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第十九章

第三部

第十九章

正在說話的本基厄停了下來,回答說:「我會用德語說:我們——我的老鄉們和我——共同慶祝,那個雜種死了,我們可樂壞了!」
「好小子!」兩人齊聲喊道。
在家裡,摩拉維亞的W城也許仍然是奧地利的。每個星期天,內希瓦爾的樂隊都會演奏《拉德茨基進行曲》。每個星期一次,在星期天,那也是奧地利的。皇帝,那個鼻子上總是掛著晶亮水珠的忘性大的白鬍子老人和馮·特羅塔老頭也是奧地利的,他們還活著。老亞克斯死了,索爾費里諾英雄死了,軍醫德曼特大夫死了。
「太可恥了!」騎兵上尉耶拉奇克也跟著喊了一聲。
「我累了!」地方官說,「我們坐一會兒吧!」
他提高了嗓門吼道:「太可恥了!」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自己在吼叫。和他的夥伴們一樣,他從來沒在士兵們面前吼過。
天亮了,奧努弗里耶拿來了軍官服和擦得發光的靴子。
是的,弗蘭茨·約瑟夫——那個和特羅塔少尉交談過的老人,那個鼻子上掛著閃光淚珠的老人——的手臂伸得這麼長,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影響會有這麼長久。
「太可恥了!」少尉第三次吼道。
「少校先生!」特羅塔向楚克勞爾說,「我請求明天辭職!」
他們衝出房間。在兩個大廳里——在此之前,人們一直在這兒跳舞——兩支軍樂隊在兩個笑嘻嘻的穿著鮮紅衣服的樂隊指揮的指揮下奏起了肖邦的《葬禮進行曲》。有幾個客人圍成一個小圈圈,隨著哀樂的節奏慢慢地走動著。彩色的紙帶和紙屑還掛在他們的肩上和頭髮上。男人們——不管是身著軍服還是身著便服——用胳膊挽著女人,他們的腳順著音樂那陰森恐怖的節奏上下晃動著。樂隊因為沒有樂譜,所以只好隨著樂隊指揮的小黑棍在空中比畫的緩慢符號演奏。有時一個樂音掉在後面,為了匆匆趕上去不得不省掉幾個節拍。
特羅塔少尉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的身子沒有動,低著頭,使人想起蠟像展覽館里的一組軍人蠟像。
「在發生了那次不幸的事件之後,」父親說,「那才是前天的事,這樣的辭職就等於是一次開小差。」
「奧努弗里耶,」特羅塔少尉說,「我要離開軍隊了!」
星期五,來了幾位客人。他們預先都發來了電報,值勤官去把他們接來了。兩個軍營的氣氛逐漸熱鬧起來。騎兵和步兵在布洛德尼茨的咖啡館議事。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議的,只不過是給這裏的紛亂氣氛再加一把火而已。沒有人願意單獨待著,是焦慮不安的心情把他們湊在了一起。他們竊竊私語,多年隱藏的秘密突然間被暴露了。他們毫無保留地相互信任,簡直到了相愛的程度。他們歡聚一堂,沉浸在共同的期待中。
但是,地方官緘默不語,彷彿他吃的是一種非常普通的煎牛肉。
從奧洛莫烏茨、赫納斯、瑪利亞希爾夫來表演歌舞的「夜鶯」也先後離開了這裏。咖啡館里每個星期會演奏兩次音樂,但音樂缺乏激|情和活力。因為沒有「夜鶯」的表演,所以演奏的儘是古典樂,它聽起來與其說是對逝去的時代的頌揚,不如說是對那個時代的悼念。如果沒有酒喝,軍官們就會覺得無聊透頂;喝了酒,又變得悲傷憂鬱,自怨自艾。
這時喝醉的本基厄咕咕嚕嚕地想說些什麼。
星期天終於到了。一共來了五十四位客人。
「所有的邀請信同時發出!」上校說,「我命令您這樣做!」
下午一點,慶祝活動開始了。
「奏哀樂!」本基厄喊道。
楚克勞爾少校只說了聲:「您的事情皇帝已經下令處理妥當。令尊大人把錢寄來了。這件事沒有必要再提。」
「父親!」卡爾·約瑟夫開口道,「我要離開部隊。」
該準備多少房間呢?一百個,或者只要五十個?安排在哪裡?旅館嗎?還是科伊尼基家裡?可惜他不在家,而且連封回信都沒有!
正當專員急促而低聲地講這些話的時候,從各個房間里傳來一陣陣的舞步聲,叮噹的碰杯聲,還不時傳來男人們低沉的笑聲。科伊尼基把幾個他認為謹慎、冷靜而又有影響力的客人集中到一個被隔離開的房間里。他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才把他們一個個弄到預定的房間里,將專員介紹給他們,並向他們透露了專員帶來的信息。這些人當中包括龍騎兵團的上校,狙擊部隊的少校和他的副官,還有特羅塔少尉。由於房間座位不夠,許多人不得不靠在四周的牆壁上,有幾個人並不清楚他們進來的目的,因此便不拘小節地坐到地毯上,交叉著兩條腿。然而,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們仍然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有些人也許是被這個可怕的消息嚇癱了,另一些人可能是喝醉了。還有一些人對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一向都無動於衷。在他們看來僅僅因為一場災難而要移動他們的身軀,簡直不可思議。有些人還沒有把披掛在他們肩膀、脖子和頭上的彩紙帶和圓紙片取掉。這些滑稽可笑的場面更增添了這個消息的可怕性。
「太可恥了!」他又吼了一遍。吼聲在他耳邊迴響。
「你說得很對!」上校附和道。
他們再一次為科伊尼基不在場而感到惋惜。他們給他發出了邀請信,希望他不要拒絕前來參加龍騎兵團的慶祝活動,甚至希望他——如菲斯特迪斯所表達的那樣——能夠「帶幾個艷麗的人兒來」。他們邀請了胡林夫婦、金斯基夫婦、博德斯達茨基夫婦、許恩波爾恩夫婦、阿爾伯特·泰羅一家、基爾貝茨格夫婦、文森霍斯夫婦、塞尼夫婦、本基宇夫婦、基舍爾施夫婦和迪特里希銀泰夫婦。他們和龍騎兵團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消息不是真的,」他說,「這不是真的。誰能向我證實這消息是真的,一個愚蠢的謊言而已。『據說』『可能』,儘是些官話,就憑這些就可以推斷這消息是一個愚蠢的謊言。」
「絕對保密!」菲斯特迪斯說著把食指擱在嘴唇上。他離去了。他的身子有點兒搖晃,也許是跳動的蠟燭光才使他的步履顯得有些不穩。
上校看著侍從,問了一聲:「這信您看到了嗎?」
就在這時,烏雲聚集在這片樹林的上空。雷聲越來越近,卻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軍樂聲中。當夜色突然降臨到帳篷、馬車、彩紙屑和舞場上的時候,人們開始點亮了燈籠,卻沒有注意到這些燈籠被突如其來的風吹得東搖西擺,簡直不能算是節日燈籠。閃電越來越強烈,照亮了整個夜空,但無法與小樹林後面燃放的爆竹、焰火相提並論。人們誤以為偶爾掠過的閃電是焰火的餘光。
「也許吧!」地方官咕噥了一句。
天漸漸地亮了,一陣微風驅散了雲層,在微弱的銀色夜光里可以清楚看到這幾張面孔。少校那張消瘦的臉一直都在動,細細的皺紋在相互牽扯,皮膚在抽搐,下巴在來回移動,看上去像是在直線擺動,顴骨周圍有一些細小的肌肉在跳動,眼皮不停地在跳呀跳,面頰也在顫抖。一切都在動,大概是含在嘴裏想說又沒說出口,或者好似無法說出口的話所引起的激動所致。一絲瘋狂在臉上閃爍著。楚克勞爾少校緊緊抓住特羅塔的手,幾秒鐘之久,或者說是永恆。菲斯特迪斯和楚奇赫仍然一動不動地蹲坐在台階上。他們可以聽到輕柔的雨滴聲和濕淋淋的樹木那細柔的沙沙聲。在https://read.99csw.com暴風雨前陷入沉默的動物們又開始發出膽怯的叫聲。屋裡的音樂聲漸漸地消失了,只有人們的談話聲從拉上帷簾的關著的窗戶里鑽出來。
「皇儲被暗殺了!」
另一個人便打開了又高又窄的窗戶,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但又立刻縮了回來。一道異常強烈的閃電猛地打到這個窗前的院子里。雖然分辨不出它擊中的位置,但他們聽見了樹被劈倒的斷裂聲。黑乎乎的樹冠帶著沙沙的聲響轟然倒地。就連那些肆無忌憚地坐在地毯上的人和對周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人也跳將起來,那些喝得微醉的人也開始搖搖晃晃,所有的人臉都發白。每一個人都很驚訝自己居然還活著。
接著,喝醉酒的巴蒂安尼伯爵開始用匈牙利語和他的同鄉閑聊起來。其他人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是挨個地打量著說話的人,默默地等候著,神情有點兒詫異。那些匈牙利人卻談得起勁,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可能是他們民族的一個習慣吧!其他人儘管一個音節也聽不懂,但看表情就可以猜到他們漸漸地忘記了還有其他人在場。有時他們一起大笑起來,這讓在場的人感到難堪。這倒不是因為他們覺得在此時大笑不合適,而是因為他們無法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大笑。
楚奇赫上尉又把被邀請人的名單看了一遍。他說:「我真該死,我真該死啊!」他把這個獨特的驚嘆語又重複了幾遍。舉行一次這麼盛大的慶典再怎麼不情願也得邀請狙擊營那些寒磣的軍官。他們一定會感到無地自容!菲斯特迪斯心裏想。楚奇赫上尉也是這樣想的。
「來!」他說道,站起身,拿起帽子和手杖。他們來到了市立公園。
這句話就如同沒有休止符的句子鑽進了上校的意識和身後侍從的眼睛。信封從上校的手上滑落,左手握著燭台的侍從,俯身用右手撿起信封。當他直起身時,他的目光正好對著菲斯特迪斯上校的臉。上校已經轉過身面對著侍從,侍從往後退了一步。他左手握著燈,右手拿著信封,兩隻手都在顫抖。搖曳的燭光照在上校的臉上,映得它一會兒亮,一會兒暗。上校的臉平常總是通紅的,而此刻則紫一陣,白一陣,嘴唇微微地抖動,金褐色的小鬍鬚也抽搐起來。
幾分鐘之後,這個小房間熱起來了。
暴風雨遲疑著。侍從異想天開地將這場不期而至的暴風雨與那個可怕的消息聯繫在一起。他感覺到這個時刻終於來了:世界上那種超自然力量正在宣告著那令人恐怖的威力。他左手拿著燈,右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特羅塔少尉離開了這間房子。他看見菲斯特迪斯上校、楚克勞爾少校和騎兵上尉楚奇赫坐在通向大門的台階上。雨已經停了,只是還不時地從已經變得稀薄的雲層和屋檐上滴下零星的雨點。僕人們為這三個男人在石階上鋪了幾塊大白布,他們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他們自己的裹屍布上。大雨點在他們藏青色的後背上留下了鋸齒形的水斑。一條彩紙帶斷成的碎片濕漉漉地沾在騎兵上尉的后脖頸上,已經無法給弄掉了。
「整個軍隊都開了小差。」卡爾·約瑟夫回答說。
雖然菲斯特迪斯家族屬於最高貴的匈牙利族系,楚奇赫伯爵相信這道命令顯示出上校匈牙利血統的民主傾向。他聳了聳肩膀,把邀請信一起發出去了。
「哎呀,我真該死,真該死呀!」 楚奇赫伯爵一連說了好幾聲。他終於知道自己是在怎樣一個部隊服役的。瀏覽來賓名單上那五十四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他意識到自己長期以來對這個部隊欠缺足夠的自豪感。
「您命令他住口!」 菲斯特迪斯上校低聲說。
科伊尼基今年沒有回來,大伙兒對此怨聲載道,彷彿部隊曾經和他簽約,委託他舉辦夏日娛樂活動,而他卻撕毀了這個協議似的。為了給死氣沉沉的駐軍生活帶來一點兒生機,龍騎兵部隊的上尉楚奇赫伯爵想出了一個奇妙的主意,舉行一次盛大的夏日慶祝活動。這次慶祝活動可以看作是該騎兵團一百周年大慶的預演。雖說還有一年才是一百周年紀念慶典,但也不能在九十九年裡什麼活動都沒有,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一個奇妙的主意。上校菲斯特迪斯也是這麼認為的,還誇耀說是他首先記住了這個光榮的日子。畢竟幾個星期以來是他一直在為這個百年大慶做準備。每天空閑時他就在團部辦公室口授那封謙恭的邀請信,這封信要在半年以後寄給本團榮譽指揮官,他是一個小小的德國君侯,可惜出生於受輕視的旁系。僅僅為了這封宮廷信件的措辭就讓菲斯特迪斯上校和楚奇赫上尉大傷腦筋。有時候他們還要為措辭進行激烈的爭論。例如上校認為「在此請允許本團最恭順地」這個套語是可行的,楚奇赫上尉則認為「在此」用錯了,「最恭順地」幾個字也用得不完全恰當。他們決定每天寫兩個句子,他們真的做到了這一點。他們分別口授給別人寫。上尉口授給一個下士寫,上校則口授給一個中士寫。然後把他們的句子拿出來比較,兩個人再相互吹捧一番。接著,上校就把這些底稿鎖在團部辦公室的大柜子里,這個柜子的鑰匙由他專門保管。他把草稿和其他一些已經做過的有關大型閱兵和官兵比武計劃放在一起。全部計劃都放在那些大信封附近,大信封已經封了口,讓人產生一種無名的恐懼,信封里藏的是用於進行軍事動員的命令。
他搖了搖鈴,命令他的助手:「你跟希爾施維茨小姐說一下,我們今天推遲二十分鐘吃飯。」
少尉向科伊尼基辭行。
他們先是在操場上舉行了一個小時的閱兵儀式。兩支軍樂隊是從比較大的駐軍部隊請來的。他們在小樹林里用木頭搭成的兩個圓亭子里演奏。女士們坐在有帳篷的行李車上,硬挺的胸衣外面穿著夏日連衣裙,圓圓的闊帽子頂上插滿了各種羽翼。天氣炎熱,但她們仍然微笑著,就像陣陣清涼歡快的微風。她們的嘴唇在微笑,眼睛在微笑;束縛在緊身胸衣里的胸脯也在微笑,散發出幽幽的體香;那一直戴到肘部的精緻的花邊手套也在微笑;那一直抓在手上的小手帕也在微笑。她們有時也會拿起手帕擦鼻子,但動作很輕柔,似乎是害怕把鼻子擦破似的。
他們熱烈地歡迎他的回歸。上校覺得自己已經才思枯竭,迫切需要他人的幫助。他們輪番擁抱客人。各自迫切地等著另一個人的擁抱趕快結束。隨後,他們要了酒。
「先生們,波斯尼亞離我們還遠著呢,我們不能輕信該死的謠言。就我而言,我是一個字也不相信!如果它確實屬實,我們總會知道的!」
特羅塔少尉隨即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他告訴父親說,威脅到榮譽的危險已經被皇帝解除了,並請求父親原諒自己這麼久沒有給他回信。他既感動,又激動。他多麼想把這種心情寫下來。可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能夠用來表達他懊悔、痛苦和思念之情的詞語。這件事實在是讓他傷透腦筋。當他簽好了自己的名字,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我打算不久請假回去一趟,以便當面向您謝罪!」就寫信的格式而言,這個句子不應該作為附言放在信的下方。於是,少尉又把整封信重寫一遍。一個小時之後,信寫好了。重新寫的這封信從外表格式上看是正確的。這樣,他覺得一切都已了結。
「出乎意料的幸運」讓特羅塔少尉驚嘆不已。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依read.99csw.com仗老皇帝。另外一件令他高興的事是自己的父親有錢,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在逃過這一劫之後,他便可以自願地離開軍隊,到維也納去和馮·陶希格太太一起生活,也許穿上便服到政府機關去工作。他已經好久沒有去維也納,好久沒有聽到馮·陶希格太太的任何消息。他十分想念她。喝了一杯「180度」之後,思念之情更濃。這種甜蜜的思念之情甚至放縱他哭泣了一會兒。最近一段時間,他眼睛總是掛著淚水。此刻,特羅塔滿心歡喜地看了看那封信,而後將它裝入信封,高高興興地寫上地址。為了犒勞自己,他又要了一大杯「180度」。
特羅塔轉過身朝門邊走去。就在這個時刻,門被沖開了。數不清的客人擁了進來,頭上和肩上還沾著彩紙屑和綵帶。門開著。人們可以聽見從其他房間傳來的女人的笑聲、音樂聲和舞步聲。有個人大聲喊道:
軍籍管理員得到命令,要把後備軍官和退役軍官的通訊地址找出來,他們全都在受邀請之列。被邀請的還有龍騎兵團軍官們的親屬和朋友。信中說是邀請他們前來參加百年大慶的預演,也就是告訴他們有機會親眼見到本騎兵團的榮譽指揮官,即那位出身於一個不太尊貴的旁系德國小君侯。有一些被邀請的人的家族歷史比這個榮譽指揮官的還要久,但在和他接觸時仍然要向他表示敬意。
「奏哀樂!」好幾個人跟著喊。
「是,少尉先生!」奧努弗里耶說。他沿著過道走出去,下了樓,走進他自己的房間,把東西收拾在一個花布包里,綁在他那根木棍更粗的那一頭上,然後把它放在床上。他決定回家去,回到布爾德拉斯基村去,收割的季節馬上就要到了。皇家軍隊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留住他了。人們把這種行為叫「開小差」,抓回去是要被槍斃的。不過,憲兵隊每個星期只去布爾德拉斯基村一次,可以躲起來嘛!許多人都曾這麼干過!伊萬的兒子潘特雷蒙,尼克萊的兒子格萊格里,大麻子帕威爾,紅頭髮尼克福爾。只有一個被抓到后判了刑,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兩扇大門打開了,人們開始成群結隊地朝大門走去。也許是因為這場不期而至的暴風雨,或者是因為此刻兩個軍樂隊亂糟糟的調音聲響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所以誰也沒有聽見傳令兵急速賓士的馬蹄聲。此刻,他已經來到廣場,猛地勒住韁繩。他身穿值勤制服,頭戴閃光的鋼盔,肩挎卡賓槍,腰系子彈帶,一會兒被蒼白的閃電照得雪亮,一會兒被烏雲遮得昏暗不明,和舞台上傳達戰令的使者沒有什麼兩樣。
次日上午十點,特羅塔少尉跨進了地方官公署。少尉一打開辦公室的門,就看到了父親。他坐在門對面,靠著那個窗子。太陽透過綠色的百葉窗在深紅的地毯上映下了許多狹長的光帶。一隻蒼蠅嗡嗡地叫,壁鍾嘀嗒作響。室內陰涼,一片夏日的寧靜,和過去回家度假時一模一樣。不過,今天房間里所有的物件上都增添了新的光澤,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地方官站起身來,是他本人發出的這種光澤。他鬍鬚的銀白,讓白晝的綠意和地毯的紅光產生了變化。來自彼岸世界的和煦之光,悄然滲透到了馮·特羅塔老爺的俗世生活中,就好比繁星滿天的時候,這個世界就已經開始破曉了。許多年前,他從摩拉維亞軍校休假回來時,看見父親的連鬢鬍子只是像一小塊被分成兩片的黑雲。
「科伊尼基這傢伙真陰險。我從來沒有信任過他!」上尉說。
新調來一個上尉,叫洛倫茨。此人矮墩墩的,有一副好心腸;衣著隨便,舉止隨意;即使被禁止,他也要隨時準備脫掉外衣,玩一局彈珠遊戲,露出他那短短的、打過補丁帶有汗漬的襯衫袖子。他的妻子面容憔悴,看起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們育有三個孩子。洛倫茨上尉很快就適應了這兒的環境,大伙兒也很快適應了他。三個孩子長相相似,看起來像三胞胎似的,他們會一起來到咖啡館喊他回家。
他們達成一致意見,繩子不用取下來。
在楚奇赫上尉宣告了這一奇妙的主意之後,他們便不再為致君侯的書信措辭問題而煩惱,而是開始向四面八方寄發內容相同的邀請信。這種簡單的邀請函不需要多少文學修辭,所以幾日之內就寫好了。他們只是在給邀請來賓的寄信順序上有分歧。楚奇赫伯爵認為要按順序寄信,首先應寄給那些地位最高貴的人,然後寄給那些地位低一些的人。
「坐下吧!」老人指著一張靠背椅說道。
斯洛維尼亞人耶拉奇克氣壞了。他既輕視塞爾維亞人,也討厭匈牙利人。他是個十足的愛國者,熱愛皇朝帝國。但是,他站在那兒,愛國之情傾注在兩隻攤開的茫然無措的手上,就好像人們要插一面旗幟,卻找不到地方插一樣。他的同胞斯洛維尼亞人及其堂兄弟克羅埃西亞人就有一部分生活在匈牙利人的統治之下。完全是匈牙利把騎兵上尉耶拉奇克和奧地利、和維也納、和皇帝弗蘭茨·約瑟夫隔開了。皇位繼承人在薩拉熱窩被暗殺,那裡幾乎就是他的故鄉,說不定就是一個像他這樣的騎兵上尉、一個斯洛維尼亞人給暗殺的。倘若這會兒他挺身而出反駁這幫匈牙利人對被暗殺者的誹謗——在場的人當中只有他能聽懂他們講的匈牙利語——那麼他們就會反駁他,說他就是兇手的同胞兄弟。他也確實有點兒犯罪感,他也不知道這種犯罪感從何而來。大約一百五十年來,他的家族就一直忠心耿耿、肝腦塗地地為哈布斯堡王朝效力。但是他那兩個還未成年的兒子已經開始談論所有南斯洛維尼亞人的獨立問題了。他們把傳單藏起來,不讓他發現,這些傳單很可能是從敵方貝爾格萊德傳來的。不過,他愛他的兒子呀!每天下午一點,騎兵部隊從他們就讀的中學門前經過時,他的兩個兒子就向他跑過來,像兩隻鳥兒似的從學校的那個褐色大門撲過來,頭髮蓬亂,張開嘴巴,放聲大笑。這時,他心裏湧起一股父愛之情,於是他就會跳下馬,去擁抱他的兒子。看到他們讀那些可疑的報紙,他就會閉上眼睛;聽見他們談論可疑之事,他就會捂起耳朵。他有自知之明,他只能是他的祖先和他的後裔之間的一個無能平庸的紐帶。他的這些後裔註定要開啟一個全新的家族。他們繼承了他的面孔、他的發色、他的眼睛,但他們的心臟卻以一種全新的節奏跳動著,腦子裡裝的是陌生的思想,喉嚨里唱出的是他不熟悉的陌生的歌謠。四十歲的騎兵上尉居然覺得自己像個老人,而兒子則像是他無法理解的曾孫之輩。
一切焦灼頓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美好而愉快的遐想。科伊尼基漫不經心地說:「那我們就訂一百個房間,即使空下五十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說得好!」驃騎兵部隊的奈吉·傑諾男爵喊道。不可否認他出身於波胡明一個猶太家庭,男爵的封號是他父親買下的。他認為匈牙利人是皇朝帝國乃至全世界最高貴的家族之一。他接受了匈牙利貴族的一切缺陷,全然忘卻了他所出身的猶太種族。
「真是不幸!」上尉重複了一遍。
這時,預備役上尉馮·巴本豪森先生也加入了他們的爭論。他喝得微醉,在用手帕扇風,他把手帕一會兒揣在衣袖裡,一會兒又抽出來。他走到桌子跟前,眯縫著眼睛說:
關於暴風雨來臨的信息迅速在小樹林里擴散開來。
正在這時,科伊尼基進來read.99csw.com了,詫異地看著他,問他是不是真的很害怕這場暴風雨。
最後,科伊尼基的僕人們開始把這些樂器撤走,樂師們微笑著任由他們去拿。小提琴手們瞪大眼睛吃驚地盯著他們的小提琴,大提琴手們盯著大提琴,號手們盯著號角。有幾個人還在把琴弓往衣袖上拉,並附和著聽不見的旋律搖頭晃腦,旋律也許還在他們陶醉的腦袋裡轟鳴。當擂鼓者的鼓被人拖走後,他還拿著鼓槌在空中揮舞。最後,酒醉得最厲害的兩個樂隊指揮也分別被兩個僕人像拖樂器似的拖走了。客人們哄堂大笑,接著是一片寂靜。誰都不出聲。全都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有的站著,有的坐著,僕人們把樂器撤走之後,又把酒瓶撤走了。有人拿在手裡的半杯酒也都被拿走了。
「為什麼?」特羅塔問。
希爾施維茨小姐來了,穿著星期日才穿的那件灰色絲綢連衣裙。在她的額頭上方,那高高的髮飾上有一條細長的飾帶,它的顏色和她華麗的連衣裙一致。她匆匆忙忙地準備一頓星期日的午餐:湯麵、烤牛肉和櫻桃丸子。
小商小販出售糖果、香檳,命運之輪出售彩票,這個命運之輪由軍籍管理員親自操作。所有人的身上灑滿了彩紙屑。人們快活地撅起嘴巴,試圖吹掉身上的彩紙屑。也有不少彩紙帶輕悠悠地飄落到人們的脖子上和大腿上,或是從樹上垂下來。一棵棵天然的雲杉樹頓時成了一件件人造的藝術品,因為它們比大自然的綠色更濃、更逼真。
這裏的夏天濕熱難耐。上午操練時得休息兩次。士兵們和武器都浸泡在汗水裡。軍號手對著沉悶的空氣吹號,聲音聽起來單調乏味,毫無生氣。整個天空都被均勻地抹上了一層薄霧,宛如一層銀灰色的紗幕;連那沼澤地也被它籠罩了。一直歡快而響亮的蛙聲也被壓得瓮聲瓮氣。柳樹紋絲不動。整個世界都在等待風的到來,但風還在酣睡。
團部辦公室的全體文員都在搓捻紅紅綠綠的紙綵帶。勤務兵們爬到「小樹林」里稀疏的雲杉上,把綵帶從一棵樹拉到另一棵樹上。龍騎兵團的士兵們在那個星期缺了三次操練。他們被關在營房裡「上課」,學習款待貴賓的禮儀。有半個騎兵連被臨時性地分配到伙房裡。他們在這裏學習刷鍋、托盤子、端酒杯、翻餐叉。菲斯特迪斯上校每天早晨都要到廚房、地下室和餐廳里進行嚴格的檢查。他們為所有可能接觸來賓的士兵配備了白手套。每天早晨這些士兵都得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叉開十指,送到上校面前,讓他檢查手套是否乾淨、整潔、紮實。他歡欣鼓舞、神采奕奕,心裏充滿了陽光。他佩服和欣賞自己旺盛的精力,也渴望得到他人的讚賞。他的想象力超乎尋常,每天至少能想出十個點子,過去每個星期能想出一個點子就已經心滿意足了。現在他既能想出關於慶祝活動的點子,還能想出關於軍訓方面的點子,如操練規程問題、裝備問題乃至戰術問題。這些日子里,菲斯特迪斯上校覺得自己簡直能輕鬆勝任將軍的職位。
楚克勞爾少校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想說些什麼,但沒有說出來。
就血統而言,比馮·奈吉先生更像馬扎爾人的馮·森尼先生擔驚受怕起來,因為這個猶太人後裔的匈牙利民族意識表現得比他強。他立刻站起身說:「首先,我們無法證實消息的可靠性;其次,即使是真的,也與我們毫不相干!」
「我們得中斷這場慶祝活動!」楚克勞爾少校說。
那些被士兵們套上籠頭的坐騎以及被車夫們使勁勒著韁繩的馬匹都變得焦躁不安;風,猶如電流般掠過它們發光的毛皮。它們驚恐地向著馬廄嘶鳴,用顫抖的馬蹄把地上的小石子扒得沙沙響。大自然和動物的不安似乎也傳給了人。幾分鐘之前隨著命運之輪的彈珠不停滾動而發出的喊叫聲現在也戛然而止。大家提心弔膽地朝門和窗戶看去。
慶典的氛圍猶如一座喜氣洋洋的大山遮住了他們的視線。所有的人都深信這不僅僅只是一種消遣,而且也意味著他們生活的巨大變化。到了最後時刻,他們竟然變得煩躁不安。慶典既給人美好的嚮往,又給人致命的威脅;它使天空黑暗,又將天空點亮。人們把閱兵服拿出來刷凈燙平。這些日子里連洛倫茨上尉也不敢去玩牌。他曾經下定決心在寧靜的安逸中度過他餘下的軍旅生涯,可是現在這種靜謐安寧被打破了。他冷眼打量自己的閱兵服上裝。如同一匹肥胖而遲鈍的老馬多年來一直站在馬廄涼爽的陰影里,現在卻突然被逼出來賽跑。
「看到了,上校先生!」
醉醺醺的本基厄上尉踉踉蹌蹌地向特羅塔少尉跨近一步。
午夜早就過去了,但在這個小城裡還有人站在自家門口、站在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聊天。當少尉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便緘口不語。
「真是不幸!」上校說道。
他一邊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邊解釋道:「皇朝帝國已經死了,它死了!」他喊道,接著又不開口了。
這些回信和對電報的承諾幾乎徹底毀掉了菲斯特迪斯上校近日來所獲得的信心。
由於暴風雨的緣故,科伊尼基首先下令把所有窗戶都關上,接著又下令把帷簾拉下來,最後叫人給他準備馬車。他要進城去。當人們在外面套馬車的時候,一輛出租馬車來到門前,車篷上還有雨水在滾動,看得出來,這車是從一個雷雨交加的地方駛來的。車上下來一個人,就是曾經去驅散鬃毛廠罷工工人政治集會的那個地方專員。他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他首先報告說城裡下雨了,彷彿他是專程為報告這個消息而來似的。接著,他告訴科伊尼基,聽說皇帝的繼承人在薩拉熱窩被人給暗殺了。三個小時前來了一批旅客,他們首先傳出了這個消息;後來,總督府發來了一份殘缺不全的密碼電報,顯然是暴風雨影響了電報通訊。人們發電詢問此事,但到現在還沒有回復。再說,今天是星期天,只有少數幾個人留在機關里。但是,城裡以及鄉村裡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儘管外面下著雷雨,但人們仍然站在巷子里,議論紛紛。
「謠言也已經足夠了!」楚克勞爾說。
他們垂頭喪氣、唉聲嘆氣。
大家全都跳起來,科伊尼基和快樂的地方專員離開了這個房間,只有客人們留下來。有人告訴他們軍隊內部發生爭吵時,外人不得在場。特羅塔少尉站在門邊,他喝了好多酒,臉色慘白,四肢僵硬,口舌乾燥,心底空空。他感覺到自己醉得不輕。但令他感到詫異的是眼前沒有出現他熟悉的可愛的霧氣,而是一層光潔而清晰的冰,使得他能透過它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儘管以前從來沒見過屋子裡的這些面孔,但好似早就認識他們,而眼前所發生的情景他似乎早就熟悉,彷彿是夢境變成了現實。特羅塔的祖國分裂了,崩潰了。
至於特羅塔少尉,他把請求辭退軍職的報告交上去之後,便立即得到了一次休假。他在操場和軍官同伴們告別。他們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只是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鬆散的圓圈。
「據悉,皇儲在薩拉熱窩被暗殺。」這就是那些大寫字母表達的內容。
馮·特羅塔老爺自從在本城就職以來,這是第一次坐在公園裡一條普普通通的長凳上。他用手杖漫無目的地在地上畫著線條和人像,一邊畫,一邊說:「我去覲見過皇帝,這事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皇帝親自處理了你的事件,一切都已了結!」
他不說了。他緊閉的雙唇形成了一條淡紅色的細縫。https://read.99csw.com烏黑的小眼睛閃過一道明亮的幾乎是白色的光。亂蓬蓬的黑頭髮蓋在額頭上,它們的陰影把鼻樑上的皺紋和遺傳自特羅塔家族的那種憤怒的眼窩全遮住了。他低著頭。他鬆弛的胳膊攥緊雙拳。大家看著他的手。假如在場有人熟悉索爾費里諾英雄的那幅肖像的話,他們准以為是老特羅塔復活了。
「菲斯特迪斯上校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侍從說著,嘴唇在不停地顫抖。
「我的大門為您敞開著!」科伊尼基說,「順便告訴您一聲,我隨時可能去接您回來!」
地方官仍然站在寫字檯旁。兒子向他走過去,他把夾鼻眼鏡放在文件上,伸出了雙臂。他們匆匆地吻了一下。
就像剛才得知這個殘酷的消息一樣,好奇的侍從對上校的保密令感到緊張不安。他希望有個同事能把這盞燈接過去。他多麼想走到那些房間去,也許能打聽到一些更詳細的消息。他雖然是個開明而理智的中年男子,但也越來越害怕。燭光微弱,每一次一道蒼白閃電掠過前廳后,整個前廳就陷入一種更陰沉的黑暗。沉重的帶電空氣滯留在室內。
「不只是因為暴風雨。」侍從回答道。雖然答應過上校要保密,但作為一個絕密消息的知情人,他無法承擔這種巨大的壓力。
「與我們還是有關係的,」本柯佑伯爵說,「不過,他並沒有被暗殺。這隻是一個謠言而已!」
前廳里除了上校和侍從外,一個人也沒有。他們聽見裡屋傳出的華爾茲舞曲的低聲演奏、酒杯的碰撞和人們含糊不清的交談聲。他們朝通向廣場的那道門外看去,看得見遠處閃電的回光,聽得見遠處雷鳴微弱的回聲。
「我祖父,」特羅塔少尉又開口說,仍然覺得老人家的目光在他身後緊緊地盯著他,「我祖父救過皇帝的命。我,作為他的孫子,絕不允許有人辱罵我們最高統帥的任何一個家族成員!諸位的作為太可恥!」
菲斯特迪斯上校和楚克勞爾少校站了起來。這是奧地利軍隊有史以來,第一次見一個少尉命令騎兵上尉、少校乃至上校住口。在座的人誰也不相信皇位繼承人被殺事件只是一個謠傳而已。他們彷彿看見皇位繼承人鮮紅的血還在血泊里冒著熱氣。他們害怕這裏,害怕就在這個房間里馬上也會看到流血。
「說得好!」他又喊了一遍。一切有利於匈牙利民族的政策他都愛,一切不利於匈牙利民族的政策他都恨。他心裏對皇朝帝國的皇位繼承人早就充滿了仇恨,因為大家都說他對斯拉夫人好,對匈牙利人不好。奈吉男爵專程來到這個荒涼的邊關,不想被這起突然事件破壞了興緻。他認為,如果家族成員當中有人因為謠傳而去破壞科薩達斯舞蹈,那他就是對整個馬扎爾民族的背叛。出於種族的原因,他覺得自己對這種舞蹈負有責任和義務。他像個一邁步就要牢牢地抓住拐杖的老人那樣,把那個單片眼鏡夾得更緊。每當有了民族感時,他總會這樣。他操一口粗俗的匈牙利德語說:「馮·巴本豪森說得對!太對了!如果王位繼承人真的被暗殺了,那麼還有別的繼承人嘛!」
一秒鐘的工夫,特羅塔想到了陶希格太太,科伊尼基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說:「她現在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他這次發病時間挺長的。他做得對,我羡慕他。不過,我去看望過她。她變老了,我親愛的朋友,她變老了!」
他等待著。他馬上又感覺到,只要坐著,他就什麼也說不清楚。於是,他站起身來,站在父親對面,即寫字檯的另一端,看著父親那銀白色的連鬢鬍子。
「啊!」楚奇赫上尉喊道。他一直以為索爾費里諾戰役發生在16世紀。
他從桌子邊走開,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他把左手放在背後,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比畫著。許多年前是老人在房間里來回踱步的。一隻蒼蠅嗡嗡地叫,壁鍾在嘀嗒嘀嗒地響。太陽照在地毯上的一束束光亮越來越強烈。太陽升得很快,想必已經升得很高了。卡爾·約瑟夫突然中斷了自己的話,向地方官瞥了一眼。老人坐在那裡,兩隻手無力地掛在扶手上,被兩個上了漿的、閃閃發亮的圓袖口蓋掉了一半。他的頭一直垂到胸前,羽翼似的兩扇鬍鬚緊貼著上衣的前襟。他既年輕又愚蠢,兒子想。他是個長著白髮的年輕可愛的傻瓜。我也許是他的父親,索爾費里諾英雄。我變老了,而他只是上了點年紀而已。
卡爾·約瑟夫還是軍校學生的時候曾在這張椅子上坐過。那是星期天,從九點到十二點,帽子擱在膝蓋上,白得發光的手套放在帽子上。
「誰要再罵一句死者的話,」特羅塔少尉接著說,「我就斃了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伸入口袋。
布洛德尼茨先生親自端來燒酒,說:「卡普圖拉克離開這兒了!」
雨還是沒下,花飾和燈籠還吊在小樹林樹與樹之間的綵帶上。
外面,雨嘩嘩地下個不停,藍得發白的閃電漸漸地稀少了。雷聲也消失了。在摩爾達亞岸邊長大的金索基中尉聲稱,不管怎麼說,皇位繼承人曾經是皇朝帝國一個不確定的選擇。中尉甚至用到「曾經是」這幾個字。
他們一邊口授致狙擊部隊軍官的邀請信——一個口授給下士寫,一個口授給中士寫——一邊交換著譏諷的眼神。當他們寫到馮·特羅塔·斯波爾耶男爵的名字時,臉上突然放出光彩。
「還有什麼呢?」科伊尼基問。
因為要舉行一次「慶祝活動」,所以看中了科伊尼基伯爵的小樹林。這個「小樹林」和科伊尼基的其他樹林的不同之處在於,它似乎是大自然和它的主人指定用於舉行慶典活動的。它年輕,長著幼小而茂盛的雲杉,清爽而陰涼,道路平坦,還有可以用來做跳舞場地的小空地。他們為此租下了這片小樹林。
「多呼吸新鮮空氣對身體有益!」地方官說道。他們繞過了那個金髮女郎零售樹莓味蘇打水的售貨亭。
「我知道。」他開口了,其實他一無所知。
特羅塔吼道:「住口!」吼聲如雷。他覺得這聲音是索爾費里諾英雄遺傳給他的。他彷彿覺得自己和祖父融為一體。他自己就是索爾費里諾英雄,掛在父親書房牆壁上的那幅畫像成了他自己的畫像。
不管那麼多了,他思忖著,走到桌子邊,用扁平的手拍著桌子。「先生們,」他說,「請你們用德語交談!」
他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相互看看,等著雷聲。只不過幾秒鐘的時間,雷聲便傳來了。在閃電和雷鳴之間,生命的尊貴得以顯現。大家盡量相互靠近一點兒。他們的身軀和腦袋繞著桌子圍成一團。頃刻間,雖然表情各異,但他們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兄弟般的深情。看那神情,他們彷彿是第一次經歷暴風雨。他們懷著恐懼和敬畏的心情靜候著這個短促的霹雷結束。雷聲過後大家才舒了一口氣。窗前,劈開濃重烏雲的閃電一閃而過,人們便開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特羅塔少尉的煩惱在一種悄無聲息的關懷中煙消雲散了。
客人們圍成一圈,繞著空蕩蕩的、光滑如鏡的鑲木地板圓形大廳移動著腳步。每一個人都像一個服喪者一樣,站在他前面的就像是一具具屍體。大廳中央躺著的是皇位繼承人和皇朝帝國兩具無形的屍體。所有的人都醉了。即使有人沒喝醉,那他的頭也會被這不斷的轉圈給轉暈了。樂隊的節奏開始加快了,人們的腳步也開始九_九_藏_書加快了。如同行軍一般,擂鼓者不停地擊鼓,重重地鼓槌像活蹦亂跳的小雞腿似的開始在黃銅鼓上快速地敲擊著。
他這麼一說,上校和上尉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妙啊!」
這位傳令兵跨馬下來,詢問菲斯特迪斯上校在哪裡。有人告訴他上校在屋裡。不一會兒,菲斯特迪斯走出來,從傳令兵手裡接過一封信,又轉身進屋。他在圓形前廳停了下來,這個廳沒有安吊燈,一個侍者手持燭台,走到他背後。上校撕開信封。雖然從孩提時代起就開始接受訓練,但此刻侍從仍然無法控制住自己突然顫抖的手。他拿在手上的蠟燭開始激烈地晃動。他本無意越過上校的肩膀去看那封信,但信里的文字卻自動跳進了那訓練有素的視力範圍。僅僅寫了一句話,字特別大,特別清楚,是用藍色墨水的鋼筆寫的。天空中的電弧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從各個方向閃爍著,因此他無法閉上眼睛,同時他也不能將自己的目光從那可怕的藍色大字上移開。
皇帝接見地方官才一個星期,卡普圖拉克就被趕走了。政府機關得到上面的暗示,將布洛德尼茨的賭館查封了,有關耶德里策克上尉的事也得以封鎖。他早已被人們淡忘,就像一個地獄的鬼魂永遠不能返回地面那樣。耶德里策克上尉被關進了古老的皇朝帝國的軍人監獄,關進了奧地利的牢房。雖然他的名字偶爾會鑽進某個軍官的腦海里,但立即又被趕走。軍官們大多能忘卻一切,這是他們的天性使然。
「暴風雨!」有人突然叫起來。
「離開這個軍隊吧!」德曼特曾說過。我一定要離開軍隊,少尉思忖著。連我的祖父都曾離開它了呀!這話我一定要對他們說,他繼續思忖著。正像幾年前在蕾西嬤嬤的妓院一樣,他覺得必須採取什麼行動。這裏沒有什麼畫像來拯救他嗎?他感覺祖父陰沉的目光在他身後緊緊地盯著他。他朝房子中間跨了一步。不過,他還不清楚他要幹什麼。有幾個人看著他。
「他被直接趕走了!」布洛德尼茨回答道。
「我知道,」他重說了一遍,並又向前跨了一步,「殿下,皇位繼承人,大公爵先生,真的被暗殺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幸福的日子!那個令少尉特羅塔終生難忘的可惡的矮個子傢伙被除掉了。
「少尉先生,」楚克勞爾少校說,「您走吧!」
「我們開個窗戶吧!」有人說。
人們紛紛離開小樹林,動身去科伊尼基家,有的步行,有的騎馬,有的乘車。所有的窗戶都敞開著。搖曳閃爍的蠟燭將金色的光芒毫無顧忌地射向寬闊的林蔭道,給地面和樹木鍍上了一層金色。時間尚早,但已經漆黑一片,這是因為大片大片的烏雲從四面八方壓過來,聚攏在一起。這時,馬匹、馬車和客人——服飾艷麗的女人和服飾更艷麗的軍官們——都涌到了林蔭大道深處那座宮殿的門前,聚集在那個橢圓形的鋪有細石子的廣場上。
騎兵上尉楚奇赫跳了起來,他的頭髮里還有些彩色紙屑,后脖頸上披著一截玫瑰色的紙帶。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作為伯爵,作為上尉,特別是作為龍騎兵,尤其是作為他本人,作為一個特殊人物,一句話,作為楚奇赫其人,他感到這是一種侮辱。他那短而濃密的眉毛根根直立,恰似兩道硬刺陰森森地對著楚克勞爾少校。那傻呵呵的明亮大眼睛習慣於他幾年以前所看到的一切,卻對目前的事視而不見。現在這雙眼睛似乎透露出楚奇赫家族的傲慢,一種產生於15世紀的傲慢。他幾乎忘記了閃電和驚雷,幾乎忘記了那個可怕的消息以及過去幾分鐘里在這裏所發生的一切。他的記憶里僅僅只保存著他為這次慶典、為他的天才所做的努力。他無法忍受那麼多的事情,他喝了香檳酒,他的馬鞍形小鼻子上沁出了汗水。
「索爾費里諾戰役。」菲斯特迪斯脫口說出這句話。
「綵帶也要取下來嗎?」他認真地問了問上尉。他明白一個好的上司應該善於聽取下級的意見。
他們又一次上前與客人熱烈擁抱。
卡爾·約瑟夫把手滑落到父親的肩膀下面。此刻,他感覺到老人瘦小的胳膊,幾年前在維也納和父親一起晚間散步時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他沒再把手移開。他們一起站起身,手挽著手回家。
那個喝醉的鼓手突然敲起了銀三角鐵,本基厄伯爵頓時歡快地跳了起來。
綵帶已經拉好了。接下來就是把那些花飾吊在綵帶上。於是,人們就把這些花飾掛上去試了試,上校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番。不可否認,有必要把燈籠也掛上去。空氣潮濕而悶熱,好長時間沒下雨了,他們每天都在提防著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於是,上校決定派個固定崗哨,任務是,一旦出現一丁點兒暴風雨的徵兆,就趕快取下花飾及燈籠。
「也許您是對的,您還很年輕!」楚克勞爾終於開口說道。這句話是在這幾秒鐘里他想到的最荒唐最可憐的一句話。他把餘下的一大堆紛亂不清的話給咽了回去。
「那個雜種死了!」伯爵用匈牙利語喊道。
中尉本人與前面幾個人的意見一致:皇位繼承人被暗殺的消息得把它當作一個謠傳。出事地點離這兒這麼遠,人們無法做任何的查證。說到底,全部真相要到活動結束才會弄清楚。
暴風雨倒是沒來。空氣仍然是那樣悶熱和潮濕。不過,他們從一些被邀請人的謝絕信中了解到:龍騎兵團準備舉行慶祝的那個星期天,維也納一個赫赫有名的貴族俱樂部也要舉行慶祝活動。還有些被邀請者則受著兩難選擇的折磨。他們既想聽到社會上的各種小道消息——這些消息只有在俱樂部的舞會上才能聽到——又想到具有傳奇色彩的邊境地區看看。異域風情就像那些小道消息一樣誘人,就像能使人洞曉人性優缺點一樣誘人;彷彿能有求必應;好像能如願以償。有幾個人承諾慶祝活動臨近的日子會發一份電報來。
但是每個人都聽懂了他的話,好像他說的是德語似的。有幾個人也突然歡快地跳起來。軍樂隊演奏哀樂的節奏越來越快了,三角鐵敲出的清脆的、微帶醉意的滑稽聲不時穿插其中。
在慶典到來之前的那個星期,雨還是沒下。所有的花飾和燈籠都還吊在小樹林里樹與樹之間的綵帶上。有幾回,負責看守小樹林的那個下士和四個士兵被嚇得不輕,因為他們聽見西方天際傳來隆隆的聲響,這是遠處天雷的回聲。薄暮時分,一道白色的閃電劃破西方天際密集的雲霧,霧靄給火紅的落日披上了一層溫柔的面紗。但願這場暴風雨降落在遙遠的天際,就像是降落在另一個世界。在沉悶的小樹林里,雲杉乾枯的針葉和剝落的樹皮不時發出折裂的響聲。鳥兒的啼叫也單調乏味、令人昏昏欲睡。樹榦之間鬆軟的沙地熱得發燙。
有人敲門,傳令兵報告科伊尼基伯爵到。
「綵帶不會出問題的!」上尉說。
少校楚克勞爾終於想出了一句告別詞,非常簡單的告別詞,只有六個字:「祝您一切順利!」於是每個人都跟著說這句話。
回到旅館已是破曉時分。他打開衣櫃,把兩套軍服、一套便服、內衣和馬克斯·德曼特的佩劍放進旅行箱。為了消磨時間,他動作特別慢。他計算著每一個動作的時間,故意拖延這些動作,他生怕在去狙擊營辦公室報告之前還會有空余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