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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27 加冕禮

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27 加冕禮

哦,威爾基說,君主沒問題,因為那是傳統遺產,位居象徵性的父母鏈條的頂端,正如伊麗莎白一世早就睿智地懂得的那樣,眾議院的議員們就是人民的父母,眾議院中的貴族老爺,以及貴族中的君主就是人民的父母。如果君主能夠信仰上帝,那麼這根鏈條會順當地延伸到無窮長,而且既安全又結實。因此,威爾基說,據維尼科特揭示,在這個關鍵時刻,垂死的上帝和永生的君主的神話在我們的文化中仍然在起作用。女王保護我們不要恐懼女人,因為她是個善良、遙遠、沒有威脅的家長,所以我們就保留了我們的民主君主制。
威爾基說不見得,但是如果他們看過他見過的那些實驗就另當別論了,那些研究下意識聯想的實驗——在播放一部內容和饑渴毫不相關的電影中途,插入一系列快得看不見的冰水的畫面,讓一個人饑渴得難受——他們就會擔心某個希特勒式的人會如何處理蔑視地看著猶太人掐死挨餓孩子的畫片。但是這個東西要長久存在,他個人很想涉獵其中,因為在我們的文化中那裡是能量的中心所在,你要麼使用它,要麼就乖乖坐下來看它。這句格言至少讓弗雷德麗卡和斯蒂芬妮記在心裏了,儘管在這個場合,威爾基可能顯得有些浮夸和無足輕重,兩隻圓圓的眼睛呈粉紅色,一撮小鬍子正迷人地往外發芽,那是他為扮演羅利蓄起來的。
這是對「寒冷的、美麗的、殘酷的、令人渴望、超越人的掌控——一代又一代——的地球之巔」的抒情。儘管雲遮霧罩地調笑了這個概念,但這段文字完全沒有準備好讚美這次加冕禮和征服珠穆朗瑪所代表的一個新的絕對統治、地球上的天堂、黃金時代、榮耀之城,或者任何這樣暫時的缺憾和永久的滿意的結合體的到來。
普魯斯特說,真正的天堂往往就是失樂園。只有當弗雷德麗卡年齡大得足以把1953年那單薄纖細的彩色蠟筆般的希望跟自己幾近成年的認識劃上等號,了解到一切都是一種新的開始,對她來說現實就是未來時,她這才對在那個時候被魯莽地診斷為朦朧幻覺的東西感到緬懷起來。同樣,當她逐漸年長時,又以某種普魯斯特的方式開始把自己對《四個四重奏》的迷戀與加冕禮聯繫起來,與加冕禮對英格蘭、歷史及其延續的態度聯繫起來。它曾經嘗試努力過,表現當下的英格蘭,卻失敗了,還有很多其他更嚴重的失敗。那麼,在這個意義上,即所有的意圖就其本身而言都不是失敗,因為現在就是現在,女王,不管人們怎麼評價,戴上了皇冠,那是現在,是在英格蘭。
他們管電視叫小屏幕,反反覆復又開開心心地管女王叫小人兒,同時又反反覆復地大聲誇讚,她是如何挺拔和無所畏懼,如何被漫長的典禮、沉重的長袍和異常沉重的皇冠弄得精疲力竭。當他們盯著閃爍的灰白色的人影時,那些小人兒和高端人士不斷激增,從金屬和珠寶上射出閃爍的光線,一個暗淡又熠熠生輝的小玩偶,只有半英寸長,頂多一英寸、兩英寸,一張臉可能有八英寸寬,莊重或者優雅地放射著光芒,一副黑白的笑盈盈的影像,帶褶皺的襯裡和金黃色的衣服,上面微微閃爍的刺繡帶著珍珠母般的顏色——粉紅色、綠色、玫瑰色、紫晶色、黃色、金黃色、銀色、白色,還有嵌著金黃色水晶和圓錐形鑽石、珍珠的刺繡條帶。鮮亮的黑色的波浪式捲髮,一張嘴黑洞洞的,原本塗著紅色唇膏,因為那個年代,沒有打唇膏的嘴是光的。四四方方,像郵票、信封大小,如大頭針般行進的隊列,小圓點般看不出區別的臉和由帽子組成的花床,像柔軟的織錦,一群又一群,既一樣又不一樣,還有炮架,小小的戴著冠狀頭飾、穿著馬褲的皇親望族,窗戶,唱詩班的少年,徽章,灰暗地凌亂地走過去,配上迪姆貝爾比渾厚圓潤、鼓舞人心的聲音,伴隨著整個人群流動的讚美詩、聖歌響徹四方,這些隊列聚起,散開,又聚起。
關於珠穆朗瑪峰,《新聞紀實》在令人不適的吹捧和文辭、道德上的尷尬扭曲之間來回搖擺。它也刊登了一首不相干且不知所云的偉大的英國詩歌片段,這次是勃朗寧:
「因此你請求我繼續做你的好夫人和女王,爾輩放心,我會對你好,就像任何女王會對她的人民好那樣。我的內心從來不缺意志,我也不相信會缺什麼力量。我經常勸勉自己,為了你的安全和安寧,我不會吝惜獻出自己的鮮血,如果需要的話。上帝感謝諸位。
在那個時代,1953年,她是不會想這個的。當時,在很大程度上她同意威爾基女朋友的說法:「這完全是一場鬧劇!」而且她很快就感覺到這才是「正確的」反應。那是當代人對那些事件和活動會有的評論和感覺。在那個時代,「當代」這個詞,不像之前和現在(1977年)那樣,跟「現代」是同義詞。當代人就是她在那時想要成為的人,而且她足夠聰明,看得出這場加冕禮不僅不是一個新時代開啟的典禮,甚至都不是一個當代事件。一年後,《幸運的吉姆》出版,弗雷德麗卡看到吉姆·迪克遜對快樂英格蘭表現出的激烈的仇恨,感到一陣歇斯底里的快|感,簡直喜極而泣,儘管她也足夠聰敏,看得出艾米斯和迪克遜對馬修·克羅那天晚上舉辦的大眾慶祝活動應該跟她一樣心裏充滿矛盾。克羅的富有足以讓他出資請來真正的音樂家們表演真正的伊麗莎白時代花園中真正的伊麗莎白時代的音樂,以及為了調劑花樣也可以表演真正的爵士樂,同時讓人們穿著真正的絲綢衣服放開縱飲真正的好酒、香檳或者紐卡斯爾褐色啤酒。在那些當代的嘲笑者們看來,只有錢是真的,而且當熠熠生輝的馬車載著穿著金色禮服的真正的女王駛入白金漢宮時,那個富麗時代,兜里揣著的英鎊,閃閃發光的人造纖維做的奇裝異服,從艾米斯的陳年葡萄酒或威士忌酒杯的邊沿冒上來,被拍攝下來刊登在彩色副刊上。它把自己裹在銀色的緊身PVC和塑料的英國國旗中,講述著「美麗的人民」的創作過程和含義。九_九_藏_書
至於別人,他們各有自己的想法。埃勒比夫婦很開心,也很安心,好像全世界都迅速而莊重地具有了某種禮拜天的模樣。費利西蒂·威爾斯處於某種文化的狂喜狀態,看著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模仿天堂超越人類的透視效果的拱門,看著女王小小的潔白的人類的臉,呈現在綉滿各種象徵符號的裙袍上方,那是一種恢復活力的承諾。她記得艾略特曾經說過:「英國的棄信者,在生死之際,在婚姻生活的第一次冒險中,遵循基督教的各種做法……」現在整個國家在因循一種古老的全民的基督教儀式。這是一場真正的文藝復興。
「如果它激起了一聲奇妙的吶喊和歡愉,這沒什麼可感到奇妙的,既因為其中的誠心如此美妙,又因為這些言辭被編織得如此天衣無縫。」
亞歷山大對過去的迷戀讓他對當下高度挑剔。他被理查德·迪姆貝爾比搞得極為惱火,他通過對伊麗莎白一世的鮮明否定,有意選擇強調自己對伊麗莎白二世的讚美。
各種流程繼續緩慢地進行著。迪姆貝爾比評價了好幾次英國人舉辦典禮的高超天賦。這麼多人的移動看著卻像一個人,這麼多人的心臟在跳動,卻像一個人在跳動。弗雷德麗卡注意到,自己很討厭這樣在群體大眾中被推著活動,她真正害怕的是巨大的人群像一頭動物般移動。這好像要激發埃蒙德·威爾基發表講話了。在這些流程進行到某個時間點時,倫敦的大街開始下起瓢潑大雨,他戴上那對粉紅色的護目鏡,透過護目鏡對著大家露出微笑,說他碰到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精神分析學家,名叫維尼科特,他對民主背後的無意識驅動有些非常吸引人的見解。威爾基說,所有的人類,按照維尼科特的說法,都被對女人的無意識恐懼所控制,當然,對單個的女人來說,想獲得或者操縱社會的、政治的力量,那是很困難的。統治者都是代理父母,男人和女人都不願接受處在這個位置中的女人,因為在他們的潛意識叢林中,都潛伏著惡魔般強勢的幻想中的女人。照維尼科特的說法,這就解釋了在大多數文化中對女人的可怕殘忍。人們懼怕女人,那是因為曾經,最初,他們完全依賴女人,而且要通過否定這種依賴性來建立自己的獨立性。按照維尼科特的說法,獨裁者要應對女人的恐怖,通過宣稱要困住女人,為女人行動來實現。這就是他們為什麼不僅要求溫順,還要求有愛。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弗雷德麗卡害怕群體的感情,不管愛還是恨。
1973年,弗雷德麗卡認為他太簡單化了。他說的是媒體普遍存在而且逐漸退潮的自戀的部分現象,不過是鏡像上重疊的鏡像,以及被評論家無窮無盡地評論過的無關緊要的邊緣部分。1953年,亞歷山大試圖用韻文描寫、論說歷史和真相。1973年,他用散文批評了傳播的幾種模式,還有其他的真相。弗雷德麗卡認為,這些評論對那個時代(當時她還是個敏銳但又不善於觀察的17歲少女)洋溢的樂觀情緒略微有點天真了。這些評論對那些評論家虔誠的熱情沒有冷嘲暗諷,只有一種真正毫無目的又執拗的懷舊情緒。那些人曾經只是單純地懷有希望,因為那個時代正值戰事結束,厲行節儉,那種希望,儘管各種遊樂園和節慶廳堂在突飛猛進地建設,哎,就像哈姆雷特的絕望,並沒有看得見的關聯物。但是他們天然地喜歡抒情。他們的抒情風格最後看來飄忽不定又乏味老套,但還沒read.99csw•com有任何東西取代它或者繼承它。乏味老套的抒情過後又出現了乏味老套的「諷刺」,那是一種缺乏活力又笨拙遲鈍的反修辭,一種試圖讓一切都泄氣的矯揉造作的激|情。洛雖然堅韌皮實,但隨後創作的東西很大程度上只有尖叫了。
不,亞歷山大心想,很顯然,那天我們既缺乏誠心,也缺乏被編織得天衣無縫的言辭。多年以後,在他成功舉辦那場有關當代人的講座之前,他寫過一個跟這場加冕禮有關的諷刺電視劇,試圖捕捉自己的感覺,試圖在一部沒有風格的時代講述風格,有種蒼白乏力又明亮的懷舊情緒,用婉轉曲折、彆扭的韻律節奏寫就,仍然感人,肯定有種無意中流出的逐漸走向死亡的衰落感。沒有製片人會對它感興趣。人物語帶乏味的笨拙演說缺乏話題度和感染力。
「相比之下,第一個伊麗莎白,與作為父親健壯又飛揚跋扈的亨利八世,以及作為母親詭計多端的安妮·博林相比,也許沒有多少資格可以被稱為『惡魔的女兒』,這個稱號是西班牙公使贈送給她的。為了開脫,她會拿出童年時代的證據,那能夠證明20世紀絕大多數家庭支離破碎,人們經常把青少年犯罪者的過失都歸因於此,這樣的家庭往往表面上受人高度尊敬。陰鬱的童年助長了她邪惡和狡詐的發育……」亞歷山大對這位被迪姆貝爾比稱頌的「年輕的妻子和母親」的感覺,頂多是不溫不火。而且,這位年輕的妻子和母親,在記載中是作為不喜歡她的前輩出現的,以對她的先祖蘇格蘭的瑪麗王后冷酷無情出名。亞歷山大沉思著迪姆貝爾比的溢美之詞中暗示的新弗洛伊德主義者的種種社會虔敬行為,然後當他想到自己的戲劇也表現了新弗洛伊德主義者對驅使這位東方的格洛麗婭娜前進的動力的虔敬,又變得悶悶不樂起來。他其實沒有談及政事,只涉及家庭生活。談到伊麗莎白一世的加冕禮時,一個同時代的人說:「在各種華而不實的典禮中,必然潛藏著一個政事的秘密。」伊麗莎白在去加冕禮的路上「自然地」跟城裡的人民說話聊天,而亞歷山大已經把這些話縫進自己劇本的補丁中。
因為出於對女人的恐懼,人人都偷偷摸摸地研究過自己的無意識,迄今為止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不得不說,也有責任發現它。比爾·波特告訴威爾基,整件事對他來說聽著像胡言亂語,然後滑稽地輕輕拍了拍手。弗雷德麗卡說,那好吧,那女王和我們表現出來的這種感動怎麼解釋呢?
哦,如果一個人抵達的範圍不應該超過他能掌控的範圍,
他們真正想要幹什麼?新聞媒體在描述一個新的伊麗莎白時代時,用的卻是帶有諂媚的抒情|色彩,不時夾雜著過時古文的辭藻,以及令人很不舒服的激勵性文辭。
我們的血統和國家的榮耀,
「簡直像一場鬧劇啊。」威爾基的女朋友說。
他的抽屜里放了十幾首斯賓塞式的有關自然、天才以及這個四方形玻璃世界的詩篇,也許只有弗雷德麗卡才會完全理解。但是,他並不想把這些東西給她看。
也許盧卡斯曾經希望,他會看到下落的鴿子,或者像某個千里眼看到的那樣,柱子般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天使的柱子般的腳和膝蓋,閃亮地升起來,顯得龐大無比,穿過屋頂的構造。
那麼,要天堂何為?
盧卡斯曾對馬庫斯說,會有數百萬的精神能量集中在這一個地方,這一件事上。馬庫斯一定要抓住機會或者調適好,對準這些力量。真正的電子連接正在讓看不見的魔力產生看得見的信號和符號,包括用油塗抹以及陰極射線的作用。他提到流動、合併和波段。馬庫斯有個不明就裡的印象,似乎在王公貴族和主教,以及精神的和世俗的帝君們的幫助下,他們的注意力被導向去編織一種新形式的平穩流動。盧卡斯坐在房間里馬庫斯的對面,馬庫斯跟別的幾個男孩坐在前排鋪著鴿灰色天鵝絨的小凳子上。盧卡斯曾說最好不要讓人關注到這項研究工作。馬庫斯不時感覺到他的朋友斷斷續續集中到自己身上的燈塔般的強光在不斷旋轉著。
「英國的命運再次低落起來,但是在女王的品質中,優點是何其多,帶著這樣的優點,第二個伊麗莎白時代開始了。她的品質大眾有目共睹。那是幸福童年的產物,建立在最高的倫理和基督教原則的基礎上,而且因為了解家庭、愛、團結而恬靜安詳。
丹尼爾和斯蒂芬妮沒怎麼認真看。斯蒂芬妮在看著比爾,丹尼爾則看著斯蒂芬妮,比爾看著電視,明顯從電視的機械結構中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孩子般的快樂。珍妮弗·帕里看著亞歷山大,而傑弗里看著托馬斯,後者被束縛在地板上的一把小椅子里。索恩太太很少活動。她對未來的興趣已經隨著兒子https://read•99csw.com的離去停止了,而她真正的興趣在外面的世界。一旦她徹底明白,在一頓可口的早餐和一聲休息鈴聲結束的這段時間內,一個男孩可能會奔跑,摔倒,撞擊,抽搐,永遠停止活動,然後開始腐爛,她同時就明白了,沒有什麼可煩擾的,沒有空襲,沒有死亡集中營,沒有邪惡,而且也明白了,說到自己,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多少時間,她拿那些時間做的事情沒什麼了不起。作為對關愛的取代,因為她不幸地還有大量充沛的活力,這樣的頓悟沒有消耗掉多少活力,為了維持某種表象,她逐漸養成一種突兀又沒道理的高傲。加冕禮就是一種表象,至少維持得還不錯(溫妮弗雷德代斯蒂芬妮做的種種努力又是一個例子,因此邀請就是表象)。死去的國王被埋葬了,他的女兒就是他的未來。對她來說,他的離去只不過是又一個裡程碑,進一步提示,她自己的真正的生活,包括她可能關心的任何未來,都在過去。她用香腸卷和果汁汽水招待那幾個男孩。她喜歡讓孩子們上家裡來。她覺得他們不能或者不願凝視她,那是很得體的。如果他們知道她的想法,他們就不會那樣做的。
斯蒂芬妮瞬間從過於寧靜的昏睡中清醒過來,那是她為了對付比爾暴躁的聲音才那樣的,想起正是最初對馬庫斯的擔憂把自己打發到丹尼爾這裏來的,想起她,以及他們都忘記馬庫斯陷入了麻煩。她睡覺時像死人一般,更不要說思考,這是她跟弟弟都有的一份天賦。她不知道現在馬庫斯晚上還哭不哭。她迅速瞥了眼盧卡斯·西蒙茲,他帶著一副愉快又討好的微笑,還有點男孩子氣,捲髮下面泛著大紅色,眼角還滯留著眼淚。當他看見斯蒂芬妮在看自己時,就僵硬又自以為和藹地點了好幾下頭,把雙手放在屁股底下,坐在手上,給人一種印象,好像他正在操作某種棘手的自我控制。
那年6月2日之前,聚集在索恩太太的客廳里的很多人之前都沒有見過電視報道。這些人包括所有波特家的人、費利西蒂·威爾斯、帕里夫婦,以及盧卡斯·西蒙茲,後者非常興奮,早已告訴馬庫斯,加冕禮和電視可能會提供很有價值的魔力傳送經驗。還來了6個小男生,有幾個男生的父母自己有電視,還有埃勒比夫婦,他們成熟老練,已經拜訪過教區的各種居民,這些教民邊開著電視機,邊用茶水或者雪利酒招待牧師。亞歷山大也來了,他原本希望接到克羅的邀請前往朗·羅伊斯頓,卻沒有接到。上午10點左右的時候,索恩太太去應門鈴,發現埃德蒙·威爾基站在台階上,身邊還有個陌生的姑娘。威爾基殷勤地說,他聽說,她家開門迎客。這位是卡羅琳。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可以來拜訪。卡爾弗利和里思布萊斯福德街上已經空無一人,舉目荒涼,彷彿死神橫掃或者災難光臨。他們需要人。那天晚上他們要參加克羅的狂歡活動,不過發覺來得有點早了。他越過索恩太太走進廳堂,摟著那女孩的腰,然後把一條長圍巾和一頂球形防撞頭盔放在索恩太太的橡木柜子上。索恩太太引著他走進裏面。他過去可是索恩博士的一根肉中刺。他曾經打破了所有的規矩,創立過好幾個情感、學識和道德方面的小宗派,同時除了自己又絕不依附任何人。他明目張胆地宣稱,自己最耀眼的成功跟索恩博士和社區的努力無關,不是因為他們的努力而取得。但是巴希爾·索恩卻有種不合常情的變態的感動,不是因為威爾基有多聰慧,這方面他並不信賴,而是因為他提出的那個絕對的難題。像很多教師一樣,他不得以要喜愛這個最複雜、最難對付的人,而不是其餘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像很多熱衷揮霍的浪子一樣,威爾基一次又一次地回來,想恢復、炫耀、強索、排斥這種沒有道理的喜愛。這點跟比爾·波特的態度不同。比爾很欣賞威爾基的思想,但瞧不起他故作姿態,對他有關教師功過的說教提出異議,並不在乎會對他有什麼影響。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沒有多少時間研究作為這個文化傳統組成部分的心理學。所以,當威爾基來到索恩太太玫瑰色又銀光閃閃的房間時,自己的臉就是玫瑰色,而一頭銀色波浪捲髮的索恩博士——男孩們毫無證據地認為那就是假髮——站起來愉快地迎接他。比爾咕噥了句什麼,然後更深地安坐在椅子里。威爾基一邊摟著自己的女朋友,一邊對自己的熟人神采飛揚地點頭招呼:比爾、亞歷山大、斯蒂芬妮、弗雷德麗卡、傑弗里·帕里。他的聲音高得超過了理查德·迪姆貝爾比圓潤洪亮的解說聲,告訴大家這是卡羅琳。卡羅琳又黑又瘦,留著頑皮的頭髮,纖細的骨骼很顯眼,這在當時很流行,走路蹦蹦跳跳,穿著小小的像跳芭蕾舞的拖鞋,顯得她的腳腕纖細,小腿肚玲瓏有度。
「快看,」弗雷德麗卡說,「女王出來了。」
「這九_九_藏_書些新聞中究竟是什麼東西必然會激起一個國家深沉的自豪感?那就是這種感覺,一切皆有可能。正是出於這樣的認識的得意,伊麗莎白二世時代戲劇性地、氣勢磅礴地開啟了。不妨讓他們嘲笑即將開啟的那個人,然而這篇報道有種特質,把它拔得比大標題製造的高度還要高。
「坐下,」亞歷山大強制性地對威爾基說,「趕緊。」
成為某種陰影,而非了不起的實力。
「不要以為武士的時代已經過去。此刻,在我們全球峰會上,就走來這樣一位女性,我們敬重她,因為她是我們的女王,我們熱愛她,因為她是個毫不造作的人。優雅和高貴是我們所有人都很熟悉的莊重說法。今天,它們聽上去具有嶄新的特質,因為我們知道,在描述這位閃光的人物時這樣的辭藻非常貼切,就是這位人物,身處現代嚴峻艱難而未來尚模糊不清的時代,給我們帶來恩惠。」
相反,它卻沉思道:「這些島嶼上旗幟飄揚;現在又一面旗幟插在半個世界之外的地方,在這個地球的最頂尖上飄揚。這有著同樣的象徵意義。
大多數時候,他盡職盡責地凝視,但什麼結果都沒有,他只看到玻璃表面上的幾何幻覺,大量的圓點、挂鉤、蠕蟲、藥丸、污跡,富有節奏的嘀答聲和抽|動聲。但是,在女王塗油的那個時刻,為此,盧卡斯曾叮囑他格外留心,他突然設法把這個當影像來聚焦凝視,閃耀的黃金的灰布,令人心慌意亂,看到這個嬌小的女人,足有十五碼滿是皺褶的白色亞麻織品重疊在豐|滿的胸部上方,坐在那把笨重古老的椅子上,手疊加在一起,像他自己汗漬漬的雙手那樣。現在,圖像開始閃爍了,閃爍,不停地閃爍,他看到的是這樣,於是邊框從底部開始上升,再次上升,從頭到腳,從腳到頭,都變成了二維。
亞歷山大花了不該有的漫長時間,試圖就莫里斯夫人和戴先生寫一篇謎一般充滿形而上意味的機智的思考文章,但最終放棄了,出於禮貌、趣味和合法性的考慮。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發表出來的東西幾乎是一篇對莫里斯夫人的長腿的結實和她端莊形象的迪姆貝爾比式的頌詞。
「明天光明的前景屬於第二個伊麗莎白時代,屆時科學、工業和藝術不斷擴張的資源可能會被調動起來,用來減輕每個人的負擔,創造新的生活和休閑的機遇。
出現的現象更接近這樣的蔓延。馬庫斯的手指扯了扯肩膀和胸脯上冰冷的白色亞麻布衣服。索恩太太平靜冰涼的房間讓人不舒服,直打戰。馬庫斯站起來,嘴裏語無倫次地咕噥著,踉踉蹌蹌地朝電視走去,電視立刻放棄了人身的圖畫,代之以電線的波動圖像,那波動像經歷了一場暴風雨。大家叫他坐下。他迷茫地邁出了一兩步,當他走開時,屏幕雖然還響著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但已經恢復了圖像傳輸。盧卡斯·西蒙茲站起來。丹尼爾也站了起來。盧卡斯看到丹尼爾後又坐下,看上去既害怕又生氣。馬庫斯慢慢旋轉著。丹尼爾抓住他的胳膊,明顯可以看得出,一旦丹尼爾的身體處在這男孩和電視之間,噼啪聲就會停止,偉大的女王就會穩定下來,再次光芒四射。馬庫斯痛苦不堪,盯著嚴厲的丹尼爾,因為模模糊糊,他看不見,但是他感覺丹尼爾像個蟒蛇般裹住他。丹尼爾看了他一眼后,狠狠地在他肘部擰了一把,這是丹尼爾能實施的最小限度的明顯打擊,他對沙發上的斯蒂芬妮說:「讓開些,給他在那邊留些空間。」馬庫斯陷在他們兩個熱乎乎的身體中間,顫抖不已。丹尼爾又掐了他一把,幾乎稱得上狠毒了,弄得他突然合上耷拉的嘴巴。接著,他又閉上眼睛,靠著那團乾燥的黑色熱氣歇息,那團熱氣好像從丹尼爾移動到斯蒂芬妮,循環一周,使他不再遭受房間別的力量的打攪。
溫斯頓·丘吉爾的修辭自有某種擬古的鏗鏘勁氣,因為帶著經過磨礪和傳承的自有韻律,調門深沉莊重。
比爾說他感到不舒服,厭倦了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性和家庭上來。威爾基說他贊同,但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得把一切都弗洛伊德化,我們別無選擇,普遍的精神分析取向被拖到光天化日下后往往顯得錯誤百出,它們並不想那樣,因為人們抵抗和抑制這些東西,或者這些東西不想以自己的本來面目呈現。比爾說,那是精神分析學家們面臨的麻煩,那是一個封閉的圓環,任何不同意見都被簡單地歸結為抵抗,這又強化了最初的那個觀點。在信奉者看來就是如此。那是信奉的本質。他不想糾纏其中。如果威爾基想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他覺得,對個體的真正威脅不是來自女人,而是來自這個冷漠幼稚的廣泛普及的小小的屏幕。這件東西毫無疑問會把閱讀、傾談、集體遊戲、手藝和生活掃蕩乾淨。
那個時候,跟帶有侵略性的攝像機和強加於人的屏幕相配的無論公德還是私德都沒有建九九藏書立起來。BBC對加冕禮的官方新聞報道需要自問:「在這樣的場合,觀眾觀看這樣莊嚴重大的活動,手肘旁邊放著個茶杯,這樣沒有什麼不雅吧?還是大可懷疑的……」大多數媒體都帶著某種民主精神和心滿意足,喜氣洋洋。「加冕禮把小屏幕變成了自己的,把它變成一個供1.25億人觀看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上的一個窗口……從漢堡到好萊塢所有這幾百萬人,都會看到她的四輪大馬車叮叮噹噹地穿過喜氣洋洋的倫敦,在這個特殊的日子……800個麥克風已經準備就緒,供140個播音員使用,要告訴全世界伊麗莎白要加冕了。但是今天是電視的日子。因為正是電視,播報關於女王的各種話題,是它將在女王加冕的這天對這位君主的亮相給出一個忠實的全新再現。『女王在愛德華國王的椅子旁邊站起來,將轉過來向人民展示自己……』」
某種疑慮的腔調古怪地闖進對前景和輝煌的肯定中來。《每日快報》由一位皇室領袖字正腔圓又不合時宜地引了這樣一句話:
「更早的時代可能管這個叫某種信號。因為拿不準那會是什麼意思,在這個時代我們很可能會被語言的這種濫用搞得不知所措。」
多年後,當他的戲劇以及戲劇的影響過去后,他流產的電視劇和嚴肅的講座過去后,某個晚上,亞歷山大應邀寫一篇有關一個內容完全不同的電視活動的五百字文章,這時他忽然想起加冕禮那天的情景。這個電視活動是羅賓·戴以及一個婦女團隊對簡·莫里斯這位女性進行磨人的盤問,這個團隊有心理學家、女性主義者,激烈又友好。活動期間,放映了年輕漂亮的詹姆斯·莫里斯從那座被征服的處|女峰閃光的白色|區域之上探出身子來的電影畫面,那不是一個信號,而是愉快地宣告了對它的降伏。這裏直接面對才是一種信號,亞歷山大想,如果說是一個信號的話,這將是一個很難解釋的信號,從性的角度看是女性,從性別的角度講是男性,為了成為伊麗莎白一世的象徵的對等物,進行著一種積極意義上的雅典人式的自殘行為,這些象徵包括涅槃的鳳凰、鍊金術中的神秘物質、赫爾墨斯、阿芙洛狄特、母親和父親,就像斯賓塞筆下的奧維德式的大自然。他想起那個神秘古怪的神話,說伊麗莎白一世是個男子,或者是個具有男性特徵的女子。伊麗莎白二世的統治,最後看來,由在某個山上變成阿芙洛狄特的赫爾墨斯開創,這個阿芙洛狄特很享受自己的屁股被巴思市的計程車司機穿越時代地抽打。羅賓·戴用她或者他意想不到的早年化身的形象,設陷、挑逗這位性向模糊但很自尊的人物。自理查德·迪姆貝爾比對這位年輕女子聲音洪亮的致敬以來,已經走過很長的路。
「但是,這是最初的原子彈陰雲在我們和太陽之間飄散而去的年代。如果有什麼事情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很多代人的未來將被剝奪,除非能夠建立一種安定的和平……」
1973年,弗雷德麗卡在一檔成人教育電視節目中看到亞歷山大發表有關風格不斷變化的大眾傳播的演講,他輔以文字和圖片說明,包括從1953年6月2日的活動報道中選取的片段。弗雷德麗卡想,亞歷山大精明地分析了那些浮夸的詞彙,那些捏造出來、刻意打磨得閃閃發光的感情,把那些感情與如今已經不再使用的詞語,如爍光、浮漂、幻覺、叮噹、耀閃等相提並置;他還分析了丘吉爾高貴氣派的措辭手法,這種手法本身已經寡淡無味,這些話語帶著對邊沁式功利主義簇新而又笨拙的虔誠,提起所謂科學、工業、藝術等「資源」,「調動」這三者可以減輕每個人的負擔,創造出新生活的「閑適」與「機遇」。提到負擔的減輕,亞歷山大說,如果我們沿著不曾中斷的修辭線索從英國傳教士回溯到基督,感受到因僵死的迴響而造成的道德重壓,那麼「資源」「動員」「閑適」等詞有望成為新的晦澀的抽象名詞,用自己的術語變幻出舊詞新用的有效重組,這些詞語原本就有著微小而明確的實用含義。而事實是,亞歷山大在1973年的演講中,引用的是自己說過的話以及那個時代的抽象概念,這種巨大的被誤導的懷舊式的復古行為,已經成為民族和國家的真實陰影,是徒有其名的幻覺和假象。真實情況是——過去是,現在仍然是——那場盛會過去了,而且已經結束。他用令人印象深刻的洛的卡通形象、破碎的英國國旗、了無生氣的玩偶、放氣爆炸的氣球、空玻璃杯、空白屏風,充滿前瞻性地結束了自己的節目。他說,新舊語言及其彆扭的聯姻,正如各種活動報道所證明的,全都空洞無聊。
威爾斯小姐發出一聲微帶憂慮的聲音。
與此同時又用幾番解釋來粉飾這個陰鬱的思想,說它們是陰影,但是如果平民和女王獻身於「崇高的目標」,懷著「堅定的目標」追求這一切,那就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