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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時間就像一條寬廣勻速的河流,單調乏味、悄無聲息地從他身邊流過。來自總督府的各種不同尋常的決定和指示難得引起地方官的關注。反正他早就應該退休。他之所以仍然留在辦公室僅僅是因為戰爭的需要。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行屍走肉,而他先前的生命,真正的生命,似乎早就結束了。
他對隨叫隨到的馮·陶希格太太說:「會見結束了!」
過後,他便開始回顧他的罪惡。
「見過,」馮·特羅塔老爺回答說,「他還和我說過話。」
雨,下得很輕,很密,越來越密。馮·特羅塔老爺脫下帽子。周圍的低級宮廷官員把他當成了和他們差不多的人,有的還把他當成了美泉宮郵局的郵遞員。還有那麼一兩個人問地方官:「您認識他嗎,您見過他老人家嗎?」
美泉宮花園裡的樹發出陣陣嘆息,雨輕輕地、耐心地、盡情地敲打著它們。夜幕降臨了。跑來了許多打探消息的好奇者,把花園擠得滿滿的。雨在不停地下,打探消息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也走了一撥又一撥,來來去去,不斷地更換。
「我一定等了很久了!」他說。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位陌生人的來信,寫信的人是施坦因霍夫精神病院的志願者護士馮·陶希格太太。她在信中告訴馮·特羅塔老爺,科伊尼基伯爵幾個月前從前線回來了,患了精神病。他常常提起地方官。在胡言亂語中,他一再聲稱,有重要的事情要對馮·特羅塔老爺說。倘若地方官打算來維也納一趟,並願意順道來看望病人,那麼也許會出乎意料地對病人的病情治療有益,類似的病例以前也出現過。地方官向斯科羅內克大夫提起了這事,想聽聽他的意見。
科伊尼基的腦袋變得光禿禿的。那雙微凸的藍眼睛閃過一縷冰涼,彷彿他蠟黃、憔悴而又腫脹的臉上刮過一絲嚴寒。科伊尼基的右嘴角不時抽搐,彷彿想用右嘴角微笑,事實上,只有右嘴角還留著微笑的功能,其他部分已永遠喪失了微笑的功能。
斯科羅內克大夫附和著說:「一隻可愛的小鳥!」
過了一會兒,他和其他幾個人首先走到墓前。他沒有去接掘墓人遞給他的鐵鍬,而是彎下身子,抓起一把潮濕的泥土,用左手把它捏碎,再用右手把碎泥屑撒在棺材上。接著,他便退回原地。他突然想起,現在是下午,下棋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現在沒有人陪他下棋了,但他還是決定去咖啡館。
「我當皇帝的時間太長了!」他想著,不過他覺得這句話說得挺大聲地。
「您認識我的兒子?」他問道,「有多久了?」
「我想去美泉宮!」馮·特羅塔老爺說。
他閉上了眼睛,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把眼睛睜開,看到桌九-九-藏-書上那個樸素的銀十字架和耀眼的蠟燭,它們在等待神父。這時,他明白神父就要來了。
斯科羅內克大夫把索爾費里諾英雄的肖像放在膝蓋上等候著。幾分鐘之後,他站起來,抓住馮·特羅塔老爺的手,俯下身去貼著地方官的胸脯聽聽,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合上了死者的眼睛。
「哦,哦,」他對神父說,「這就是所謂的死亡吧!」
馮·陶希格太太終於來了,一個護士,一個和其他護士沒有什麼兩樣的護士。他只是看著她的護士服。她的臉與他有何相干呢?
說完就轉過身去,打開門喊道:「艾莉護士!」
那些日子過得很快,彷彿轉瞬即逝。
「也許會有作用!」她說道。
弗蘭茨·約瑟夫高燒三十九度三,御醫剛剛量過他的體溫。
地方官理理自己的連鬢鬍子,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斯特蘭斯基夫婦的兒子回來了。他是個瘸子,模樣挺難看。他的腿瘸得很厲害。卡爾·約瑟夫可不是個瘸子啊!地方官思忖著。
在這些日子里,他覺得自己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匆匆地趕向墳墓。地方官好像變成了自己的墓碑一樣,立在時光河流的岸邊。馮·特羅塔老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和皇帝弗蘭茨·約瑟夫如此相似。他有時甚至敢拿自己與皇帝相比。他想起了在美泉宮覲見皇帝時的情景。他是一個慘遭不幸的老人,在心裏向弗蘭茨·約瑟夫報告:「什麼?當時如果有人把這事告訴我們就好了!告訴我們這兩個老頭……」
雨在「嚓嚓」地下,走路人的腳步也在「嚓嚓」地響。皇帝越來越喜歡「嚓嚓」這個詞,以及這個詞所指的那種聲音。再說,他問的是什麼,已經沒多大關係了,因為人們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人們只是知道他的嘴唇在動而已。但是他相信他是在說話,即使聲音小了點兒,大家還是能夠聽得見的。
「他老人家要駕崩了!」 斯梅塔納說。
園丁走開了,他拿著那把鐵鍬到花圃里翻土去了,翻那永恆的土。
這一天,人們把皇帝葬入了卡普齊納教堂的地下皇家墓穴。三天之後,馮·特羅塔老爺的屍體也被埋入了墳墓。
這時,神父帶著最莊嚴神聖的神情走進了皇帝的卧室。
「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我吧!」 馮·陶希格太太說。
「聽說他老人家要駕崩了!」鐵道官員斯特蘭斯基突然說道。
已經深夜了,台階都空了,人們紛紛回家睡覺。馮·特羅塔老爺將身子緊靠在大門上。有馬車從他面前駛過。有時候,在他頭頂上方,有人推開一個窗戶,傳出幾聲叫喊。有人打開大門,立即又把它關上。沒有人看見他。細雨霏霏,連綿不絕,輕柔而靜謐,樹九*九*藏*書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科伊尼基坐在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里,這裏所有的東西都被搬走了,因為他有時會發狂。他坐在一張四隻腳都被釘死在地板上的安樂椅上。
馮·特羅塔老爺乘火車去了維也納。人們把他領進了精神病院的軍人住院部。
不一會兒,有人從已故的亞克斯的小屋裡取來了那隻金絲雀。
地方官問:「請原諒,他乾的那件蠢事是因為您嗎?」
斯科羅內克大夫叫人去請神父來,然後又返回來。馮·特羅塔老爺很安靜地躺在床墊上,眼睛半閉著。他說:「勞駕,親愛的朋友!您能把那幅畫像給我嗎?」
「一隻可愛的小鳥!」地方官說。
說完,他就坐車去了美泉宮。和施坦因霍夫精神病院一樣,美泉宮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毛毛細雨之中。馮·特羅塔老爺順著花園的林蔭道走上去。很久很久以前,為了兒子的事去秘密覲見皇帝時,他走的也是這條林蔭大道。現在兒子死了,皇帝也要駕崩了。自從馮·特羅塔老爺得到這個噩耗以來,他第一次意識到兒子的死不是偶然的。皇帝不會比特羅塔家的人活得更久!地方官想。他也不能比他們活得更久!特羅塔家的人救過他的命,他不能比他們活得更久!
這幾天情況就是這樣。有時,他感到極為驚訝,因為竟無人回答他的問題。不過,很快他又忘記了,既忘記了他提的問題,也忘記了對沒人回答他問題所感到的驚訝。然後,他又一次沉湎於這個世界輕柔的「嚓嚓」聲之中。他周圍是活生生的世界,而他卻只能躺在這裏,等待著死亡的來臨。他就像一個放棄了掙扎、在催眠曲中入睡的孩子。
不過,她卻打量了他很久,然後說道:「我認識您的兒子!」
「如果我在索爾費里諾戰役中就死去了該多好啊!」他說。
馮·特羅塔老爺一直沒有走。
「現在他要駕崩了!」一個森林管理員說道。
一直把身子靠在門上的科伊尼基伸出一個指頭對著天花板,然後又把它收回按在嘴唇上說:「上面的人透露的!」
「人都難逃一死,皇帝也不例外。」他同時覺得,在遠離這裏的某個地方,帝國的一部分疆域已經死去了。
W城的市長致悼詞。他的悼詞——和那個時代的一切演講詞一樣——也是從戰爭開始談起的。市長接下去說,地方官把自己唯一的兒子獻給了皇帝。儘管如此,他堅強挺立,仍然堅持工作。
於是金絲雀得到了一塊糖。
「現在我們去看看病人吧!」 馮·陶希格太太說。
他居然破天荒地在大白天躺到床上去睡覺。
斯科羅內克大夫走進書房,爬上椅子,取下了那幅索爾費里諾英雄的畫像。當他雙手捧著那幅畫像回來時九*九*藏*書,馮·特羅塔再也看不見它了。雨輕輕地敲打著窗戶。
到了咖啡館門前,斯科羅內克大夫下了車。和往常一樣,他走到過去常坐的那張桌子前。棋盤仍然擱在桌子上,好像還在等待著地方官,好像地方官還沒有死。侍應生過來想把棋盤撤走。斯科羅內克大夫對他說:「放著吧!」
「戰爭也是一個罪惡!」他大聲地說。
「哦,哦,」馮·特羅塔老爺說,「部分原因是為了您。」
但是神父聽不清他的話。弗蘭茨·約瑟夫又一次感到驚訝。每一天都有死難者的名單送上來。這場戰爭從1914年一直持續到現在。
「歡迎您來到我家!」
他之所以說「嚓嚓」聲,是因為他已經發不出「簌簌」這個音了,儘管這個詞已經到了嘴邊。不過,在他詢問了「嚓嚓」聲的來由之後,他相信他聽到的實際上就是「嚓嚓」聲。
鍾,終於嗡嗡地響起。
「狂妄自大!」他突然想到,「我確實狂妄自大!」他說。
人們聽不見他的聲音。
他從軟墊上坐起來。他聽見窗外無休無止的雨聲和路過窗前者不時踩踏石子路的沙沙聲。皇帝一會兒覺得這些聲音很遙遠,一會兒又覺得這些聲音很近。有時他還能辨認出窗外的濛濛細雨發出的簌簌聲。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忘記了這是在下雨。
他們離開墓地時,市長邀請他上車。斯科羅內克大夫上了車。
想著,想著,他睡著了。
這時,地方官才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
他獨自對弈,一邊下一邊咕咕嚕嚕地不知說些什麼,還不時地朝對面空著的椅子上看看,耳邊迴響著沙沙的秋雨聲。雨點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玻璃窗。
「您坐吧!」科伊尼基說,「我讓人把您叫來是要告訴您一件很重要的事。您不要告訴其他任何人!除了您和我,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駕崩了!」
有幾次他問御醫:「為什麼老是有這種嚓嚓的聲音?」
他坐車回到了家。地方官公署所在地W城也在下雨。馮·特羅塔老爺叫來了希爾施維茨小姐,對她說:「我要去睡覺,尊敬的小姐!我很累!」
「我本來還想提一句,」市長說,「馮·特羅塔老爺不會比皇帝活得更久。您不信,大夫先生?」
門上有個窺視孔。科伊尼基走到門邊,用自己的後背擋著那個窺視孔,說:
人們聽不見他的聲音。
這是一張上了年紀但仍然漂亮的臉。護士帽使她變得年輕,因為善良和憐憫可以使人變得年輕,同情心也可以使人變得年輕。這是女人的天性之所在。她來自上流社會,馮·特羅塔老爺這樣想。
「卡爾·約瑟夫,」娘家姓科佩爾曼的斯特蘭斯基太太說,「他剛當上少尉時,來過我們家!他是個可愛九-九-藏-書的小夥子!」
只有死亡才是令人恐懼的,才是最糟糕的結局!可惜啊!馮·特羅塔老爺想,如果卡爾·約瑟夫只是瘋了,而不是死了,那我一定可以幫助他恢復理智。即使我沒有這個本事,我也可以每天來探望他嘛!即使他的手臂傷得很厲害,就像剛才被人們帶過去的那位少尉一樣,那也不要緊呀,畢竟他的手臂還在呀!我還是可以撫摸到一隻受傷的手臂呀!我還可以看著那雙迷離錯亂的眼睛啊!重要的是那畢竟是我兒子的眼睛呀!即使兒子瘋了,父親也會感到幸運,感到欣慰啊!
「它會活得比我們長久!」特羅塔說,「感謝上帝!」
「結束吧!」弗蘭茨·約瑟夫說。
他睡不著,於是派人把斯科羅內克大夫叫來了。
「我不知道,」斯科羅內克大夫回答說,「我相信,他們倆都不可能比奧地利活的時間長久。」
這時他輕輕地捏了一下護士的臂膀,繼續說道:「我真希望卡爾·約瑟夫還能為了您干點兒什麼蠢事!」
「您怎麼知道的?」馮·特羅塔老爺問。
地方官離去了。他走下平滑的台階,沿著林蔭道一直走到鐵門前。這天夜裡鐵門一直敞開著。他向城裡走去,這是一段很長的路程。他光著腦袋,帽子抓在手裡,沒有碰見任何人。他走得很慢很慢,如同走在一輛靈柩車後面。黎明時分,他回到了旅館。
這是晚秋一個陰沉沉的日子,細雨蒙蒙。連日來,連綿的細雨不住地往這個世界飄灑下來。馮·特羅塔老爺坐在光潔明亮的走廊里,透過格柵的窗戶看著那密密的細柔的雨絲,想著兒子的喪生之地——那個鐵道路基的斜坡。現在它一定浸透了雨水,地方官思忖著,彷彿少尉是今天或是昨天才死的,屍體還是新鮮的。時間在煎熬中緩緩流逝。一個個帶著瘋子面容,拖著傷殘四肢的人從他面前走過。儘管這是地方官第一次來精神病院,但他覺得精神錯亂並不是什麼很恐怖的東西。
他懺悔自己一個接一個的罪惡,就是列在宗教手冊上的那一些。
「親愛的斯科羅內克大夫,」他說,「請您叫人把那隻金絲雀給我取來,好嗎?」
在致悼詞時,不知疲倦的雨水不停地敲打所有聚集墳墓周圍的人。雨點落在周圍的灌木、花環和鮮花上,發出沙沙的、簌簌的聲音。穿著戰時後備軍上校軍醫的制服,斯科羅內克大夫覺得很不習慣。他努力擺出軍人肅立的姿態,儘管他認為這種姿態不標準。他是平民,歸根結底,死者畢竟不是司令部的醫生!斯科羅內克大夫思忖著。
他決定立即動身。說不定那位病人知道少尉的某些重要的事情,說不定他要把卡爾·約瑟夫的某些遺物給自己。
現在唯一要講的是地方read.99csw.com官馮·特羅塔老爺的最後幾天。
他站在外面,就站在那些下等僕人中間。美泉宮花園裡的一個園丁,腰間系著半截綠圍裙,手裡拿著一把鐵鍬走過來。他向圍觀的人問道:「他現在怎麼樣?」
她覺得她的眼淚在不斷地往上涌,但她不能哭。
馮·特羅塔老爺告別了馮·陶希格太太,坐車去看望鐵道官員斯特蘭斯基。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去看他。斯特蘭斯基娶了個娘家姓科佩爾曼的女人。斯特蘭斯基夫婦都在家。他們並沒有立刻認出地方官。後來,他們向他表示了歡迎,但他感覺他們的神情既尷尬,又傷感,又冷淡。他們遞給他咖啡和白蘭地。
圍觀者——有森林管理員、馬車夫、下級職員、門房以及和索爾費里諾英雄的父親一樣的退役軍人——回答園丁說:「沒有什麼新消息!他要駕崩了!」
過了一會兒,地方官說:「請您去叫神父來!不過,您得回來!」
「也許我已經死了,也許我現在是作為一個死人在和活人說話,所以他聽不見我說的話。」他這樣想著。
但是,這些話別人同樣聽不見。再說,他隨即看見神父早已經在那兒了。
他鞠了個躬。馮·特羅塔老爺走了出去。他在馮·陶希格太太的陪同下,穿過長長的走廊,走下寬闊的樓梯。
地方官一進門,伯爵就站起來,向客人走去,並且對馮·陶希格太太說:「您出去,艾莉!我們要談一件重要的事情!」
馮·特羅塔老爺說:「我什麼都能忍受。」
地方官聽了這話,立刻站起身,走了。畢竟,他已經知道老人家要駕崩了。這是科伊尼基告訴他的。科伊尼基一向什麼都知道。地方官坐車去了宮廷侍從室,找他的老朋友斯梅塔納。
外面,在那些下等奴僕中,索爾費里諾英雄的兒子——馮·特羅塔老爺——手裡抓著帽子站在綿綿的細雨中等待著。
「那是在戰前!」 馮·陶希格太太說。
「請您給它一塊糖吃!」地方官說。
「一切都是可能的!」 斯科羅內克大夫說,「假如你能忍受,可以忍受,我認為……」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蠕動雙唇,背誦著孩提時就學過的那些話:「我誠惶誠恐地懺悔我的罪惡……」
馮·特羅塔老爺寢不安眠,食不甘味。簽署文件時,也不先仔細過目。有些下午他會比斯科羅內克大夫先到咖啡館。這時,他便會隨手抓起一份三天前的報紙,把那些早已熟悉的內容再讀一遍;但是假如斯科羅內克大夫談起最近的新聞時,他也只是點點頭,就好像他早就知道這些新聞似的。
而後,她挽著地方官的手臂,像平常領著病人那樣,領著他沿著走廊走去,一邊低聲說:「我們曾經相愛過,我和卡爾·約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