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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28 關於夢的解析

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28 關於夢的解析

在之前的生活中,斯蒂芬妮做過那麼三四次既陰沉又明亮的夢,跟別的夢、幻覺,以及具有警示意味、迷人的啞謎不同。最近的這個夢既令人著迷又冒犯無禮,好像是針對她的。
她往後看了看,看到高昂的閃爍的海水,如此迅速地匯聚在海灣,朝她湧來。
比如,子宮形墓穴瓮情結簡單而言完全是對智力的侮辱,而且被海藻和洞穴這些詞予以更嚴重的強化。在一個真實的夢中,人們可能會暗示、影射、遮掩那些會被理解為某個真實事件、感性對象或者行為動機,迫使人流淚、發狂和恐懼的東西。
然後這裏還有教誨,好像由某個書卷氣十足的精通維吉爾占卜的英國女祭司口述。「那是死神想隱藏」是彌爾頓的句子,談論的是文學以及文學的失落,談論的是失明,互相引證自己對那位不忠誠的僕人的可怕故事無動於衷,這個僕人渴望埋葬那份天才而不是發展壯大它。還有希臘古瓮頌里的句子,你仍然是未被蹂躪的貞潔新娘。存在於頭腦中沒有情感的多情。被埋葬的罐子,宏偉的雪花石膏,光滑的宏偉的雪花石膏。那肯定遙遠得難以企及,是從遙遠的地方拖出的文欄位落。聯想把各種不相關的東西收斂成封閉的圓環。白色,蒼白,冰冷,瓮壇,馬匹,天空,大海。
這同樣是個可怕的弗洛伊德式的玩笑,用簡潔生動的畫面語言、強加的意義打動人。她細心、挑剔地精選出這些隱喻,好像它們是精神分析發展的一部分。
她用濕漉漉的雙手在那些岩石附近的懸崖下面胡抓亂摸,輕聲地哭泣著,現在極度燥熱,她弄出一個小洞,底端是滑溜溜的閃閃發亮的液體,裏面,它的內壁已經永久地塌陷、脫落。她往裡掘了個手臂那麼深的隧道,直到觸及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管的嘴口,她看到洞中幽暗、光滑的表面冒出一圈白沫。她蹲坐著,研究九-九-藏-書著自己的作品。這不是骨灰瓮,而是污水管道,應該被掩埋起來。瓮不該藏起來,應該讓它繁殖。她在不該挖的地方挖著。一切皆錯。她會遭到懲罰。
那匹馬也有好幾個前身,其中一個是騎在一匹蒼白的馬上的死神,是個超然又難以琢磨的化身。還有個不怎麼用的馴馬這個詞,她不能確定,本能上感到恐懼,還有別的非常精確的騎手的文學意象:一位騎手正匆匆趕路要去埋藏一件珍寶。她茫然地等著這個意象,使勁祈求它出現,用了「一個正在浸沒的世界充滿了疾馳的大水」的短語,用了某種跟她自己做的夢的余影相反的意象,一匹駝背黑馬,在一片不見丁點兒白色的黑色沙地上不斷移動著,那是威廉·華茲華斯夢想中的單峰駱駝。
她看著他們迅速朝海水方向疾馳而去,一直向前奔去,很吃力。海灘現在幾乎沒有空氣,他們開始有些煩躁。她得在岩石裏面或者下面尋找什麼東西。她很自信一旦到達那裡,她會想起那是什麼東西。後來自信逐漸消失,她知道自己高估了自己。她的腦袋空空蕩蕩。
詩作的結尾在虛空中像繩索般捲曲而且盤繞著,像游弋的蛛絲閃亮的末端。那是試圖躲藏的死神。柔軟的彎彎曲曲的奶油色飛沫的線條。冰涼的田園牧歌。一個正在沉沒的世界充滿了疾馳的大水。你那沉默的樣子誘惑得我們神魂飄蕩……在這些現象後面,潛行著高級語言的高級形式,被遺忘的辭藻、神出鬼沒的語法骨架,尚嫌不完善、被記住的韻律以及從未聽過的旋律,有著連續不斷、歌詠般節奏的語句。她本來會哭泣,因為這些東西褪色了,消失了,成為千篇一律的空蕩蕩的白色。
那匹沉默的馬和騎手從懸崖那邊過來,他們帶來的氣流裹著自己,這氣流擾動著裹住自己的重重保護層。這匹馬,披著飄九_九_藏_書揚的扇貝形的馬飾,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過來,白色頭巾下,長長地伸著柔軟的白色嘴鼻。它的耳朵往後貼著,嘴裏冒著泡沫,看不見圍裹物下面的眼睛。騎手繭一般被緊緊裹在金黃色和白色的面紗中,在她後面拍打著、抽打著,把她的拳頭收束在胸前,跟扇貝形的韁繩的圈環和某個看不清楚的裹著的東西放在一起。那張臉仍然裹在飄動的布中,白若骨頭。
這裏還牽涉到別的情愫,是對一股腦兒由一個真實、複雜、生氣勃勃的記憶構成的東西的十足憤怒。咆哮的風和呼嘯的大海,那天在法利鎮所遇到的精確的細節和真實的戲劇性場景都出現在這個夢中,她沒有刻意用心,這些全被統一、內化、濾乾和提純了。高級藝術,現代主義者拉上岸的引經據典的高級藝術的碎片,那些正在倒塌的文化出產的剩餘物、漂流的貨品和棄物,就是用它製成的,但她並沒有創造它。她曾經呼喚過這位虛弱無力的英語詩歌的幽靈,卻不能為它奉獻血液讓它說出話來。
她想起別的各種書面語中的俏皮,出自《白鯨》《基維斯特的秩序理念》《多佛海灘》,以及那些在薄霧中展開的丁尼生式的最後決鬥。但是,她知道,這個說教的核心,跟彌爾頓、華茲華斯以及瓮葬有關。她取下自己那本老舊的劍橋版《序曲》。華茲華斯的夢出現在那本題名為《書卷》的不盡如人意的《卷五》的中間位置。在這個夢中,那位騎士,既不是阿拉伯人也不是堂吉訶德,正在飛越那場大洪水,去埋葬一塊石頭和一隻貝殼,在這場夢中,它們是一首激|情四溢的頌歌和歐幾里得的原理,即語言和幾何。
她在恐怖中醒過來,眼淚弄得臉上濕漉漉、滑溜溜的,她感覺膀胱憋脹。
她看著騎手胸脯上那些布做的結頭和手指,詢問繼續走是不是並非最好的選擇。騎手躬著read•99csw•com身子,不說話,卻流露出驚慌。那個主要的講故事者跟她交流,說骨灰瓮必須埋了,還說世界快要被淹沒。聽到這裏,她朝小馬堅硬的屁股打了一巴掌,它開始向前衝去,快跑著蹚進水裡。
她在岩石上奔跑起來。不想成為這個故事的組成部分的願望更加強烈,但她依舊盡責。到處有很多岩石架子,她好像到了一個藥店,架上擺著排排粉白色的瓮壇、罐子和花瓶,顯然在繁殖什麼東西,塞著蓋子,封著嘴口,透過囊狀海草以及那些滑溜、腫脹,帶著尖角的棉蕾不斷往上冒,那些尖角被狗鯊和所謂的美人魚的小錢袋壓倒,她接觸不到這些容器,全都很相似,但並不完全一樣。她在一堆海草上坐下來,海草很像柔韌、陳舊、沒有被漂白過的亞麻,它那活生生的質地好像編織過,扇葉形的邊緣多少讓人想起那匹馬的飾件。空氣中有種牛奶和霧蒙蒙的白色,而且在逐漸暗淡。她已經忘記那隻裏面裝著所有待挽救的東西的瓮,儘管岩石上放滿別的封了口的罈子,裏面裝著誰知道的什麼灰燼和軟膏。她本該保持不動。她走時留下某種不曾解開的本質的東西。她沒法從大片大片噝噝作響的囊狀海草上面走回去。潔白的水在往上涌,不斷吞吐著,嘩啦啦地響著,爬升到骨頭般冰冷的岩石上。
比如,為了找出或者掩埋那隻珍貴的瓮,她瘋狂地掏挖,為此弄出一個深深的血淋淋的濕濕的洞穴,發現裏面有個銹跡斑斑、冒著泡沫、類似男性生殖器的東西。由於在真實的海灘上存在真實的生鏽的冒著泡沫的污水管道和真實的血紅色陶土,由此產生的聯想格外令人噁心。
比如,對習慣性性|交后膀胱炎患者來說,囊狀海草是一種令人極其不悅的雙關語。
她從衛生間回來后,發現沒法再安然入睡,這也是她能夠如此清晰地定住和回憶起那個夢來的原因之九*九*藏*書一。無論如何,這個夢在她的個人經驗中,繼續進入清醒和理智狀態。那時剛剛過了黎明,天空帶著淡淡的青灰色。她把被子拉過來裹住肩膀,坐起來,開始琢磨這件事。
她伸出一隻手,抓住韁繩,觸摸到熱乎乎的肉體,那柔軟的長著微微絨毛的馬唇、發皺的鼻子,她像被驚了下,放開了。小傢伙站住不動,耷拉著腦袋。它畢竟沒有那麼狂野和歡快——很沉,像槍管,蹄腿上長滿毛髮。騎手陷在馬鞍中。她感覺到了重大的責任,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讓他們再次動起來。她被那種古老、原始的感覺緊緊抓住,好像置身於一個故事中,既沒有慾望分享,也不想看完。
身後,那匹小馬沿著海邊疲憊地慢騰騰地返回來,大海曾經洶湧而上,迅速又閃閃發亮,現在低落下去,劇烈地搖晃著。小馬走到她跟前。
她沿著一道長長的白色海灘行走。大海在遙遠的外面,緩緩的海浪在遠遠的沙地上默默地翻滾。她感到既不熱也不冷,而是寒慄。她意識到自己不想去她待的地方。
她慢慢地走著。她被各種東西的惰性阻撓著,好像這個世界已經被消耗殆盡。各種東西好像都褪色了,儘管有些東西還保留著原有顏色消失后的痕迹,就像一張過度曝光的底片。沙子是透明的銀灰色,矇著一層黃色的污跡薄膜。那些珍珠色的懸崖,好多地方污跡斑斑,帶著種幽靈般的肉色。蒼白的天空呈現出奶油般的條紋,像厚紙上的摺痕。水是牛奶色的,遙遠的岩石白白的,像擱淺的乾枯了的海的骨架。
她開始奔跑,不知道去哪裡,迅速奔流的海水平穩地在她後面追著。
在那些夢裡,如果追的東西趕上了被追的,這個故事絕對會在別的某個地方,以別的方式開始,不會醒來。
斯蒂芬妮讀著。有些激|情是常見的小說主題,有些儘管肯定也屬於激|情,但要更加深奧和難以描述。閱read•99csw.com讀的激|情在中間位置的某個地方: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為要描述對《書卷》充滿激|情的閱讀,需要花費比《書卷》本身多得多的篇幅,而且可能是一種虎頭蛇尾的行為。它不可能像博爾赫斯筆下的詩人,把各種書卷融進某個文本,儘管它對書籍被大水淹沒的恐懼和它要給一個在夢中看到的人物賦予虛構的實質內容的決心可能會給這樣的敘述提供某種華茲華斯式的力量。在華茲華斯以及斯蒂芬妮的夢中,那位無明顯特徵的敘述者理清了這些事件的性質。把一個仔細、認真、有意識的閱讀行為作為一場事件來描述並不那麼容易。斯蒂芬妮在《書卷》中看到的是一種多餘的恐懼,一種對被大水淹沒的恐懼,對失去、對黑暗力量的恐懼,至於它究竟是活物還是那位毀滅者的想象,或者在什麼地方這兩者合而為一,或者如果有可能的話,那位無明顯特徵的敘述者在什麼地方講了一個可靠的故事,對這些東西的態度模稜兩可。她不自然又得體地哭泣了會兒,她覺得自己想到的是,她不該結婚,她因為答應結婚已經失去或者埋葬了一個世界,她應該回劍橋,寫一篇論華茲華斯害怕書被淹沒的論文。後來她又覺得這太荒唐,然後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後來,她又想,她是害怕自己的注意力、身體和想象同處一隅,害怕丹尼爾要求她這樣,那會給瓮——或者用他們的話說——風景沒有安身之地。但是,如果是死神要掩藏它們,那就是,那肯定是,死神要用它們來禁閉自己。她沒有答案,所以會做眼下最容易的、已經安排就緒的事,那就是結婚。她又翻到這本書的開始,瘋狂地讀起來,好像她本人的存在完全有賴於這本書。
她同時被沙地上的那圈白色泡沫和環繞在父親緊抿著的怒氣沖沖的嘴洞周圍的白色痕迹間毫不猶豫的聯想嚇到了,其實她差點成功地忽略了這個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