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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30 大師園

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30 大師園

「我可沒有這樣說過。」
亞歷山大簡短又優雅地講了幾句。因為受比爾在場的牽制,他結結巴巴地講了幾條自己出席這個儀式的理由。他講了幾句滿是欽佩丹尼爾工作的話,又讚美了幾句斯蒂芬妮的智慧和美麗。他把新娘比作一朵白玫瑰。他舉起杯子,淡淡的金黃色的液體在裏面傾斜著,感覺有種愉悅的煩惱,那是由弗雷德麗卡剛才吐露的私情造成的。他引了句斯賓塞的頌歌,清澈又華麗。這句詩反過來又在他心裏激發起丁尼生式對往昔的激|情,對其他已經消失了的完美瞬間或者轉移變化的感覺。他提到這是令人愉悅的淚與笑的結合。他提議大家為這對幸福的夫婦乾杯。
「非常慷慨了。」
丹尼爾感覺想要殺人。他想抓起比爾·波特,把他的腦袋、草帽等等一切的一切,使勁在這石子路上碾壓。他從小路上的這個人身上獲得了一股蒼白無力的激|情的熱風。如果這事跟他自己無關的話,他會把他仍在那裡不管。他說:「請過去吧。我們挺想讓你過去。」
「你不覺得?」
「你大概有些歷史的……」
「我不想。」
「什麼?」
「比爾。」亞歷山大說,他不知道自己其實是不是應該悄悄地踮著腳尖返回來時的路。
這時,面對他最後這句話造成的唐突,連他自己看上去都很驚恐。他拿自己的生皮短靴在石子路上刮擦著。他表情木呆,像個被粗暴的力量拉得抽搐的牽線木偶。斯蒂芬妮想,她可以走上前去,親吻他,卻被內心看到的一副清晰圖景阻止了,她彷彿看到父親猛烈地把她推翻在草地上,又抽身走了。
比爾的嘴巴像個乾果鉗子般張開又合上。丹尼爾說:「斯蒂芬妮。」然後開始穩步翻過小丘往回走。他本來想拉住斯蒂芬妮的手,但是感覺這種親密的姿態會火上澆油。她轉過來對著比爾,哭喪著臉。
他們一起下了小丘,三個人一起站在噝噝作響的瓮罐之間的蛋糕旁。從那個小小的高地上,比爾看著緊緊擠在一起的呈半月形的客人們,懷著在惱怒和淘氣小妖怪的開心之間糾結的情緒。
對丹尼爾來說,他需要對這個形式做出回應。果然,他從胸兜里取出一張筆記卡片。可就在這時,比爾·波特從兩隻瓮中間走出來,帽子和肩膀背對著大家,藍色褲子裹在屁股上斜扭著,他轉過身聲明了自己的想法,說只想針對同事雄辯的演說補充幾句。大家可能也知道,他壓根就不是來這裏正式出席活動的,但說幾句不正式的美好心愿也還是完全可以的。他提到同事說的白玫瑰。他說,自己簡直難以置信,這樣歡樂的情景竟然屬於女兒,在他看來,女兒似乎還沒有走出手指黏黏糊糊,系著牢靠的鬆緊帶,穿著髒兮兮的毛嗶嘰燈籠褲的日子。他等著笑聲。他描述了這個小姑娘蹦蹦跳跳去上學,穿著掖起來的寬鬆運動衣,背著破舊的書包。他引述了她上學時通知書上的評語,並且做了解釋。「一個值得珍視的社區成員」意味著一種正統的奴役式的完美——嗯,她需要這個東西,她的前進方向就是這個。「她的興趣所在無疑是其天賦所在」意思是,豬頭豬腦,總是很懶惰,但她肩膀上有顆腦袋。嗯,那顆腦袋讓她進了劍橋。後來她順理成章地換掉了那條毛嗶嘰燈籠褲、糖色襯裙,以及那幫虔誠的沾滿墨水的奴隸,因為成群如痴如醉、嚴肅得毫無特色的年輕人來找她,他們在從布里斯托去劍橋的路上或者某個同樣繞彎的途中過來,聲稱到里思布萊斯福德「只是順便拜訪」(他以為她至少抽空去圖書館露了一兩次臉)。他從來沒有認出過某個年輕人,在這個年輕人被下一個年輕人取代之前。如今有九*九*藏*書了丹尼爾——至少可以說,通過毋庸置疑的若干標誌,他是比較好辨認的。他相信丹尼爾會很幸福。他希望幾乎無須提醒,這個孩子對這個女人來說就像母親一般,而且,無論丹尼爾的教堂對有關遵守戒律可能會說什麼,他個人覺得自己的女兒在她出色的頭腦要專註的事情上會無往而不利。但是,那時會有證據表明,丹尼爾是個不可動搖的對象。他希望他們幸福,他堅信他們會幸福。
「你真這麼認為?」這話問得很尖銳。
「我要能擋住他不來就好了。」
大師園有些《愛麗絲》中那個終極花園的要素,高牆上開著扇緊鎖的門。比爾和亞歷山大跟別的任何人一樣,走上從學校開始的那條陡峭的小路,然後朝里望著。那是一個四方形的帶圍牆的小地塊,亞歷山大永遠都被這種設計格局中明顯缺乏的想象力感到惱火不已。在那面遠遠的牆上,有個類似被提起來的築堤,帶條硬化過的主路,這頭是一個假冒的橘樹叢,另外那邊是一棵缺水的哭泣的柳樹。他曾經在這裏排演過《這位女士不是用來焚燒的》。在這些難以勝任的灌木阻擋帶後面,他曾經穿著鮮紅的緊身褲和黑色的短上衣蹦跳。如今,那些支架台上鋪著學校洗過多次的黃色錦緞,被支在鋪路石上。在這些支架上,有冰涼的自助餐,兩個老舊的咖啡和茶葉罐,一排兩列的多立克式支柱樣的藍白色蛋糕。亞歷山大本來想種植些熏衣草、石南、百里香、迷迭香、牆樹桃和梨子。這裏應該還有鐵線蓮和刺玫瑰在門上招展。但是圍著這片草地的千篇一律的苗床,以表達愛國精神的類似國旗的條紋樣式,把乾淨利落的排排猩紅的鼠尾草、藍色半邊蓮、白色庭薺排列起來,裏面還帶著兩三簇粗糙而鮮艷的矮牽牛花叢。亞歷山大不喜歡深褐色或那些更熱鬧的紫色。沿著被鋤過的地塊邊沿,學校的女招待拿著冒泡的瓶子和平底杯迅速地走來走去。
「我們都很高興你送了那張支票。」
「我也看到了。我以為他在那裡就是想躲開,不要出現在附近,他現在又想出現了。你應該把他關在更衣室。」
「很高興見到你。」丹尼爾急匆匆地說。
「好了,」比爾說,「喝杯我的酒,來。我買單。他們決心要把我的活動限制在那個實用的職責範圍。很聰明,不用懷疑。我們誰會以新娘的父親或者家庭親密朋友的身份發表講話呢?你講幾句怎麼樣?我希望你已經早有準備。我會把這事完全交給你,交到你才華橫溢的手中。我對講話深惡痛絕。我想享受下,聽你替我講。那會讓我很開心。你馬上去混進裡頭,我會來回四處走動。請不要擔心我。」他灌了杯葡萄酒,又拿起一杯,然後就匆匆走了,現在他的帽子已經扣在後腦勺上了,看起來腳步明顯很輕快。
所以,他站住,看著他們,在太陽下排成行列,鬧哄哄的,有的小步慢跑著,有的漫步閑逛著,穿過邊地,經過比爾吉池塘,出現在另一邊的目標樁下面。黑色的丹尼爾和白色的斯蒂芬妮,瘦瘦的金色的蹦跳的弗雷德麗卡,溫妮弗雷德,她戴著帽子的黑色腦袋低垂著,顯得疲憊不堪,比爾曲里拐彎地穿過運動場,走著蜿蜒的圓環形,跟大家偏離開來,小個子的奧頓太太使勁搖了搖駝著的肩膀和顫顫巍巍的腦袋。馬庫斯在最後,個子高高的,穿著深色西服像根棍子,稻草般柔滑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弗雷德麗卡四處尋找亞歷山大,他招了招手,往自己身後指了指,毫不含糊地表示了自己的意圖。他想起他的戲得到認可的那天,自己如何站在這個地方,他看到,這件事沒有任何東西九_九_藏_書,這些人中沒有任何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現在必然跟自己有關或者對他有制約意義,因此他覺得他們很有意思。今天,他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太親近了,他幾乎變成他們的一員,幾乎失去了興趣。當他們在運動場對面變得越來越小的時候,在園子門口走進去時快像小人了,他深深地呼吸了下,成熟了些,變得更加現實起來。他想起別的一些地方:牛津的一座花園、格哈斯的一個露台、多塞特的白堊高地、布洛涅森林。不,為了白玫瑰、紫杉花粉以及克蘭麥的散文帶來的所有那些出其不意的歡樂,一個男人也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遠遠不是將就在教師路上那些重複的長方形房子里所能比的。他想起,早上在新娘空蕩的格子間里那個毫不神秘的女人陷入一團混亂,他想起透過珍妮弗卧室漂亮的印花窗帘看出去,看著一塊小小的正方形藍天的那個時刻。他想出去。他幾乎確定了,等自己的這部戲演完后就著手安排離開,看看會出現什麼。運動場對面一個黃色小人影在昂首闊步行走,激起某種白色的東西。他摘掉自己的絲綢帽子,徹底地前後扯了扯,又戴回腦袋,然後轉身走進小巷。
他們一起鑽進轎車,因為比爾指示司機收起扎在車上的白色緞帶,其間又耽誤了會兒。「非常不合適。」他對亞歷山大說,往後靠在灰色的坐墊上,把那頂草帽幾乎拉到鼻樑上,「我們既不是天真漢,也不是蛋糕,更不是來參加歡宴。肯定不是來參加歡宴。是那個屠夫的羔羊,你可能會說,但是我們可以不用點頭鞠躬悄悄過去,我想。」
有人,可能是旁觀者,可能是園丁,可能是遲遲不肯走的參加婚禮的客人,在墓園遙遠的那頭閑逛著,亞歷山大優雅地走著,邁著長長的淺灰色的腿,越過黃黃的覆蓋著新生草皮的小丘。空氣如此厚重和滯緩,他幾乎無法喊出聲音來。
丹尼爾取出他的卡片,匆匆忙忙對每個人表示了感謝,溫妮弗雷德、埃勒比夫婦、索恩夫婦、亞歷山大、弗雷德麗卡,以及比爾,木然地感謝了他的美言,用了比爾自己的話。他設法這樣做的時候盡量不要提到自己或者妻子。然後他就退下了。
「你會的。什麼都讓你感動。我看見你了,在拍打著樹。『你的陰鬱在尖上被照亮,然後又進入陰鬱。』記住這句話,在你富有成果的煙雲中,或者不管什麼中。陰鬱,陰鬱。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
「我希望不要有什麼壞了她的興緻。她好像非常開心。」
安息,絕對安息,相愛的人已經遠去,
「我在裏面沒擔任什麼角色。」
「含混不清,沒感覺出來嗎?而且完全不連貫。我以為,我甚至希望,有人會竭盡全力聲明某種原因或者哪怕只是阻攔一下也行。但是我想沒有這樣的運氣吧?」
那個人穿著顏色鮮艷的皺巴巴的夏天的衣服,亞歷山大看成了電藍色,其實自己並不知道真正的藍色電流是什麼樣子。他戴了頂老派的帽冠很深的巴拿馬草帽。他蹲在一塊維多利亞時代的墓碑石板前,用一根尖尖的棍子戳著碑文上被青苔侵蝕的斑塊。亞歷山大走近時他沒有抬頭。他的鞋子是泥黃色的生皮短筒靴。
「見鬼。」亞歷山大說,他發現弗雷德麗卡站在那個冒牌橘樹旁邊。見到弗雷德麗卡,他簡直有些高興。
「我有,我有,但我對言辭很敬重,高看那些我不會親口說出的東西。說出『服從』是最不可能的。我甚至可能會服從,但是我不會讓類似的東西從我嘴裏說出,不管我是死是活。」
「沒有。」亞歷山大說。比爾撐住腳後跟九_九_藏_書蹲著,往回一挪,用他手裡的工具朝亞歷山大比畫著。
「哦,我也喜歡丹尼爾,我想。丹尼爾沒問題,就某種程度而言。但是我看不出她是如何認為自己了解丹尼爾的。」
斯蒂芬妮在客人中活動著,作著各種感謝。她的回憶天賦開始活躍起來:她可以看到每個沙拉盆、茶匙和毛巾,組織出得體、具體的致謝詞。忽然,她遠遠地看到了父親,穿著那身可怕的衣服,站在丹尼爾的青年俱樂部男孩中間。斯蒂芬妮招了招手。他頑固地假裝沒看見。她走上前幾步,又招了招手。他開始朝大門口挪動躲避,站在成群成串的人們後面。她未加思索,雙手提起白色裙子的襯環,開始跑起來,飛速地穿過草地,匆忙離開,漂浮過去。太陽忽然從一團快速移動的雲後面溜出來。她經過時,人們都大聲笑起來,好像她在表演某個原始的歡樂的節目。比爾往後躲到那個放著桌子的小丘後面。斯蒂芬妮臉上充滿了驚懼,一步越過小丘,沖了下去,面紗飄起來,懸浮了片刻,然後輕飄地落下。
「我相信那已經結束了,」比爾說,仍然搗著碑石,「花的時間長得不可思議啊。我想應該沒有什麼波折。」
「我不願意顯得很吝嗇。」
「不用管我。」他對亞歷山大說,後者也在那裡,手裡拿著酒杯,建議吃點麵包,「我其實不是來這裏的,我只是進來看看。我希望聽你講幾句。別讓我耽誤了。」
「你覺得是嗎?目前我懷疑的正是這點,我是真懷疑,那是否有可能。在那個世界,充滿了塗滿防腐劑的殭屍。基督。誰都不會對那個方面感興趣,他們認為我沒有風度,按照他的說法,他是個非常好的傢伙,很嚴肅,等等。這不是風度問題。這種英國式的靈丹妙藥,好樣子。好樣子,就是死形式。不,不。這是生活問題。這不在那裡面。」他揮出一條發皺的胳膊指著教堂方向,差點失衡跌倒。
「真的不是真的?」他問道,往後看去,想看看自己有沒有被偷聽。
「我在這裏徜徉的時候,歡騰的緊張感越過那些墳墓,一次又一次地爬到我身邊。我想這很接近我應該體面地到達的地方。」他用棍子咔嗒咔嗒地在一個仿大理石花台的洞眼裡搗著,花台上放著幾朵發黃的大麗花和僵硬了的矢車菊。他大聲讀著自己親手書寫的作品:
亞歷山大沉思著,這個可怕的女孩設法要做的事情就是,通過堅韌不拔的努力,給他施加一種親密由來已久且被接受的調子,這點,以他的良好風度是很難破除的。而且,不得不承認,只有惡化這段關係才能輕而易舉地破除它。更有甚者,她說得自有意思。
「沒有一句是真的。你看得出來,不過是一連串陳詞濫調,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很不情願。」
「很感人。」亞歷山大說,優雅地俯身對著一塊嶄新的大理石,盡量不讓綠色污跡沾到自己質地如珍珠的袖子上,「我很感動。」
「嗯,請多待會兒,過去看看媽媽……丹尼爾……你現在已經……」
「我不是正式來這裏的。我只想打個照面。」
亞歷山大感覺肩胛比較低的部位被狠狠地擊打了一拳。是無所不在的弗雷德麗卡乾的。她悄悄對亞歷山大說:「我幾乎認為他想說她欺騙了父親,也許還有你,你不覺得嗎?說實話,完全是一場表演。全都是謊言,你知道。她從來就不髒兮兮,斯蒂芬妮不是那樣,她的燈籠褲總是很合身。還有那些男朋友,如果有的話,從來沒來過這裏——原因很明顯。那倒省心了。如果我哪天結婚,他指不定又從附近的什麼地方出來,那地方會很隱秘,很偏僻,在約克郡數裡外的地方。我喜歡你的演講,甚至喜歡斯賓塞https://read.99csw.com的詩,儘管我更喜歡多恩。去主教所在之處,把你造就成他那樣的人,多方潛心研究,必然會受影響。你難道不喜歡他鍾愛的那種語法分層的手法嗎?我喜歡那樣分開的東西。」
「哦,那些他能應對得了的,他就會做,如果不好辦的他就不做。實在沒辦法。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躲開不見他,好好喝個夠。」
亞歷山大不由自主地轉過來看著新娘,這會兒斯蒂芬妮正再次俯身望著丹尼爾嬌小的媽媽,用那隻戴著戒指的忸怩的手撩開臉上的面紗。她看上去突然顯得非常低調和興趣盎然,亞歷山大想起早晨用手測量她的腰的情景來。弗雷德麗卡看著他觀察斯蒂芬妮。亞歷山大說:「那是胡鬧,她其實幾乎不了解我……」
支起來的蛋糕已經被肢解,切成好幾塊。那些鮮花,新娘和新郎破碎的屍骸躺在太陽下。它們現在有些蒼白無力,受了傷,鐵絲的鉗口|暴露出來。人們開始推著這對夫婦離開。他們步行離開,穿過邊門,來到通向邊地和教師路的陡峭小道,他們將在那裡換裝。因為他們哪裡都不去,因為沒有錢度蜜月,客人們都在園門口向他們揮手。只有家人,丹尼爾的媽媽,跟他們回去。亞歷山大也同去,但他在鐵路橋附近站住,決定返回去。他又不是什麼人的父親、新郎或者親戚,他沒有必要去,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只想看看你們用我提供的資源都做了些什麼事情。」
比爾偷偷摸摸地在大門周圍看了看,然後小跑著衝進去。亞歷山大不知所措,他問是不是要找溫妮弗雷德或者丹尼爾、斯蒂芬妮。比爾說,不用,不用,他只是露個臉,亮個相,僅此而已,他進來的全部目的就是這個。他想在周圍悄悄走走,亞歷山大不用擔心。亞歷山大是不擔心,他被一個端盤子的女服務員吸引住了。
在耶穌的懷中,我們是安全的,他們亦復如是。
「求求你了,」斯蒂芬妮誠摯地說,「求求你了。」
「沒有。」
丹尼爾越過小丘,笨拙地走下來。比爾痙攣了下好像活過來,游移不定地盯著,好像面對一個要實施抓捕的警察。
「哦,你為什麼喜歡這樣?」
「請別走。」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覺得他太可怕了,但基本上還算靠譜。她究竟圖個什麼?」
「你太激動了。」
「也許知識,諸如此類的東西,對愛情來說不見得必不可少。」
「愛情,」弗雷德麗卡說,「愛情。她直到幾個星期前都是愛著你的,就愛情而言的話。然後一切就變成這樣了。」
「我感到自己不太受歡迎。我感到自己不算賓至如歸。」
「我想你可能覺得我在這件事上做得過分了。我想你認為血親應該接受召喚。我想你認為我應該放棄自己根深蒂固的信仰,走進那裡。我想你看不出來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
「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
「沒有,沒有。」亞歷山大平靜地說。
「我發現你父親在墓園。」
亞歷山大完全拿不准他對這事是怎麼想的。但是,他只能說:「是的,當然。」
「我要的是給她點真正的東西。」
亞歷山大感覺很傻,而且,像弗雷德麗卡以前說到他的時候一樣,感覺很不自在。弗雷德麗卡說:「你就像一個美麗又無望的熱戀對象。她很羞怯。你也沒注意到。」
「你不會注意的。」弗雷德麗卡斬釘截鐵地說。亞歷山大被她的態度搞得如芒在背,在這場交談結束的時候,她的態度又隱隱約約變得居高臨下。他頭腦中速來速去地閃電般地閃過她們兩個人,她們頭並頭,在某個晚上,真誠地談論著他,聊天聊得都氣呼呼的了。他昂首挺直身子,俯視著弗雷德九-九-藏-書麗卡。她微微露齒一笑。
「我知道,我自己都吃驚。我們還是說點別的事吧。」
「我感覺,」他說,「我感覺……」
「沒有。我還真沒有。我必須說。」
「這場儀式我可做不了。我自己可絕對撐不下去。沒問題,我可以用我的身體崇拜爾等,但是聖保羅我可受不了。我都被自己變得如此瘋狂驚到了。我不想被人愛,因為男人都愛自己的身體,這太荒唐了。還有所有這些有關基督和配偶的說法。你能從中看出什麼有意義的東西嗎?這是個巨大的難解之謎,但我說的是有關基督和教堂。還有這個有關身體服從頭腦的說法。太可怕了。這是在降低身份。」
「哦,沒問題。」亞歷山大說。
「你得承認,它自有其可怕的戲劇性。」
亞歷山大幾乎能聽見他憤怒的噝噝聲和噴薄聲。他想起自己心中比爾·波特的永恆形象,像一堆稻草裏面的一團燜燒的火。他隱隱約約覺得有責任澆滅這團火,但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我不明白你何必如此在意呢?」
「你剛才親口說知識不見得必不可少。總之她可惦記你了。你是談話中最重要的主題。還有猜想。激|情。如果思索對了解有什麼幫助的話,你可是被反反覆復思慮過很多次了。」
「不過,你勸服我了。我要跟你過去。你要去那邊,我能搭你的車嗎?」
「比爾,他們很開心。」
亞歷山大勇敢地看著他。
「我喜歡丹尼爾。」
「英國式柔弱無力的彬彬有禮比別的什麼都重要。綿羊。至少我是看得很嚴肅的。」
「你就是來這裏的,」丹尼爾說,「我看到你了。他們要切蛋糕了。你要過來嗎?」
「我也很高興,」比爾說,「我正要走呢。我就是進來看看。只想……我其實不是來這裏的。我得走了。」
亞歷山大受到了刺|激,他說:「丹尼爾就是真正的男人。無論從哪個標準說,我想他都是。」
「畢竟,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比爾說,很動情,很激烈,表現出自導的悲傷。
亞歷山大發現又一個女服務員要給他們兩個的杯子里斟酒。他看到斯蒂芬妮,在客人中間坦然地周旋著。
大家普遍感覺比爾用非常良好的幽默感給自己開脫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想不想致辭。」
「不管怎麼樣,對我來說這樣總算把一件事平息了。」她說。
比爾猛然轉過來:「你不明白?你認為我過分了?你認為我這是裝腔作勢吧。」
「你認為我應該伸出一條充滿愛心的胳膊,在婚禮上翩翩起舞嗎?」
「站住。」她說。比爾站住了,面對著斯蒂芬妮,但什麼話都不說。接著他又開始一寸一寸地離開。她不由自主地說:「哦,別走。」
「像綿羊,綿羊,暫時的綿羊。我要的是給她點真正的東西。」
亞歷山大發現自己孤身一人站在教堂外面,等著扎著白絲綢的轎車回來接他。他感到很愉快,很有英國派。各種鍾錶打出各自清晰、短暫、重複的行話,音調彼此混雜和交織。墳墓之間的青草因為長著雛菊而豐厚、柔軟又無聲。他是那種在這樣到處是綠色,又安靜,遍地石頭的地方會刻意繞道行走想獨自清靜的人,是那種在廊道里感覺虔誠恭敬的人,一個會被各種石頭——上面可能落滿苔蘚,布滿雨坑,黑油油,在欄杆和牆壁上錯位后傾斜的石頭——感動的人。墓園跟亞歷山大更加息息相通。他飄然來到正開著花的黑色紫杉樹下的小路上。丁尼生曾經寫過那幾棵紫杉,不過是雄性的,分開矗立著,如果你搖一搖,會冒出煙霧般的花粉。亞歷山大漫不經心,好奇地隨便給了一拳,只見果然如此,一片活生生的煙霧真的升起來進入還是夏季的天空,微微旋飛片刻,然後落在他光亮的晨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