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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29 婚禮

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29 婚禮

亞歷山大把花束遞給她。斯蒂芬妮笨拙地拿住,往前突著,晃蕩地懸著,沉甸甸的。
亞歷山大幾秒鐘就把髮夾取了出來,從胸兜里取出一把亮閃閃的嶄新的梳子,然後又把頭髮梳得光滑,再做出曲線,重新戴上那頂小帽子,用針固定住。斯蒂芬妮在自己的頭皮上弄出的一兩個疼痛又灼|熱的地方已經消失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亞歷山大後退幾步,打量著她,然後又靠過來,端詳著她的臉。斯蒂芬妮不知道他會不會又提出換上新鮮的妝容,但他只是欣賞地點點頭,用一根輕柔的手指觸摸了下她的臉蛋,把一綹頭髮攏到她的耳朵後面。
「我感覺自己像個傻瓜。」斯蒂芬妮說。
「你看起來這麼漂亮。」亞歷山大的手在她的腰部周圍忙碌著,又是拉扯,又是撫平,又是捲起,「你有什麼小金針之類的嗎?這裏需要縫一下。」她唐突地閃開了,帶著幾乎立刻被抑制住的不耐煩,那些被要求保持安靜不動和被幫手摸來摸去的人經常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這雙手停頓了片刻,在腰上僵住了。她開始適應這套衣服了。她提起肩膀。「小金針。」亞歷山大用那華麗好聽的聲音說,那聲音聽上去很愉快,不以為然,很固執。
這個房間總是光禿禿的,現在更是剝蝕裸|露。她的書、她的壁爐台上的東西、小凳子、床頭櫃都被搬下去,運到阿斯卡公寓樓了。衣櫃里只有幾件她穿不了,破舊或者不想要的衣服。她焦急地想讓自己忙起來,早已弄光了床上的東西,疊起毯子,她現在就安靜地坐在上面,已經認不出這地方,而這地方,她離不開,因為它已經遠去了。她嫉妒弗雷德麗卡,她老想要點東西——其實已經帶走了好幾樣拉下的東西,一個掛毯墊、一個髮夾盤、一張波提切利的《春》的印刷畫,牆上留下的空蕩蕩的空間變成一片淡綠色,比起別的地方,顯得灰塵很重。她想起童年時代,那跟自己毫無關係。她想起丹尼爾,決定不去想。她想起華茲華斯,一時有種解脫感。溫妮弗雷德敲了敲門,然後就進來了,禮裙裏面穿著件閃閃發亮的新內衣。她又端來一杯雀巢咖啡。
「真的嗎?」
他看到了青草。起初,他剎那間先看到了被認定是斑葉阿若母的花,尖尖的淺綠色的盔狀花瓣,在紫褐色的肉穗花序上方點著頭。這幅畫面被燦爛鮮亮的青草取代了,滿滿的一捧,疊成大大的綠葉的樣子,已經結籽的穗子掛在外面,低垂著。品種各式各樣:羊茅、黑麥草、小糠草、銀須草、絲綢般彎曲的哆嗦草。它們有的是銀綠色,有的是綠黃色,淡白色和透明色,清亮、嶄新的榆樹葉綠色,以及更深的、令人不愉快的濕軟的綠色。根莖下面精緻的線條像展開的頭髮般閃閃發光,微微腫脹的關節光潔又閃亮。如果他步行穿過一片草地,從一片荒野上走過,在河邊,他會踩倒數千叢。在這裏,它們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錯綜複雜,從這個到那個各不相同,而且很漂亮。馬庫斯不是那種為美而生的人:在他想象的泥地景觀中,他早已將美作為某種價值觀放棄了。他經常被告知要辨識美,同時眼光要別緻。現在他不會把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無論如何他只是迷上了觀看——但是伴隨著觀看帶來的快|感,是對某些令人滿意的東西在顏色、變化和形式方面的強烈賞識。有一兩次,盧卡斯傳送給他的東西,採取的是這種相關自然物體——雞蛋、脊椎動物、石頭和外殼——某個種類的特殊形式。在任何情況下,它所帶來的強烈的審美快|感都太過充沛。其實,他並不知道,他也沒有問過,這種感覺是否是跟青草一起傳送過來的,那是他的還是盧卡斯的感覺?在他觀察的時候,這些青草開始褪色,一度它們自身帶的一種奇怪的透明的色澤開始盤旋和顫抖,每個莖管現在都被它周緣的光清楚地定型成一種透明無色的柱體,每粒種子,每個輪廓分明的皮殼,或者正在墜落的小穗子,都被呈現出來,能看到它的粒子交纏和細膩的聚合。即便你沒有清點過這樣的東西,你也會經常——馬庫斯也會經常這樣——想起大量精確的數字,有關青草、穗子,甚至穗花的數字。盧卡斯會把這些青草本身保存下來,以便核查。
斯蒂芬妮看到她在抽泣。
「我只想事情順遂,為了你好,辦場真正的家庭婚禮,為了你……」
弗雷德麗卡朝她長久地貪婪地專斷地看了半天,然後又風風火火地出去了,網格襯裙和嶄新的棉布裙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過了會兒,她回來時帶了個白色的癟癟的塑料包,裏面裝著那套服裝,她把包掛在門上。
有關加冕禮的評論全都浪費在大肆誇讚英國人辦典禮的各種天才上了。波特家舉辦的這場婚禮的典型特徵體現在混亂、發火,以及對宗教儀式的各種污衊上。直到所有的安排都快要就緒時,比爾才宣布——當然這點他們一定都理解——他不會以進入教堂的方式以示同意此事。這完全是為了防止大家認為他會在婚禮上把自己的女兒交給新郎。溫妮弗雷德說,不會,親愛的,當然不會,然後就走了,想去找亞歷山大幫忙擔任這個角色。她像很多沉默寡言的人一樣,急於求成時會顯得太過武斷。她忽略了就這事問問斯蒂芬妮的意見,斯蒂芬妮覺得很尷尬,這時熱衷各式典禮的亞歷山大已經非常優雅地接受了。
「你看著很漂亮。」
斯蒂芬妮發現丹尼爾的媽媽在看著她。奧頓太太的一隻手勾在那隻白色的胳膊上自信地說,用一種驕傲的輕聲細語說:「我很喜歡聽大家說話。我以為丹尼爾經過很多訓練了。可是你講得同樣響亮好聽。」
「哦,你下來了。太好了。你看著真漂亮。亞歷山大拿著花在客廳里。如果他——如果你父親——回來了,就告訴他,哦,我不知道,告訴他,但是無論如何不要等,不管你做什麼都行。不要等。我後面的頭髮沒問題吧?我看著是不是很傻氣?」
斯蒂芬妮緊張慌亂,差點絆倒在熨斗拖曳的電線上。她挽起一縷翹起的面紗,然後尷尬地彎下腰,窸窸窣窣響著,全身潔白,想斷開那個插座。
「我不知道怎麼拿。」
亞歷山大極其優雅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滿身煙灰色、珍珠灰色、牡蠣灰色,向她半鞠了個躬說:「哦,讓我來看看你,讓我來看看。」她像塊石頭般站在門口。亞歷山大用一隻手向她招了招:「請朝我走過來。受到邀請,我深感榮幸。你不妨稍微把頭抬高點。多走幾步。不好意思。很漂亮。」
分針已經到了指定的敲打時間。馬庫斯收攏起又放空自己的身體,望向那片黑暗,看到了那個游移的圖形,停在它的非空間中。扎得很深。他等待著。
「我們避免了一場火災。」亞歷山大把熨斗放回書架。他把熨斗板九_九_藏_書放在沙發後面。房間一片混亂,毫不優雅。弗雷德麗卡扔棄的禮裙被丟在地毯上,臟乎乎的咖啡杯放在壁爐架和桌子上,還有好幾縷包裝填充物。在凌亂的房間中間,亞歷山大抓住她的雙手。
「沒有人,」溫妮弗雷德說,「還有時間來泡澡,親愛的。」
斯蒂芬妮向下俯視著:「我也有過大量實踐,在我的工作中。」
「先等會兒,別忙著亂跑,這事得想想再說。要保障斯蒂芬妮優先洗澡,我們必須想到這點,還有那個燒水壺,要排個周全的計劃,時間問題……」
沉默了很長時間。弗雷德麗卡說:「那好吧,如果沒人想開開心心聊聊天的話,我想我該去好好洗個澡了。」
「別,別,別動,我去。」
丹尼爾環視教堂微笑著。相對平日他做替代握手的行進儀式,他感覺作為新郎在這樣的巡行中,這個教堂更屬於自己。他感覺自己像個征服者。他已經成功了,雖然處境極為不利。他妻子穿著垂墜的長裙走在自己身邊。他自己則興高采烈地大步往外走著,幾乎在蹦跳。他的腦袋轉這兒轉那兒地觀察著人群,帶著巨大的原始的快|感,咧嘴笑著,因為他們都來了,因為他們穿著禮拜日的盛裝,全都各不相同,有的肥胖,有的苗條,有的發灰,有的閃亮,有的貪婪,有的憂鬱。大家都很好,都待在適當的位置。他親密地朝他們點點頭,開心地表示感謝。他看到了索恩太太,安靜地坐著,手放在裹著斜紋絲綢的膝蓋上,戴著寬邊黑色草帽,下面的臉像石頭般沒有表情。他意識到了這種安靜,收起微笑,朝她迅速又嚴肅地看了眼,表示看到她了,然後帶著絲毫不減的愉快,繼續衝著她身後學校的女人們點頭、行禮、微笑。
斯蒂芬妮抓住丹尼爾的手,抬頭望著他,所有的相機趁機咔嗒咔嗒地響起來。
他們在語言文字傳輸方面還沒有取得成功,同樣在思想的轉移方面也沒有成功。盧卡斯覺得這是一個失敗。他們應該能夠交換思想才對。馬庫斯本人在對思想的定義上還有困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有別於文字。對盧卡斯來說,一個思想可以說是有關生物圈的真理,或者有關良知的本質,或者物種演變的精神設計。馬庫斯問這樣的思想怎麼能夠被形式化然後傳輸呢,或者更甚,被理解後傳輸呢?盧卡斯斷言說,他們取得的成就完全沒有意義,簡直就是存心製造累贅。卡爾弗利地方藝術中心裏的一塊壓花玻璃板的細節有什麼用?為了修理溫妮弗雷德·波特的麵包機,打開它,拆解開皮拉內西式格柵和軲轆,由馬庫斯傳輸過去,又被盧卡斯清楚地接收到並且概括地畫出來,這又有什麼用?自從墜井和奧格爾家的古墓活動以來,馬庫斯發現,他對盧卡斯已經有了某種權威性,他在這樣的操作中獲得了某種令人滿意的局部的快|感。真實情況在於,不管有沒有信息,對他來說,接收到的東西,在其限度範圍,都是可控和愉快的。它們都是無盡的延伸,在這樣的幾何中,那些東西是如此令他害怕,同時幾何超越人性的清晰性又令他感到寬慰:它們不是結結巴巴、吞吞吐吐、啰里啰唆、亂七八糟的人類理論,盧卡斯有時好像拿這些東西起勁地敲打他的頭腦。那些東西既是共享的又是單獨的,一個充滿細節的成品,但又毫無意義。他喜歡它們呈現的原汁原味的樣子。因此他對盧卡斯說,他覺得那些東西是有意義的,只要他們兩個誰都不做任何事干擾這個過程,意義就會被呈現出來。畢竟,他們已經發現,他們傳輸的內容到他們這裏時都必須非常隨機,為了成功就不能刻意出於說教或者「測試」的原因對內容加以選擇,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幾乎要悄悄地而又不經意地觀察,不能鎮定自若地盯著看。這個說得太對了,乃至盧卡斯被迫讓步,他們繼續照原計劃進行。一會兒后,他走過來,懷著這樣的假設,即他們在進行訓練,一旦時機到來,記住某個精神藍圖,這個藍圖如此精確、新穎和複雜,乃至一個沒準備的頭腦既不可能會設計,也辨認不出來。在某種程度上馬庫斯對這個想法比較開心。某些這樣的極端情況,要求精確,需要他全神貫注,會讓他從當下的諸多焦慮中解放出來。他仍然保留了一個不願說出的疑慮,這東西真的有可能存在嗎?
斯蒂芬妮像根白色柱子般站在那裡,聽著他的動靜,亞歷山大在她房間的一個空盒子里搜尋著,又搖搖擺擺地下了樓。他再次用雙手抓著斯蒂芬妮,又是轉動,又是讓彎身,細心地在這裏插一根針,又在那裡撮起一條折皺。他重新系了下那條腰帶,然後雙手順著她的肋骨摸下來,一隻手擱在她的屁股上,有點像提醒說,這樣的站姿會顯得裙子更有垂感。他又把斯蒂芬妮轉過來對著自己的臉。他心不在焉地拉了下她的衣領,朝純潔的V形領口裡看了看。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下巴上,朝上抬起她的臉。
他非常不喜歡在教堂里傳輸東西。盧卡斯對魔力之地的鑒定已經很有把握,無論你提出什麼樣的讓他用這種知識評判的條件限制。柱子和石臂有自己的幾何吟唱,這些他都能捕捉得到,並且視其為一種有著互相嵌套的線條和比例的堅硬的三維結構,圍成一個空間和相交線的結節,但又流散開了,各種門、屋頂、過道、拱形開口的線條,進入無限。一個無限的單間是很可怕的。然後,那個滿是花苞的場地,是一個力的場域,可以有力地強化,他猜,或者歪曲,任何信息。他想,誰知道,聽到和沒有聽到埃勒比先生宣揚聖保羅的思想,能夠完成什麼?「哦,上帝,誰藉助你全能的力量創造了一切虛無之物?」牧師說,「誰又(當別的事情依序安排好后)決定,女人應該根據男人(就是依據爾等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來的相似物)來開展人生……」
他們在登記本上簽名,胡亂塗抹著,像蜘蛛的細長腿。丹尼爾·托馬斯·奧頓。斯蒂芬妮·簡·波特。莫萊·埃文斯·帕克。亞歷山大·邁爾斯·邁克爾·韋德伯恩。
「我斯1922年結的婚,這事已經早就被我忘乾淨了。真有意思,這事。想要年輕和婚配,這斯多自然的事,好像後來所有那些日子並沒有過去,好像我壓根沒有讓自己參加過婚禮,儘管布萊恩已經走了,而且已經過了這麼些年。有時,看著自己的手,我就想,這是誰的手啊。哪個老太太的手?可是那就是自己的手。特德會很高興看到我們的丹結婚,爸爸會喜歡的。我們以前都懷疑,他會不會結婚,他太篤信宗教了,這很容易把人都推得遠遠的,他又這麼胖,不容易談成,這自然會讓他不好意思,貌似是的。不過他是個好小伙,有他的原則,我要為他說好話read.99csw.com。他爸爸要看到他這麼出息了,肯定會很自豪。」
「別這樣,你得緊緊抱著——別耷拉在這裏——跟腰際持平,把肘子收進去,超過你的腰帶。」
離開家后,她經常想象著以後不要沉悶的家庭生活,也不要親密擁擠的家庭成員。從婚禮那天開始,教師路上自己家的那幢房子就有種被剝光和狂風橫掃過的模樣,而且家庭成員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隙。早飯吃得很早,所有的女人穿著裙袍擠成一堆過來,亂糟糟的。他們沒在那裡見到比爾,後來發現,家裡的任何地方都沒發現他。斯蒂芬妮的盤子上有個牛皮紙信封。裏面有張給她的250英鎊的支票。這讓所有人感到不舒服。
「她好像覺得一個人不相信自己真的結婚了,直到——直到他死了什麼的。」
「哦,小金針。在我卧室的鏡子旁邊。我去拿。」
「我很喜歡這樣,」亞歷山大說,「很高興受邀……我去拿給你帶來的花。」
「我聽到我媽媽給你講了些家裡的來龍去脈。」
「那樣會引起火災。」
「你們認為他有什麼地方可去嗎?」弗雷德麗卡說,這個問題同樣沒人接話。
「是呀,慢慢你就會明白過來。」丹尼爾的媽媽說,帶著某種陰鬱的滿足感,「你不能指望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像這樣。」她在斯蒂芬妮的胳膊上唐突地拽了把,開始說起私房話。斯蒂芬妮的腦袋在她上方俯視著。她發現——其實這是她對丹尼爾媽媽唯一的了解——丹尼爾的媽媽把生活看作沒完沒了的表演、沒完沒了的自我介紹的故事。
「我還能有選擇嗎?」
斯蒂芬妮大步走起來。他的雙手,他的眼睛,規訓著斯蒂芬妮的身體。她頃刻間覺得很開心。門鈴響了。轎車司機從教堂返回,這是最後一次來載人。他們一起走出房間,走進那個小廳堂。奶油色的塗料,畫著花朵的牆壁,放電話的桌子,衣服鉤子,硬紙板的欄杆架。她還記得沒有建成家時的場地,用拐角的磚、林帶和水泥隔開。一幢房子只佔很小的地塊,這樣白衣飄然的大跨步,從這頭到那頭,走不了幾步就全走遍了。一個在家門外面玩兒的小孩,蹦跳一分鐘就能越過起居室和廚房,很快就能跨過相當於住宅區的面積。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感覺跟有關亞歷山大惱人的念頭關聯了起來,在她被剝光的卧室里,為了找根小金針,劫掠她的梳妝台,就是在那裡,她經常幻想他進入一個完工了的房間,拉上窗帘,鋪上地毯,抵禦那個夜晚和寒冷。房間到處是支杆,地上墊著東西,消音,一幢房子。她一隻戴著白色手套的小手緊緊抓住亞歷山大的胳膊。他俯身吻了下她的嘴,然後揭起面紗,又用那塊面紗蓋住她的臉。兩個人一起邁步,下樓走進那條花園小路,走進那輛扎著綵帶的轎車。
「這取決於你是什麼人。我懷疑她真的想知道。我承認,要知道什麼會適合我們,會讓我們花點時間,但我希望不要那麼長。無論如何,迄今為止,我都是很喜歡這樣的。」
「等她把錢存進銀行的時候,她將不再是波特家的人了。」弗雷德麗卡公然說。
「我努力把各種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卻沒人感謝。」溫妮弗雷德說,然後緊閉嘴唇,「你們全都好像以為各種安排是自動弄好的。」
「不過,這無關緊要。如果他不亮相,說不定也挺好。我親愛的,我們教堂見。」
「你會的。」弗雷德麗卡說,用一種完全不用心的鬆弛的聲音說,然後向自己要坐的馬車衝出去。斯蒂芬妮僵硬地走進客廳。
「你拿著的樣子,可能更容易管它叫個粗俗的名字。」亞歷山大說,兩人都大笑起來,「現在,你不能站著了,別僵住不動,你得輕盈地邁步走起來。大大地跨上幾步,從臀部開始,讓裙子動起來。試試。」
溫妮弗雷德打量了一番房間:「這房間好像被剝光了。我想我們可能會把這裏改造成書房給他用。他這樣做,我真過意不去。」
人群像微風中的花園般搖擺起來,傾斜著戴著帽子和花環的腦袋,想看看新娘。他們對服裝評頭論足,他們欲言又止,他們想起自己曾經的瞬間,或者展望著自己將來的這個瞬間,他們用自己內心的那隻眼剝光這個女人的衣服,他們在揣測這個女人知道什麼又不知道什麼。她代表他們可疑的天真,他們的經驗,已經過去的,正在到來的,或者將要到來的。戴著一頂重疊著淡淡的紫灰色珍珠的彼得潘式的帽子,費利西蒂·威爾斯乾枯的臉頰濕濕的。亞歷山大納悶為什麼人們參加婚禮時會這樣汗淋淋的。他對自己的手工作品很滿意。他走上前,把這個即將結婚的女人交給那個男人,稱讚他的效率很高。
「會成功的。」
大家普遍覺得新娘對各種活動的反應冷冷淡淡。她對典禮有些自己酸楚的想法。像大多數小女孩一樣,她玩過「我的婚禮」遊戲,儀式味道十足,充滿了色|欲的渴望,帶著深深的陶醉感。像大多數市民一樣,她經常伸長脖子偷看扎著白色絲帶的轎車裡面一飄而過的新娘,那可能是某個鬱郁不得志的打字員、女公爵、騎術教練和女教師,這些新娘,她不可能再看到,即便見到也不可能認得出。原始社會有很多為割禮、青春期的開始、打獵、射擊、漁獵、出生、結婚和死亡舉辦的各種儀式。身上用結塊、疤塊、水皰、彩繪、樹葉、花朵和羽毛裝飾起來。女王守靈期間,人們戴著草帽和頭盔,割破臉遊行。這已經成為慣例。她對教堂條規的厭惡,就像對家裡的條規那樣,跟丹尼爾對這種儀式的真實效果自以為是的信仰有關。對斯蒂芬妮來說,沒有什麼上帝在十字架樑上俯視著,不會用真正的魔法觸摸婚戒,也不會編織出握手的動作或者投來一瞥。但是,她還是要去那裡,在一片白色面紗的雲霧中喃喃地念著克蘭麥的禱詞。她心裏輕佻、頑固地想著各種褻瀆上帝的言辭和粗俗的念頭。一場從凱斯維克到多佛的輕率的婚禮之旅結束后,殘酷的現實已然來臨,在旅館卧室,她的新婚丈夫穿上睡衣,而他的新娘則在衛生間跟滑溜又難纏的子宮帽做鬥爭,丈夫充滿儀式感地再次脫掉褲子,光著屁股,身上一|絲|不|掛,躺在床單上沉進麻木的鼾聲中,在這種狀態,他是無論如何喚不醒的。人人都一個勁兒地給斯蒂芬妮講諸如此類的故事。她高興的是,無論從現實角度還是形而上的意義,這點至少是肯定無疑的:沒人會把自己新婚的被單從這個彆扭的市政會房子的窗戶上掛出去。
「我來弄。」亞歷山大說。
「閉嘴。」馬庫斯突然意外地說。大家都轉過來盯著他。馬庫斯起身上了樓,走進衛生間。
「我想可以吧。」
「不不,我們可沒這麼以為。我們有意見的是幾個小時的無聊等待和read.99csw.com這種壓抑的束縛……」
「為什麼?」
馬庫斯在教堂的後面,臉挨著那根冰冷的柱子,斯蒂芬妮就是在那根柱子後面俯視復活節活動的。儀式進行期間,他看了好幾次手錶:本質在於同步性。他能看到拱頂上方難得一見的古老繪畫。他能看到斯蒂芬妮和丹尼爾的背影。他能聞到那地方散發出的千金子藤、石頭和蠟的味道。他也隱隱約約能聞到那位牧師的氣息。他悠然地看著木炭畫上褪色的污跡,有赭色、黃色、紅色、白色以及帶條紋的深藍色。蔓延的毒蛇,抗議的夏娃,躺著的嬰兒,悲傷的母親,樹上的基督,處於憤怒和榮耀中的基督,大口張開、獠牙巨齒的地獄之門。他悄悄打了個哈欠,神經質的緊張總是讓他犯困。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小錶盤。最近,由於他們聽任這些行動自由隨意開展,他和盧卡斯在微妙的精神圖像的傳輸方面取得驚人的成功。在十分鐘內,他就肯定能讓自己變成一個接收器、一根觸鬚、一根天線,然後又變成一個發射器。這個現在做來非常快速、非常簡單。雙腳併攏,雙手併攏,閉住眼睛,清空思緒,睜開眼睛,無須聚焦。然後形影就會被喚醒並且定住,堅持定住,成幾何形或者純色。過會兒,圖像出現,穿過並且突破它的障礙,腦海的眼睛屏幕上就會出現一個余影,一個投射圖像。如果可能的話,可以用鉛筆和紙記錄下來。如果沒有條件,就儲存在記憶中。
「你估計他去哪裡了?」弗雷德麗卡說。沒人接話。斯蒂芬妮推開一隻沒有敲開的雞蛋。溫妮弗雷德倒了杯茶。
「瞧——一會兒全搞定。現在我可以請亞歷山大進來,這期間你好好打扮下自己。媽媽已經把你的皺紋都壓迫出來了。我要走了,去拿那套服裝,可以嗎?」
「好了,」弗雷德麗卡說,「我在斯蒂芬妮後面洗,那樣的話我可以好好泡泡,好好唱首歌,把自己搞得神采奕奕。」
「是呀,我想你有過。我在自己的婚禮上害羞極了,我都不敢說話,只會小聲低語,我口乾舌燥,搖搖晃晃的。可是你卻冷靜得像根黃瓜。」
「當然了。我們進行得很順利啊。太開心了。」
丹尼爾在高興中把他媽媽也納入眼前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人群中。奇怪的是,聽到她跟斯蒂芬妮談論自己的肥胖和宗教信仰,他既沒有感到驚慌,也沒覺得尷尬。相反,開心來得更加劇烈、魯莽和可笑。他來到這裏,然後按照自己的選擇結婚了,而她是他的母親。他的小個子母親,整個脊背上半部厚厚的肌肉隆起來,小小的身體現在已經變成沒有形狀的四方形,撐在細細的羅圈腿和厚厚的腳踝上。她臉上的構造讓他很開心,很龐大,顏色灰暗,灑滿褐色的污點,因為美麗的消失而鬧脾氣,像個噘嘴生氣、眼角滿是褶皺的幽靈。她頭上戴著一頂閃閃發亮、柔軟、用不真實的紫羅蘭色稻草做成的碗狀的東西,裝飾著一束粉白色的冬青漿果枝、布做的矢車菊、有氣無力的雛菊以及豎立的綠寶石色的羽毛。在這件東西下面,她稀薄的頭髮被燙成一個個一絲不苟的小捲兒;他想起媽媽還有著柔軟的金色捲髮的時候,她備受稱讚,因為那樣的頭髮,在那個時代,她被人貼上「大美人」的標籤,在她還沒有在這樣的事情上有任何選擇之前。她穿著一件方形的縐紗做的裙子,上面印著巨大的紫色和白色的花,一串端莊的帶凹槽的花邊前襟,一件銹黑色的冬天的外套。他不喜歡她。但是,他內心深處另一部分又很高興她出現在這裏,就這樣以自己本來的樣子,也開心他知道這點。他甚至開心,他知道那灰色的髮捲曾經是金黃色的,以及如何變成這樣的。
他們站在埃勒比先生面前,他們的後背對著亞歷山大,一個白色,一個黑色,一個輕盈,滿身洋溢著飛沫,一個黑色,厚重,微微閃著亮光。兩個人都很結實。斯蒂芬妮的衣服樸素無華,沒有花邊,沒有牙線,在低垂的三角形面紗下面像個修女。但是,她的胸衣里卻藏著一對巨大渾圓的乳|房,臀部豐|滿,被纖細而得體的腰圍突顯出來。那是一個適合生孩子的身體,亞歷山大想,分享著這種大眾的印象。新人互相交換的誓詞,那古老、清晰的言辭,那毫不妥協的韻律,這一切讓他很感動。丹尼爾說話粗聲粗氣,斯蒂芬妮清脆低沉。埃勒比先生顯得熱情關切,而不是像大多數牧師般大喊大叫。在這樣的場合,對那幾句感到非說不可的話,他已經斟酌再三。他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放棄了他經常講的有關真正的基督徒的婚姻需要承擔的責任以及歡愉的說辭,換上某些新的說法,微微有種文學色彩,以示對這位新娘的敬意,同時又讓他信任的新郎聯想到他所信奉的其他誓言。由於他希望的是一種優雅的協議,埃勒比先生從斯賓塞的頌歌和彌爾頓對亞當和夏娃的幸福婚姻的讚美繼續過渡到在這場婚姻儀式里提到的神聖的結合,包括那位最原始的第一人。夏娃是亞當的肉體的肉體,骨頭的骨頭。男人和妻子是同一個肉體。婚姻的宗教儀式顯然把這種結合比作在基督和他的配偶,教堂的結合中,上帝和人走到一起。「所以,男人要像愛自己的身體那樣愛他們的妻子。」聖保羅說,而且他的說法被寫進了祈禱書里。「愛他的妻子就是愛他自己,因為從來沒有人討厭自己的肉體,只會給它營養,只會珍惜它,甚至像上帝和教堂那樣,因為我們是他的身體,他的肉體,他的骨頭。」丹尼爾被任命的時候就是應徵去服務和保護教堂以及聚會的信眾的,信眾就是基督的配偶和身體。「他們兩個會成為一具肉體。」聖保羅繼續說,「這是最偉大的難解之謎,但是我說的是有關上帝和教堂。」沒有人會在那樣的正式演講期間,用一種真正的英國的方式看著別人的臉。埃勒比先生再次從他那蜿蜒曲折的樓梯降臨到地面,沉思起丹尼爾對他私下有關聖保羅的評論令人費解的反應。按照克蘭麥的說法,聖保羅「他自己就是一個已婚男人」,他對有關異教徒配偶被感化轉宗的簡明扼要的忠告,也被放進這場結婚儀式中了。「即便他們不聽從主的話,不說主的話,他們也可能會被妻子感化過來。」或者被丈夫們感化過來,他曾對丹尼爾說過,丹尼爾卻粗率地說,是的,然後就沒有更多的話了。埃勒比先生有時懷疑丹尼爾本人就是半個異教徒。這女孩,他很喜歡,矛盾的是,她對他或者聖保羅的話中寓言式的類比的理解,要比他那位陰鬱的助理牧師更為透徹。她曾坐在他的書房,談論過赫伯特的《神廟》,頗為睿智。她內心深知這件事的本質,肯定知道。她純潔的轉宗可能真的會以某種更加神聖的矛盾的方式,讓她這位笨拙不堪的夥伴基督化。還有九*九*藏*書太多的東西需要祈禱。他和藹地看著那顆被面紗圍住的潔白的腦袋,那裡暫時藏匿著有關類比論證最基本的應變轉化的激烈思想。他優雅地祝福了這對夫婦。
這捧花束顯得那麼明亮、輕盈,又被金屬絲串得如此僵硬。
當那隻內眼被清空后,最初的那個幾何圖形再次出現,你是感知到的,而不是看見的。那就是說,馬庫斯感覺到了它的形狀,很像聽到了它,或者感受到了它,就像你感知到有一把椅子要去佔據,或者感知到有一個障礙物,你在黑暗中必須避免。他本來可以把這個圖形實體化,變成繩索,或者環形纖維卷、窗花格或者光束,但是他選擇不這樣,而是試圖找到什麼東西,通過它的隧道把它發回去。他的目光對準了對面牆上的地獄口。在是否可以優先這個主題的懷疑火花產生之前,他已經開始掃視、繪圖和吸收理解它了,那時,它已經做出選擇。它大口地打著哈欠,一個寬闊的橢圓形,紅紅的深深的,在有力地彎曲的鐵閘門般的長牙之間裂開口子。在它的上方,龍的鼻孔火光閃耀,冒著煙,圓圓的黑眼睛漲鼓鼓的,盯視著。稍微靠下的下巴周圍,一群黑色的火柴棍般的惡魔搖著捲曲的尾巴歡呼雀躍,拿著帶鉤的乾草叉。牙齒之間,在逐漸消失的雲霧中間,小人們像穀殼般飛著或者像包裹般躺著,等待推動。馬庫斯逼真的視覺準備好接納以前沒有覺察到的東西:昆蟲般的小動物的雲團,真切地聚集在耳朵和鼻孔上方,好像這東西是頭奶牛,橫躺在夏季的田野里;長著毛的耳朵豎立在門道上方;黑色的鬃毛在赭色的皮膚上,像嬰兒式的大雨在潑灑。這景象暗示得有點明顯,但即便如此,它還會有用——盧卡斯不知道他可能會選擇那些著名繪畫中的哪幅,即便總體上他已經把這些繪畫存放在頭腦中了。確定好了輪廓和細節后,馬庫斯繼續盯著,不再專註,變得越來越虛無茫然,那是他發現的效率特別高的方法,但是卻需要恢復過來。這次就這樣。突然,當他在自己和淡去的地獄之口之間的拉扯鬆懈下來時,感覺教堂又冷又沉悶。教堂里舉行的儀式在繼續,他早已從中脫離出來,現在進行的活動變得非常壓抑。
他試圖從那塊面紗上精美、輪廓分明的三角形中感知其幾何意義——某種鮮明的意圖。他的眼睛總是很容易被透明物上面的透明物所吸引,但感覺不出什麼意義。這種東西會產生出他討厭與之同游的某輛車或者巴士的成員的挫折失望,那些幾乎是虛弱、茫然的成員,既不生氣勃勃更不活泛,但是卻有著一個或者頂多兩個可能的關係或線索需要繃緊。那是一種毫無意義的繭。回想起來,一種類似的不滿讓他想起那片虛幻的青草的線條的相交。它們不會走開的。他不會以任何方式在他頭腦中讓它用這個材料做哪怕一點小小的精神的重新修正,一點自己的小小的設計,使之正確。他現在看到的它,就是它本來的樣子。他開始感到不舒服,處在這個模糊的網路和這個教堂設計過度的幾何形網路之間,閉塞得想說開放,沉重得想建議輕飄。他悶悶不樂地盯著丹尼爾寬闊的黑色後背,忽然像在加冕禮上那樣被感動了。黑色把光吸進去,但不會反射出來。黑色釋放出散射性熱量,黑色的溫暖的熱量。
「我來示範給你看。」
「告訴你個事兒,亞歷山大格外帥……」
「請允許我來整理下你的腰帶。可以把面紗稍微調整一下嗎?我可以幫你做嗎?」
「我感覺挺傻。」
「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他卻想糟蹋掉這個日子。」
他們出來走到台階上,在上面站了片刻,三三兩兩或者成群,讓人拍照。其間,丹尼爾對斯蒂芬妮說:
「我不在乎什麼時候洗澡。」斯蒂芬妮接過她的話頭,焦急地盯著她。她又做了次努力。「那就是說,我出去的時候要面色緋紅,滿面紅光,所以我必須及時把自己的澡洗完,趕在再次開始褪色之前……」
接下來的階段短暫而又漫長。他們坐在轎車裡默默無語,一小撮人從街角盯著,甚至招手,好像某位公主經過。她踏上那條潔白的路,穿過參差不平的教堂庭院的石頭,亞歷山大的手放在她的一隻手肘下面。到了長廊,一個端著相機的男子蹲著咧嘴笑著,打著手勢,請她笑笑,再笑笑。她那裹在白色面紗中的頭轉來轉去。一個黑衣教堂執事朝她點點頭,示意她走進那片黑暗中,弗雷德麗卡站在那裡,滿身黃色,用亮閃閃的眼睛偷偷看著。在長廊和教堂之間有一塊黑色的天鵝絨窗帘,執事就是以這個為背景,引導著她往前走的,所以,當弗雷德麗卡和亞歷山大拉扯麵紗,抖開裙子的流擺時,她就朝里盯著這片窗帘。執事說,手風琴響起時,他會迅速把窗帘拉回去,使勁推到那個難對付的門口。她走下古老的台階時要多加小心,就在一個星期前,一個新娘跌倒,撞碎了眼鏡,碰傷了一隻美麗的黑眼睛。弗雷德麗卡像只有一個人、備受約束的隊列般歡騰起來。亞歷山大把她的胳膊放到他的胳膊上方。一陣風箱的喘息和呼嘯聲傳來,然後忽然音樂響起。執事拉開窗帘,亞歷山大協調好步子,弗雷德麗卡跟在後面。牧師在預演的時候曾鼓勵她對丹尼爾燦爛地笑一笑。他赫然出現在那隻明亮的銅質講經台的雄鷹下面。她迅速、茫然地跟他的目光打了個照面。他專註地皺著眉頭。
斯蒂芬妮仍然傻乎乎地斜著腦袋俯視著自己的這位新媽媽,想不出一句話來回答這些私房話。埃勒比先生救了斯蒂芬妮,他正組織新婚隊列儀式。他把根本不搭界的一對盤起來:新娘和新郎,莫萊·帕克和弗雷德麗卡,亞歷山大和溫妮弗雷德,馬庫斯和丹尼爾的媽媽,圍繞更衣室的桌子走了一圈,給風琴打了個手勢,然後又把他們再次趕出去。
「衣服很漂亮。」
「我們還有時間嗎?我想處理下髮際線。你這漂亮的小帽子完全不對稱。斯蒂芬妮,你這是故意用那些粗暴的髮夾和髮針虐待自己。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全身的曲線這麼柔和,線條這樣渾圓。你不能耷拉著髮際線,親愛的,不能這樣。我來處理下可以嗎?」
他們唱著歌「教導我,我的上帝和國王」,這是斯蒂芬妮選的,因為是赫伯特寫的。馬庫斯把注意力轉到新娘和新郎上,感覺自己的手和臉頰在那塊此刻已經熱乎乎的石頭上又冷又濕。
「如果你需要個梳妝侍女,喊一聲就好了。他已經到花園小路上啦,我要去開門了,希望他不要覺得我這身黃色太稚嫩……」
「你現在感覺好嗎,親愛的?」
束束能量,團團力量,進入那個結實的肉體,然後停下來,盤踞起來,開始休息,或者看上去似乎如此。他無動於衷地看著丹尼爾既彎曲也不活動的肩胛骨,在衣服下面稍微有九*九*藏*書些駝。他停止了思索。他感覺很餓。他打著哈欠。他在自己最好的西服和不錯的鞋子里掙扎著,站起來跟著家人到了更衣室。
斯蒂芬妮點了點頭,不說話。
獨自一人時,斯蒂芬妮把床邊桌上的檯燈赤|裸的燈泡移到鏡子前——燈罩已經被取下拿到阿斯卡公寓樓了。在燈泡發出的劇院般的強光中,她開始迅速、簡單地化了化妝,脫下禮服裙子,盯著赤|裸的乳|房,冷靜、氣憤地看了會兒,開始旋風般地掛上扣子,拉起拉鏈。她又使勁地梳起頭髮,這樣抗議的濕漉漉的頭髮梢匆匆變成不情願的緊緊的螺旋形,然後,她又儘可能硬著心腸扎著、別著,把小小的白色金屬絲加固的帽子和雲霧般的網紗壓到頭上。這完全是毫無意義的愚蠢舉動。她隨便地把自己的腳磕進白色的兒童拖鞋裡,悄悄走出去,裙子颯颯地響著,來到樓梯的平台上。弗雷德麗卡在廳堂里小步衝來跑去找一隻丟失的手套,溫妮弗雷德穿著光亮的海軍藍衣服,像個軍人,費勁地對付著一個皺巴巴的亞麻布帽子。一個轎車司機站在門口。斯蒂芬妮站在樓梯上。
溫妮弗雷德清醒過來了。
「哦,媽媽,別傻了,不管誰只要自己想去洗就可以去,我們大家什麼事都沒有,從現在到那個時候,中間有段巨大的空白時間,因為你要求昨天把所有的事都做完,所以現在只好整整一天干坐著咬手指頭,就防著燒水壺開了,或者訂的花束不來,我們得騎車去里思布萊斯福德,然後回來,或者……」
斯蒂芬妮朝她的衣櫥默默地示意了下,看著弗雷德麗卡歡喜地把自己還沒用過的婚禮化妝品塗到自己的臉上。她有種難為情的感覺,這東西屬於自己,應該由她來使用,這想法像個過生日的小孩子,不像一個成熟|女人,她心裏告訴自己,看著弗雷德麗卡熟練地在自己的睫毛膏上吐著口水,眉筆在自己的沙色睫毛上刷著。綠色眼影在弗雷德麗卡臉上顯得非常好看。
「其實表面上看到的未必真實。」斯蒂芬妮說,既老套又誠懇。她不想被碰摸,她本來還很高興能夠在握手時弄開奧頓媽媽那幾根緊緊抓著胳膊的小小的手指。那幾根手指上矇著帶斑點的灰色透明尼龍,隔著尼龍,可以看到皮膚帶著奇怪的磚塊色以及褐色和青紫色。
到了更衣室,大家都舒舒服服地坐定,嘰嘰喳喳地聊著天。亞歷山大走到他照管的人跟前說:「吻吻新娘。」丹尼爾說:「我先來。」說著揭開面紗使勁地吻了下斯蒂芬妮。更衣室很小,地面鋪著石頭,帶個小小的高窗,壓著很重的鉛條花飾。馬庫斯心想,他可能又得出去了,找個可以呼吸的空間。丹尼爾吻斯蒂芬妮的時候,溫妮弗雷德擦了擦眼淚。
「我沒有生病。」
「你知道我更清楚該怎麼辦。」
真實情況不是這樣。弗雷德麗卡說得對,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拿來揮霍。花店的敞篷車帶著花來了,索恩太太打來電話,說餐飲服務在進行中,比爾躲得遠遠的,沒有節外生枝的事發生。三個女人穿著禮服繞著屋子沒精打采地走來走去,做了好多杯沒有必要的雀巢咖啡,不時朝窗外看看。房子裏面堆滿了包裹,到處是臨時騰出的空間,那地方的一把椅子或者一隻鍾錶都被拿去裝飾市政會那套公寓。弗雷德麗卡知道他們應該一起大笑或者大哭,但是溫妮弗雷德和斯蒂芬妮卻默不作聲,自個兒待著,她笨拙的玩笑好像惡毒的攻擊或者粗鄙的行為,所以,過了會兒,她果真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在裏面用陰鬱的輕鬆腔調唱起《我的靈魂絕不膽怯》《和我在一起》以及費斯特出自《第十二夜》的冷漠小調。溫妮弗雷德著急地趕走弗雷德麗卡后,斯蒂芬妮歡歡快快地洗了個澡。她不想看自己的身體,晃晃悠悠,面色緋紅,濕漉漉的,帶著微卷的頭髮走進自己的卧室,她坐在床上,等著,直到可以體面地開始穿衣打扮——這時還有幾個小時。
他大步走開,回來時拿著那捧用金屬絲串起來的瀑布般的白色和金色的玫瑰、千金子藤、小蒼蘭以及白色香橙花,花苞都被金屬莖幹串起,表面緊密,鮮活,芳香四溢。
「趕緊。我都看見亞歷山大穿過邊地走過來了,看上去一身的珍珠灰,戴一頂高帽子,想想那多美,你們居然還在這裏穿著內衣。開始動起來了。麻煩借用下你買的新唇膏,斯蒂芬,挺柔軟的那支。我的顏色簡直太濃了,不適合這種黃色衣服,你需要顯得高級,你可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放盪|女傭,行嗎?還要借我一點你的綠色眼影,行嗎?」
「滿面羞紅的新娘。」弗雷德麗卡說。
「我知道你更清楚該怎麼辦。」
「像條貞潔帶。」她含含糊糊地說。
「我想銀行已經習以為常了。」斯蒂芬妮說。馬庫斯穿著法蘭絨褲子和埃爾特克斯牌網眼襯衫,悄沒聲息地溜進自己的椅子里。
兩個人互相對望著,帶著鏡像般絕望的耐心。溫妮弗雷德的雙手收進禮服袖口裡,緊貼著身體,那是為了舒服。斯蒂芬妮想,一個女人,一個房子,「一個真正的家庭……」她想要給丹尼爾創造一個「家」嗎?她想要什麼?弗雷德麗卡突然闖進來,穿著那件黃色府綢布衣服,用一條長長的巧克力色髮帶把頭髮紮起來。她說:
「這不是你的過錯。其實,也不是沒有料到。」
「前天晚上我夢見我又變年輕了,我斯年輕的克拉里·羅林思了,還夢見了巴里·塔馬吉——一個年輕人,我以前的相好——我們在外面散步,他老催我,我總說,嗯,我不知道,而且,可能吧,而且,我們得看看,不是嗎,我始終知道,有些原因,我不能那樣,你知道,有些事情我經過了,就這樣忘了。後來我醒來,我四處觀望尋找,整整五分鐘,肯定有這麼久,然後,才意識到我斯個結過婚的女人,而且是個寡婦,丹尼爾的爸爸死了13年了。
「為什麼?」亞歷山大很興奮,他對家裡這種亂糟糟的狀態明顯感覺厭惡。他從不主張穿鮮紅色的夾克,以及包住屁股的白色緊身褲。但是一個戴著白色面紗,穿著蓬鬆長裙,系著腰帶的女人對他的吸引力是不會跟一個系著圍裙的女人——舞台外——一樣的。他重複了遍:「為什麼?要用你隆重的現場感。放開步子走。」他目光老練地研究著斯蒂芬妮。有幾處線縫起皺了,腰部的一副鉤眼縫斜了,她嚴謹的穿著把衣服的腰際線壓到束帶以下。她的頭部也不對勁。亞歷山大抓了下她的手,很短暫,然後說:
「我希望如此。」斯蒂芬妮說,仍然站在樓梯上。弗雷德麗卡飛奔而過,拿著一捧矢車菊和白色薔薇花|蕾打著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