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第二十章

第三部

第二十章

科伊尼基來接他了,樓下響起了他的馬鞭聲。進屋后,他坐下來,四處瞧瞧。教堂鐘樓的鍾敲了三下。夏日午後各種熟悉的聲音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這是夏天對特羅塔的呼喚。科伊尼基穿著一件有黃色條紋的淺灰色西服,手上拿著黃色的馬鞭,宛如一位夏天的使者。
青蛙呱呱叫,蟋蟀唧唧鳴。科伊尼基的栗色駿馬在樓下窗前嘶鳴,他很輕柔地把輕便馬車朝前拉了一點兒,車輪發出嘎吱的響聲。少尉站在那裡,上衣敞開著,綠色襯衫的翻領之間是黑色橡皮做的裝飾物。他轉過身說:
特羅塔經過阿姆斯科的小酒館時,看到那個紅頭髮的猶太人坐在店門口,鬍鬚閃亮閃亮的。阿姆斯科站起來,頂著他的黑色絲絨帽,指著空中說:
現在問這個問題已經毫無意義,他理解奧努弗里耶,他曾經侍候少尉就如同少尉曾為皇帝效勞一樣。祖國已經瓦解了,崩潰了,沒了。
「再見!」特羅塔說。
突然,頭頂上,天穹之下,響起了一陣微弱而沙啞的叫聲。科伊尼基舉起一隻手臂,說:「您知道那是什麼嗎?大雁!它們比往常離開的時間早些,夏天才過一半嘛!它們一定是聽見槍聲了。它們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呀!」
「一段軍旅生涯結束了!」
他的工作不多,主要任務是在墨綠色封面的大簿子上記下僱工的名字、工資以及住在科伊尼基家的客人提出的要求。他認真仔細地侍弄著這些數字,但還是會犯錯。他要負責彙報家禽飼養情況,生豬飼養數,賣掉的水果數和剩下的水果數,彙報幾處小面積的黃麻的長勢,彙報那台每年出租給中介的穀物烘乾器的使用情況。
「難道你不害怕嗎?」特羅塔問。
今天是星期五。下午特羅塔和往常一樣去附近的村子轉轉。蟋蟀不叫了,青蛙也不叫了,只有烏鴉在叫。它們到處都是,有的趴在菩提樹上,有的在橡樹上,有的在樺樹上,有的在柳樹上。特羅塔想,也許它們每年都會在收割之前來到這兒。它們聽見了農民們磨鐮刀的聲音,於是就往這裏聚集。他走到布爾德拉斯基村,心裏希望能再見到奧努弗里耶,可事與願違,沒能見著他。農民們站在茅屋前面,在紅色的磨石上磨刀。他們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因為烏鴉的叫聲叫得他們心煩氣躁,於是他們把這群黑烏鴉痛罵了一頓。
他不打算再和以前那些軍官夥伴見面。在搖曳的燭光下他給父親寫信,寫在一張發黃的公文用紙上。稱呼寫在距離紙的上邊四指的地方,正文寫在距離左右兩邊各兩指寬的地方,所有的信都要按這個規格寫。
東北的天邊出現了一條寬闊的銀白色帶子。它越來越明亮。這時颳起一陣風,科伊尼基的新堡里飄來一些雜亂的聲音。特羅塔在斯特帕里烏克身邊躺下,他睡眼矇矓地看著星星,聽著大雁的叫聲,進入了夢鄉。
卡爾·約瑟夫被批准退伍。
「可能吧!」科伊尼基說。
特羅塔看著夜空,今晚無月,繁星閃爍。大雁在星光下不停地發出沙啞的叫聲。
奧努弗里耶心裏並不害怕。他住在姐姐家,憲兵每個星期才來村子一趟,從不搜查。更何況他們和奧努弗里耶一樣也是烏克蘭人,也是農民。只要沒人向憲兵隊長檢舉,那他就沒必要發愁,而布爾德拉斯基村是不會有人去檢舉的。
他過著和祖父——索爾費里諾英雄——一樣的生活,也和九*九*藏*書他的曾祖父——那個看守拉克森堡獵宮公園的退役傷兵——一樣,說不定也和那些不知名的祖先、那些斯波爾耶的農民一樣的生活。他的一生總是走在同一條路,經過奧萊克斯科村到索斯洛夫村去,再到貝托克村、萊斯尼茨村和多姆布洛瓦村去。這些村莊坐落在科伊尼基新堡周圍,全部屬於他。有一條長著柳樹的小徑從多姆布洛瓦村通到科伊尼基的新堡。時間還早,如果他加快步伐,趕在六點鐘之前到科伊尼基那裡,就不會遇見從前的軍官夥伴們。特羅塔放慢了步子,現在他已經站在那些窗戶下面,吹了個口哨,科伊尼基出現在窗口,點點頭,便從屋裡走出來。
少尉用衣袖抹了抹黯淡無光的劍鞘,拔出那把劍,朝劍刃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用手帕把劍擦擦,然後將它插入劍鞘。他的神情好像是在擦拭一具即將下葬的屍體。在放進旅行箱之前,他又把劍鞘放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接著,他把馬克斯·德曼特的馬刀也放了進去。他還讀了讀刻在刀把上的字:「離開這個軍隊吧!」德曼特曾經這樣說過。現在,他真的要離開這個軍隊了。
「您就住在這裏!」科伊尼基說。
「祝您永遠健康,阿門!」特羅塔回應他們說。他也學著他們屈膝走路。斯波爾耶的農民們從前也是這樣走路的。
「您是一個可愛的房客,男爵先生!」布洛德尼茨說。
箱子仍然開著,特羅塔的軍用物品放在裏面宛如一具按照規範摺疊起來的屍體。現在該把箱子關上了。
他朝著那條拐進廣闊田野的馬路上走去。奧努弗里耶一直跟著他走到那個拐彎口。特羅塔聽見打了釘子的戰靴踩在碎石路面上的聲音。奧努弗里耶把他的軍靴帶回來了。
他走進屋,拿出一把獵槍。他開槍了。有幾隻烏鴉掉了下來,而其餘的則好像沒聽見槍響似的,仍然一動不動地蹲在樹枝上。斯特帕里烏克把這些黑色屍體撿起來,足有一打。他雙手提著戰利品往屋裡走,血滴在青草上。
一夜無眠。子夜時分他聽見大雁沙啞的叫聲。他穿上衣服,走到門外。斯特帕里烏克穿著襯衫,躺在門檻前面,煙斗閃著紅光。他平躺在地上,不動聲色地說:「今晚睡不著了!」
「少尉先生,我是奧努弗里耶!」絡腮鬍子農民說。濃密的鬍子把他的臉遮住了,像一把展開的黑羽毛扇覆在他的臉上。
特羅塔覺得,大自然似乎從來沒有像此刻那麼寧靜。你能夠目視西邊匆匆落下的太陽。為了迎接夕陽,一陣晚風吹過,輕撫罌粟紅紅的臉蛋,天際捲起了白色的雲朵,田野上麥浪翻滾。一個藍色的陰影飄懸在綠色草地的上空。東面的那片小樹林淹沒在暗紫色的紫羅蘭里。特羅塔所住的斯特帕里烏克的小白屋在樹林邊上閃閃發光,窗戶里映射著火辣辣的太陽光。蟋蟀叫得更歡了,一陣風吹來,把它們的聲音刮到了遠方。這片刻的寧靜,使得人們甚至可以聽到大地的呼吸。
「我只是回家而已。」奧努弗里耶說。
海關值班室的小屋子被人們圍得水泄不通。有穿著味道刺鼻的羊皮短上衣的農民,有穿著寬鬆的墨綠色長袍的猶太人,有來自德國殖民地施瓦本地區身穿粗絨布衣的農夫,波蘭的市民,商人,手工業者和政府官員。四堵光禿禿的牆上全都貼上了大布告,每一份布告用的都是不read.99csw.com同的語言,但內容卻相同,並且都以皇帝的話開頭:「致我的臣民!」
「祝您永遠健康,阿門!」特羅塔說著繼續往前走。
「我們喝點兒吧,」科伊尼基說,「您變得有些傷感!」
他們喝了酒,科伊尼基站起身,把少尉的箱子關上了。
「大雁!」特羅塔說。
「你現在究竟想幹什麼?」軍官同伴們問他。
今天是星期四,是「小宴」之日。科伊尼基轉身走了。特羅塔慢慢地朝著自己的小屋那閃閃發光的窗戶走去。
斯特帕里烏克說:「我在這兒躺了很久,有時候我能看見它們。它們只是一個灰色的影子,瞧!」 斯特帕里烏克將還在閃光的煙斗指向夜空。就在這一剎那,他們看見了極小的大雁身影出現在深藍色的夜空下,像一塊透明的紗巾從星辰間飄過。
他每天上午都會到附近的村子轉轉。
「我們這裏習慣於吻別。」科伊尼基說。
一個星期後,離別的時刻到了。
顯然是發生戰爭了。那神情好像他從今天早晨,從昨天晚上,從前天,從幾個星期之前,從他離開軍隊,從龍騎兵部隊那次不幸的慶典起就知道要發生戰爭似的。這是他從七歲起就為之做準備的戰爭。這是他的戰爭,孫子的戰爭。那些日子和索爾費里諾英雄又回來了。鍾在不知疲倦地敲著,現在到了海關關卡處。一個裝著木製假腿的值班人員站在小屋前,許多人圍著他。門上掛著一個發亮的黃底黑字布告。開頭幾個黃底黑字老遠就能看得見。它們像沉重的橫樑似的架在聚集的人群上方:「致我的臣民!」
他現在已經學會了當地的方言,也基本能懂當地農民說的話。他和那些為越冬購買木材的紅頭髮猶太商人打交道。他還弄明白了樺樹、雲杉、樅樹、橡樹、菩提樹和槭樹等樹種的不同價值。他十分節儉。他和他的祖父——「真理之騎士」索爾費里諾英雄——完全一樣,每個星期四他進城到豬市去購買馬鞍、馬頸圈、軛、長柄鐮刀、磨石、小鐮刀、耙和種子時,他總要用那消瘦、堅硬的手指把硬銀幣數了又數。如果有軍官走過他身旁,他就會低下頭。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小心謹慎。他的小鬍鬚已經長出來了,那黑乎乎的硬撅撅的鬍子密密麻麻地矗立在他的面頰上,人家根本認不出他來。
「是,爸爸!」少尉說。
「因為戰爭!」特羅塔重複道。
他想找奧努弗里耶,但營部辦公室的人告訴他勤務兵開小差了。特羅塔少尉走進旅館房間,慢慢地換裝。他先放下那把指揮刀,這是他的武器,他的榮譽的象徵。他曾害怕這個時刻的到來,然而奇怪的是此刻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悲傷。桌上放著一瓶「180度」,但他一點兒也不想喝。
火車快要出發時,他離開了站台。卡爾·約瑟夫目送著他離去,看見了他挺直的後背。腋窩裡夾著那把收起的雨傘,傘尖向前,像是夾著一把出了鞘的馬刀。他,馮·特羅塔老爺,沒有再迴轉身。
他們沒有多少時間話別了。他們在狙擊營房前面停了下來。
日出時他醒了。他感覺只睡了半個小時,而實際上至少過去了四個小時。今天,迎接晨曦的不是他熟悉的嘰嘰喳喳的鳥鳴,而是好幾百隻烏鴉的啞啞的叫聲。躺在特羅塔身旁的斯特帕里烏克爬起來。他的煙斗在他睡著了后已然熄滅,於是他把煙斗從嘴裏拿出來,read.99csw.com用煙斗柄指著周圍的樹。樹上的果子紛紛掉落在地上。那些黑色的鳥兒一動不動棲息在樹上,啞啞地亂叫。斯特帕里烏克朝它們扔石頭,但它們只是撲閃幾下翅膀。它們像長出來的果實一般,牢牢地蹲在樹枝上。
「奇怪的烏鴉,」他說,「它們居然不動。它們是鳥類中的先知。」
「我要用槍把它們打下來!」 斯特帕里烏克說。
特羅塔喝了一杯燒酒,買了些煙草和郵票便走了。這條路從布爾德拉斯基村出來,經過奧萊克斯科村,通往索斯洛夫村,再延伸到貝托克村、萊斯尼茨村和多姆布洛瓦村。這條路他天天走。他每天都要沿著那條鐵路線走兩趟,經過兩道黑黃相間的已經褪了色的鐵路護欄。值班室里不停地傳出清脆的信號鈴聲。這是偉大世界的歡快聲,這聲音已經無法引起特羅塔男爵的關注,因為這個偉大的世界已經消亡了。他在軍隊里度過的那些歲月也已經消失了,他彷彿一生就是走在這田野鄉村的公路上,手裡抓著一根手杖,腰間從未掛過佩劍。
在車夫寬闊的脊背後面他們久久地握手,幾乎聽得見時光流逝的聲音。僅僅握手似乎是不夠的,應該有更多的表示。
他們驅車來到斯特帕里烏克小屋前。走進屋后,科伊尼基坐下來,他看著特羅塔脫去便裝,穿上軍裝,一件一件地穿。就在幾個星期之前——不過,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布洛德尼茨的旅館里曾這樣看過特羅塔脫去他的軍裝。現在,特羅塔又穿回了他的軍裝,又回到了他的故鄉。他從箱子里拿出那把劍,系好黑黃兩色綬帶,那些色彩艷麗的大絨球溫柔地撫慰著閃閃發光的寶劍。而後,特羅塔關上了箱子。
「軍旅生涯結束了!」科伊尼基說,「軍旅生涯本身已經走到了終點!」
「願耶穌基督賜福給您!」農民們說。
這時,特羅塔心裏突然感到一陣絞痛。他喉嚨哽噎,眼含淚水,轉身對著科伊尼基,想說些什麼。他七歲開始就讀寄宿學校,十歲開始就讀軍事學校,他當了一輩子兵現在卻要埋葬作為士兵的特羅塔,得為他哀悼,不能把一具屍體埋在墳墓里而不為他哭泣。幸好有科伊尼基坐在身旁。
特羅塔四處張望著,想找一輛馬車,一輛都沒有。他邁著又大又快的步子向科伊尼基的別墅走去。大門敞開著,所有的窗戶都有光,像舉行盛大宴會似的。科伊尼基在前廳里朝他迎面走來,他一身戎裝,頭戴鋼盔,腰系子彈袋。他叫人給他套馬車。他要到十二英裡外的軍營去,他想當天夜裡就去。
馮·特羅塔老爺覺得在站台上當眾擁抱親熱不合適。於是,他們就在過道里和往常一樣匆匆地擁抱了一下,周圍是過道里潮濕的陰風和石子地面上升起的涼氣。
夜幕已經降臨。因為是星期五的晚上,猶太人的小房子里點著蠟燭,燭光照亮了人行道。每一個小屋如同一座小墳墓,是死神自己點亮了蠟燭。猶太人正在屋子裡祈禱,今晚他們的誦經聲比其他聖節日的唱經聲更響亮。他們在為一個非同一般的血腥的安息日祈禱。他們成群結隊地匆忙衝出家門,聚集到十字路口,為明天就要開赴戰場的猶太士兵慟哭。他們相互握手,親吻面頰。若是兩個男人緊緊擁抱,他們的紅鬍鬚就會交結在一起,這是一種特殊的告別儀式,最後他們不得不用手把鬍鬚分開。鐘聲在他們的頭頂上方九九藏書迴響。鐘聲和猶太人的呼喊聲夾雜著從營房裡傳來的刺耳的軍號聲。吹的是歸營號,最後一次歸營號。夜色已經降臨,漆黑一團,渾濁的天穹壓得很低,籠罩著這座小城。
「烏鴉來了!它們成天叫個不停!聰明的烏鴉!我們最好當心點兒!」
「我有事情干!」特羅塔回答說,他們便沒有再追問下去。
這時,特羅塔脫下上衣,那是皇家的上衣。他把上衣攤開放在桌子上,這是他當年在軍校學會的。他先把硬領翻好,接著把袖子疊好,把它包進布里。然後把上衣的下半部分疊好,這樣它就成了一個小包裹,灰色的雲紋絲襯裡閃閃發亮。隨後他把褲子攤放在桌上,折了兩疊。特羅塔穿上了那套灰色的便服,軍用皮帶仍然系在褲腰上,這是他軍旅生涯的最後一個紀念品。
這是一座小房子,位於小樹林邊,有綠色的百葉窗,和地方官公署的百葉窗一樣。讓·斯特帕里烏克,一個級別很低的森林管理員,住在這裏。他是個老人,毫無光澤的長銀須向下垂著。他當過十二年兵,現在重新操起了軍隊用語,稱呼特羅塔「少尉先生」。他穿一件粗亞麻的襯衫,狹窄的衣領上綉有藍、紅色花紋,風把兩隻寬大的袖子吹得鼓了起來,兩條肩膀像兩條翅膀似的。
科伊尼基肯定是進城去了。特羅塔又往城裡走去。因為擔心會碰到熟人,他走的是沼澤地里的那條路。只有農民們才會走這條路進城。有幾個人向他迎面走來,路很窄,他們幾乎無法給對方讓路,必須一個人站著不動,讓另一個人先過去。所有向特羅塔迎面走過來的人比平時走得快,打招呼也比平時匆忙,步子也邁得比平常大,他們走路時低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當特羅塔來到城鄉交界處的海關關卡時,走路的人突然多了起來。這群人有二十多個,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上了這條小徑。他很肯定這些人是工人,是鬃毛廠的工人,他們正回村子去。說不定他們中間有人曾經挨過他的子彈。他停下腳步讓他們先過去。他們匆匆忙忙地、一個接一個地從他身邊走過去,一言不發。他們每個人肩上都扛著一根棍子,棍子上挑著一個小包裹。夜幕似乎降臨得更快,黑暗伴隨人群匆忙的腳步迅速來臨。天上出現了薄薄的雲彩,夕陽西下,沼澤地上開始升起銀灰色的霧,宛如地上的兄弟姐妹朝著雲姐姐的方向飛升。突然,小城裡所有的鍾都敲響了。走路的人都停下來,聽了一會兒,而後繼續趕路。特羅塔攔住最後的一個人,詢問為什麼要敲鐘。
有一天,他路過布爾德拉斯基村。村子里有一個小教堂,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尖塔,尖塔就如同從村子里伸出的一個手指頭一樣直指藍天。那是一個寧靜的下午。公雞在有氣無力地啼叫,蚊子沿著鄉村的馬路嗡嗡地飛舞著。突然一個長著黑色絡腮鬍子的農民從自己的茅舍走出來,站在路中間,問候道:「願耶穌基督賜福給您!」
他站在馬車邊上,手裡拿著帽子。科伊尼基已經拉住了韁繩。特羅塔突然產生一種溫柔的情愫。他本想說聲:「再見!」但是,科伊尼基已經揮起了馬鞭,吹了一個響舌,馬兒同時昂起頭,豎起尾巴,又高又輕便的小馬車車輪嘎吱嘎吱地在沙土路面上滾動著,猶如在鬆軟的床上滾動著。他們在沼澤地之間穿行,青蛙的叫聲響徹四周的田野。
希爾施維茨小姐已經在陽read.99csw.com台上等候著,異常沉重冷靜。馮·特羅塔老爺反覆勸告不用揮手告別,但她就是不聽,顯然她把這看成是一種義務。儘管沒有下雨,馮·特羅塔老爺還是撐開了雨傘。天上飄浮的雲朵給了他撐開雨傘的借口。在雨傘的遮陰下,他登上了出租馬車。希爾施維茨小姐因此無法看到他的臉。他在馬車上一言不發。直到兒子登上了火車,他才舉起一隻手,伸出食指說道:「假如,你能因病退伍,也許會好些。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離開軍隊!」
「還不止這些,」 斯特帕里烏克說,「今天早晨我看見幾百隻大烏鴉,以前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它們是從外地飛來的野烏鴉,一定是從俄國飛過來的。我們這裡有一種說法:烏鴉是鳥類中的先知。」
「你稍等一會兒!」他說道。他第一次對特羅塔稱「你」,也許是因為疏忽,也許是因為他也穿上了軍裝。「我會把你送回去,然後進城!」
「因為戰爭!」那個人回答說,連頭也沒抬起來。
「也許,是的,也許您說的是對的!」特羅塔說著,繼續往前走。他沿著那條他熟悉的兩旁長著柳樹的小徑向科伊尼基別墅走去。不多會兒,他站在窗戶下,吹了個口哨,沒有人出來。
布洛德尼茨親自把箱子提到馬車上。
「你為什麼要開小差?」特羅塔問。
識字的人在高聲朗讀布告。他們的朗讀聲與嗡嗡的鐘聲混雜一起。有的人從一堵牆前走向另一堵牆前,宣讀各種語言的布告。鐘聲此起彼伏,從未間斷。人們從小城裡湧出來,涌到通向火車站的寬闊馬路上。特羅塔迎著他們,向城裡走去。
農民們都在忙著準備收割莊稼。他們站在小茅屋前,在磚紅色的磨石上磨鐮刀。鄉村裡到處都可以聽見刀在磨石上磨礪的沙沙聲,蟋蟀的歌聲也淹沒其中。夜裡,少尉有時也能聽見從科伊尼基新城堡里傳來的音樂聲和喧鬧聲。這些聲音,連同公雞的啼鳴和滿月下的犬吠,組成了夜間的交響曲,伴隨著特羅塔進入了甜蜜的夢鄉。他終於體會到了滿足、孤獨和清靜。他好像全然忘記了他曾經歷過的軍旅生活。失眠時,他便會走下床,拿起棍子,到田野里去走走,在夜間大自然交響樂曲的伴奏下,等待黎明的到來,迎接初升的太陽,吮吸清新的露珠,傾聽風兒輕柔的歌聲,彷彿是一夜酣睡之後那樣神清氣爽。
於是他們相互擁抱,並匆匆地吻別。特羅塔下了馬車。營房門口的崗哨向他行軍禮。營房的大門在特羅塔身後關上了。他稍稍站了一會兒,聽著科伊尼基的馬車遠去。
「再見,奧努弗里耶!祝您好運!」特羅塔說。
「我爺爺,」他說,「當年的那一天一定也是這樣收拾他的軍用物品的!」
特羅塔走進猶太人阿姆斯科開的鄉村小酒館,在這裏可以買到香皂、燒酒、香煙、煙草和郵票。那個猶太人長著火紅的鬍鬚,他坐在拱形的店門前面,可以照亮方圓一英里的地方。要是他將來老了,少尉思忖著,一定會變成一個白鬍子猶太人,就像馬克斯·德曼特的祖父那樣。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科伊尼基說,「戰爭開始了。儘管我們已經等了它很久,但它的到來還是讓我們感到吃驚。我想你享受自由的日子不會太久的。我的軍服已經準備好了。一兩個星期之內我們可能就會入伍。」
特羅塔少尉在這裏住了下來。
「是的,就是大雁!」 斯特帕里烏克證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