般的睫毛橫七豎八地立在眼瞼上,好像是剛被一陣暴風侵襲過似的。地方官看了看鍾,理髮師馬上就要來了。他趕忙脫去外衣,迅速鑽進被窩,好給理髮師製造一個正常早晨的假象。那封信還拿在手上。理髮師給他擦肥皂和刮鬍子時,他還抓著它。洗臉時,他才把那封信擱在那張放洗臉盆的小桌子邊上。直到馮·特羅塔老爺吃早餐時才把這封信遞給了公務員,吩咐他把這封信和下一份公函一起發出去。
他早就在考慮要不要把他的一切擔憂告訴斯科羅內克大夫。他老了,他需要一個好的傾訴對象。每天下午地方官都會再一次拿定主意和斯科羅內克大夫說說心裡話,但他找不到合適的言辭開始那種親密的交談。斯科羅內克大夫每天都在期待。他預感到地方官打開心扉的時候到了。
親愛的兒子:
他安靜地睡著了,相信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馮·特羅塔老爺,這位老人啊,他不知道在他安睡之時,命運已經給他編織了極度的痛苦和悲傷。他老了,他累了,死神已經在等待著他,但是生命還沒有放開他,就像有個殘酷的主人把他牢牢地拴在餐桌上,因為他還未嘗盡為他準備的一切苦味。
「自然是步兵吧?」馮·特羅塔老爺習慣性地問道,頓時想起自己的兒子現在也是在步兵部隊而不是騎兵部隊。
「我兒子雖然在邊境服役,」馮·特羅塔老爺說,「但他一直生活得不錯,在騎兵部隊時也是這樣。」他特彆強調了后一句話。他第一次為卡爾·約瑟夫離開騎兵部隊而感到羞恥。內希瓦爾這號人肯定不能當騎兵!只要一想到這個樂隊長的兒子自命不凡地以某種方式將自己與小特羅塔相提並論,地方官的心就會一陣絞痛。他決定試探一下這個「樂師」,從這個長著捷克式鼻子的年輕人身上他嗅到了一股明顯的叛國氣味。
去咖啡館的時間到了,於是他就去了咖啡館。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棋盤。斯科羅內克大夫與他同一個時間到達,他們坐了下來。
「其他的職業!」馮·特羅塔老爺重複道,「其他的職業!」他又說了一遍,他們又沉默良久。而後,地方官第三遍說:「其他的職業!」
「無聊?」馮·特羅塔老爺問,「在維也納?」
「說實話,」內希瓦爾少尉說,「我更願意找一個更好的職業!」
「所以說嘛,一切順其自然,各走各的路!當我的兒子不順從我時,我所要做的就是保持尊嚴。人們所能做的就這些。有時候我會看看熟睡的他們。這時,我會覺得他們的面孔很陌生,幾乎認不出來了。我意識到,他們屬於未來的世界,而我屬於過去的世界。我的孩子都還是少年啊!一個八歲,一個十歲。熟睡時他們圓圓的臉龐呈玫瑰色。有時候即使在他們的睡眠中我也能感覺到未來對於他們來說是殘酷的。我可不想活得那麼久。」
「當然可以,請帶他來,我會很高興見到他的!」地方官回答道。
「一個更為實在的職業!」小內希瓦爾說。
「像個樂師!」地方官這樣說是指這位少尉臉上呈現出的無憂無慮的青春活力;一小撮金黃色的微微向上捲起的短鬍鬚,就像一個捲曲的夾子,平放在那個又短又寬的鼻子下面;一對勻稱的小耳朵,形狀很美,像是瓷娃娃的耳朵;滿頭金髮,從中間分開,乾淨整潔。
「您好!地方官先生!」莫澤說。
「一個新的時代,」小內希瓦爾又說了一遍,「許多民族聯合起來的時代不會太久!」
馮·特羅塔老爺心思單純,他會覺察出斯科羅內克大夫這種狡黠的熱誠嗎?不管怎樣,馮·特羅塔老爺覺得斯科羅內克大夫是繼年輕時候的朋友莫澤之後第一個值得他尊敬和信任的人。
「對,對!」地方官說。
「她挺好的!」
他走到餐桌旁,囫圇吞棗地吃了半隻色拉拌雞。女管家偷偷地向他投來憂慮的目光。自從亞克斯去世以來,她就親自來當侍從。她像三十年前還是小姑娘時在校長面前所做的那樣,在地方官面前行了個不成功的屈膝禮,便離開餐桌。地方官像趕蒼蠅似的向她揮了揮手。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去睡覺。他非常疲倦,好像病了。過去的一夜像記憶中一個遙遠的夢,但身體的疲累卻近在眼前。
他不得不改掉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自從亞克斯去世以來,自他從兒子駐守的邊境地區回來以後,他再也不在早餐前出去散步了。他總是懷疑那些在他身邊值勤的、經常輪換的侍從會忘記把信件放到餐桌上或者忘記開窗戶。他討厭他的女管家,他一直很討厭她,但又時不時地要和她說上句話。自從老亞克斯不再侍奉他以後,地方官在用餐時變得沉默不語了。過去他那些不懷好意的言辭似乎是專門為亞克斯準備的,為的是得到那位老侍從的喝彩。那位老人去世之後,他才意識到原來那些話是專門對亞克斯說的,就如一個演員在演播廳里為一個仰慕他演技已久的人表演一樣。過去,地方官總是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餐,現在乾脆隨便吃幾口就離開餐桌。
他們不用事先約定。他們每天下午準時來到咖啡館。他們每天步調一致。下棋時他們都一言不發,也沒有交談的必要。有時,他們枯瘦的手指在小小的棋盤上相觸,就像人們在狹窄的空間會撞到一起似的,九*九*藏*書便趕緊讓開,然後再返回去。不管這些相觸是多麼不經意,但那些手指上好像長了眼睛和耳朵似的,能看透對方的心思,聽到對方的心聲。就在他們的手指在棋盤上碰觸了幾次之後,兩個人彷彿覺得他們已相識多年,彼此間已不再有任何秘密。於是,有一天他們圍著棋盤親切地交談起來,他們超越彼此熟識的手,漸漸地談到了對天氣、對世界、對政治和人民的看法。一個值得尊敬的人!這是地方官心裏對斯科羅內克大夫的評價。一個非凡卓越的人!這是斯科羅內克大夫心裏對地方官的評價。
你的父親
下午,和往日一樣,衛隊長斯拉曼來了。
兩個男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地方官不敢朝斯科羅內克大夫看。斯科羅內克大夫也不敢看地方官。他們都閉上了眼睛,彷彿他們在一個尷尬的時刻被對方抓了個正著似的。最後,斯科羅內克大夫終於開口說:
他們又下了一盤棋,不過,這一盤棋,馮·特羅塔老爺輸了。「我成不了棋王!」他溫和地說道,他幾乎原諒了自己的缺點。天色已經晚了,煤氣燈泛出綠色的光亮,咖啡館變得空蕩蕩、靜悄悄。
「別的我就不清楚了。」 斯科羅內克大夫說。

地方官等了幾分鐘,便拿起帽子和手杖去咖啡館。他今天稍稍晚到了一會兒。斯科羅內克大夫已經坐在桌邊,棋盤上已經布好了棋子。特羅塔老爺坐了下來。
「你長得像你父親,」地方官說,「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卡爾·約瑟夫沒有回這封信。事實上,他中斷了平常那種定期寫信的慣例,地方官也因此很久沒有聽到兒子的消息。每天早晨這位老人都要等兒子的回信,儘管他知道這種等待是徒勞的。每天早晨他等來的不是兒子的信件,而是那可怕的沉默。兒子沉默了,但父親聽到了他的沉默。他彷彿聽到兒子每天都在宣告他再也不會順從父親的旨意。卡爾·約瑟夫的回信越是遲遲不來,地方官就越覺得難以下筆寫信告訴兒子自己的決定。如果說馮·特羅塔老爺開始還覺得斷然禁止兒子離開軍隊是理所當然的,那麼現在他已經越來越相信他沒有任何權力禁止任何事。
他們穿過公園,下著雨,地方官沒有撐開他的雨傘。不時有一些大雨點從濃密的樹冠上落在他的肩膀和硬邦邦的帽子上。四周漆黑一片,寂靜無聲。稀疏的幾盞路燈將銀白的燈頭隱藏在黑暗的樹葉之間。從路燈下面經過時,他們就會低下頭。走到公園大門口時,他們還猶豫了一會兒。斯科羅內克大夫突然用德語說:
馮·特羅塔老爺問他:「告訴我,親愛的斯拉曼,您再婚了嗎?」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為什麼會突然關心起這個憲兵衛隊長的私生活來了。
「他也許,」斯科羅內克大夫說,「會在鐵路部門找到工作!」
教授先退到門口,鎖上了門,然後說:「這樣人家就不會打擾我們,我的朋友!這件事可能會對您的前途有影響!」說完,他又走回寫字檯前,擁抱地方官,並在他的禿頭上給了一個響吻,接著就在寫字檯邊上的靠背椅上坐了下來,把帽子和手提包擱在腳前的地板上,不吭聲了。
地方官似乎看到了兒子穿著一身乘務員制服,手裡拿著給車票打孔的錐子。「工作」這個詞彷彿冰雹似的打在他那衰老的心上,他打了個寒戰。
馮·特羅塔老爺最痛恨「少數民族」這個詞語,因為按照他的理解,「少數民族」不是別的,而是由「革命黨人」組合起來的烏合之眾。是的,他已經完完全全被這幫烏合之眾包圍了。他確信,他們正以一種極不尋常的方式在成倍地增長,顯得與大眾格格不入。而那些「忠誠的愛國者」的生育能力卻在不斷地下降,他們的後代也越來越少,這一點從他偶爾翻閱的人口統計冊中也得到了證實。

「可我們實際上並不在戰鬥啊!」少尉反駁道,「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去參加戰鬥,我們可能根本不會那麼實在。」
「家裡人好嗎?」馮·特羅塔老爺問道。
「請吧!」斯科羅內克大夫說。
地方官站起身,把手放到胸前的口袋,他感覺到卡爾·約瑟夫的信還在那兒。他走到窗前,背對著莫澤,眼睛盯著院子里那些古老的栗子樹。他問道:「你和他聊過?」
「說實話,地方官先生,」樂隊指揮的兒子回答道,「還真有點兒無聊!」
「請原諒!」馮·特羅塔老爺說,「我會馬上把錢補給你!請您多多原諒!我最近煩心事太多!」
「您將來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棋王!」 斯科羅內克大夫說。
他手裡拿著寬邊軟帽和手提包,沒有穿大衣,看上去並不像一個遠道而來、剛剛下火車的人,倒像是從對面屋子走過來的。地方官心裏極為害怕,擔心他這次來是打算在W城長期居住下去。
「是的,是的!」馮·特羅塔老爺肯定了他的說法。
「再見,地方官先生!」
地方官突然覺得整個世界似乎都是由捷克人組成的,由一個忤逆、頑固而愚蠢的民族組成的。噢,「民族」這個概念就是由他們編造出來的。在地方官的思想里,世界上可以有「人民」這個概念,但不能有「民族」這個概念。此外,總督府還頒發了各種各樣令人費解的公告和命令,意思是要溫和地對待「少數民族」。
「哦,」地方官說,「這一切您是怎麼知道的,少尉先生?」
親愛的兒子:
「什麼樣的職業,大夫先生?」
「隨便!」地read.99csw•com方官說。
地方官家裡和生活中正在發生一些變故。他覺察到了這些變化,併為此感到驚恐不安。有一些小小的跡象——當然這些跡象在他看來卻意義非凡——讓他明顯感到周圍世界的變化。他想起了科伊尼基的預言,這個世界正在走向毀滅。
「您要黑棋還是白棋,地方官先生?」大夫像往常一樣問道。
「您為他感到驕傲嗎?」 斯科羅內克大夫問道。他本來是想問:「您為他感到擔憂嗎?」
「您滿意嗎?」他又問小內希瓦爾。
有一天,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當時他正埋頭批閱文件,外面傳來了他的故友莫澤那十分熟悉的嗡嗡聲,還有公務員竭力阻攔教授的聲音。地方官搖了搖鈴,通知教授進來。
過不了幾天,就會出現這樣一個問題:那些叫阿洛伊斯、亞歷山大、約瑟夫的人都不願意聽到「亞克斯」這個偉大的名字。地方官覺得他們的這種野蠻任性不僅是對他的權威和對世界秩序的違抗,而且是對那位仙逝者的侮辱。怎麼?他們還介意被喚作「亞克斯」?這幫沒有經驗、沒有能力、沒有知識、沒有紀律的無用的傢伙!
「謝謝,他們都很好!」樂隊指揮回答道。
地方官不再開口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正在一座高山上,而內希瓦爾少尉則在對面的一個很深的山谷里,顯得非常的渺小!儘管在很深的山谷里,儘管顯得很渺小,但內希瓦爾少尉是對的。這個世界再也不是原來那箇舊的世界。它正在走向滅亡。在它走向滅亡之前,它的秩序也在悄然地發生變化。山谷要證明高山是錯誤的,年輕人要證明老年人是錯誤的,傻瓜要證明智者是錯誤的。地方官沉默了。
你的來信使我大感震驚。我要過些時候才能告訴你我的決定。
「哦!他是很慷慨!」馮·特羅塔老爺重複了一遍。
地方官覺得這個年輕人很冒失,在這裏談錢顯然是不合適的。小內希瓦爾似乎在含沙射影地諷刺卡爾·約瑟夫的良好經濟狀況。
「順便說一聲,我已經給兒子寫信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他可以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
「每一個人都知道,」小內希瓦爾說,「大家都這麼說呀!」
於是,馮·特羅塔老爺獨自一人穿過馬路,向地方官公署那寬闊的拱形大門走去。在樓梯上他碰見了女管家,說了聲:「我今天不吃晚飯,小姐!」便繼續快步上樓。他本想一步跨兩個台階,但又覺尷尬,只得仍然以平時那種莊嚴的步子徑直走向辦公室。自從他被任命為地方官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在晚上坐在辦公室里。他點燃了那盞綠色的檯燈。往日,這盞燈只在冬日的下午才點著。窗戶敞開著,雨水一個勁地抽打著鐵皮製的白色窗檯。馮·特羅塔老爺從抽屜里抽出一張辦公用箋,寫道:
「當然理解,地方官先生!我們軍隊的年輕軍官,一旦經過深思熟慮,就會對自己的職業感到不滿。他渴望的想必是戰爭,可是他清楚戰爭將會終結這個皇朝帝國。」
「他申請調走了。」 馮·特羅塔老爺說,「現在他在狙擊兵部隊服役,在靠近東部邊境的B區。」
「太遺憾,太遺憾了!我們這麼晚才相識!」
「女孩!」斯科羅內克大夫重複道。他微笑著說:「說不定是個太太呢!」
內希瓦爾先生也進來喝喝咖啡。他們坐在書房裡,抽著弗吉尼亞煙。內希瓦爾先生也老了。他很快就該退休,也不再那麼勤地去維也納。他講的那些笑話,就連地方官也覺得都是老調重彈。他仍然不明白它們的含意,但它們已經在他的耳朵里磨起了繭,就和他經常會碰到的一些人一樣,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很面熟。
地方官聽了這句話,確實挺得意的。「也許我會成為一個棋王的!」他應聲說。他思忖道,也許情況會好轉的,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經過認真的考慮,我決定由你自己選擇你的前途。我只希望你能把你的決定告訴我。
斯科羅內克大夫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根本無事可做。他在弗朗季謝克溫泉小鎮當醫生,一年只工作四個月。他對世界的全部知識大多來源於他的女性病人,因為那些女人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都會對他講。自然,在這個世上,女人們幾乎不會稱心如意的。丈夫所從事的職業,丈夫對自己的漠不關心,丈夫訂閱的報紙,世道的艱難,物價的上漲,政治的危機,戰爭的威脅,無聊的日子,情夫的不忠,男人的冷漠,自己的忌妒心,所有這一切無不一點點地損害著她們的健康。斯科羅內克大夫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了解到各個不同階層的人以及她們的家庭生活,比如她們的廚房和卧室,她們的激|情、習性和愚蠢。因為他並不完全相信那些婦道人家給他講述的那些家長里短,最多只相信其中的一多半,他由此對這個世界有了非凡的認識。這比他的醫學知識更有價值。即使在和男人們交談時,他的嘴角都要習慣性地露出那種不置可否的微笑。他起皺紋的小臉上呈現出的是一種有所保留的善意表情。事實上,他對一個人既冷漠又親熱。
今夜,他們仍然一起穿過公園回家。天氣很好,路上遇到一些快樂的散步者。有兩個人在交談,他們談到今年夏天老是下雨,談到了去年夏天的乾旱,預計今年冬天會很寒冷。斯科羅內克大夫一直陪著地方官走到他家門口。
「您做得很對!」馮·特羅塔老爺說。但是他並不知道,為什麼衛隊長決定不再結婚就是對的。
你的父親https://read.99csw.com
「您說什麼?一個更好的職業?」
他要了一杯白蘭地,一飲而盡,然後開口道:「我有件事想和您談談,大夫先生!」
他們開始下棋。馮·特羅塔老爺今天下得很認真,簡直可以說是全神貫注,十分投入。他贏了。
「我今天不想下棋!」地方官說道。
他迅速地站起身來,離開了斯科羅內克大夫。

「是不是和女人有關?您兒子為什麼要如此頻繁地去維也納呢?」
事實上,他漸漸地產生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念頭。自榮升為W地區的地方官的第一天起,他就在迅速地衰老。即使在他的連鬢鬍子還是烏黑烏黑的時候,這個小城裡也沒有人會把馮·特羅塔老爺看成是一個年輕人。然而,直到現在他們才開始說,地方官老了。
馮·特羅塔老爺沉默不語。他明白莫澤為什麼會來,他已經三個月沒寄錢給他了。
「您給您兒子寫那封信是對的,地方官先生!」他說。
「當然,先決條件是得有實實在在的才幹。」很明顯,「實實在在」這幾個字地方官是以諷刺口吻強調的。
這是一個夏日的禮拜天午後,金色的陽光透過黃色的百葉窗照射進了書房。時鐘嘀嗒嘀嗒響,蒼蠅嗡嗡而鳴。地方官想起兒子卡爾·約瑟夫穿著一身騎兵少尉制服回來的那個夏日。從那天算起,至今已經過去了多少時日?幾年了吧!在地方官看來,這些年真是多事之年。太陽彷彿每天升兩次落兩次,每個星期似乎有兩個禮拜天,每個月好像有六十天,一年好似變成了兩年。儘管時間已經翻了一倍,但馮·特羅塔老爺覺得時間欺騙了自己。他彷彿覺得永恆賜給他的不是實打實的真正時光,而是空對空的虛假年華。當他在鄙視那個站在對面痛苦之谷的少尉時,他也對自己腳下的山岡產生了不信任感。啊!這世界對他太不公正了!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地方官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成了一個不公正的受害者。
「都這麼說?」馮·特羅塔老爺重複了一遍,「您的軍官夥伴們也都這麼說?」
「那是過去的事,」 斯科羅內克大夫回答道,「現如今連皇帝都不能為他的皇朝帝國承擔責任了。是的,看樣子,連上帝都不願意為整個世界承擔責任了。在過去那是比較容易的,那時一切都很安定。每一塊石頭都有其固定的位置。生活的道路已經鋪設得平平坦坦。嚴嚴實實的屋頂穩穩噹噹地架在房屋的牆壁之上。可是,今天呢,地方官先生,今天,那些石塊都是亂七八糟地堆放在馬路上,很危險。屋頂儘是漏洞,雨水直往屋裡打。每個人都得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條路,要搬進去的是哪一座房屋。假如已故的令尊大人對你說過:您將來不會從事農業,而是要從政,那麼他說的是對的,您成了一個模範官員。但是,當您對您兒子說,他應該去從軍,您卻沒有說對,他不是一個模範士兵!」
「我偶爾見過您!」 馮·特羅塔老爺說。
他急切地盼望著斯科羅內克大夫的到來。幾個月以來,地方官每天下午都要和他下棋。就連這種定時的棋盤上的對弈也是地方官生活中的變化之一。他早就認識斯科羅內克大夫,就和他認識咖啡館的其他客人一樣,關係不遠不近。一天下午,他們面對面坐著,他們的臉都被各自拿著的報紙遮掩了一半。突然,像聽到號令似的,兩個人同時放下報紙,四目對望。他們幾乎是同時發覺他們看的是同一篇報道。那是一篇關於席津區的夏令慶宴報道。在這個慶宴上,一個名叫阿洛伊斯·希納格爾的屠夫由於具有超凡的食慾而在吃肋排比賽中獲勝。為此,他獲得了「席津食肉競賽協會的金質獎章」。兩個男人的目光交流著這樣的信息:我們也喜歡吃肋排,可是為這種事而設立一個金質獎章實在是一個新奇而瘋狂的想法!世界上是否有一見鍾情的愛情,專家對此有所保留。世界上是否有那種一見如故的友情,特別是那種老年人之間的友誼,這一點專家倒不曾質疑過。斯科羅內克大夫越過他的橢圓形無框鏡片瞧著地方官。與此同時,地方官也取下他的夾鼻眼鏡。斯科羅內克大夫走到地方官的桌子跟前。
實際上,小內希瓦爾更像他的母親。
「現在時代變了。」他補充道。

他迅速回到寫字檯前,拉出一個抽屜,點點裏面的鈔票,抽出幾張,遞給了莫澤。莫澤把錢塞進帽子被撕破的內襯和帽布之間,起身準備離去。
當蛀蟲正在墓穴里蠶食著老亞克斯的屍骨時,他覺得享受美味佳肴乃是對已故者的一種褻瀆。有時地方官也懷著虔誠之心抬起頭,凝望著上方,祈禱那位死者已經升入天堂,正在那兒注視著他。可是地方官看到的只是熟悉的天花板,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最簡單的信仰,他的感官也不再受心靈的驅使。哎,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
「是的,他的確是我的驕傲!當然是!」地方官回答道。
「孩子們都好嗎?」因為地方官一直不知道內希瓦爾先生有兒子還是女兒,所以二十多年來總是十分小心地問「孩子們」情況怎樣。
「出生以來一直住在這裏!」 斯科羅內克大夫說。
「是有關我兒子的事。」地方官接著說。他用那種慢條斯理的略帶鼻音的官腔講述著他心中的憂慮,那神情彷彿是在和政府委員會彙報公務似的。他頗有條理地把問題分成主要問題和次要問題。他一點點、一段段地講述著他父親的過去、他本人的過往以及他兒子的經歷。等他講完時,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屋子裡點起了綠瑩瑩的煤氣燈,它那單調的噝噝聲在空蕩蕩的桌面上徘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