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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七章

第三部

第十七章

貝尼福爾打開一個大賬本,賬本上記著:奧努弗里耶·克羅興擁有四個半公頃土地。貝尼福爾根據這個情況準備借給他三百克朗。
他欠卡普圖拉克和布洛德尼茨六千克朗。這個數目和他的月薪相比是一個巨大的天文數字,即使是對數字沒有任何概念的特羅塔也明白這一情況,何況他每個月的薪水還要被扣去三分之一。儘管如此,這六千克朗的數目就像一個強大而衰老的敵人一樣,讓他習以為常了。是的,在美好的時刻,他甚至覺得這些數字會變小、變弱。但在悲傷的時刻,這些數字又會變大、變強。
奧努弗里耶臉上仍然是金燦燦的。他報告道:「少尉先生,這裡有錢!」說著,把褲子口袋和上衣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並走上前,把錢放在桌上。那個裝著二十個十克朗金杜卡特的深紅色口袋布在地下埋了很久,所以現在還沾著銀灰色的泥土。口袋旁邊放著藍色的鈔票。特羅塔把鈔票數了數。然後他打開那個口袋,數了數口袋裡的金幣。隨後把紙幣和金幣一起裝進口袋裡,把口袋紮起來,遞還給奧努弗里耶。
「我也會的!」第三個人又喊道。
「是的,我突然,」特羅塔又開口說道——他感到極為驚訝的是此時他想起了已故的馬克斯·德曼特和他的祖父,酒店老闆中的白鬍子大王——「我突然看見在他身後有一個十字架!」
那隻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然而就在這一眨眼,特羅塔少尉聽到了、看到了、聞到了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夜間的聲息、天上的星星、搖曳的燭光、房間的物件、他自己的軀體——他彷彿覺得他的軀體並不附在他身上,而是站在他面前——圍著燈火亂舞的蚊子、沼澤地飄過來的潮濕霧氣以及冰涼的夜風。卡普圖拉克突然張開雙臂,兩隻瘦小的手死死地抓住左右兩邊門框。他那個圍了一圈灰色捲髮的禿腦袋垂到了肩膀上。同時,他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前面,將兩隻可笑的灰色布鞋扭成了一個結。在他身後,也就是那道白門上,突然顯出一個十字架的黑影,它在特羅塔鼓出的眼睛前不停地晃動著。
少尉打開通往過道的門。「今天你不能回布爾德拉斯基村!我不出門!」
「耶,不錯,還是這樣好!」有幾個人喊道。他們全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希望上尉此時已經自殺了。他們彷彿覺得是他們的聰明才智為軍事審判找到了這樣一個明智的慣例。
「你留在這兒!」特羅塔重複道,他以為奧努弗里耶沒聽懂他的話。但是,奧努弗里耶只是重複一遍:「是,少尉先生!」似乎是為了證明已經完全聽懂了少尉的話,他走下樓,拿上來一瓶「180度」。
「這個猶太人,該死的吸血鬼!」有人說了一句——頓時,大家都驚呆了,因為他們記起利波韋茨的父親也是一個猶太人。
「我們去找村長吧!」 貝尼福爾說。他把妻子喊過來,囑咐她看好店,自己則和奧努弗里耶一起去找村長。
「是,少尉先生!」奧努弗里耶像一條深藍色的線條筆直地站在白色的過道里,向他行軍禮。
「我認識你!」 希爾施·貝尼福爾說,「我也認識你父親!你需要糖、麵粉、俄羅斯煙草還是錢?」
「他不在家!」特羅塔淡然地重複了一遍。
「我要去,我可忍不住了,」哈貝曼少尉說,「我要揍扁他。」
特羅塔打量著這張張面孔:死氣沉沉而又疲倦不安。然而在疲倦不安的面孔上又露出快活的神情。假如德曼特還活著就好了,他想,那我可以和他——酒店老闆白鬍子大王的那位孫子——談談!他儘力不動聲色地悄悄地走出去,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聽見拐角處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軍官夥伴們回來了。住在布洛德尼茨旅館的軍官們全都回來了。他們成群結隊、默默無語地走了過來。他迎著他們走過去。
「假如是我的話,準會把他給幹掉!」有一個人喊道。
「好了,別說了!」赫魯巴最後命令道,「明天,我們要把這一切彙報給楚克勞爾少校!」
他站起來去關衣櫃的門,看到裏面掛著一個衣冠整齊的軀體,一個乾乾淨淨、筆直筆直、穿著深灰色便服的特羅塔,門把他給關上了。一具棺材:埋葬吧!埋葬吧!
「事情可不那麼簡單!」 利波韋茨又插嘴喊道。
「所有人到九號房去!」中尉赫魯巴命令道。他住的就是九號房,是整個旅館最大的房間。他們耷拉著腦袋走進了中尉赫魯巴的九號房間。
「你需要多少錢?」 貝尼福爾問。
「把您剛才的話再說一遍!」特羅塔命令道。
「你放心去吧!」他對特羅塔少尉說,「一切由我負責!」他主動擔起責任,他也確實能擔起這個責任。他每個星期都要錢。特羅塔少尉的錢是從卡普圖拉克那兒借來的。特羅塔少尉自己也要用錢。他覺得不帶錢到馮·陶希格太太那兒去是可鄙的。那就等於是手無寸鐵地投奔到一個全副武裝的營地去。那是多麼輕率啊!他的需求越來越多,隨身帶的錢也越來越多。儘管如此,他每次去都會把錢花得精光,於是決定下次多帶一些錢。偶爾,他想對開支做一番明細賬目,但怎麼也想不起具體的一筆一筆的開支,常常連最簡單的合計都算不出來。他不會算賬。他本來可以通過他的小筆記本理出頭緒,但也無濟於事。每一頁上都記下了沒完沒了的縱行數目,它們混雜在一起,隨即就在他的筆尖下流失。這些數字自動疊加,但錯誤的統計總在欺騙他。它們從他的眼前飛馳而過,轉眼間它們又變了個樣子回來,叫他再也無法辨認。他甚至都無法算出他欠下的總債。利息他也搞不清楚。他借出去的錢和他欠下的債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不明白卡普圖拉克的賬是怎麼算出來的。他懷疑卡普圖拉克的誠實,但更懷疑自己的計算能力。最後,他乾脆把這些乏味的數字丟在一邊,置之不理,以免陷入絕望。
「很多!」奧努弗里耶說——他把手臂伸得開開的以示自己需要很多錢。
太陽升起后的一個小時,他來到了布爾德拉斯基村。他的姐姐和姐夫已經到田裡幹活去了。他進了他們居住的小屋,那是他的父親留下來的。孩子們還在搖籃里熟睡。搖籃用一條系在天花板上的粗繩吊起來,繩頭系在一個彎彎曲曲的鐵鉤子上。他從屋后的小菜園裡拿了一把鐵鍬和一個耙子,出去尋找小屋左邊的第三棵柳樹。他站在門口,背對著門,眼睛望著地平https://read.99csw.com線。
總之,特羅塔的經驗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從第一狙擊營來的耶德里策克上尉接替了瓦格納上尉的工作,此人是一個體格超常的「好小夥子」。性格開朗、和善親切,多麼優秀的一個男子漢啊!他一來到這裏,大家便知道他能對付這片沼澤地,能夠勝任這裏的工作。人們可以信賴他,依靠他!他違反一切軍事戒律,似乎要將其全盤推翻!他好像能夠制定、推行和貫徹一套全新的軍務規章,他看上去就是這樣一個人!他需要很多錢,確實也有很多錢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夥伴們借錢給他,簽期票給他,為他典當自己的戒指和手錶,為他寫信給父親和姑母要錢。這倒不是因為人們真的喜愛他!喜愛會拉近他們與他的距離,這似乎並不是他所希望的。但是他塊頭大,腰身粗壯,性格強勢,每個人都想與他親近,而他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氣。
少尉想起了在騎兵營的那個秋夜,他聽見身後傳來了奧努弗里耶那重重的腳步聲。他也想起在軍隊醫院里讀過的那些綠色封面小薄冊子里的一些軍界幽默小故事。上面寫的都是一些感人至深的勤務兵的故事,那些勤務兵全是高大粗笨卻有著金子般心腸的農家小夥子。特羅塔少尉沒什麼文學品味。每當他聽到「文學」這個詞時,他能想到的只有賽多爾·科勒爾的戲劇《茨里尼》。但是他對那些小薄冊子里描寫的憂鬱而溫柔的情調,那些金子般的人物形象有些許反感。特羅塔少尉的經驗不足以讓他知道真實生活中確實存在著高大粗笨而心靈高貴的農家小夥子。在那些壞書里居然也會重現現實生活中的許多真實的事情,噢,原來壞書只是寫得不好而已。
特羅塔少尉晃動著身子,並轉過臉來。「您坐!」他指著房間里唯一的一張椅子。
疲倦的特羅塔滿載著生活和愛情的甜蜜回到了駐地。他的勤務兵奧努弗里耶已經為他準備好了軍服。特羅塔在餐館的后室換好裝,然後驅車直往營房。他走進連隊辦公室,一切正常,沒出什麼事。耶德里策克上尉和往常一樣,還是那麼快樂、活躍、龐大而健康。特羅塔少尉既感到輕鬆又感到失望。在他內心深處隱藏著這樣一個願望,希望發生一場災難,使他不能再繼續留在軍隊,那樣他就可以直接返回維也納,可是什麼也沒發生,於是,他不得不再等上十二天,關在營房四面院牆之內,鎖在本城凄涼的小巷裡。他看了一眼營房院牆前面的那排槍靶,那是一些藍色的小人像,被子彈打亂了,然後再又修好。它們就像是營房裡的家神、家鬼,它們以擊中自己的武器警示營房,它們不再是射擊對象,反而成了危險的神槍手。他每次來到布洛德尼茨的旅店,進入那冰冷的房間,爬到那張鐵床上,就下定決心下次去維也納就再也不返回營房。
「半瓶!」特羅塔說。
他在靜悄悄的小巷裡走來走去,他的腳步聲從對面的街道,從燈火通明的咖啡館遮有帷簾的窗戶前面迴響。咖啡館里有人在演奏音樂,還有紙牌摔在桌面上發出的噼啪聲。現在這裏唱歌跳舞的不再是昔日的那個夜鶯,夜鶯雖然換了一隻新的,但歌還是老歌,舞還是舊舞。今晚,裏面肯定沒有他的夥伴們,特羅塔也不想去查看。儘管他早就不想在軍隊待下去了,但上尉的醜事還是壓在他的心頭。它使整個狙擊營蒙羞。特羅塔在軍校所受的教育使他很難理解在耶德里策克事件發生之後軍官們居然還敢穿著軍服在街上晃來晃去。是的,這個耶德里策克啊!他高大、壯實、快樂,是個好夥伴兒。他需要許多許多錢。他把一切都擔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楚克勞爾少校喜歡他。狙擊營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他。大家都覺得他比沼澤地和邊境更強而有力。他居然會是一個間諜!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彎腰撿起他的帽子,又朝周圍掃視了一遍,關上了門。
門外的過道里,奧努弗里耶用口琴吹起了一首新的曲子,那是大家熟悉的那支歌:《噢,我們的皇帝……》。他只知道開頭的幾句烏克蘭語。他沒能學會當地語言。他不僅是個徹頭徹尾的邪惡的人,而且還是個十足的傻瓜、笨蛋。總而言之,他的一生就是一個失敗!他的胸腔收縮起來,淚水已經涌到喉嚨口,馬上就要衝到眼睛里去。為了疏通淚腺,他又喝了一杯酒。它們終於衝出了他的眼眶。他把手臂放在桌上,把頭擱在臂膊上,傷心地抽泣起來。他哭了大概一刻鐘的時間。他沒有聽見奧努弗里耶的口琴聲停了,也沒有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直到門被打開,他才抬起頭。來人是卡普圖拉克。
「布洛德尼茨到這兒來過嗎?」
他,苦惱的楚克勞爾少校只笑了一會兒。這個事情很嚴重。倒霉的是嚴重的事情越來越多。一件非常為難的事情,無論如何得向上級報告。但是,也可以等等。
「我也會的!」第二個人也跟著喊道。
是的,地方官還未嘗盡一切苦味!
特羅塔只得自己去車站寄信。半路上他想起奧努弗里耶沒請假就走了。他所受的軍人教育使他對勤務兵大為惱火。少尉自己也經常穿著便服不請假偷偷地溜到維也納。也許,勤務兵只是上行下效而已,說不定有個姑娘在等著他。我要把他找回來,然後把他關起來。少尉尋思著。但同時又覺得他並不是有意的,也不是真的要這麼做。這隻是一句機械的習語,只是無數機械性習語的一句,他們早就深藏在軍官的腦袋裡,代替了他們的思想,叫他們不假思索地做出盲目的決定。
「噢,他到底出什麼事了?」特羅塔迷迷糊糊地問道,好像在睡夢中沒醒過來似的。
「明天!」卡普圖拉克重複道,「明天說不定都拿不到了!每天都會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我在上尉身上已經損失了一筆錢。誰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您是他的朋友!」
「首先,你可要忍住!」 利波韋茨回答說,「其次,他會自殺的。人們一旦摸清了他的底細,就會給他一把手槍,把他關起來。」
「噢,難怪!」楚克勞爾說道。
卡爾·約瑟夫收到父親的來信太遲了,這是因為早在此之前,他就已經決定不再拆閱任何信件,也不再寫任何信件。馮·陶希格太太找他約會時,就會發電報給他。呼喚他的電報像一隻只靈巧的小燕子似的每隔一個星期來一次。卡爾·約瑟夫衝到衣櫃跟前,取出那件灰色便九-九-藏-書服,換裝之後,他頓時感覺自己所要去的那個世界十分自在舒適,他忘卻了軍隊生活。
特羅塔清楚地聽見對方說耶德里策克上尉出了事,但他沒有去追問原因。首先,他並不好奇,他今天沒有好奇心;其次,他好似遇到了一大堆傷心事,太多了,他沒有心情去關心他人的事;再次,他根本沒有興緻去聽卡普圖拉克的嘮叨。卡普圖拉克的到來讓他感到十分惱火,但他沒有力氣去採取什麼行動來對付這個小矮個子男人。一個非常模糊的記憶一直在他的腦海里打轉:他欠這位來訪者六千克朗,一個苦澀的記憶。他竭力想把這個記憶給擠出腦海,試圖暗暗地說服自己相信這筆錢與這位來訪者毫不相干。那是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我欠了他的債,他不在這兒;另一個,他正在這個房子里,他只不過是想講一點有關耶德里策克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少尉凝視著卡普圖拉克。有一會兒,他似乎覺得他的客人融化成一些模糊不清的灰色斑點。特羅塔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這些模糊不清的斑點組合成了清晰的圖像。特羅塔費盡氣力去辨認這個清晰的圖像,因為稍有疏忽,這個灰色的小矮人馬上又會融化成模糊不清的灰色斑點,最後徹底化為無形,在他的眼前消失。卡普圖拉克好像知道少尉沒看清他的面孔,於是向他走近了一步,並大聲重複了一遍:「上尉出事了!」
在村長辦公室,他把三百克朗交給了奧努弗里耶。奧努弗里耶坐在一張被蛀蟲咬過的桌子邊,把他的名字簽在字據的下面。他摘下帽子。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透過小窗戶將炙熱的光線射進來。奧努弗里耶出汗了。在他窄小的額角上沁出了如水晶一般透明的汗珠。奧努弗里耶每寫一個字母,額角上就會冒出一滴汗珠。這些汗珠就像是奧努弗里耶腦袋裡哭出來的淚水,不停地往下流啊,往下流。他的名字終於完整地出現在字據下方。二十個十克朗的金杜卡特藏在褲子口袋裡,三百克朗的紙幣放在制服上衣口袋裡。奧努弗里耶·克羅興開始往回走。
第二天早晨他向楚克勞爾少校彙報了這件事。彙報時他用的是一種軍隊的語言,從孩童時代起他就習慣於用這種語言作報告和講述事情。這種軍隊語言可以說就是他的母語。不過,他覺得他並沒有把整件事情講清楚,關鍵的地方還沒有講出來。他似乎覺得他所經歷的與他所作的報告之間存在著一個巨大的而又捉摸不定的鴻溝,幾乎可以說是隔著一個陌生的國度。他也沒有忘記報告他相信他看到的那個十字架的影子。
正如特羅塔所預料到的那樣,少校笑了,並問道:「您喝了多少?」
「對,」卡普圖拉克說,「他不在家,他出事了!」
「沒有!」少尉說。
電報終於來了。馮·陶希格太太通知他這次不要去維也納,她要回到丈夫那兒去。她想很快就回來,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電文結束語是「吻你一千次」。這個數字使少尉十分生氣,她本來可以不用這麼吝嗇,他思忖著,她完全可以寫上「吻你十萬次」嘛!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他欠下的六千克朗債務。與這個數字相比,那一千個吻簡直是區區小數目。
他輕快地朝桌子邊走去,如此輕快——這神情使特羅塔覺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卡普圖拉克的腳尖觸到了地上的那把刀。他彎下身子把它撿了起來。彷彿有責任維持室內的整潔似的,他舉起一隻手,用其中的兩個手指夾著那把光溜溜的馬刀走到桌子跟前,桌上放著刀鞘。他沒朝少尉看一眼,只顧把刀放入刀鞘,再把它掛到床柱上。接著,他繞過桌子,在特羅塔對面坐了下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抬眼望著還站著的特羅塔。「我只待一會兒,」他說,「我得平復一下心情。」
「您說什麼?」少尉又問了一遍。
卡普圖拉克手上拿著帽子,站在門邊,他只高出門把手一丁點兒,土黃色的臉上掛著微笑。他身穿灰色衣服,腳穿灰色的亞麻布鞋,鞋幫上沾滿了春天鄉村公路上灰亮的污泥。在他極小的腦殼上清清楚楚地圍著一圈捲髮。「晚上好!」他一邊說,一邊微笑著鞠躬。映在那道白門上的影子也同時迅速地往上一躥,馬上又消逝了。
然而,他無法將這個決心轉化為行動,這一點他心裏也明白。他的確在等待命運女神有朝一日會眷顧他,把他從軍隊里永遠地解脫出來,從困擾他的桎梏中解脫出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給父親寫信,並把父親寫給他的幾封信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以便日後一次性打開;日後……
「你今天沒去維也納嘛!」卡普圖拉克說。
特羅塔的手開始發抖,鬆開了馬刀的把柄。它輕輕地晃了幾下掉到地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這時,卡普圖拉克的雙臂也垂下來了,他的頭從肩上滑到胸前。他眼睛閉著,他的嘴唇乃至整個身軀都直打戰。屋裡很靜,只能聽見蚊子圍著燈光飛鳴的嗡嗡聲,近處一隻狗的吠叫聲,還有遠處沼澤地傳來的蛙聲和蟋蟀的鳴叫。
「我們不能在這兒採取任何行動,」 利波韋茨少尉說,「我們只能保持沉默,繼續服役!這種事在軍隊里不是第一次發生,可惜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們一個一個順著樓梯往上走,一聲不吭,腳步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溜上樓梯。
「沒說什麼!」卡普圖拉克回答說。
「您說什麼?」特羅塔問道。他把按在桌上的手舉了起來。突然間他的兩條腿恢復了知覺,站得穩穩噹噹的。他猛然意識到卡普圖拉克講了一件非常可怕但又非常真實的事。這件事之所以那麼可怕恰恰在於它的真實性。少尉又想起了這一生中唯一讓他人產生恐懼的時刻。他希望自己能像那回一樣,帶著馬刀、手槍,全副武裝地站在全排隊伍前面。此刻,這個灰色的小矮個子比上次那幾百個罷工工人要危險得多。特羅塔努力地用莫名的憤怒來掩蓋他的束手無策。他攥起了拳頭。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他從不認為自己有震懾力,充其量只不過是裝出能震懾他人的樣子。他的前額凸出了一條青筋,滿臉通紅,眼睛充血,放出一團怒火,他的樣子讓人看了害怕。
「這個星期不需要錢咯!」卡普圖拉克說,「今天我一直在等您。我想了解一下情況。我剛剛到耶德里策克先生那裡去過,他不在家!」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確認自己的右手臂朝著右邊,左手臂朝著左邊,於是他向左邊https://read.99csw.com走去,對著鄰居尼卡弗家走去,走到第三棵柳樹前便開始挖起來。他不時地朝四周看看,以便確認沒有人在偷看他。沒有,沒有人在看他幹什麼。他挖呀挖。太陽升得很快,他以為已經到中午了,其實才上午九點鐘。
卡普圖拉克又朝桌子旁走近一步,和少尉低聲喃語起來,還把雙手捂在嘴前,低聲喃語變成了一種沙沙聲。「他被抓起來,送走了。懷疑他從事間諜活動。」
他走在一條羊腸小道上,小道兩邊生長著柳樹。這是唯一的一條幹路,因為柳樹吸幹了路基上的水分。小道的兩邊升起灰濛濛的、變化多端的、幽靈般的晨霧,一個勁地向他襲來,嚇得他趕緊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還不停地用顫抖的嘴唇念誦祈禱文。儘管如此,他的情緒高昂,因為此時他看見了路左邊的有著石板瓦屋頂的鐵路大倉庫。它還是在它原來的地方,這給了他某種安慰,於是又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不過,這次是感激上帝的善心,讓這些鐵路倉庫還在它們原來的位置。
「可惜我不能拿你的錢,你懂嗎?」特羅塔說,「這是違反軍規條例的,你懂嗎?如果我拿了你的錢,我就會被降級,就會被開除,你懂嗎?」奧努弗里耶點點頭。少尉站在那裡,把那扎錢舉在手上。奧努弗里耶不停地點頭。他伸出手,抓住那扎錢,還在空中搖了一會兒。
特羅塔少尉回到房裡,坐下來,開始給父親大人寫信。沒有酒這信是寫不下去的。於是他下樓去了咖啡館,要來了一杯「180度」,還有墨水、紙和筆。他開始寫了。一封艱難的信,一封無法寫的信。特羅塔少尉寫了一個開頭又把信給揉皺,接著又寫,又揉皺,揉皺了又寫。對於一個少尉來說,最艱難的莫過於要寫下與自己有關的甚至對自己又危險的事情了。這一點在少尉特羅塔身上得到了證實。他早就厭惡軍隊的生活,但還保存著一個軍人的虛榮心,所以還留在軍隊里。當他試圖向自己的父親描述這件複雜的事情時,他出乎意料地又變回了那個軍校學生特羅塔,那時他站在父親的陽台上聽到《拉德茨基進行曲》時就決心為哈布斯堡王朝和奧地利獻身。人的心靈是多麼奇特,多麼變化無常,多麼複雜啊!
「誰?怎麼回事?為什麼?」大家七嘴八舌地問道。
特羅塔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把整件事寫完。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玩牌的和玩輪盤賭的人已經聚集在咖啡館。店老闆布洛德尼茨先生也出來了。他那種恭敬的態度顯得很不尋常,又十分可怕。他在少尉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這使少尉覺得這是在故意提醒他與卡普圖拉克的糾紛,提醒那親眼看到的見證。特羅塔站起來去找奧努弗里耶,他走到過道里,朝樓梯那裡喊了幾遍奧努弗里耶的名字,但沒有聽到回應。布洛德尼茨走過來說:「您的勤務兵今天早晨走了!」
他沒有時間數了。他把這筆寶貝藏在褲子口袋裡,去找布爾德拉斯基村的猶太酒店老闆,即一個叫希爾施·貝尼福爾的人。這個人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認識的唯一的銀行家。
不,勤務兵奧努弗里耶在村子里並沒有心愛的姑娘。他有四個半公頃的土地,是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來的,現在由他姐夫管理著。他曾把二十個十克朗的金幣埋在地里,埋在小屋左邊第三棵柳樹旁,也就是通向鄰居尼卡弗家去的那條小路上。勤務兵奧努弗里耶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先替少尉刷好制服,擦好靴子,把靴子擱在門前,把制服掛在椅上,然後就拿起櫻桃木棍直奔布爾德拉斯基村。
有人笑了。還有一個人冷哼道:「你肯定是喝醉了!」
又一個十二天過去了。他打開衣櫃,看看他的便服,等待著電報的到來。電報像個歸巢的小鳥似的總是在這個時刻,剛好在夜幕降臨前的黃昏之際到來。可是今天它沒有來,甚至在夜晚已經來臨之時,還沒有來。
「您有錢嗎?」少校問道。
卡普圖拉克直往後退。
「我要把你關起來!」少尉不假思索地說,「到房間里去!」特羅塔說著站了起來。
少尉打開通往過道的門。奧努弗里耶總是坐在過道里,一聲不吭或是輕輕地哼唱,或是捂起雙手吹口琴,為的是不讓琴聲太響。奧努弗里耶有時坐在椅子上,有時蹲在門檻上。他本來一年前就該離開軍隊,他是自願留下的。他的家鄉布爾德拉斯基村子就在附近。每當少尉出門去了,他就會回村子。他總要帶上一根櫻桃木棍,一塊白底藍花布,並把一些神秘的物件包進這塊布里。把這塊布包好之後,就把它掛在木棍的一頭。他扛著木棍,挑著包袱,陪著少尉去火車站,一直等到列車開出。即使特羅塔少尉不往車窗外看,他也要直愣愣地站在那裡,向少尉行軍禮。然後,開始徒步去布爾德拉斯基村。他在沼澤間穿行,走在一條狹窄的小徑上,兩邊生長著楊柳樹。這是唯一的一條安全的小路,走在上面不會有下沉的危險。奧努弗里耶總是準時回來等著少尉。他坐在特羅塔的門外,一聲不吭,輕輕地哼唱或是捂起雙手吹口琴。
他們不知所措地望著對方,目光茫然而獃滯,人們只有在不知所措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可憐的目光。不是一切都寫在規章里。人們可以把那些規章制度條例本子從前到后、從後到前仔細地查遍也不是什麼都找得到。少尉做得對嗎?是他拿刀拿得太冒失了嗎?那個借錢給人家又要把錢要回去的人做得對嗎?如果少校把軍官們都叫到一起,和他們商量:誰能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呢?誰又能比狙擊營的這位指揮官更聰明呢?這個不幸的少尉究竟出了什麼事?平息那次罷工事件就已經大費周折。災難,一個接一個地籠罩在楚克勞爾少校的頭上,災難籠罩在特羅塔的頭上,災難籠罩著狙擊營。他急得直搓手,他,楚克勞爾少校只要有可能,就會在處理軍務時搓起手來。即使所有的軍官願意幫特羅塔的忙,也湊不齊那麼大一筆錢呀!如果不能還清這筆欠債,那麼事情就會變得更複雜。
「卡普圖拉克,你們大家都認識他。」特羅塔開始斟字酌句地將整件事情娓娓道來。講著講著,臉色也變了。講到最後,也沒有講清楚他最後為什麼沒有將馬刀刺入卡普圖拉克的胸膛。他感到大家都沒聽懂他的話。是的,他們都不理解他。
「你為什麼還不睡覺?」他問道。
從咖啡館里傳來了音樂聲、嘈雜的說話聲和叮噹的杯盤碰撞聲。這些聲https://read.99csw.com音不停地淹沒在青蛙不知疲倦的夜間大合唱之中。春天已經到了!但是科伊尼基不會回來了。他是唯一有錢能拯救他的人。他的欠債遠遠不止六千克朗,而是七千二百五十克朗。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就得還清所有的欠債呀!如果他不還錢,那麼人們就會把他和耶德里策克上尉扯上某種關聯。他曾是耶德里策克上尉的朋友呀!說到底,大家都是耶德里策克上尉的朋友呀!儘管如此,對於不幸的特羅塔少尉來說,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命運,這就是他的命運啊!而在兩個星期以前的這個時候,他還是一個穿著便服的自由而快樂的年輕人,正和畫家莫澤喝酒聊天。可是,今天,他多麼羡慕忌妒莫澤教授啊!
沒人應聲。他們也許都意識到根本不能採取任何行動。他們本來希望大家聚集在一起能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此刻,卻突然明白了他們只是被恐懼驅趕到這兒來的,因為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害怕待在自己的房間去獨自面對這種恐懼。可是,即使聚攏在一起,也無濟於事,每一個人仍然感到十分孤單和恐懼。他們抬起頭,面面相覷,而後又低下頭去。在瓦格納上尉自殺之後,他們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所有人都想起了耶德里策克上尉的前任,瓦格納上尉。現在,他們都盼望耶德里策克也去自殺算了。他們不禁懷疑:已故的瓦格納上尉就是因為害怕被捕才會選擇自殺的。
「下去吧!」特羅塔說。
「我永遠不會再去維也納!」特羅塔說。
「聽見了!」奧努弗里耶說。
聽到這句話,少尉突然直起身子。他站起身,雙手按在桌子上。他的兩條腿幾乎已經失去知覺。他覺得他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雙手上。他幾乎要把雙手按進桌子裏面。
「胡說,中尉先生!」利波韋茨少尉說。他學了兩個學期的法律之後才參軍的。他永遠也脫不掉「平民」的氣息。人們像對待後備軍官那樣,既畏懼他又時時譏諷他。
散步開始了。在維也納森林清新的綠蔭中走上可愛的幾刻鐘,期間還遭遇了幾陣小小的狂風暴雨。然後,在掛有帷簾的燈光昏暗的劇院包廂里消磨晚間的時光。曾經滄海而又如饑似渴的肌膚等待著情人熟稔親密的愛撫。聽著那些熟悉的音樂,馮·陶希格太太卻只看到一些斷斷續續的表演,因為她坐在包廂里時總是把帷簾拉下或者把眼睛閉上。樂隊演奏出的美妙音樂將柔情賦予這男人之手,摸在她的肌膚上既冷又熱。對於早已熟悉而又永遠年輕的姐妹們來說,這是常常得到又常常忘記的,只是在夢幻中渴望重新得到的禮物。靜悄悄的餐館開門營業了,安靜的晚餐開始了。在那些角落裡,他們喝的葡萄酒似乎也在發酵,被黑暗角落裡熠熠閃光的愛情烘熟了。告別的時刻到了。下午,床頭柜上的懷錶發出嘀嗒嘀嗒的響聲,無情地催促他們做最後一次傷感而甜蜜的擁抱。還未分離,他們的心裏已經充滿了對下次再見的喜悅。他們匆匆地擠到列車前,在腳踏板上做最後一吻,直到最後一刻才放棄與他同行回去的念頭。
特羅塔沉醉酒中。光禿禿的房間變得親切了一些。一隻光溜溜的電燈泡吊在纏得亂七八糟的電線上,燈光灑在光滑的褐色桌面上,散發出柔和的光亮。夜蛾繞著燈泡亂舞,燈泡在夜風中飄來盪去。特羅塔的失望也漸漸地變成了甜蜜的痛苦。他內心愁腸百結。今天是個極度悲傷的日子,而少尉則是一切悲傷的焦點。今夜,青蛙是為他而哀鳴,連痛苦的蟋蟀也在為他悲號。也是為了他,這春之夜才會充滿了如此甜蜜而溫柔的痛苦,星星也才會如此高高地掛在天空,遙不可及;僅僅只是為了他,那閃爍的星星才會空懷渴望。人世間無涯的痛苦完全是特羅塔無限的悲哀。他忍受的痛苦即是宇宙的苦難。在深藍色的天際後面,上帝正以同情的目光俯視著他。
「我的勤務兵在哪裡?」特羅塔問,「您來這裏幹什麼?」
他到馮·陶希格太太那兒去。幾個星期以來,他經常進行這種短暫的秘密旅行,就好像是進行邪惡的朝聖之旅。和那些天真的朝聖者一樣,特羅塔少尉把它當作一種享受,一種消遣,有時甚至當作一種刺|激。在特羅塔少尉心中,朝聖的目的與他所生活的環境、他對自由生活的永久渴望、身上的便服以及那種偷情的刺|激息息相關。他喜歡這樣的旅行;他喜歡坐在封閉的馬車裡到火車站去的那段旅程——在十分鐘的旅程中他享受著潛行的自由;他喜歡揣在胸前口袋裡的那幾張借來的一百克朗的鈔票——這些錢今天和明天屬於他一個人所有,別人不會注意到這些錢是借來的,也不會注意到它們已經開始在卡普圖拉克的賬本里生長和膨脹;他喜歡這身便服,穿著它走過維也納北站時,不會被人認出來。軍官們和士兵們從他身旁經過,他不用向他們敬禮,而他們也不用向他敬禮。有時候他會習慣性地舉起手臂,但很快想到自己穿的是便服,於是又把它放下來。比如說,那件馬甲就給特羅塔少尉帶來了一種童趣。他把手伸到馬甲的各個口袋裡,卻不知道這些口袋有什麼用處。他得意地用手指去撫摸馬甲上方領帶上的領結,這是他唯一的一條領帶,也是馮·陶希格太太送給他的唯一的禮物,他試了無數次,可就是不知道這領結的打法。其實,連最笨的警官都能一眼看出特羅塔先生是一個穿便服的軍官。
下午,他回到了旅館。他走進咖啡館,打聽少尉的去處。他在那些玩牌的人中間看見了特羅塔。奧努弗里耶就像站在營房的院子里那樣無憂無慮,他的寬臉像太陽一樣金燦燦的。特羅塔將柔情藏在心間,用憤怒的目光久久地瞪著他。
奧努弗里耶拿著那扎錢走了。
「你要那麼多錢幹嗎呀?」楚克勞爾少校問道,但他馬上又想到他心裏清楚這件事。他揮了揮手,表示不用回答他的問題。「您給令尊大人寫封信!」楚克勞爾少校說。他覺得他說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報告結束了。
少尉沒吭聲。
「因為您有客人!」奧努弗里耶回答道。
「好的,」貝尼福爾說,「我倒要看看你到底需要多少錢!」
少尉走上樓去,奧努弗里耶跟在他身後,始終與他保持三步的距離。他們進了房間。
「沒說什麼。」卡普圖拉克說。
「啊哈,啊哈,不可能,不可能!」卡普圖拉克說。他現在就站在特羅塔身旁,離桌子很近。像是要做一件不光彩的事似的,他低下頭,read•99csw•com說:「您得付一筆期款給我!」
「錢!」奧努弗里耶說。
此刻,少尉已經完全清醒了。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這是一場夢。他打開門。奧努弗里耶仍然和往常一樣坐在他的椅子上,即使時間已經很晚了。特羅塔看了看表,正好九點半。
「我不想從你這裏聽到任何這方面的事情,」少尉說,「你給我出去!」
「我今晚差一點兒就幹掉了一個人!」特羅塔少尉說。
馮·陶希格太太站在北站的站台上。二十年前——她想象那應該是十五年前,因為她不願相信時間會有那麼長,她更願相信在生命結束以前她的年歲不會再增長——她也是站在北站等候一個少尉,當然那是一個騎兵少尉。她登上站台猶如獲得了重返青春的源泉。她被刺鼻的煤煙味,火車頭調轉的噝噝蒸汽和密集的信號鈴聲包裹著。她披著一條短短的旅行紗巾。她想象這是十五年前的時髦。但是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甚至都不是二十年前的事啊!她喜歡在站台上等候,她喜歡列車隆隆進站的那個時刻,她喜歡看見依在車窗門口的特羅塔那個滑稽可笑的深綠色的小帽子以及他那張可愛、茫然、年輕的面孔。是她使卡爾·約瑟夫變得年輕,就像她使自己變得年輕一樣;是她使卡爾·約瑟夫變得天真而茫然,就像她使自己變得天真而茫然一樣。在少尉離開最低一層腳踏板時,她便像二十年前或者更願意說是十五年前一樣張開雙臂。她臉上又浮現出二十年前或者說是十五年前那種沒有皺紋的玫瑰色的容顏,那是一張甜蜜的、激動得有點兒發燙的面孔。她把二十年前或者說是十五年前戴過的唯一首飾,即那條像孩子戴的細細的金項鏈套在她脖子上,那上面如今已有兩道平行皺褶。和二十年前或者是十五年前一樣她帶著少尉驅車去了一家小旅館。在這些小旅館里,隱秘的愛情之花盛開在那些按時計費、髒兮兮、嘎吱作響而又甜蜜溫馨的床上樂園裡。
「好的,」卡普圖拉克說,「我還真想坐一會兒!」
「你都聽見了?」
「來過!」奧努弗里耶證實道。
「明天!」特羅塔說。
少尉沒有點燈,他抗拒夜晚的降臨。他睜著眼睛和衣躺在床上。一切熟悉的春天聲息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青蛙低沉的吵鬧聲,蟋蟀溫柔而響亮的歌聲,穿插著夜間松鴉從遠處傳來的呼叫聲,以及從邊界鄉村傳來的少男少女的歌聲。
他終於聽到鐵鍬碰到了什麼堅硬的、叮噹響的東西。他放下鐵鍬,拿起耙子,把鬆動的土輕輕地翻起來,而後,他把耙子也放下,索性趴在地上用十個手指把鬆軟又潮濕的泥土塊扒開來。他先摸到一個亞麻布口袋,摸索著繩結,把繩結解開,拿出一塊布,裡面包著的就是他的二十個十克朗的金杜卡特。
「我請您在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就在這個時間,還清您所有的借款。」卡普圖拉克繼續說道,「我不想和你來往了。總共是七千二百五十克朗。此外我還要告訴您,布洛德尼茨先生就站在門外,他什麼都聽見了。如您所知,科伊尼基伯爵先生今年要晚些時候才會回來,說不定根本就不會回來。我要走了,少尉先生!」
他抑制住淚水,厲聲問道:「您怎麼到這裏來了?」
轉眼間,小矮個子又融化成模糊不清的灰色斑點。少尉非常恐懼,害怕這個小矮個子有一種魔力,能一會兒變成碎塊,一會兒又將這些碎塊組成一個完整的身軀。一種慾念,一種難以抵抗的慾念在少尉心中生根、發芽:了解一下卡普圖拉克這個人是由什麼物質組成的。這種慾念和一個科學家不可抑制的激|情相似。在他背後那張床的側柱上掛著一把馬刀,那是他的武器,是維護他的軍隊和他個人榮譽的武器,值得注意的是此刻它變成了一種神器,可以用來揭露這個惡魔的本質。他感覺到了身後閃閃發光的馬刀釋放出的磁石般的吸引力。就是在它的吸引之下,少尉往後跳了一大步,眼睛注視著一會兒融化成無形,一會兒又組合成人形的卡普圖拉克,左手抓過那件武器,右手以閃電般的速度拔刀。卡普圖拉克嚇得一步跳到門口,帽子從手上脫落,掉在他的灰色亞麻布鞋前面。特羅塔握著明晃晃的馬刀,追到卡普圖拉克跟前。少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把刀尖對著這個灰色幽靈的胸脯,他比畫鋼刀的長度,揣測來自對方衣服和身體的阻力。少尉這才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終於確定卡普圖拉克是個人——不過,少尉還是不能放下刀。
「啊,你沒有出門!」溫特說,「那你肯定已經知道了!可怕,太可怕了!」
「我們得採取行動!」赫魯巴說,「你們看見楚克勞爾了吧!他已經徹底絕望了!他會開槍自殺的!我們得採取行動!」
特羅塔又一次打開衣櫃,那裡吊著已經永遠死去的自由的特羅塔。旁邊是已故的朋友馬克斯·德曼特大夫那閃閃發光的馬刀。箱子里放著老亞克斯的紀念品,是堅硬如石的樹根。它的旁邊放著已故斯拉曼太太的信件。窗台上擱著三四封尚未拆閱的父親的來信,說不定他早就已經死了。啊!特羅塔不僅是個悲傷的人,不幸的人,還是一個邪惡的人,一個邪惡透頂的人!他回到桌旁,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現在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這裏確實發生過如特羅塔少尉剛剛經歷的事情。看來,明天早晨就得把整件事情向上級彙報。軍官夥伴們還沒有回來。他從一個門走到另一個門,房間里都是空空的。他們現在都坐在軍官食堂里談論耶德里策克上尉的事件,是一件令人恐懼的耶德里策克上尉事件。他一定會被移送到軍事法庭審判,會被罷職,會被槍斃。特羅塔系好馬刀,抓起帽子,走下樓去。他得在樓下等候他的夥伴們。他在旅館前走來走去。他覺得上尉事件比他剛才和卡普圖拉克所經歷的糾紛還要重要,這也太奇怪了。他相信他能夠識破黑暗勢力背後的險惡陰謀。陶希格太太不早不晚恰恰是今天要去她丈夫那兒,這讓他覺得太蹊蹺了。他逐漸意識到他生活中所發生的一切灰暗的事情都是有其內在聯繫的,都是受制於一個強大的、險惡的幕後隱身操縱者,目的就是要將他給毀掉。這是顯而易見的,正如人們所常說的那樣,是明擺著的事。特羅塔少尉,這個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他一方面在毀滅別人,另一方面自己又被那些走向毀滅的人牽制著。無論怎麼說,那些惡勢力一直在用邪惡的眼光盯著這個不幸的少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