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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這是少尉卡爾·約瑟夫·馮·特羅塔男爵的結局。
「原地不動!」軍官們重複道。
侍應生深深地鞠躬,遞上一杯白蘭地。
「我的兒子死了,尊敬的小姐!」
在這樣一個清澈而寂靜的夜晚,只有幾隻狗——有的是被遺忘的,有的是被遺棄的——散落在農家庭院里汪汪地吠叫,它們有的是因為餓,有的是出於害怕。少尉無法入睡,他走出寄宿的那間茅屋,沿著長長的鄉間小路朝教堂尖塔方向走去。尖塔上那希臘式的雙層十字架直指星斗。這座細木薄板蓋頂的教堂立在一個小公墓的中央,周圍儘是用木頭釘成的歪歪扭扭的十字架,它們似乎在微弱的夜光下晃動。在敞開著的灰色公墓大門前面吊著三具屍體。吊在中間的是個有鬍鬚的神父,左右兩邊各吊著一個農民,他們身著土黃上衣,僵硬的腳上穿的是粗麻鞋。神父身上的黑長袍一直拖到他的鞋子上。神父的腳時不時地被夜風吹得直晃動,肥大的長袍摩擦著神父的腳,宛如在敲一口啞鍾,發不出一絲聲響。
口越來越渴。到了中午時分,他們聽見了槍聲,便趕緊卧倒在地。敵人一定是趕到他們前面去了。他們匍匐在地面上蜿蜒前進。不久,他們注意到路面變寬了,能看見一個荒涼的鐵路站的燈光。鐵軌就從那裡延伸出去。狙擊部隊跑步前進,佔領了這個站,這裏安全。
「我的兒子死了!」
馮·特羅塔老爺似乎並不怎麼為戰爭煩心。他把報紙拿在手上,只不過是為了用它來遮掩他那不停地顫抖的腦袋。他和斯科羅內克之間從來不談什麼勝利與失敗的話題。大多數時候,他們只下棋,一言不發。不過,偶爾,一個人會對另一個人說:「您還記得嗎?兩年前的那盤棋?那時,您也和今天一樣心不在焉。」聽上去,他們好像是在談論幾十年前的事情。
「再來一杯!」地方官說道。
當救護車、輜重部隊、野戰炮兵、龍騎兵、驃騎兵和步兵冒著漫天的毛毛細雨,在浸透了雨水的公路上突然無助地聚集成一簇簇、一團團的時候,當急件使者策馬來回飛馳的時候,當小城的居民在白色恐怖威脅之下,成群結隊地背著紅色和白色的羽毛床墊、灰袋子、褐色傢具和藍色煤油燈向西邊逃命的時候,人們不斷地聽見從各個村莊的教堂前面的廣場上傳來的槍聲,那是執法人員在匆忙地執行草率的判決。低沉而急促的鼓聲為軍事法官單調的宣判聲伴奏,要九-九-藏-書被處決的女人們又哭又叫地倒在軍官們沾滿泥漿的皮靴前苦苦哀求。
他終於摘下夾鼻眼鏡。他想起那封帶來兒子噩耗的信還落在辦公室的地毯上,便趕緊站起身,回地方官公署去。斯科羅內克大夫跟在他身後。馮·特羅塔老爺似乎沒有注意到他。不過,當斯科羅內克大夫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門而入,站到辦公室內時,他也沒感到驚訝。
軍官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換衣服。皮靴里灌滿了水,腳腫了,膝蓋僵硬,小腿肚酸脹,腰也不能彎。他們被安排在那些小茅舍留宿。他們從箱子里取出乾衣服,到僅有的幾口井邊去洗把臉。
特羅塔少尉走到被吊者的身旁,看到他們那腫脹的臉。在這三個受害者的面孔中似乎可以見到他的某個士兵的面孔。這是軍人們的面孔啊!他曾經每天和他們一起操練。神父那羽毛扇般伸展開的黑鬍鬚使他想起了奧努弗里耶的鬍鬚。少尉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就是這副模樣。誰知道呢?也許奧努弗里耶就是這個被吊的神父的兄弟。
他們分散開來隱蔽在鐵路路基兩側幾公里寬的地方。敵人——也許是一支飛速賓士的哥薩克騎兵部隊——很有可能就在路基的那一邊。他們情緒低落、悄無聲息地在鐵路路基之間前行。
大家立刻看見了鐵道路基脊背上的那口井,就在那個很小的信號值班室旁邊。
對方大為吃驚,還沒來得及對他說句哀悼的話,他就繼續往前走,去找斯科羅內克大夫。斯科羅內克大夫穿著制服,他是個上校銜軍醫,上午在駐地醫院,下午在咖啡館。地方官進來時,他站起身,看到老人搖搖晃晃的腦袋和臂上的黑紗,全都明白了。他握住地方官的手,盯著他不停晃動的頭和那副搖搖欲墜的夾鼻眼鏡。
突然有個人喊道:「水!」
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腦袋。他還朝前跨了一步,然後倒下了。兩隻桶晃了晃也翻倒在地上,水潑在他身上。熱血從他的頭部湧出來,流在斜坡冰涼的泥土上。斜坡下他所在的那個排的烏克蘭農民出身的士兵齊聲喊道:「願耶穌基督保佑您!」
翌日清晨,日出之前,他們又出發了。灰濛濛的秋日晨霧籠罩著這個世界。但是不一會兒,太陽就從霧靄中探出頭來,熾熱得像盛夏的烈日一般。穿行在一個荒涼的沙土地帶,他們感到口渴難忍。有時,他們似乎聽見什麼地方有潺潺的流水聲。幾個士兵朝著流水聲方向跑去九_九_藏_書,可是很快又折返回來。這一帶沒有小溪、沒有池塘,也沒有水井。他們經過幾個村落,村裡的水井塞滿了被槍殺者的屍體。有的屍體被吊在木頭井架上,有的在井中間堆成一團。士兵們不再往深處看,立即折回去,繼續行軍。
「原地不動!」楚克勞爾少校命令道。
他的上級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給他下達匆忙而混亂的命令和指示,這與他有何相干呢?
但是那些口渴難忍的人,聽不進去長官的命令。他們先是幾個人,後來是成群結隊地向斜坡上跑去。槍響了,那些人倒下了。鐵道路基那邊敵方的騎兵在朝口渴的士兵開槍,越來越多的口渴的人向那個死亡之井跑去。當二連二排的人跑到水井邊時,那個綠色的斜坡上已經躺了十幾具屍體。
天開始下著毛毛細雨,後來越下越大。公路上的白色灰塵漸漸地變成了銀灰色的泥漿。泥漿撲哧撲哧地粘在士兵們的靴子上,濺到正走向死亡的軍官們整潔的軍服上。長長的指揮刀妨礙著他們的行軍,黑黃兩色綬帶上色彩鮮艷的大絨球一直垂掛到他們的臀部,絨毛纏結在一起,浸透了雨水,還濺上了無數污泥斑點。破曉時分,部隊到達目的地,與另外兩個步兵團匯合在一起,組成了幾條稀稀拉拉的隊列。
他的兒子死了,他的仕途結束了,他的世界毀滅了。
臨時法庭匆忙在村裡宣布草率的判決。密探提供了有關農民、東正教牧師、教師、攝影師和官員們的情報,這些情報的真實性無從核實,因為人們沒有時間去核實真偽。部隊必須儘快撤退,但對叛徒也得儘快懲處。
然後,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出了門。所有的人都向他問好,並驚異地看著他那搖搖晃晃的腦袋。地方官時不時地在某個人面前停下來,說:「我的兒子死了!」
地方官就這樣在他的寫字檯前坐了不止一個小時。
茅屋、穀倉、馬廄和草堆燃燒起來,噴吐出熊熊烈火。奧地利軍隊的戰爭是從軍事法庭開始的。那些真的和被誤判的叛徒被拖到教堂前面的廣場上,吊在樹上好幾天,以嚇唬活著的人。然而,這一帶活著的人已經逃得遠遠的。樹上的屍體被熊熊烈火包圍著,樹葉被燒得噼啪響。火勢比血腥之秋那漫天的毛毛細雨要強烈得多。古老的樹皮慢慢地燒焦了,銀灰色的小火星在凹槽之間往上躥。火苗像條條小蟲吞噬著樹葉,綠葉捲起,變成紅的,再變成黑的,最後變成灰的,吊九*九*藏*書屍體的繩子被燒斷了,屍體摔落地上,臉被燒焦了,軀體還是完好的。
有一天,部隊在克魯提尼村小憩,他們是下午到達那兒的,第二天日出之前他們得繼續向西撤。這時,連綿不斷的細雨停了。九月下旬的太陽將柔和的銀色光芒灑向廣闊的田野,田野里長著莊稼。這是新鮮麵包啊!也許再也沒有人能吃上它了。絲絲雲彩在空中緩緩地飄拂。連烏鴉和公雞也不叫了,它們被和平的假象所迷惑,也不再指望能找到腐肉。
他身穿黑色西服,臂戴黑紗,向希爾施維茨小姐的房間走去,站在門旁邊說:
至於這個世界的毀滅——現在他對這一點比科伊尼基當初的預言看得還清楚——與他又有何相干呢?
過後,他站起身,以平常的步態走進他的住所。他從柜子里取出那套黑色西服、黑領帶和黑縐紗服喪帶。在父親的葬禮上他曾將這些服喪帶扎在帽子和手臂上。他換了衣服。換裝的時候他沒有照鏡子。他的頭一直在搖晃。雖然他試圖控制住這不安的腦袋,但越控制,頭就搖晃得越厲害。最後,地方長官乾脆放棄克制,任它去搖晃。
他想說一聲:「願你們永遠健康,阿門!」這是他會講的唯一的一句魯提尼語。但是,他的嘴唇已經動不起來了。他的嘴張開著,牙齒正對著深秋蔚藍色的天空。舌頭慢慢地也變成了藍色。他感到自己的身軀在漸漸地變冷。
為了下坡,他先探出左腳,正要邁開右腳,頭部還露在斜坡的平麵線上。
他走出隊伍,說:「我去給你們弄水!誰也不要動!在這裏等著!拿桶來!」
「我的兒子死了!」特羅塔老爺說道。
就在這天夜裡,狙擊營向東北方向的沃洛奇斯卡邊界地區進發。
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孫子的結局如此普通,以至於不宜寫進奧地利皇家國民中小學的教科書。特羅塔少尉死的時候,他的手不是握著武器,而是提著兩隻水桶。
斯科羅內克久久地握住朋友的手,足足握了幾分鐘。兩個人站著一動不動,手握著手。地方官坐了下來,斯科羅內克把棋盤搬到另一張桌子上。侍應生走過來時,地方官對他說:
這個情景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的夢中。漸漸地,地方官每天夜裡都要呼喚兒子。有時候,他一晚上能夢見卡爾·約瑟夫好幾次。於是,馮·特羅塔老爺每天都在盼望著天黑,盼望著上床,白天使他厭煩。當春天到來,白晝延長,他便在早晨設法把房間九*九*藏*書弄得暗一些,人為地延長夜晚的時間。他的頭不停地顫抖,他本人和其他所有人對他這不停搖頭的習慣也習以為常了。
楚克勞爾少校給地方官寫了封信。老特羅塔將這封信看了好幾遍,然後垂下了雙手。信從他手裡滑下去,輕輕地飄落到紅地毯上。馮·特羅塔老爺沒有取下夾鼻眼鏡。他的頭在顫抖,夾鼻眼鏡的橢圓形鏡片在不停地晃動,猶如一隻透明的蝴蝶在老人的鼻樑上飛舞。兩顆清澈透明的大淚珠同時從馮·特羅塔老爺的雙眼裡流出來,模糊了鏡片,接著又流到他的鬍鬚里。馮·特羅塔老爺整個身軀保持鎮定,唯有他的頭在搖晃,前後左右不停地晃動,夾鼻眼鏡上的兩塊鏡片也在不斷地跳動。
他聽到了那些尚未開火的子彈,也聽到了《拉德茨基進行曲》開頭幾小節急驟的小鼓聲樂曲。他覺得自己彷彿正站在父親官邸的陽台上,軍樂隊在陽台下演奏。內希瓦爾正舉起那根鑲有銀把手的烏檀木指揮棒。特羅塔少尉將第二隻桶放入水井,他彷彿聽見了樂隊演奏出的那一段猛烈的擊鈸樂聲。在這激昂的音樂聲中,特羅塔把桶提起來,兩隻手各提一桶水,水滿得向外溢。子彈在他周圍呼嘯著。
他迅速關上門,走進行政公署,然後從一個辦公室走到另一個辦公室,僅僅把搖晃著的頭伸到門裡去,到處宣告:
接著,他開始用光亮的劍在墳墓之間的小路徑上掘土,一直掘到能夠放進三具屍體為止。他把三具屍體都放了進去,用佩劍和劍鞘把泥土鏟到他們身上,再用腳在那泥土上來回地踩踩,把土壓實,然後畫了個十字標記。自從他在摩拉維亞軍校參加最後一次彌撒以來他再也沒有畫過十字。他本來還想念一段禱告文,但是,他的嘴唇雖然在動,可就是發不出聲音來。不知哪裡有幾隻鳥在啾啾鳴叫,田鼠在四處亂竄,狗在汪汪吠叫。
第三天,傳來了撤退的命令。部隊列隊後撤。官兵們感到很失望。部隊里謠傳著這樣一個消息,說是在往東邊九英里的地方,整整一個龍騎兵團被殲滅了。據說哥薩克人已經侵入到了帝國的領土。奧地利人只得向西行軍,滿腔的怨憤無處宣洩。這是一場毫無準備的撤退。他們在公路的十字路口,在鄉村和小城鎮里到處都碰見亂糟糟的人群,各個兵種都有。
人們從機槍連里拿了兩隻不漏水的亞麻布提桶遞給他。他拿起兩隻桶,一手提一隻,向斜坡上的那口水井跑去。子彈在https://read.99csw.com他周圍嗖嗖地響,有的擊中他腳邊的土壤,有的從他耳旁呼呼飛過,有的從他的大腿或從他的頭頂上擦過去。他在井邊彎下身子,並朝斜坡那邊瞥了一眼,有兩排哥薩克騎兵在瞄準射擊,但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子彈打中。
從那一夜開始,馮·特羅塔老爺經常失眠。他的頭在枕頭上不停地抖啊搖啊。有時,地方官夢見了兒子。特羅塔少尉就站在父親面前,捧著裝滿水的軍官帽,說:「喝吧,爸爸,你渴了!」
「全排,停止前進!別動!」特羅塔少尉命令道。
自從得到那個噩耗,已經過了很長時間。季節在按著它古老的亘古不變的規律在進行更替,但戰爭讓人們變得遲鈍,幾乎感覺不到它的變化,其中尤以地方官的感覺最為遲鈍麻木。他的頭還是不停地搖晃,就像一顆長在細莖上的碩大果實。
特羅塔少尉的屍體早就腐爛了或者被當初那個該死的鐵道路基上空盤旋的烏鴉啄食了。但是,馮·特羅塔覺得自己彷彿是昨天才得到了這個噩耗似的。楚克勞爾少校的來信還揣在地方官的胸前口袋裡。現在,楚克勞爾少校說不定也已經死了。地方官每天都要把信從口袋裡掏出來讀一遍。他一直小心地保存著那封信,猶如精心保護一座墳山一樣,完好無損。
「信就在這裏!」地方官說。
司令部發來了無數道命令。絕大多數命令是有關如何撤出鄉村和城市的事,如何對待有親俄思想的烏克蘭人,如何對待神職人員,以及如何對待間諜,等等。
「我的兒子死了,某某先生!」
「我的兒子死了,某某先生!」
他死了。
他的兒子死後又有成千上萬的人相繼死去,這與馮·特羅塔老爺有何相干呢?
等了整整兩天,還沒有看到一點兒戰爭的跡象。有時,他們聽到遠處,在他們的右側方向傳來了幾顆流彈聲。邊界地區兩支騎兵部隊發生了小小的摩擦戰。他們有時看見受傷的邊界海關官員,偶爾也會看到個把喪命的邊界憲兵。救護員把傷員和屍體抬走,從等候著的士兵旁邊經過。戰爭似乎還不願意開始,它還在遲疑著,彷彿暴風雨正在醞釀到來。
特羅塔少尉環顧四周,側耳細聽,聽不見一丁點兒人的聲音。田鼠在教堂的鐘樓里呼呼地亂竄。被遺棄的狗在毫無人煙的農家小院里吠叫。少尉抽出佩劍,把弔死者的絞索一根一根地割斷了,再把他們的屍體一個接一個地扛到肩上,統統送進了教堂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