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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18 愛與美的女神

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18 愛與美的女神

「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丹尼爾說,好像這個問題已經有了結論。
他們站在水淋淋的石頭上,傻乎乎地看得入迷了,當一波迅疾的浪涌卷進來時,他們還滿不在乎,這波長浪夾雜著灰綠色和金灰色,掀起來,到了最高點,變得更白,突然聳立在他們旁邊,剎那間,矗立著,高度超過了他們,然後又倒塌,消散在他們腳下的岩石上,把兩個人都淋得濕透,然後水滴淌著,汩汩響著,流出去,每塊石頭和草叢都會中斷它們的迴流,最後它們四處奔流,回到尚未成形的寒冷的主流中。費厄島牌貝雷帽完全被水浸透。丹尼爾像條狗似的搖晃著黑乎乎的腦袋,水滴從頭上飄下來,閃爍著光點,在明亮又冷峭的陽光中熠熠生輝,金光四閃,陽光好像突然想在他們上方穩住不動。丹尼爾看著斯蒂芬妮站著,安靜地站著,剛才那股浪濤最後的海水忙碌地流遍她的腳面,正要奪路而去。她慢慢摘掉貝雷帽,黃頭髮又恢復了活力,被風吹起來,被水弄得出現了一綹綹黑色,她的防水雨衣上沾滿了長長的黑色的顯眼的污跡。她站在那裡,好像被水施以魔法迷住了,嘴唇微微張著,偷偷笑著,而大風在她濕漉漉的頭髮和衣服上吹起皺紋。這會兒太陽如此明亮,他幾乎看不見斯蒂芬妮。一股更小的浪濤未能掀起跟他們一樣高的浪頭。她又說了句什麼話,丹尼爾沒有聽清。
「我必須得等學期結束。我必須跟爸爸談談。他不喜歡這樣。」
「嗯?」
「它不會讓你煩惱。」丹尼爾指出,「作為一種行為。」
「繼續走吧。天要下雨了。風會颳得大到甚至連你都感到滿意。」
「家庭生活,」丹尼爾說,「家庭生活。真是個有趣的想法。我們在這裏的時候,在這個地方——我們三個——別人以為我們是一起的,我們也是為了這個才來的。我們三個誰都有要說些什麼的想法。有時我爸爸裝瘋賣傻。他沒法忍受安安靜靜地待著。不行,他沒法忍受安安靜靜地待著。他一定得做點什麼。假日會逼瘋他,我有時想。我媽媽坐在一個摺疊躺椅上,對他來說我太沒用了。我太胖太遲緩。我不願攀爬,不喜歡奔跑。我從來沒學會游泳。他不管什麼天氣都想出去,上躥下跳,我們會從海灘這裏觀察。其實這是愚蠢的打發時間的辦法。我估計等我們回到家裡他會發出一聲解脫的嘆息,然後他會接著幹活兒,不再計劃各種事,也不用逗我高興。」
「你將來得嫁給我。」
「你會的。」
「也許不是一直。但他可能需要略微適應下。」
「真遺憾。為什麼死的呢?」
「他會說什麼?他喜歡我。」
「好吧,我可什麼都提供不了。」
「什麼?」他衝著風咆哮道。
「沒錯,」丹尼爾說,「是這樣。」
丹尼爾翻下身,她也坐起來,緊張地查看著他的臉,陰重又沉默。她想象不出來,丹尼爾是什麼感覺。她搞不清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幾乎以為丹尼爾會自己激動起來,吼叫著說出自責或者自以為是的極度快|感帶來的強烈情感,二者都會讓她尷尬之極。
斯蒂芬妮朝下看著。
「哦——」他說,「不管怎麼樣,這算是個開端。我承認這是件很重要的事。這算是個開端。」
斯蒂芬妮也不知道。兩個人都害怕上床,奇怪的是,不是因為他們害怕在這樣的行為中對失敗有任何原始的恐懼,而是因為他們更加心平氣和地,更加老謀深算地,更加深深地擔心尷尬。他們害怕這個房子里的住戶或者著急慌忙的教區居民突然闖進來。丹尼爾害怕他床鋪上老舊的彈簧,以及隱隱約約發霉的味道,這種味道他一個人的時候倒無妨。斯蒂芬妮害怕自己無力對付丹尼爾的道德問題。罪惡,她認為那就是罪惡,是樁複雜的事情。肯定會有種跟她上床是錯誤的感覺,而他急切地有意忽略這個錯誤弄得她很興奮。這會讓整件事變得很嚴肅很重要,在某種程度上,她在劍橋邂逅的那些年輕人沒有一個這樣,儘管這時她忽然心想,這很適合她把所有那些年輕人的反應拉平到慣性和日常的層次,在這個層次上她選擇表現得中規中矩。但是突然陷入這個罪惡所導致的不可知的後果又令她驚懼。她不想傷害丹尼爾眼中的自己。她不想應對一場悔恨的暴風雨。她雙手抓著費厄島牌貝雷帽,緊張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面前擰著,像個鬆軟的貞潔盾牌。
丹尼爾把手放在她的腿上,她的手上方。慾望向他們衝來。
他們醒來時,不時傳來的砰砰和梆梆聲表明,樓里現在開始有人了。他們輕聲討論著是不是要打開燈,最後決定不開:他們不想聽到埃勒比的嘰喳聲,也不想看到費利西蒂·威爾斯滿懷希望和渴望分享的凝視。所以他們又安靜地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個多小時。當埃勒比夫婦弄出收拾床鋪的聲音,放出預防竊賊的聲音,發出洗浴室活動的聲音,關掉最後的燈后,他們才起來穿衣服。兩個人都很餓了,也需要用盥洗室。就是這種最根本的尷尬最終讓斯蒂芬妮悄悄地下樓回家了——丹尼爾說她可以用園丁外面的小房間,那樣比較安全。說好了他不用出去。所以,他從自己的窗戶那裡看著斯蒂芬妮踮著腳尖穿過月光照耀下的草坪,低著貝雷帽下的腦袋,只向上看了一次他暗淡的窗戶里黑魆魆的大塊頭。丹尼爾抬起胳膊豪邁地敬了個禮,像個得勝凱旋的將軍。他的身體還九九藏書很舒服地發熱,他的想象力舒服地放鬆著。他希望,他沒有低估接下來進展的種種困難。但是,他已經走得如此遠,如此遠,懷著勇敢和愛戀,想象不出他不會走得更遠。
「什麼?我能想象什麼?」
「我相信你當時很悲傷,丹尼爾。也許是太痛苦了,所以事後想不起來了。」
結果,他們又走了很長一段路,主意沒定,又坐大巴和火車回到里思布萊斯福德。在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巴士車站,丹尼爾說:
兩個人都很驚訝。她幾乎惱火地重複了剛才說的這句話,好像如果他沒有聽到的話,這句話就可能被撤回去。「好吧,我說了,好吧。」
「是的,不會改變。我們製造了這個瞬間。我們可以製造更多。我們什麼都可以做。」
「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丹尼爾說,用尋常談話的聲音透過緊閉的牙齒說。
「不行,我想送你點什麼。我希望你裹得緊緊的,然後我們再行動,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不能把你平安帶回去了。」
至於斯蒂芬妮,她知道丹尼爾想要什麼,但還是很生氣。這是常見的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對那些我們感覺需要奉上我們的過去的人,他們卻感覺遭到了那個過去的威脅,或者被那個過去孤立,乃至弱化了。更加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以他們的情況而言,結果,斯蒂芬妮心中升起一股小小的粗暴感。那個影子般的卡車司機畢竟不在這裏。但是她在這裏。她在這裏。丹尼爾應該看到什麼在這裏。
她臉上淚水漣漣。丹尼爾抽回一條胳膊。
他們在黑暗中爬上丹尼爾的房間。他們關起門來,然後聽了半天。斯蒂芬妮說:「費利西蒂在哪裡?」
斯蒂芬妮納悶為什麼,這個想法讓他顯得如此嚴肅。他們從拱門下走過。
「轉到我這邊來,」丹尼爾說,「我是一面堅實的防風牆。」在那堵海灣堤壩下面,他站在斯蒂芬妮和海岸邊的氣流之間。乾燥的沙子被風吹起,蛇一般移過來,形成旋渦,呈半圓形升起,又了無生氣地跌落在牆下面。潮水正匆匆退去;在他們身邊,潮水已經退回底線,露出閃閃發亮的黑色砂粒、淺褐色貝殼的滿地殘骸,到處都是成股的泡葉藻。沙地被印上長長的凹形排骨般的形狀,與水互為鏡像;那裡海灘被水浸漫過,一片波光粼粼。丹尼爾懷著傻瓜似的歡樂大笑著。
「他們出去了。」
穿過人行道下面一個巨大的石拱門,你就會出現在那片沙灘上,那是個洞穴般的通道,風急速地衝進來,然後又隨之消失。沙子像乾燥的飄遊物般堆積起來,靠通道的牆堆著,在大鵝卵石上形成自己不規則的波浪線。他曾經每天跳進去,穿過那寒冷的暗影,踢掉橡膠海灘鞋,一個胖胖的男孩,在那寒冷隨之又更加溫暖的散落的沙子中,扭著胖胖的腳趾,然後走出來,走進陽光明媚的海灘。
「他是個好人,一個魁梧、和善、普通的好人。他仔細小心,總是想著你,想著我,應該是,想求勝,想把事情做得妥妥帖帖。我並不感激。但現在我很感激。我當時挺恨的,我想。我不知道,我愛他。」
她的外套下擺持續不斷、呼呼作響地飄動。
「毛巾?」
「現在還是一直不喜歡?」
他們穿過一個呼嘯著的鮮紅的泥土構成的微微傾斜的地脊,然後又踏上堅硬的沙地,這段沙地被血紅色的迅疾的水道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水往下奔流,切出自己乾淨的海灘,朝大海流去。有一次他們非得跳躍不可,從一個泥地升起的鐵管里流出的污水冒著泡,流速匆匆,如同泥漿,冒著飛沫,有那麼一小段,血紅色和乳脂般的泡沫以及海水邊的銀光攪合在一起,閃著微光,打著轉。後來,當他們走出去來到海灣,面前整個變成濕漉漉的沙地邊升起的炫目的陽光的平面。沒有別的任何腳印,只有黑色的圓錐形的小小的蚯蚓糞的火山偶爾中斷閃爍的光。他們小心地往前走著,穿過旋轉的空氣,透過他們自己的眼淚製造出的蜇人的彩虹,兩個人都看到了旋轉的大地、空氣、海水和陽光的一片交融。他們的耳朵疼起來,像被捶打。唱詩班的聲音在丹尼爾的頭腦中咆哮,被他濁重的呼吸打斷。斯蒂芬妮的肺喘個不停,膨脹著,等著第二陣風,她很驚訝,冰冷的鹽會如此灼人皮膚。很難看清楚,他們已經走了多遠,或者還要走多遠,沙地漫無邊際,又明晃晃的,所以他們好像在毫無進展地掙扎搏鬥著,在原地奔跑著。她等待的第二陣風來了,她舒服地呼吸了口氣,這陣風迅速向他們襲來,他們其實是被風卷著朝布里奇走去。
裏面,一個身著米黃色針織裙子、帶有編織前襟的米黃色女人為他們打開幾個閃閃發光、裝著手套的有裂痕的白色箱子,手套有羊毛款和針織款。斯蒂芬妮在找又便宜又暖和的,最後選了個淡藍色的費厄島牌連指手套,上面印著淡淡的星星,有光在閃爍。這時丹尼爾堅持要買那個相配的貝雷帽,上面有個巨大的淡黃色的羊毛球。她順從地戴在眉毛和耳朵上方。乾淨利落的髮捲從背後彎曲地露出來,在她的外套領子上閃閃發光。太甜美了,丹尼爾抑制不住柔情地想,然後發現,在這類陳詞濫調背後有著某種古老、激烈和絕對的東西,有一種原始的味蕾的激|情,對神聖的甜蜜的激|情。以西結吃掉了好幾卷書,管它們叫甜美。丹尼爾激動地想,在孩子氣的羊毛球下面,這張乾淨的圓臉,那閃閃發光的頭髮,那柔和而懷疑的目光,同樣甜美。九九藏書
他們出了那個通道,來到沙地上的時候,海風擊打著他們,走進去時像一面濕漉漉的畫布牆,一種震耳欲聾、刺痛的擊打,打在他們的臉上。
「鐵礦石卡車翻了,然後砸著他了。」他沉思著,跟斯蒂芬妮拉開了距離。他好像看到了父親,魁梧、泛著白色,在這個亮著綠光,散發著海水氣味以及帆布味道的海灘帳篷里,到處都流著水,蔓延到他的肩膀和軀幹,以及生氣勃勃的頭髮,像丹尼爾的頭髮。他想到了那一切,開裂,撞擊,然後告訴斯蒂芬妮,「我不悲傷。我想不起來悲傷了。我應該更悲傷。」
為了及時進入布里奇,他們必須迅速爬行穿過那些大石頭和堆積的石頭,上面附著甲殼動物和帽貝,很尖銳,粘著層厚厚的發褐、柔軟的墊子般的綠草。他們又是攀爬又是溜滑,及時到達那個人工的加高堤道,這條堤道沿著布里奇的主路延伸了一段後進入大海,被撐起來,用瀝青和水泥加固,然後水泥裂開,磨著,濺著,晃蕩著。他們手腳並用來到這裏,在那個紀念碑下面站著,那是給佩吉特家立的,這家人被一場巨浪捲走了,他們的命運被雕刻在這裏,作為對他人的警示。現在鹽的味道有了生氣,散發出鹽水、碘、鮮活、異質的氣息。丹尼爾開心地呼吸著這股氣息。他說:「你還想繼續走嗎?我們還要繼續走到盡頭嗎?或者繞過去到那些洞穴里看看?」
「沙地有六英里。」他說,伸出厚實的胳膊揮舞著,想擁抱風。他解開衣領的扣子,把後面的兜帽拉過來蓋住豎立的頭髮。風繞著他的頭吹過去,小小的沙礫瘋狂地擊打著他褲腿的翻邊。在這裏他還能伸出稻草人般的胳膊,幾乎要跟這樣的大風一道被颳走了,笨重又輕飄。他彎起胳膊,讓斯蒂芬妮挽著。
「沒有,不過——」
「嗯,得發布結婚公告。要有個住的地方。這並不容易,我幾乎沒有收入。你又不想跟那位牧師一起住。我也不想。」
「你做不到。我知道。這些事,不會長久。」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會。」
「什麼,」丹尼爾大喊道,「你在說什麼?」
你說,沒問題,忽然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她無法想象跟丹尼爾一起生活。或者,同樣正確的是,沒法想象不跟他一起生活。
「沒有你想的那麼多人。」
「從今天起接下來,接下來一星期,接下來一個月。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丹尼爾的臉帶上沉重的思考的表情。「你覺得很容易嗎?」
「我喜歡看到你在這裏,」丹尼爾說,「好像很不錯。」他舉起一條沉甸甸的胳膊,把斯蒂芬妮一頭金髮的腦袋拉到自己胸口,她跟丹尼爾並排躺著,漸漸習慣了他各種堅硬的突出物和沉重的肉體。丹尼爾的一隻大手放在她纖小的脊背上,另一隻手放在她的頭髮里。她感覺他們身體的界限不是很清楚。她聽到了丹尼爾強勁又飛快跳動的心臟。
「沒錯,他喜歡你。我想他會認為你會做一個牧師的好妻子。你顯然是站在天使這邊。你沒必要跟他斗。」
斯蒂芬妮表示反對。
「在我房間,我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就是速溶咖啡了。」
整棟樓很安靜。丹尼爾開始轉動床鋪。她沒有試圖阻止。丹尼爾完成這個動作后,她說:「你有毛巾嗎?」
「接下來怎麼辦?」丹尼爾說,喝乾自己的一杯啤酒。
「不能,」丹尼爾說,「我受不了。可那是後來的事,他去世后的事。」
「怎麼回事?」
他們走進小鎮,經過鵝卵石外牆的平房,顏色被沖刷得淡白的假日休閑屋,沒有什麼活力,處於冬眠狀態。他們發現了一個深褐色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布商,胸脯豐|滿的黃褐色和燕麥色的衣服塞到裏面,像主婦般的稻草人,被扎在鉻做的T形台上,就在氈做的洗臉盆和薄紗做的鼓後面,這些東西有的顏色是皇家藍,有的是喇叭花般的粉紅色,綠色比任何蘋果都還綠。
過了很久,他們在亨曼比的一家小酒館吃著三明治,喝著啤酒。兩人並排坐在一堆明火旁邊一張高背木長椅上,吞著半熟的紅色牛排,洋蔥和食鹽被壓進新鮮的褐色麵包里。他們幾乎沒法吃得更快了:味道辛辣刺|激,簡直太開心了。他們還不習慣這樣開心。當幸福將要撞毀的時候,兩人無意中都準備要回歸本色了。
「哦。」斯蒂芬妮說著,張嘴大口吞進鹹鹹的冷空氣。她步履蹣跚,放聲大笑,「哦,丹尼爾。」
「我想這樣生活。」
「是的。到時候我會處理這些事情。關鍵是你不要斗。我想他會認為你將把我馴化得溫文爾雅。他認為我粗野不堪。」
「好的,」丹尼爾幾乎等不及了,「我們還能再走很長一段才會遇到危險。潮水還很低。你知道嗎?這個地方是海盜們建造用來誘惑船隻走向毀滅的。」
「我們沒有任何地方可去。」
「非常好的詩句。」斯蒂芬妮說。
「我也沒有。」
不是非常成功,一場節奏紊亂的慌裡慌張,兩個肉體始終處於滑出床鋪的危險,幾乎自始至終被吱吱叫的彈簧和沒有著落、不停滑動的床單抑制住了。丹尼爾極度九*九*藏*書興奮和狂野,大半時間,不知道自己進還是出,來還是去。斯蒂芬妮不習慣那種具有穿透力的性快|感,沒有打算強求來場高潮,所以也就沒有完成高潮,慌亂中的丹尼爾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因為他沒有打算誘導出一個高潮,也不曾探查是否已經出現了一個,也不想為明顯的缺憾道歉。斯蒂芬妮覺得這樣要比沒有更讓人舒服,因為不尷尬。他們開始燥熱起來,渾身濕漉漉的,有點被擊垮和無所適從的感覺。丹尼爾呻|吟了幾聲,然後就結束了。
「多快?」
「你可以騎匹小馬到這兒來,」他說,「我小時候,你可以騎著自己的馬直達鎮子,像這樣,騎到自己家門口。」他那時是個胖男孩,經常騎一頭打擺的驢子,坐在一個籃筐底座上,前鞍橋是皮的。他那時是個胖男孩,穿著長長的灰色短褲,胖胖的小腿被馬鐙皮子夾住,既害怕又高興,當瘦瘦的花斑馬吃力地慢慢往上爬的時候,堅硬的馬鬃在眼睛底下輕輕晃動。他身上的部分肌肉現在還是老樣子,有些已經永遠無影無蹤了。爸爸走在他旁邊,拍著他的後背,說直起你的脊背來,兒子,看上去精神點,別無精打採的。出事後的那個夏天,他曾獨自爬上來過一兩次。媽媽沒有上來,只是付錢讓他上來,有兩次。他經常想,如果爸爸讓他繼續這樣騎,他就會跟那些牽著韁繩的馬夫說話。但是到頭來,他始終沒有這樣做過。
丹尼爾找了條毛巾,白底帶紅色條紋,然後放在枕頭上。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開始脫斯蒂芬妮或者自己的衣服了。斯蒂芬妮說:「如果我們把燈關了,保持安靜,即便他們回來,也不會知道我們在這裏。」
「接下來?」
「人們也許不想孤獨。」
丹尼爾的各種確定性既讓她害怕又讓她開心,二者的比例對等。現在,她嘆了口氣然後又睡了。
「我不會,對你不會的。」
他拉下來帘子,然後生起火,點亮床頭桌上煤紅色的燈。他轉過身對著斯蒂芬妮。「哦,老天,現在該幹什麼?」
教堂高聳著醜陋、獃滯、堅硬的腦袋。
「我不知道他去世了。」
他怎麼能讓她去想象那個死者呢?為什麼她應該去想象?他想讓她擁有自己的過去。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說:「我過去經常跟爸爸和媽媽來這裏。他們喝茶,我喝裝在銀色杯子里的冰激凌。嗯,我想那不是銀色,但我稱之為銀色。」
「丹尼爾,這幾乎不代表任何東西,只代表此時此刻。」
他們走進卡爾蓋特山,這裏非常陡峭,到處是大卵石,還有扶手的欄杆,地面呈現出連續的毫不妥協的崎嶇,忽上忽下。前方是灰色的海水,沉重又黑暗,好多閃亮發光的狹長湖泊,呈現在那裡,可以看到在那裡陽光撞擊著穿過飛速行走的雲。他父親每次第一眼看到這片景色的時候總是咆哮著說,就是它,就是它,然後把丹尼爾架在他的肩膀上,大吼著衝過去。他起先跟父親一起尖聲喊叫,後來感覺在當地居民和已經安頓下來的遊客面前,這樣可能會讓大家以為他是初來乍到。其實那又有什麼重要呢,他就是初來乍到,現在他明白後有點失落。
「丹尼爾——」
「我不知道。」
這不是問題。她的嘴唇和面頰刺痛。她的眼睛已經被寒冷的空氣和眼淚弄得像貼了層薄膜。她把腦袋藏在丹尼爾的肩膀後面,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他們開始出發,靠得很近,走出一條漫無規則、彎彎曲曲、有蹤跡的路徑,在蜿蜒的迷宮中,偶爾互相碰撞下,步子凌亂,偶爾加快步伐,幾乎像跑,當風灌滿他們的衣服使其像船帆時,幾乎把他們拎得飛起來。一次,她把頭從丹尼爾的肩膀上拿開,向後看著海灣安靜寬闊的曲線,逐漸退潮的海被拋在海岸線上,好像股股白色的環形絞索,附近被風乾了的沙子被抓走,被拋起。這完全是一場騷亂,卻有著平靜的外表,一種很清晰的形狀。當她把耳朵從丹尼爾身邊拿開的時候,裏面充滿了凝固的咆哮。她又靠回去。
「不會。可是我,不是——」
斯蒂芬妮朝丹尼爾的方向伸出手。他沒有握住。
有一兩個老人帶著狗,緊挨著那堵牆的庇護所,還有幾個在吃水線附近挖海蚯蚓的。看上去這地方不大可能會開著。斯蒂芬妮有股強烈的想喝咖啡的慾望,又熱又甜的咖啡。她克制著。丹尼爾向前跳躍著沿著懸崖的台階往上爬,木窗檯危險地傾斜著,快要消失在泥土面上,他在門口招手示意。咖啡店開著。生活真美好。斯蒂芬妮從容地往上爬著,面頰緋紅,突然在燥熱的安靜中坐下,耳鼓震顫,轟鳴起來。過了會兒他們才能開始講話。他們點了咖啡和烤麵包。烘烤的味道簡直散發著令人痛苦的暖香,非常誘人。
「好吧。」丹尼爾抓住她的手說,捏得骨頭咔嚓響,「肯定會有辦法。肯定會有。人們總會找到各種各樣的辦法。」
「我不知道。」丹尼爾說,他仍然表現出某種說不清的陰鬱。
他們出來走到滑道上時,天氣更冷了。雲霧堆積在蒸汽瀰漫、咸濕的河岸上,在紅色的破碎的懸崖後面凝結和晃動著。還有一個巨大的半月形的沙地橫穿而過向布里奇延伸過去。丹尼爾感覺情緒低落,他雙手插|進衣兜,方方正正地站著,盯著前方。斯蒂芬妮拉了拉他的袖子。
前面的浪濤立刻撞進來,越過被淹沒的岩石的突頂,高高地拋起又粉碎,然後又是翻滾,又是旋轉九九藏書,又是匯聚,又是潑灑。已經被那塊水中突出的岬地分開的浪濤繼續從兩側撞進來,像整塊陡峭的絕壁般升起的海水把大塊的平板扔到一張沙粒的檯面上,然後奔涌著,又慢慢移動著,漸漸離開下面的洞穴和水道,在他們的腳下吸吮著,搖擺著,漸漸消失。出了這裏,整個世界有種奇怪的千篇一律。天空布滿高高拋起的碎片,極其湛藍和明亮,雲的碎片在飛翔,連帶著被掀起和旋轉的泡沫、碎片和微粒,有白色、淺白色、奶油色、灰色和褐色,兩組鳥兒盤旋著,尖聲叫著,有白鳥、黃斑鳥,嘴巴金黃,鮮血淋漓,呈彎鉤形,刺目又乾淨,排成一線。
他並不知道。但是斯蒂芬妮說:「好吧。」
「不。這是一個浪漫的時刻,是我們刻意製造的。這不會改變任何東西。」
「你舒服了嗎?」
「你能想象——」她又忘了句子的末尾。
主教宅邸黑洞洞,空蕩蕩的。
「我們能怎麼辦?」
「我不知道。」
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滾了下來,在冰冷的海水和肌膚上感覺滾燙。她知道,她知道,這種事情,在你還在試圖辨認它們的時候就已經溜走了,當你還在試圖設法讓它們保持活力的時候,就已經死掉了,當你還在試圖把自己的生活推進新的形式,去適應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已經完全消失了。
「風就像磨過的刀子。每次我們穿過這裏的時候,我爸爸經常這樣說。毫無例外。我想這是他知道的唯一的詩句。」
「非常。」
「再向外海走走。」她說,指著遠方。
「所以你也想要它。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不。我是個很爛的撒謊者。我會很擔心的。」
斯蒂芬妮把嘴湊到他耳邊。他聽到「……你的語言,那麼……有光,我說。」她好像喝醉了,咯咯地笑著,興緻很高。「繼續出發。」斯蒂芬妮說。她開始沿著岩石出發,走得非常快,伸開雙臂想讓自己保持平衡,半跑著又像大踏步行走。丹尼爾跟在她後面。又一波高高的浪濤拜倒在她腳下,震得格格響著,噼噼啪啪轟鳴著,呼嘯著。她轉過臉來向著丹尼爾,他從來沒見過這副表情,盲目地微笑著,狂野放肆,臉色煞白,濕漉漉的。等她再次出發時,又一波浪濤再次湧起,丹尼爾一把抓住她,淋漓的海水落下來,丹尼爾抓住她的頭髮和身體。他吻了斯蒂芬妮。有種鹽水、寒冷、燥熱和錯亂混合的感覺。她又回親了丹尼爾。她親得如此確定,乃至兩個人都搖搖晃晃起來,丹尼爾只有通過拽住她的頭髮並且用膝蓋抵住她來恢復平衡。這讓斯蒂芬妮變得更加柔韌和靈活,她一直都緊繃著,飛跑著。
「你能想象有人結婚了卻並不真正想結嗎?肯定很多人這樣,看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這樣的話似乎婚姻沒有意義,不是真正想……」
丹尼爾突然大笑起來。「在我的職業中,你慢慢會知道有多少人。我又認識多少種人。對我來說,這好像是個很可觀的數量,他們始終覺得自己處於某種情境,在這種情境下絕對很困難,如果不……也許我只是太無能,或者不夠努力。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斯蒂芬妮說。
丹尼爾俯視著她,聳聳肩,然後邁出一步。她說了句什麼話丹尼爾沒聽見。
「你不會被水淹了的。」丹尼爾說,同時拉著她。在兩塊大石頭之間,他又很彆扭地抱住斯蒂芬妮,又親了她。斯蒂芬妮的表情幾乎變得淫|盪放縱起來。丹尼爾處於非常窘迫的狀態。他無意中把她撞倒在岩石上,然後讓她趴在自己結實的身體上。冷冷的陽光照在身上。
這個海洋咖啡館隱隱約約是個船形結構,裝著帶鐵框的窗戶,布置著小小的編織品桌子,檯面是冰綠色玻璃。陽光房的窗戶被鹽水的飛沫腐蝕得黑乎乎、髒兮兮。翡翠色的桌面被毫無區別的擦拭弄得黑乎乎、髒兮兮。外面,雲迅速越過太陽,在明亮的天空中如溪流般流過。屋裡,玻璃時而被照亮,時而變暗,無聲無息,感覺好像在一個海洋館,在某個更厚密的環境中。咖啡送來時很燙,還不賴。丹尼爾想恭維下斯蒂芬妮明亮的眼睛和紅紅的面頰,但不敢。
「在十九世紀,我會的,我會做個牧師的好妻子。但在二十世紀,這真的已經不可能了。」
他們又開始行走了,起初還能直立行走,接著,當道路消失后,又是屈膝,又是蹲伏,又是坐地,又是緊抓,緩緩向大海方向移動,一心一意向前進發。長春花左右搖擺,咔嗒咔嗒響著;斯蒂芬妮的手腕在甲殼動物上蹭破了皮;手指扎進滿是洞眼的明亮的大石頭上;他們四處繞著避開成片的葉子,如此鮮艷的一片綠色,禁不住想說它太不自然了,除非它成叢成株地長著,繁榮茂盛,然後被海水掃蕩和淹沒,那才天經地義。貌似第三陣風灌滿她全身。她開始享受自己抗議的身體,擺布著手指和腳趾,平衡著脊柱、臀部和肩膀。當他們走出地岬的庇護所,那陣風的擊打又不同了:少了些單調,少了些扑打,尖叫、鋒利,吟唱著,呼呼響著。他們來到一個高高的平台,然後站住,瞭望四周。
「如果咖啡館開的話,」他轟鳴般地說,「我們可以要杯咖啡,一塊圓麵包,給我們増加點能量,好對付後面的路程。」
「是的,好像是這樣。」
於是他們在黑暗中開始脫衣服,很快脫|光,然後鑽進被窩,涼涼的肉體,熱乎乎的肉體,蒼白的肌膚和黝黑九九藏書的肌膚,緊挨著擠進那張窄小的床。
「至少把你的外套脫了吧。」丹尼爾說。她用慢得有些誇張的優雅勁兒把外套疊好放在丹尼爾無數椅子中的某把椅子上。這種毫無意義的慢條斯理激怒了丹尼爾。他來了個吱吱嘎嘎的斜跨步,朝她走過來,雙臂摟住她的腰。
「我也想要。」斯蒂芬妮誠實地說。
「你現在也受不了安安靜靜地待著。」
「也許是作為連通北海的第一段。但是他們卻失去耐心,這東西塌了,他們也就放棄了,我們看到的就是這個未完成的廢墟。」
「我們需要條毛巾。」
麵包和肉在他的胃裡很愜意,被海水打濕的腿烤得暖暖的,斯蒂芬妮的大腿放在他的腿上。
「我不在乎。」
斯蒂芬妮又說了遍,他又沒聽見。空氣把斯蒂芬妮的話捲走又跟自己的噪音混合在一起。丹尼爾把她往自己跟前拉了一把,他們穿過最後一段沙地出發了。
斯蒂芬妮及時避開。
丹尼爾顯得很惱火,好像她應該早知道這事。他正使勁告訴她的是,考慮到斯蒂芬妮在他心中的地位,假設她已經知道是更容易更愉快的事。
「結婚。儘快。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我不會指望這個,我自己來。我不會等,我自己來。但你必須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牧師會跟你談話的。」
「我不到十一歲他就死了。」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們走到海堤的盡頭,那裡的滑道延伸到海灘,在下面,裝了橡皮輪子的平底漁船在滾動著,上面,小馬車在夏天的時候小步慢跑,帶著上世紀30年代米老鼠和唐老鴨的圖案,顯得很明亮。滑道那邊,海灘被險峻危險的懸崖擋住了,長著草的峭壁和紅色的泥土牆穩定地朝沙地和海水方向下降。棲居在這個懸崖中,用幾根大樑撐起來的,就是那家海洋咖啡館。丹尼爾用他閑著的胳膊朝咖啡館猛然一指。
「很多事我都能長久做下去。」
「你會為了我而做個好妻子。你需要做這些事情。我也需要。我們是很相像的。我們會白頭偕老。我又不是那種時刻佩戴鈴鐺、熏香,強調禮儀的神職人員,是嗎?」
「這好像不是個事。如果這事沒有讓我感到煩惱,我看不出它為什麼會讓你煩惱。」
「沒有。我們可以待在這裏,我們可以開個房間,編個故事,打電話說些謊話。大家都這樣乾的。一直都這樣。應該很容易。」
他們去了法利,因為丹尼爾在那裡度過好多童年假日。他解釋說,自己通常不會重返故地,但是他平常沒有私生活,所以才建議去這個地方。去那裡花了他們些時間:坐大巴到卡爾弗利,坐火車從卡爾弗利到斯卡博勒,再換乘別的火車從斯卡博勒到法利。他們是沒有必要互相說話的人,所以此行大多數時候都遭到機械噪音和車輪咔嗒聲的嚴重襲擾。丹尼爾沒有穿制服,而是穿著漁夫的汗衫和一件寬大松垮的黑色粗呢外套,帶著兜帽和棒形紐扣,那是他在一家軍需品清倉商店裡買的,這讓他顯得像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有點像勃魯蓋爾筆下的農民,斯蒂芬妮想,他應該再提個灰漿桶或者拿把斧頭才算完美。
丹尼爾看得出是什麼讓她困惑不安,但卻想不出解決的辦法來,因為這個問題似乎對他來說無關緊要,而且他無意與之糾纏,無論此刻還是不管何時。白天的力量和清澈,大海和天空以及大風,開始毫無必要地消散了。丹尼爾想方設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用不怎麼高明的伎倆說:「當然了。我以前從來沒有,事實上從來沒有……這點讓我很擔心。」
「別,別。我這是逼迫你。你不用非得——」
「哦,丹尼爾。」
「這個我相信。」
「你沒有理解。我以為你理解了。問題在於,我這輩子,沒有要過任何東西,從來沒有為了自己要過任何東西。我不知道如何把這件事跟我知道的別的任何事情協調起來。我沒法處理……」
「就是它。」他對斯蒂芬妮·波特說,抓住她的胳膊。
「唉,這裏還會起大風,」他得意地說,「會把大海掀起來,我希望。你應該戴頂帽子。我去給你買頂帽子。」
「可是你不應該——」
「你為什麼不把帘子拉下來?」
丹尼爾睜開那雙精明的眼睛,咧嘴笑了,慵懶、開心、安靜。
「我們可以走到布里奇,」丹尼爾說,給她指了指岩石和突出來伸進大海的大石頭的輪廓線,「你不要擔心這風。」
「你推動這件事發生了。」她爭辯道。
「我說不准你會不會後悔。」
他們幾乎是那站下車的唯一旅客,那裡陽光明亮,但又格外寒冷。丹尼爾已經計劃好了這天怎麼度過。他們將步行走進小鎮,然後沿著沙地走到布里奇。他們可以帶份豬肉餡餅,一瓶啤酒,然後在露天吃。斯蒂芬妮穿著早就準備好的鞋子,卻沒有帽子或者手套,直打寒戰。丹尼爾注意到了。
「不,不是這樣。我不敢有多大指望,但是我想繼續這樣下去。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我想擁有你。」
這點並沒有讓他擔心。他完全錯誤地假設,激|情和照料會彌補技巧的缺失,但是這個並沒有收到效果,讓斯蒂芬妮的注意力從他受傷的道德轉移到他假設的對性沒有把握上來。
如果說現在丹尼爾失去了目標的確定性,那麼他們兩個都會失去。但是,丹尼爾說:「那好吧。這不過是件小事,會解決的。」他越過斯蒂芬妮暗淡的腦袋,看著寧靜又忙碌,被掀起來又閃閃發光的大海和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