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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5 皇后與女獵人

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5 皇后與女獵人

「哦,快別說話。」珍妮尖厲地噓了聲,不顧一切,每塊肌肉都是僵硬的。亞歷山大體貼地不吭聲了,踱步走到窗前。珍妮能夠聽得出托馬斯在聽著每一個腳步聲。屋頂窗的斜面下有個木頭床座,亞歷山大坐上去,目光朝下穿過銀光閃閃、黑乎乎的樹枝偷看著花園裡的動靜,可以看到擺著各種姿勢的人。洛奇和克羅嘴裏叼著閃耀著紅光的雪茄。托馬斯·普爾和安西婭·沃伯頓敏捷地掠過,金髮閃閃,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新鮮如初。
「行,」傑弗里愉快地說,「好吧。」他輕輕地把托馬斯一推,然後,隔著舞台,既狠決又利落地把孩子扔到珍妮懷中,珍妮緊緊摟住孩子,場面一片混亂,弄得她左轉右擺,踉踉蹌蹌。托馬斯拚命要呼吸,哭喊得更加面紅耳赤。傑弗里看著那輛嬰兒車,他看著平台和這一投擲。他狠狠地精準地一腳把嬰兒車踢向平台的台階,嬰兒車在台階上搖搖晃晃,在車身的彈簧上擺動著,然後顛簸著跌落下去,側面撞在草坪上。一隻瓶子、幾個海因茨罐頭盒、幾卷尿布和一隻泰迪熊滾了出來。
那天晚上,夜已經很深,珍妮臨時消失,把托馬斯安頓在嬰兒車裡,亞歷山大發現自己跟弗雷德麗卡和威爾基在那個古老的百草園沿著月光照耀的草地小徑散步。威爾基挽著弗雷德麗卡。他們的腳步悄無聲息,遠處傳來撥弦聲和叮噹聲。他們能夠聞到迷迭香、百里香和黃春菊的味道。亞歷山大想,必須儘快轉身回去找珍妮,在一幢高高的閣樓上給她安排一間小小的木結構的女僕房。他喝了酒後有點兒暈眩,但是似乎清清楚楚地看到,想象已久的時刻就要來臨。他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弗雷德麗卡。她會做什麼?他想起她坐在克羅膝蓋上的火辣勁,滿面粉紅和激|情燃燒的樣子,他看了眼威爾基肥胖的身體跟她齊步并行著。也許他應該把她交給比爾·波特。她不關他的事。灰白色的毛地黃豎立在百草園的大門口。威爾基說,如果你從這裏出去,向右急轉彎來到那條小路上,就會聞到散發著几絲芳香的灌木叢的味道,晚上的這個時候,那裡估計會很不錯。他們跟著威爾基行走在高高的修剪過的籬笆迷宮中,走進黑暗和寂靜的更深處。亞歷山大想,在這些味道濃郁的葉子和無聲無息的青草中,只要安靜地在這裏坐一晚上,估計都會很愜意,而且不僅是愜意。他看見一隻赤|裸的腳從幾株月桂樹後面伸出來,一時間鬧不清那是肌肉還是石頭。他們三個人轉過那個角落,發現大家都低頭盯著那兩個互相纏繞在一起、衣不蔽體的肉身,還有一堆皺巴巴的衣服,一隻亮閃閃的香檳瓶子。
亞歷山大碰了下她的紅唇,整理了下她僵硬輕薄的輪形皺領。她穿著花裙子,戴著薄紗袖套,正如他所設計的,看上去小巧玲瓏,像只鳥兒。他所感覺到的不會是對那塊畫板的懷念,同樣也不是對人體服裝模特的思念,那件衣服就是在它上面製作的,在夏天的午後,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縫紉室里。
「從此以後我已經沒法跟傑弗里一起住了,你知道,我不能靠謊言生活。」
「你們正好期待有人幫忙嗎?你們要回里思布萊斯福德嗎?我可以搭個順風車嗎?」
「那怎麼可能,」弗雷德麗卡懷疑地問,「如果沒人知道你一直在校準所有這些星球的八度音和超驗音符的話?」
「我可以命令它們出來。」
「我們不需要幫助。」
「能力會隨著年歲漸長而退化,」威爾基饒有興緻地說,「但是,慢慢地,如果很穩定地話,你會喜歡聽的。如果我將來給你寫首歌,瑪麗娜,合著我的星球瓶子音樂唱,你願意跟我的那個看不見的合唱團唱嗎?你可以聽,弗雷德麗卡,親愛的,但你可能聽不出什麼來。『醒來后的狂喜如此之莊重確定。』正如赫胥黎曾說的那樣,對好音樂的描述如此準確。如果沒有它,你會怎麼辦?」
「哦,威爾基,」她說,用一種控制得非常遊刃有餘的聲音說,「那今天晚上就愛我吧,愛我——」
「實在對不起,珍妮。」
「你還沒睡吧?」
這種想象的無能也出現在性和身份認同上。過去幾個星期沉悶、喧鬧的日子已經變成弗雷德麗卡執意想孤獨的最初經驗。那個鏡像的弗雷德麗卡曾渴望並且只欣賞弗雷德麗卡。在那之前是對丹尼爾和斯蒂芬妮心生淫穢的騷動。又在那之前,她想了解亞歷山大。正如某些女人可能會首先對不認識的演員產生慾望,並且通過他們又對本涅迪克、俾隆或者哈姆雷特產生了慾望,然後又通過他們對某個死去的劇作家產生慾望。戈斯蘭德高地過後,有跡象表明,那種慾望是不合適的。埃德、珍妮、克羅、威爾基,都未能讓她愛上什麼本涅迪克或者羅徹斯特先生。他們曾激發過亞歷山大的慾望。洛奇、伊麗莎白以及對漂亮詩句的渴望又讓他洗滌了慾望,完美主義和智性的勢力聯合起來跟他作對。此刻,托馬斯·普爾和安西婭-阿斯翠亞閃爍的白色幻影把那種無可慰藉的貪婪攪擾得復活起來。如果安西婭,一個女學生,能夠……那弗雷德麗卡……一個更激烈的女學生,一定……如果溫文爾雅的普爾可以被誘惑……
「如果我住下來,如果我今晚住這裏,你會,我們會……」
當珍妮脫得只剩乳罩、弔帶襪和尼龍內褲的時候,亞歷山大還穿著褲子,腳上還套著襪子。珍妮離開他,熄滅床頭燈。亞歷山大溫和謙恭地說:「我想看看你。」她輕聲叫起來。她說:「不行,你不能看,我現在已經全身鬆軟,下垂了。身上長了不少皺紋。」亞歷山大說:「我想看看那些皺紋。」他其實並不想看,「我想看看你。」
他的聲音在自己的耳朵里聽上去甜得發膩。他絕對沒有自己說的那樣有把握。他想起斯蒂芬妮·波特的小小金針以及雲一般的面紗。他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希望用指尖在另一個人身體的凹陷中撫弄。他只想要一間乾淨雪白、空空蕩蕩的房間以及安安靜靜。他不想喝酒,不想跳舞。
亞歷山大爬上曾經是僕人住的樓層。那裡巨大的宿舍房間像兔子窩般被分成一個個小隔間,帶著木板隔斷和漂白過的天花板,未來幾年,新大學的那些特權學生將被塞進這裏。分配給珍妮的是個小房間,在這幢大樓拐角的屋檐底下,靠近一個帶環形煤氣灶的小餐具室,她在那個煤氣灶上熱過牛奶、薄薄的肝尖炒米粉、李子乾和巴婆果,為某個瘋狂和髒兮兮的托馬斯。托馬斯的可拆卸嬰兒車被卸下輪子拽了上來,擱在房間的地板上。珍妮正在嬰兒車旁邊,拍著兒子的後背,試圖減輕他的懷疑,想令他睡著。
「不。她還是個孩子。」安西婭·沃伯頓的臉在他想象中浮現出來,「要不然就是我老了。在我看來她還是個孩子。所以應該你去追,但你不能這樣。」
「你是個膩膩歪歪,又會討人喜歡的小……」瑪麗娜說著咯咯地輕聲笑起來,然後,讓弗雷德麗卡在眼花繚亂中解脫的是,那雕塑般刻意擺布出來的軀體更加緊密地糾纏在一起,然後靠著枕頭倒下去,話語簡化成輕輕的詢問般的呻|吟和呢喃聲。弗雷德麗卡判斷,如果要過去的話,就是現在。她緊裹著浴巾,從這扇門跨到那扇門,從床腳走過去,通過沒有拉窗帘的窗戶上透進的燈光。當她經過那張滿負荷的床時,下意識地回頭好好看了眼,發現威爾基毫無表情的褐色眼睛從那位被掩藏起來並且在扭動著的女演員上方越過,直勾勾地看著她。弗雷德麗卡嚴肅地朝他點了點頭,像在舉行某種瘋狂的歡迎儀式。一絲露齒微笑從威爾基臉上閃過,他慢慢地精心地煞費苦心地眨巴了下眼睛,然後又埋頭忙他的活兒了,好像在用不停的親吻讓瑪麗娜閉上眼睛,直到弗雷德麗卡繞過那扇門出去。
「再吃顆葡萄。你是處|女嗎?」
「好了,那就這樣。」傑弗里說,「我現在可以繼續工作了。你跟媽媽在一起會更好,對吧,托馬斯?」他用一種誰都想象不來、掌控自如的聲音,溫柔又邪惡地說。他走了,走進那幢樓拐角的黑暗中,過了會兒,大家聽到他的轎車發動起來。
「我沒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想這樣,弗雷德麗卡。」
亞歷山大溜進她旁邊的座位,他的好時派牌香水的氣味繚繞著她的鼻孔,他用那調整得柔和的聲音輕輕地說了聲,不是,肯定不是肌肉僵硬,相反她的神經是用雪花膏串起來的,她就像一尊雕像,或者像達芙妮,是盆縛的,那樣才躲過了阿波羅。弗雷德麗卡問道,原來自己看起來是這樣的嗎?然後又說,什麼地方有毛病,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亞歷山大說那恐怕是自己詩歌的問題。她點點頭,繼續為溫柔和語法之類的問題大傷腦筋。
「你都哭出真正的眼淚了。」
「我想象你會是這樣。這甚至可能有助於提高你對我的光影效果的欣賞。我可以做出日出和日落的效果來,正午的熾熱強光以及一道不太夠格的暮光,我想這些會讓你感到開心。死寂的夜晚有個室內太陽。在這裏照耀到我們以及爾等的藝術品上,無所不在。」
「有點太陶醉了。」威爾基如夢似幻地說,「如果我覺得你能從那個女孩身上得到那個,我自己也會去追。可是她好像毫無生氣,不是肌肉僵硬,像我們消失的那位朋友那樣。她是了無生氣又昏昏欲睡。哦,好了,我們都會犯錯誤。你不覺得你應該去追弗雷德麗卡嗎?她好像很生氣。」「她早就應該回家,」亞歷山大說,言辭有些激烈,「反正,我管不著她。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呢。」
「我可以欣賞下你嗎?」他不是真的在詢問。他脫掉她的襯衣,弗雷德麗卡坐著不動,僵硬地直著身子。他折回來揭掉被子,扯掉她的褲子。「脫了。」他說,不是很客氣。她扭了幾下把褲子脫掉。她的臉上像石頭般毫無表情。克羅盯著她,盯著脖頸、乳|房以及小小的結實的腹部、那片薑黃色的毛叢、細長的腿。
「該死,」他說,「哦,該死。」他拉住弗雷德麗卡瘦瘦的肩膀想阻止她從自己身上滑脫,「哦,該死。」
開場白過去了。洛奇又砍掉了一句有關那個寒冷星球如何變幻無常的台詞,是羅利的話,不是亞歷山大的台詞。午後的太陽展示著凱瑟琳·帕爾的果園中歡騰跳躍和剪刀揮舞的景象。亞歷山大看著那女孩赤|裸的雙腿,緊貼其上的裙子被撕裂,碎片令人滿意地緩慢飄起、降落。她的身體完全因為需要九*九*藏*書憤怒、刻板的孤獨、興奮幾種要素的正確組合而變得僵硬起來。他想,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很好。她的紅頭髮在雛菊和草絲上狂亂地舒展開來。亞歷山大感覺到一陣明明白白又急迫的慾望扎過來。他告訴自己,那是為了自己的戲劇,為了他的人物。弗雷德麗卡站起來尖聲大笑著,吼叫道:「老天保佑我,這可一點都不像我。」吼了聲咒罵的話后就跑了。傳來一片陣雨般的掌聲,她從掌聲中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感。
「哦,我想需要吧。我想需要。」
弗雷德麗卡穿著棉便褲和毛葛上衣鑽進床,解開鯨骨制的乳罩,那是她演戲穿的,在她身上壓出各種新鮮的凹痕。這是她唯一一次在一張露天篷蓋下面睡覺或者試圖去睡覺:裝飾著金屬片的號燈和刺繡的太陽懸挂在她腦袋附近,在燭光中閃閃發亮。阿波羅、風神、海厄森斯、血灘和鮮紅的花朵高得看不見任何精確的細節,而且被掛飾搞得更加晦暗,她發現這個房間在自己面前不斷地升降著,像海浪,像濟慈筆下那個有趣的地板上長長的地毯。她的目光盯著蠟燭,它自有起伏的節奏,火焰在拉扯中張滿,斜接著,變成雙倍大小。床墊柔和地升起來,剛好到一個位於中心的鯨背般隆起的突出物那裡,她難以在上面安睡。她可不希望在這張古老的床上生病。她嘆了口氣,把細瘦的胳膊抱在胸前,坐起來,開始盯著蠟燭看。
「這個我都想過。我已經想好了,這跟我毫無關係。我肯定不是個麻煩。我只想要你看我,對待我,像對待某人那樣。」
「不會疼的。不會疼,或者不會很疼,只是有一種舒服的疼痛,你其實會喜歡的那種疼,只要把一個邊角放在——」
亞歷山大憂鬱文靜的長臉很近地沖她說著話,這張臉真的出現時,比她曾經想象的還要近。
「我們已經做得夠多了。」他愉快地說,然後抓住威爾基的手,漫不經心地從珍妮的胸脯中取出來,「我做得已經遠比我應該做的還多,現在已經夠了。你可以回家了,帶上孩子。我還有工作要做。我是要做個學者的。我不會唱《悄聲說再見寶貝》或者再來首《十隻綠瓶子》。你必須回家,否則就另做打算,我講清楚了嗎?」
「我沒法再應對更多麻煩了。你非常聰明,肯定已經注意到,我現在好像麻煩纏身。」
「我看不出來。她並不愛他。」
她心甘情願去表演。她向克羅和威爾基請教過。她在鏡子面前活動著胳膊和大腿,直到它們看上去不再像塑像般僵硬,不再像柴棍,或者徹頭徹尾的傻瓜。她這是陰鬱地為某個怪異可怕、絕不犯錯、毫不留情的內心的弗雷德麗卡而表演,因為很大程度發揮作用的正是這位。
可是她已經斜騎坐在他的膝蓋上,把臉貼到他的臉上了。她又是抓,又是擰,又是扭。他朝紙裙的褶縫輕輕打了一下,剎那間看到撕裂的碎紙片飄起來,落在夏日的空氣中那個叉開雙腿的傢伙上。他的肉體毫無疑問不是沒有反應。她甚至比最初的珍妮還沒有可能。
「從另一條道繞一下更方便,我還可以幫忙把托馬斯卸下來。」
「當然會了。」
「真的嗎?」珍妮說,然後扔掉最後幾件衣服,摘掉髮夾,又回頭向他走來,光著腳搖曳著身體,「真的,你不介意?」「我愛你。」亞歷山大固執地說。她又坐在亞歷山大身旁,低著頭,豐|滿柔軟的乳|房挨著身體,從不怎麼緊繃也根本談不上有彈性的皮膚上微微垂下來。以前,乳|頭周圍有幾道互相交織的小小的銀白色的紋絡,當他細看的時候,那樣的紋絡就像微微波動的魚,淡淡的鰻魚,腹部和大腿周圍也有。「我不是很新了,我已經被用過了。」珍妮說。亞歷山大低下頭,帶著某種克制的絕望,嘴唇沿著那些銀白色的紋絡親吻。她必須得到愛,亞歷山大想,她必須得到愛,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脊樑,以及她那依然結實、被太陽晒黑的膝蓋。
亞歷山大感覺世界在周圍移動著。「你不是?」他問道,「哦,天哪。」他又說了句。接著,他親了下她,帶著幾許憤怒,並非存心地撕開她的紙裙子。倒是弗雷德麗卡反而躲開了,用與其說盛氣凌人的挑戰姿態,還不如說他害怕的令人厭煩的虔誠盯著他。她在長大,已經長大了,很快。亞歷山大對她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破處感到有些好奇。
整個第三幕,自始至終,亞歷山大都在逗托馬斯玩,把他交給弗雷德麗卡時,後者老說她不喜歡小孩子,可謝謝你了。他有種沮喪的感覺,自尊要求他這樣,儘管有那麼一兩次,面對托馬斯怒氣沖沖的凝視他有股衝動,想把他塞進腳手架下面,獨自坐上自己的轎車回卡爾弗利,向北而去。弗雷德麗卡坐在他旁邊,研究著他。她很不尋常地沉默不語,這不禁讓他琢磨,她在想什麼,這樣的琢磨在他們的關係中還是第一次。托馬斯用奇怪的咯咯、呱呱的叫聲和含含糊糊水淋淋的雜訊破壞了瑪麗娜·葉奧的無聲的死亡。黑暗降臨,詩人斯賓塞消失了,沉沒到晦暗的死亡中,漆黑、燦爛,準備好了漫長的宣判和監禁。威爾基講著收場白。這時珍妮抱著孩子走過來,小傢伙在懷中又煥發出憤怒的尖叫聲。洛奇開始發表他法官似的總結:縱飲開始了。合著瓶子樂隊、留聲機和都鐸時代的樂器,在草坪上,在平台上,大家開始了舞蹈。數量可觀的奶油魚蛋飯上來了,灌木叢中的捉迷藏遊戲開始了。珍妮說,她得跟亞歷山大說說話。弗雷德麗卡意識到不會有人給珍妮或者她本人搭便車回里思布萊斯福德,就走過去問克羅,她到底能不能在這裏過夜。克羅說,她不僅可以過夜,而且還可以在一間巨大的卧室里過夜,如果她願意去的話。威爾基出現在她胳膊肘旁邊說,住下來吧,住下來跳舞,好好玩一通。
他跳起來離開床,操作著開關把手。沙漠上瀰漫過金色和琥珀色的光。他又返回來。弗雷德麗卡注意到他的睡袍裏面什麼都沒有穿。她吃了顆葡萄,然後又吃了兩顆,把葡萄皮吐進燭扦里。
「你這一整夜究竟幹什麼來著?」
「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弗雷德麗卡歡叫著說,突如其來顯得非常大胆。畢竟,她想,回想起埃德的手指和克羅的牙齒,那純屬意外,從技術上而言,她仍然完好如初。
甚至在那場窘迫或者災禍到來之前,第二幕中仍然有些狂亂和沒有控制好的東西。大家的表演不是不夠賣力就是過火,吼叫著說出聖賢般的告誡,好像這些話語是有關日益逼近的滅頂之災,面對蘇格蘭瑪麗女王死亡令的出台,他們的反應像是面對一杯溫吞吞的茶水。參加化裝舞會的人動作也不協調:威爾基擺了個姿勢殺死了那群少女,就像那位仙後用阿斯翠亞的鍍金劍武裝起來那樣,那些反化裝舞會的小男孩蜂擁穿過舞台,彼此像一座遭到打攪的蟻丘上的居民。亞歷山大和弗雷德麗卡坐在腳手架上,兩人現在都屬於後備跑龍套,看著洛奇拉扯著小惡魔或者拖拽著悠然散步的男人和女僕走進藝術家團伙中,出來后他們又自動散開走了。當神聖悅耳的旋律第三次參差不齊地響起時,有人在石頭欄杆上敲碎一隻啤酒瓶。珍妮的重要時刻來了,瑞士拍蠅的插曲出現了,當威爾基鎮定又生氣勃勃地朝她逼過來,並且開始嫻熟地撫摸時,在鋸斷的琴弦聲、咕咕嘟嘟的魯特琴聲、噓噓叫的瓶子聲、遭到圍攻的貝絲·思羅克默頓被捂住的尖叫聲和咯咯聲中,出現了一個新的聲音。能夠聽到這個聲音在遠遠的大樓拐角附近,一陣碰撞聲和尖叫聲,好像一個孩子毫無規則地在石子路上滾鐵環發出的聲音,一陣有規律、迅速的腳步聲咔嚓咔嚓正步行進的聲音傳過來。在擺出某種姿勢的阿斯翠亞和滿身毛皮衣物的巴榮·維魯特男爵之間,一輛極度需要潤滑、搖搖擺擺的手推嬰兒車瘋狂地衝上平台,童車後面是傑弗里·帕里。他在金黃色的燈光中跌跌撞撞,徑直朝排成一列的那群少女們走去,目光像貓頭鷹般透過鑲著角質邊的眼鏡尋找著站在陰影中的妻子,然後朝她走去。在他混色粗花呢和皺巴巴的法蘭絨衣服上方,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理智的微笑。
他想起自己最初的一些想法。來一場語言的文藝復興,華麗,深沉,強勁有力。鯨骨緊身褡裏面那個無法觸碰的完整的男女同體。一個矯揉造作的隱喻,在這次寫作中很早就被抓住了——從石頭中湧出鮮血。看不見顏色的純色,紅色、白色、綠色、金色。
「別這樣說。會好起來的。」
「我覺得老普爾有很多機會操練所有那些乏味的女生。」威爾基饒舌說。
這位女演員從喉嚨里發出笑聲:「我只是稍微有一點老,只是老那麼一點點,承認這點是不安全的,哪怕只對自己承認,親愛的。」
那時她不會知道,作為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行走在倫敦的某條街上,她幾乎可以確鑿無疑地告訴自己:我已經走到慾望的盡頭。我應該獨自生活。或者那時也不會知道,40歲的時候,被慾望所搖蕩,她可能會心懷一種非常欣慰的絕望,知道慾望總會受挫,而且依然會搖蕩。17歲時,處|女的身份,像蚱蜢一樣是一種負擔。這讓弗雷德麗卡·波特喝了大量紅酒和白蘭地,然後去尋找能讓她解脫這個身份的某個人。
「這挺討厭。」
亞歷山大開車走了,弗雷德麗卡定定地坐在後面。
「花園裡發生了件奇怪的事,就在剛才——」
亞歷山大又向她發起了一次進攻,把她弄得凌亂不堪。他不知道他們兩個想要什麼。他想,他要把這個問題留給她來決定。當弗雷德麗卡突然挪開身子,酣然睡著時,亞歷山大隱隱約約有些既開心又害怕,她的頭髮無邪地散落在他的大腿上。亞歷山大抱住她,望著那些樹和尼森小木屋,其間,鳥兒唱啊唱個不停。他想到之前當這片聲音上上下下,操縱著簡單、吵鬧的音階時他對這種不可侵犯的聲音的種種沉思,想來有些後悔。
「我還落下了手提包。我的鑰匙在裏面。這個時間點我要不按門鈴就進不了屋。我會被殺了的。如果你允許我閒蕩會兒,就幫我個忙。」
「哦,我在乎。」
「當然可以,」她說,重新帶上刻意而為的鎮定,「待會兒。吻我一下。」
弗雷德麗卡看清楚潔白的女人大腿和略微黝黑的男人屁股在有節奏地運動前,先看到的是女人或者女孩抬起的臉,是安西婭·沃伯頓的臉。那是九九藏書一張空洞茫然的臉,滿面帶著激烈又無所顧忌的放縱,像在舞台上那張帶著中規中矩、毫不感人的愛意的臉一樣空洞茫然。由於潮濕,金髮中夾雜著黑色條紋,在蒼白的月光下,那雙大眼睛閃亮又空洞,嘴巴發出一種黑洞洞、無聲無息、極度快|感或者痛苦的呻|吟聲。那個男人裸|露著一半的身體在襯衣外,鎮定地騰空懸著,綳得很緊,水漬順著看不見的眼睛上方的金髮流下來。這時亞歷山大意識到,這位急切的傢伙就是他那位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神神秘秘的朋友托馬斯·普爾,他不事張揚地大談《曼斯菲爾德莊園》的道德世界,經常叼一根短粗的煙斗,故作深思狀,完了回家來到豐|滿圓胖的幸福的妻子和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身邊。他感覺那很下流,並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弗雷德麗卡看到了這一幕。他伸手把弗雷德麗卡拽回來。當他碰到那隻堅硬的肩膀時,弗雷德麗卡劇烈地縮了下身子,用一種他只能理解成蔑視或者憎惡的表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抽身跑回那條小路。她離開的聲音打擾了普爾和安西婭,兩個人防禦般地靠在一起,打量著剩下的旁觀者。普爾從草地上撿起眼鏡,用襯衣下擺擦了擦,嚴厲地盯著亞歷山大。安西婭漂亮的臉蛋慢慢回落成女學生式的溫柔。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亞歷山大鞠了一躬,然後抽身離去。威爾基輕輕一跳,跟在他後面。普爾和安西婭還在那裡待著,坐在草地上,赤|裸的白腿向外伸著,肩膀靠著肩膀,沉重的腦袋互相靠著垂下來。
克羅已經給那天晚上不管是誰,只要有需求的人都提供了食物、飲料和床鋪,而且還特意給珍妮也準備了。傑弗里說,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她就不能趕回里思布萊斯福德。他願意去接珍妮。他一定要照顧好托馬斯,珍妮說過。她沒有跟亞歷山大通報過這項變化。
亞歷山大被這個建議背後不斷改變的動機困惑得虛弱無力。這些動機的範圍很廣,從矇騙傑弗里進入圈套以為弗雷德麗卡是這個團伙必不可少的成員,到對自己好色的弱點(儘管珍妮曾經表示過對這些弱點的體貼理解)的憤怒,再到嫉妒和賭氣,認為他沒有強大的決心從一開始就擺脫弗雷德麗卡。他又做了個虛弱的抗議,然後被珍妮進一步滔滔不絕的大聲回擊壓倒。她似乎處在不講道理的女性報複式豁出去的情緒狀態中。結果,倒是奇怪地全身披掛著各種裝飾的弗雷德麗卡幫珍妮把托馬斯弄上花園小路,開開心心地穩住車輪和多餘的海因茨食品罐子。亞歷山大知道,他本該設法明確表達對傑弗里可能會發脾氣的持續憂慮,並且提供庇護所和意見——當他們需要的時候,而他們很可能會需要。想到這是不可能的后,他感到一陣輕鬆,連自己都對這樣的輕鬆感到羞愧。
「我醉得很厲害。」弗雷德麗卡充滿期待地說。
弗雷德麗卡來到他身邊坐下來,胳膊和腿盤成一團,扭了扭身子,然後坐直了。亞歷山大慢慢繼續往前開著。又過了會兒,弗雷德麗卡把一隻毫不含糊的手放在他的膝蓋上。
話說到這裏,這可能是個值得一書的諷刺:儘管亞歷山大——也許因為他對一個並不真實而且消失了的世界的想象太過專註,也更有可能是因為他已經太老,他的記憶太久遠,塞得太滿,他對榮耀的憧憬或者希冀早在1953年前十年或者二十年就已形成——儘管亞歷山大沒法在回頭審視他的職業生涯中的這個高光時刻時,把它視為什麼典型的黃金時代,弗雷德麗卡卻能輕而易舉地做到這點。這可能又純粹是年齡在起作用。十七歲的時候,這個世界完全呈現在自己面前,沒有瑕疵,無論它可能變成什麼樣,無論它已經註定要成為什麼樣。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候,早已對十七歲時仍然是一個處|女的尷尬不覺得難為情,加上怠慢,那時她就能夠用某個堅實得耀眼的場景填充自己記憶的戲劇,當這個場景逐漸褪色暗淡時,她又把這個場景擦亮,鍍上金:瑪麗娜·葉奧罹患喉癌經歷了緩慢而痛苦的死亡后,燒掉瑪麗娜·葉奧的天才形象,然後又看著那群少女,作為曾經真正的黃金女孩,當她們長大成為家庭主婦、健身房教練、社會工作者、時裝店店員、嗜酒者,以及又一個死掉的女演員的時候,一朵金花仍然在她們中間盛開,看著那些草坪、林蔭道、樹枝中間的燈籠,以及在半明半暗唱歌的瓶子上閃爍的光,在這安靜永恆的光中,通過這光,我們看到那些無窮無盡、永不改變的景緻,從一歲大那麼高開始,我們就用郊區的花園或者夏天都市的公園,無盡的草坪地平線,小巷,創造著這些景緻,在真實生活中,我們總是希望重訪,重新發現這樣的景緻,並且常駐在這樣的景緻中,無論它是什麼。
威爾基開始來莎士比亞那一套了。他問什麼是愛,然後又自問自答地說,沒有這種東西,也沒有什麼面子之類。聽上去他很不滿足。他說,他肯定愛她,然後又離開她,像他說的那樣,他的確有個約會。他告訴她,務必搭便車回里思布萊斯福德,接著迅速向她鞠了一躬,然後慢悠悠地走了。這好像是註定了的,在這種花園狀態的模式下,他應該被克羅所取代,後者已經給了她第三杯白蘭地,還表達了對她眼睛下面暗紋的憂慮,還問她是否想睡在太陽屋,因為瑪麗娜已經在月亮屋安頓下了。
「不用。」克羅如此迅速離開時,她還感覺有些意外。
傳來鐵器的吱吱聲,紅光逐漸增強,在天花板上白色的阿波羅式的粗呢和人群熙熙攘攘的紅色沙漠上搖曳。她伸出脖子掠過帷幔看著這一幕,可是,轉著腦袋向上看讓她感覺很不舒服,所以她又掉過頭來看著垂直部分。克羅穿過一道門進來,這回裹著一條織著鮮紅和金黃色凸花紋的睡袍,穿著猩紅色的繡花天鵝絨拖鞋,兩隻手裡提著一隻胖乎乎的瓶子和一隻水果盤。
「肯定不能。」珍妮說,從克羅看到威爾基,又盯著安西婭·沃伯頓無動於衷又美麗的凝視。她沒有看亞歷山大。克羅和威爾基豪爽地笑著,帶著她理解為男性惡意的意味。
「我要放下你了,」到里思布萊斯福德的郊外,亞歷山大說,「然後再送帕里太太和托馬斯。」
「那不安全。我也不想要你。」
「你用不著對我哭泣。我會對你非常好,非常好,整個晚上,我最美麗的老女人,你會向我展示我從未想過的東西,因為你是最好的……」
「別抽搐。」克羅不耐煩地說,摩挲著這隻膝蓋(儘管對此有些惱怒),但她已經拒絕聽命。她扭開身子,用冷冷的評判的目光盯著床單上他那白色的西勒諾斯般的大肚子和玫瑰色的附屬器官。
「我應該選擇什麼都不告訴你。」
洛奇滔滔不絕地痛斥著他們,就像在更衣室裏面對一個足球隊,說大家拖拖拉拉,太糟糕了,恐怕到天亮都還在這裏,然後有針對性地問弗雷德麗卡,是否已經肌肉僵硬了。這個詞總是讓她有意無意地想起布萊克大理石雕像般的愛多拉,她那長長的肉體的條塊、薄片和隆塊,千真萬確是束縛物。她說沒有,那樣對她來說好像挺好,有什麼關係嗎?我想我一直讓你運動,洛奇說,你在退縮,以後不妨活蹦亂跳的。
「也許你最好還是回到你真正的寶貝跟前。」威爾基油腔滑調地說。亞歷山大揚長而去。威爾基放聲大笑,自己摘了根迷迭香的小枝,然後又回到有音樂的地方。
「沒有芸香嗎?」
「我不能一直都是處|女。」弗雷德麗卡不耐煩地說,想起了安西婭。在抽象意義上,處|女身份是一個非常天真無邪的令人討厭的東西。
當威爾基不辭辛苦地臨時來開導她,帶著她後來滿以為是獻殷勤的態度,她發現了威爾基。
早在上一部戲,亞歷山大就感受到創意化形為文字固定后的局限感。這部更糟糕,他寫的時候就看到它如此扎眼,就像在某個具有立體感的幻燈機或者內置暗箱中看到的那樣,因為顏色和特徵突出而格外明亮。人們經常從演員、導演被帶到文字給他們留下的虛空地帶的東西中受益,比如某種新視角,某種未經提前設計和出乎意料的東西。迄今為止,由於這個原因,這樣的情況還未曾出現。他的人物已經擁有了當地的住房和名字:馬克斯·巴榮、瑪麗娜·葉奧、托馬斯·普爾、埃蒙德·威爾基、珍妮,而且,還有最令人困惑的弗雷德麗卡·波特。作為殘忍的體現,很難不怨恨那些演員視為他們的創造性闡釋的東西。瑪麗娜·葉奧喜歡講她對某個角色的「創造」。也許他留給他們的創造或者表現的餘地很少。他寫得如此密集、厚實,像所有不錯的20世紀50年代的詩劇那樣,有著機智的想象,那意味著要打攪太陽、月亮、天鵝、蜘蛛絲、花朵和石頭,又很厚實,因為充滿了一個自己設計服裝的劇作家的視覺想象的細節,栗子、微光閃爍的天鵝絨、擠壓好的亮燦燦的皺褶、鍍金的針腳,而真實的針腳可能只是一個影子般的象徵符號。
不知道他對待自己有多嚴肅。顯然他很喜歡法則,眾多可以感覺到的法則,他是校準師和配樂師。
「這個我勉強接受,只是暫時。」
「不用。」她說,帶著股毫無必要的暴躁勁兒,注意到他們睡眼惺忪的目光忽閃著,很好奇。
「不過,今天晚上,對我——」
已經給那些有條件吃的人準備了一頓豐盛的集體早餐:奶油魚蛋飯、香腸、烤麵包、大罐咖啡和茶。克羅坐在大堂桌子的上首,主持著早餐,親切和氣,衣冠楚楚,瑪麗娜·葉奧在他旁邊。弗雷德麗卡沒有就座,克羅對她視而不見,她看著亞歷山大和珍妮朝平台走去,兩個人各扶著托馬斯嬰兒車的一側。她想起威爾基說過的話,然後熱情地向他們撲過去,幫著推著骨骼般的輪子駛過砂石地。
「那是你們那個時代,」弗雷德麗卡反駁說,然後又補充了句,像那位老頭子開導亨利·詹姆斯說的那樣,拐彎抹角跟規避並不完全一致,至少就溫莎的那條主大街而言,「你在其中。」他們默默地一起聽著鳥兒喧鬧的胡言亂語。
「不,不,我非常挑,只是貪得無厭,像你一樣。我立刻從你身上識別出這點來。承認吧。」
「我只能給你一點兒時間,親愛的,待會兒我還九_九_藏_書有個約會。」
「可那行嗎?」
「別鬧了,你這個讓人受不了的小傢伙,安靜點。我不會引誘小孩的。」
「我也許可以替你把它們找回來。」
「噓,如果我不能哄他睡著,現在,我就不能,我們就不能……他是不會安生的。」
亞歷山大很快地大笑了一聲,半帶著興奮,有點身不由己,笑她漫不經心不去追究自己並不成功的激|情之夜,又對她有關波特家道德教育的準確利用感到有點可樂,很可能完全沒有認識到可能的損失要遠比衣服大。接著他陰沉地說:「我隱隱約約感覺應該阻止你。我是說,我對你的乖張古怪是有責任的。只有上帝知道為什麼。」
「不是,不是,我知道,但我還是要這樣做。他這會兒還有別的事要做。」
「我需要知道嗎?」
「他們不會懂的,」弗雷德麗卡說,「他們的直覺感知不到任何東西,我也感知不到,無論你多麼使勁地開導我,因為我是個調盲。」
「我才不在乎這個。」
「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珍妮說,「沒關係。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挺好。我無法相信自己能來這兒,全是因為你。」
「我想去衛生間。」弗雷德麗卡說,從鯨背上翻過去,像只貓般一躍而起。
「閉嘴,威爾基,」洛奇說,「我要開始了,清場,非生手都走開,要不就安靜地坐著,閉上嘴,好好當觀眾。威爾基,快閉上嘴,過來,準備你的開場白,請保持安靜。燈光,請。」
「沒穿鞋子?」
「你是當真?」
「為什麼不想?」
「我以前有過,」瑪麗娜·葉奧說,位置比他們高,裙子大大地撐開,像個坐在兩把鍍金舞廳椅子上的君王,「最近不是很好。」
弗雷德麗卡沉浸在某種激|情中。情感生活中的每件事大概都有個第一次,對她來說,那年已經提供了幾乎太多,而且還要提供更多那樣的第一次:家庭的變化、性、藝術、文化、成功、失敗、瘋狂、絕望、對死的恐懼。有些是間接感受到的,同時還有很多深奧、持續很長時間的重要事情。那蒼老的聲音輕聲訴說著開始和結局,在胡桃木收音機機殼外面,包括《日出》《特洛伊羅斯和克雷西達》《馬爾菲的公爵夫人》,拉辛和里爾克。一個中年人怎麼可能真的想象得來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形式?而年輕人怎麼可能真的想象得來這種新的相識會把這些形式施加到思想這種長命百歲的設備上,既限制又擴張?
「這並不是說,」他又痛苦地補充道,加重了剛才的過錯,「那會對我們兩個有什麼好處,或者有什麼影響,你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沒問題。」克羅說,口氣又溫和了,但是那甜蜜的聲音從那張櫻桃色的臉以及圓圓的疲憊的白色肉體里傳來顯得非常不協調。在那片殺氣騰騰、陽光燦爛的沙漠興奮的怒視下,弗雷德麗卡大步走去,用一個炫耀性的動作把自己關在那間桃木做的房間。到了裏面,坐在抽水馬桶上,她承認自己很受挫敗。她不想再出去,但也不能待在這裏。她攏起一條寬大的白色浴巾,像托加袍般圍繞自己的身體扎住。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一個聲音——不是克羅的——在彆扭地說:「給你迷迭香留作念想。」一個低沉又悅耳的大笑聲算是回答。這聲音讓弗雷德麗卡想到浴室里她以為是碗櫥門的地方,完全可以進入相鄰房間。儘管這個房間好像有人住著,它也許可以提供一條逃走的路徑,要比原路返回來到那位暴烈、愜意、攤開身子躺著,準備著啃咬和弄疼人的小色情狂身邊強。她試了試那扇門,居然打開了。她悄無聲息光著腳邁出去。
她從平台繞過去時向上望了望僕人住的閣樓間的窗戶。在上面的某個地方,亞歷山大在……她應該跟克羅待在一起。如果她允許克羅繼續下去,她就應該採取明確的步驟,在不管她玩的什麼遊戲中,本該採取一個目標明確的行動。但她害怕克羅。她開始奔跑起來。
「我不知道,」威爾基說,「這事竟鬧成這個樣子,你覺得呢?我以為他們兩個都是夢想家,只會那樣站著,緊盯著,就很開心了。」
「我應該知道。」
「我們需要的是鼓,你會聽到那些的,姑娘,聾子都聽得到。噝噝聲和心跳聲都有。那麼,什麼樣的鼓適合這些星球樂?親愛的女士們,你們知道嗎,抑揚格的五步音詩,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在一次吸氣和同樣的氣息呼出之間心跳的次數?莎士比亞的詩歌就是人類的節奏,但是對星球樂,你需要一個設定在某種非人類尺度標準上的鼓點,一種非擬人的嘀答聲,一個水鍾,一種天體規模的脈動……」
「你這是給自己鬧笑話,」珍妮說,「我不能回去,這是綵排,明擺著你不能……」
綵排之夜到了。這可是我們最後的機會,洛奇說,站在平台砂石地上那個皇家腳蹬上對著主要演員和臨時演員發表著長篇大論。這時,樹林中一隻綠色瓶子在詢問,用音樂的旋律,極其憂鬱地詢問,誰,誰?為了把這件神奇的作品弄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有機會把大家聚在一起,而且我們已經非常接近成功了。他揮舞著手臂,拿腔拿調,毫無個性特色,伴隨著那位真實演員富有樂感的滑動和吼叫,他用魅力感染、勸誘和威脅兼施,所有人,個個戴著假髮,穿著皮袍,圍著裙撐,套著脹鼓鼓的寬鬆短罩褲,有的嘆息,有的大笑,都收起裙子,鼓起勇氣。
演員們的尖叫聲、嘰喳聲、轟鳴聲又開始了。隨著眼淚開始往下掉,珍妮的胸口起伏著。洛奇朝管服裝的幾個女人點了點頭,請她們試著帶走孩子。弗雷德麗卡心不在焉地對亞歷山大說:「不結婚好像更理智些。」「是吧。」亞歷山大說,心裏想著,這些事情讓他比自己想象的離婚姻更近了。他迅速瞥了眼弗雷德麗卡,後者正帶著刻意的好玩心態觀察著他,後來,畢竟,因為他是個紳士,而且珍妮又在痛苦中,於是他邁開那兩條長腿,走過去安慰她。珍妮激動地轉向他,抽泣著大聲說,現在完全好了,真的沒什麼可煩惱的了,大家都可以回去工作了,托馬斯認得亞歷山大,他跟亞歷山大會相處得很好,亞歷山大能拿得住這孩子。
「那我要不先離開,待會兒再回來?」亞歷山大說,微微有些生氣。他一直在防備著某種激|情的迸發——神經質的淚水或者莽撞的放縱。他猜度不出是哪種,但不是這種純粹的欲罷不能的煩躁。他的提議弄得珍妮更加煩躁。她說不用,如果他能以某種理智的方式安靜一分鐘,托馬斯就會睡著,肯定會。可是,他如果老這樣進進出出,砰砰地撞門,他們可能整個晚上都得忙著應付孩子。她說完又把注意力轉向托馬斯。她發現,一個很困的小孩有時會投降,如果強行禁止他活動的話。然而這是個不錯的問題,正如一個不怎麼困的孩子被同樣的方式對待后可能會變得怒氣沖沖。她壓住托馬斯的屁股和小小的脊樑,他的身體僵硬又放鬆,過了會兒,他的呼吸聲開始變了。他張著嘴,熱乎乎的濕潤的臉蛋埋進小床的床單。珍妮僵硬地站起來,茫然地看著亞歷山大。他一直藉著回想自己早先思念她的那種痛苦的快|感來克制著不要發脾氣。他想起在戈斯蘭德高地,在風中坐在車座里的那個時刻,忽然又看到弗雷德麗卡貼在玻璃上的臉。別,別這樣,他有點希望她騰空而起,把尖削的鼻子貼在這扇高高的窗戶上。
瑪麗娜又大笑起來,威爾基喃喃地說著什麼聽不清的話。這時那個戲劇味十足的聲音說:「哦,我可是個老女人了,一個疲憊的老女人,年齡會讓我枯萎,而且,已經……」
亞歷山大眼前出現了那個安靜的百草園的景象,在剪過的籬笆裏面,月光照耀,悄無聲息。他眼前又出現了托馬斯·普爾頭髮掉落下來的情景,以及那賣力的身體濕漉漉的閃光的樣子,他滿懷希望地把一隻手放在珍妮的大腿中間,一股強烈的快|感襲來,她抽搐了一下,這樣的快|感讓他很害怕。
「不,絕對不是這樣。你沒有責任,在那個意義上沒有責任,當然沒有。總之,我不想要它了。我可是負責任的,就是這樣。唯一的問題是,我真的愛你。」
亞歷山大的陰|莖,那尚未成熟的蝸牛讓他困擾不已,聽到這話,隨即完全蔫成一朵枯萎的玫瑰。他躺在珍妮身旁,手指心不在焉地沿著她腹股溝黑暗區域那些長條紋絡遊走。過了會兒,她把一隻手放在他的生殖器上,那東西退縮著,軟,軟,軟。她很不熟練地輕輕一拉,亞歷山大發出某種抗議的哼哧聲。他說:「不知怎麼,有他在房間,感覺挺尷尬。」
「噓。」珍妮說。
在上個星期的排練中,直到洛奇告訴弗雷德麗卡,他相信,她的表演已經「上路了」時,她才完全明白,他當初對這樣的表演是多麼懷疑。儘管身體上極度慌亂,她仍然懷著那個舒適安逸的假定堅持認為:她的表現,沒有費多大力氣,很可能要比別的任何人都好。說到學校的作業,這倒是實話。說到在班裡大聲朗讀,在她看來,這也沒錯,因為她在語法和詞彙方面也比別的任何人都強。她心裏對自己說,她懂這部戲。而且這種領會必須表現出來。
「也許我該去找弗雷德麗卡。」
洛奇在堅定不移地工作著,從肌肉豐|滿的複雜性到原始衝動的骨頭都在改造:性,舞蹈,死亡;死亡,舞蹈,性。洛奇重寫了某些台詞——很多台詞——應演員的請求,他們感覺自己說起這些台詞來不好意思或者有辱尊嚴。瑪麗娜·葉奧,是個固執的冒犯者。亞歷山大知道這些台詞是可以講出來的,他在自己頭腦中的劇院里聽過這些台詞,清晰又流暢。
「沒有。那會引發可怕的過敏。我不想讓我們躺在一起時滿身是刺痛的炎症和看不見的紅斑。」
「下去。」
「你來自茶墊、茶壺保暖套出沒的地方,我知道,我也是這樣,我跟你爸爸吃過烤麵餅。但你待在那種地方的時間比我短,我們的純貞女王應該能夠明白這點,可憐的膽怯鬼,如果他能夠看看的話。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得到任何男人,如果她足夠堅韌頑強而且不要太過愛他的話。可是,女人是傻子。她們不會動腦筋。」
在酒精、審美和愛情的作用下,她的腦袋已經開始旋轉。她說,她想上床睡覺了,然後克羅在後面跟過來,他決定給她提供一九*九*藏*書支蠟燭,插在一隻杯子里,再配個錫鑞制的托子,擺在黑暗的過道旁。他說,太陽屋的照明燈是用來展示的,不是用來在床上閱讀的。她可能會覺得一支蠟燭是一種安慰。在太陽屋的一塊雕花嵌板後面,他裝了個隱蔽的減光開關,把舞檯燈光射線投到天花板上白色泥土做的海厄森斯和阿波羅上,不過是一片高高的幽暗區域中模模糊糊的冷紅色塊。窗帘都是板條做的百葉窗,把光擋在掛飾之外。稀奇古怪的石膏把手和鍍金的掛毯線索,在燭光中,映照出各種盤繞和繁複,這些只有藉助那種半明半暗的光才能辨別出來。克羅把蠟燭放在一張大理石面的桌子上,用一種十分講究的動作把床罩掀開,並且懇求她不要抽煙。他打開一個鑲板門,後面是一間紅木盥洗室和一隻巨大的帶銅龍頭的洗臉盆。
「我會那樣做。可我認為,你想要的可不光是這個。」
弗雷德麗卡回來時,他主動替她打開車的後門。她格外溫順地鑽進去,然後說:「你介意把我送到學校再回來嗎?或者什麼地方都可以,等我把好多事情好好想個明白。我好像遇到了很多麻煩。」
「我想你可能餓了,來頓寢室盛宴。」
珍妮,後來由於已經安撫住躁動不安的托馬斯,在如今是女更衣室的老舊廚房裡跑上跑下,懇求別人繫上背後的鉤扣。在一個石頭做的洗滌室里,她找到了亞歷山大。他說他會親自給她繫上鉤扣。兩人都想到了他們在學校舞台下的奏樂池的第一次擁抱。亞歷山大把雙手擠進圍住柔軟乳|房的靈活的鯨骨緊身衣。哦,那排排小鉤扣。「克羅建議的嗎……」珍妮大笑起來:「他建議的。他是個老潘達洛斯,一個暴君。我當然說可以,我說可以。」
亞歷山大敲了敲門,珍妮陡然站起,請他進來,然後又匆忙回到嬰兒車跟前,車子已經開始抽搐般翻騰和顛簸了。一個女人帶著個怒氣沖沖又不睡覺的孩子,就像那強迫性牽線木偶,那些細微的聲音就是那條線,咔嗒聲,刮擦聲,呼吸的節奏,代表那位看不見的不眠者專心傾聽的無聲的節奏聲。亞歷山大對這些毫無感覺。他走進小屋,像勇敢的騎士般用洪亮的聲音說,「哦,我來了。」
「太孤獨了,吃些葡萄。你不介意我來吧?我相信你不會。」
這個信息好像給了威爾基巨大的快樂。「真的?太偉大了。你驗證了一個我提出的有關在調盲聽來說話音調是扁平化的理論。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你擅長發石頭般的聲音。」他模仿了兩句她讀的亞歷山大寫的塔中演說的台詞,他學得惟妙惟肖。「扁平單調,」他說,「發半音時扁平單調。毫不連貫地移動主音調,像溫柔的鈴鐺跑了調叮噹作響,很刺耳,像只孔雀。我們不可能全都唱星球樂。現在,你,我親愛的瑪麗娜,某種東西告訴我,你有著幾近完美的音高。」
「是。」弗雷德麗卡乾脆地說。
第一幕在塔里的演講處結束。威爾基對她調盲音的模仿加重了她的一個懷疑,那是他早些時候無意中透露出的一個提示,他說這部戲事實上是亞歷山大在深奧的木偶劇中從真實線索開始的一個回溯,像《街頭藝人》那樣。她不知道自己的演講是不是特別精彩。她不知道如何練習出自這種極端啰唆的生物學的棄絕的狂想曲般的調子。她刪掉了洛奇曾經指點她進入那些旋轉的台階,麻木而沉重地站著,對那個被封住的噴泉冷嘲熱諷,發出一聲痙攣般咯咯的笑聲,然後把它也刪短了。「我不會流血。」當她走開時,洛奇煩躁地大聲喊叫著「不要管」。亞歷山大開始時痛恨她對他強調的部分的篡改,最後又懷疑他的演講太容易讓舌頭磕磕絆絆,並且懷疑她是為了他而這樣處理的。他決定下去安慰她。
「我放錯地方了。」
「你知道。瑪麗娜知道。那些瓶子樂隊的男孩知道,我跟他們講過,他們雖然整天嘰嘰喳喳地說著,咯咯地笑著,但他們知道。總之,人們會憑藉直覺知道一個法則的,如果有一個法則在那裡的話,即便他們說不上它的名字,或者叫不出它所派生的原理。」
他是個言必行的人。一旦這些話說出來了,言語就會控制他。他帶著某種瘋狂的恐怖看到,此刻,這些話是真心實意,看到他已經讓這些話成真了。儘管不幸地不敢確定,但也許只有讓這些說出來的話不要任其自然,才能讓他如此冷靜地保持安全,不受那些話的影響。
在每棵樹里,猶如閃光的金色水果,那些燈在綠色中散發著溫暖,圓圓的,亮亮的。正值傍晚時分,天色泛灰,呈深藍色,夜色尚未降臨。完全的黑暗在最後一幕如期降臨,當時殘陽如血,太陽又很巨大,已經下落在飾演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和那座已經成為廢墟、帶著附加木質建築的修道院後面。在這幕戲中,因為受1951年約克神秘劇的啟發,洛克曾用夜幕來強調格洛麗婭娜逐漸消失的光芒。威爾基抖了抖自己的斗篷,一步躍上平台,漫步走向托馬斯·普爾(飾演斯賓塞),開始念起他的開場白。
「好了,」他對珍妮說,「我們終於相聚了。」她想笑,卻差點哭了。珍妮過來,在窗戶邊他的身旁坐下。他本來想出去弄瓶葡萄酒來。現在他感覺如果自己再次離開這個房間,會挨罵的。所以他開始公事公辦地解珍妮的紐扣。當她開始解他的襯衣的時候,他被弄得很煩躁,極力克制住想拿掉她的手的衝動。
他倒了一杯香檳——她知道她絕不會喝的——然後不請自來,坐在床邊。那畢竟是他的床。
「我會教你很多東西。」
後來這部艱難的作品走向了複雜以及實實在在的現實化,內容全都成為事實的合併。外交、斗篷、短劍、蜂蜜酒、種子、珍珠、新石器時代神話、馬廊清潔工、臀托、酸果汁、甜薄荷、多福之國、仙后、荷蘭的屠宰場、流動的濕漉漉的愛爾蘭沼澤地。令人頭暈目眩的詞語和各種東西。如果他寫下「杯子」——這個詞包含著他知道的所有薩克葡萄酒、家常飲料、喀爾刻、科馬斯、皇家巡遊儀式上饋贈的禮物。玫瑰和屠宰場,貼在她的臉上的紅色和白色的玫瑰,像在洛佩茲醫生案件中出現的可笑之極的屠宰店,他那殘忍地不厭其煩地列出的死亡細節被本傑明·洛奇如此純潔地刪減和一筆帶過。
「為什麼?」
他停住車。由於他的習慣性意外,現在,他們來到那條通向尼森交通運輸處小屋和城堡崗的舊水泥車道的路口上。高高的榆樹上傳來一陣鳥兒雜亂無章喧囂般的黎明大合唱。這個可怕的姑娘瘋狂地撲到他身上,細細的手指緊緊攥住他脖頸後面的頭髮。亞歷山大徒勞地掙扎了好像很長時間,試圖擺脫,但她很有勁。他終於設法掙脫了弗雷德麗卡的掌握,把她推回自己的座位,抓住她的雙手按在她的膝蓋上。他大口喘著氣。弗雷德麗卡抓破了他的耳朵,都滲出了血。
但是,拯救她的表演的不是領會而是不受歡迎。她在學校不討人喜歡,但相信自己不在乎這點。她也不喜歡自己的同齡人。但是這裏,在藝術家和才子中間,以及她天真地以為的波西米亞人中間,她居然指望自己會大受歡迎。也許她對「自己」的定義不恰當。真正的演員們嘲笑那群少女,又跟她們打成一片,在灌木叢里把她們弄得凌亂不堪,還給她們送些小禮物。她們對瑪麗娜·葉奧說些愛慕的話,而且畢恭畢敬。弗雷德麗卡講話時,她們往往就顯得很煩躁的樣子。她們咯咯地笑話弗雷德麗卡對亞歷山大衷心摯愛,但是,她在的時候卻不笑,也不像她們集體咯咯地笑話安西婭對托馬斯·普爾,那個嚴肅又神神秘秘的男人的熱戀那樣,戴著鑲滿珍珠頭冠的閃亮的腦袋湊在一起晃動著。她跟她們說話時不講風度,儘管她想象中的生活充滿了老練的笑聲以及友善的富有暗示性的笑話,諸如她們肯定分享過的那些笑話。她從絕望中脫困而出,就像她後來經常從生活中脫困而出,靠的是純粹的競爭性的憤怒,一股醜陋卻很有效的情緒。她們可能不喜歡她,沒關係,但她們肯定佩服她。
「當然行。」
在冉冉降臨的辛西婭下面那張高高的床上,有兩個人赤身裸體,極力模仿羅丹的《吻》,刻意擺出某種姿勢,他們是瑪麗娜·葉奧和一個男人,等他開口講話時,弗雷德麗卡聽出此人是威爾基。
現在,克羅家大草坪的腳手架上已經懸起一個半圓形的座位區,不知怎麼讓人想起沿著加冕禮後期排成一列的看台。亞歷山大沒有跟洛奇、克羅和別的人在一起。他坐在一個角落,高踞在樹影中,聽著斯賓塞和羅利唇槍舌劍地鬥嘴,講著他的,以及他們的話,配合著灌木叢中看不見的旋律。
「哦,是的,我可以……」憤怒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帶有喜劇色彩,弗雷德麗卡發出一聲輕蔑的大笑。幾個小男孩在灌木叢中咯咯地笑著。傑弗里·帕里揭掉嬰兒車上的毯子,拉起兒子托馬斯,孩子大聲號叫著。傑弗里臉色通紅。托馬斯臉色通紅。「他一直這樣哭叫,」傑弗里說,托馬斯扭動著,號叫著,「你回還是不回?」
「我還是不太明白。」她說,承認了難為情,「吻吻我,就這樣抱著我,親我。」
「我們到床上去吧。」珍妮說,於是亞歷山大站起來,終於脫掉褲子,邁著白晃晃的長腿去鎖門,而珍妮的腦袋被他這種漫不經心的美和害怕吵醒托馬斯的舉動弄得眩暈起來。
「我已經等了太長時間。」
「哦,上帝,」亞歷山大說,出於某種禮貌的壞習慣,或者現場的必要感,或者臨時的真心,或者陰柔的情意,他又補充了句,「我想我也愛你。」
比他想象中輝煌宮殿的毀塌感更深沉的感覺瀰漫在原本他想表達的感覺中——昔日的激|情,想奉獻出風笛、鈴鼓、狂喜、風景優美之地、世外桃源。他們創造的不是在赫斯珀里得的大樹枝下面昂首走過的不朽人物,而是穿著背心裙的女人們、放在鍍金紙板做的頭盔中的三明治,以及埃德蒙·威爾基奢侈浪費的瓶子樂隊。
亞歷山大親了她一下。他又滿懷希望地把身體向她靠過去。他本意很好。睡眠中的托馬斯聽到了這些零零read.99csw.com碎碎的挪動和轉移,使出渾身的能量扭曲著小小的身子,可以看到他睜著大大的眼睛偷偷看著他們的裸體,一顆半圓形的腦袋從嬰兒車的邊沿伸出來,專心致志、興趣盎然地搖晃著。他張開嘴號啕大哭,驚聲尖叫著。珍妮閃電般起來,把他摟在赤|裸的懷中,孩子小小的胖手指緊緊抓住她的胸脯,焦躁地扭動著,亞歷山大朝那裡潦草地抱以超然的關切。他們一起坐在床上,過了會兒,大概因為極度疲憊,又一起躺下了,那個灼|熱、焦躁的小身子緊緊貼住珍妮的身體,兩隻胖胖的小手放在亞歷山大鎖骨附近。「我抱他一會兒,他就會睡著,他總這樣。」亞歷山大點了點頭,總是那麼禮貌,然後把臉轉向牆壁。出於對無意識的某種深沉的慾望,倒是亞歷山大先睡了。
珍妮譏諷地說她認為如果她和托馬斯能夠在弗雷德麗卡之前被處理掉的話,那就最好不過了。
「別這樣,瞧,現在所有事其實都不重要了。不過,我多麼希望自己別丟了衣服。我想,這些紙片可絕不像是區區小事兒,我才不會勞神去做。我的意思是,這是有代價的。我獲得了一個很重要的道德教育,有關偷竊等諸如此類的事。當然還有庸俗小市民丟衣服的事。」
「我給你帶來了黃春菊,我親愛的,還有迷迭香、小米草、檸檬色的百里香,還有香檸檬,想撒在你的枕頭上。」
「隨你。」亞歷山大說,比自己想象的更通情達理,他想,詢問或者教導她將是不明智的,儘管他有種想把兩者都做的衝動。另外,他不是特別想回自己房間,去好好想想自己的處境。他發動起車子,順從地開走了。過了會兒,在紙裙子咔擦咔擦的破裂聲和窸窣聲中,弗雷德麗卡開始爬過來坐到前排。
威爾基沖她淘氣地咧嘴笑了笑,因為洛奇的演講已經快到結束的時候了,他拿起輕薄的匕首朝瓶子樂手們指去,這些樂手鼓起兩腮,像波提切利的西風之神那樣開始演奏《統治不列顛》。
失眠和孤獨讓弗雷德麗卡顯得清朗又生氣勃勃。他們卻因為焦慮而渾濁浮腫。亞歷山大百依百順地看著珍妮說,他完全不知道。珍妮歡快地說,當然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她把支杆收起的時候,他可以集中精力捉穩自己那頭。弗雷德麗卡仔細打量著亞歷山大,像在尋找歡喜的標誌。他的嘴角向下耷拉著,有種異樣的鬆弛,但她並不打算把這個認作歡喜。
「我不是來找你。」
弗雷德麗卡猛喝了口葡萄酒。「為什麼?」她脫口而出。
「沒有你那麼愛嗎?你現在應該關心的是他愛不愛她。如果你問我,她愛他是不是像你一樣強烈,我要說,在很大程度上要更強烈。如果你問我,他愛她嗎?我要說,他是被嚇著了。他很享受這點。他喜歡被嚇得呆若木雞,希望你能原諒這個玩笑。如果你有這份聰明看得出這點的話,你明顯具備這種優勢。因為你可以做個赤|裸裸的恐嚇者。可憐的親愛的珍妮嚇著他,不是因為嚴厲,而是因為郊區的生活習性,我們這代人厭惡的東西,如茶杯、簾盒、帶花的樓梯地毯、小巧的花園門的門閂。」
威爾基圓滾滾、油光光,渾身還散發著新鮮的肥皂味兒,拿著幾盤香腸和幾碟奶油魚蛋飯過來了。他朝弗雷德麗卡眨巴著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在這幢房子里,這應該是多麼美妙啊。」亞歷山大說,用著迷的聲音說,然後又走回來。珍妮也很著迷,當亞歷山大溜進被單躺在她身邊的時候說:
「別說了,威爾基,我不想聽你抖機靈。我感覺不舒服。因為喝了葡萄酒,再加上他溜出去找她去了,而我卻在跟你大談愛啊愛啊愛啊的,什麼都沒發生。」
她其實想知道。她不想再當個無知傻瓜。可是克羅的臉,如果不是金光燦燦,至少也是血色紅潤,周邊圍著幾縷白髮的禿頂圈,好像是刻意弄上去的,隱隱約約顯得有些荒唐可笑,弗雷德麗卡感覺很難忍受這種荒唐。
「各種各樣的事,有美好的,有噁心的,以噁心的為主,我得說。另外,我好像變成身不由己的偷窺者了。我想我也可以說學到了些東西。你幹什麼了?」
「我不是小孩。我不需要引誘。」
「弗雷德麗卡,這事得終止了。你這樣會讓我們兩個都顯得很荒唐。」
「哦,威爾基,住嘴,趕緊。」
「你確定?」
「是的。」她陷入最低限度的禮貌的瘋狂狀態。這是他的床,他的房子,他發起的行動,他的遊戲。
「躺下。」克羅說。她照辦了。克羅從頭到尾溫柔地撫摸著她,她閉上眼睛,這更加強化了房間的旋轉感,但是卻也杜絕了他愚蠢閃光的臉。他開始在她的毛髮間和濕潤的地方捅戳:她想起埃德。她的身體出於自己的意願向上躬起,她想起黑暗的灌木叢下那兩個白色身體和諧一致的節奏。克羅嬉戲般地撥弄著。他低下頭,用嘴巴、眼睛、牙齒以及駝毛刷般的睫毛掃著她刺痛的皮膚。她的感官從無法聚焦的慾望向高度凝聚的惱怒搖曳,迅速而又頻繁。克羅猛烈地在她的腿中間揪著,弄得她很痛。他親著弄痛的地方,引起某種混合的局部的愉悅,整體上的尷尬和酒醉后的噁心相混合,乃至她像挨了一鞭子般本能地突然躲開。「別動。」克羅說,他正脫著自己的睡袍,弗雷德麗卡坐起來,看著他的下半身,粗糙帶著斑點的鮮紅色,還有一絲淡藍色,像天花板上的那些肉色,看著他火車頭紅色的頂端。他在她身邊躺下,在她的脖子上咬出青痕。他所有的動作都既利落又兇猛。克羅試圖掰開她的大腿,她的大腿像根莖般自動扭在一起。
「我會沉思,」弗雷德麗卡尖刻地說,「而且不停地希望它停下來。」
「一夜之間你好像把一切都丟了。」
「隨你幹什麼都行,不關我任何事,讓我消停會兒。」
「年齡會讓你變得更加脆弱,更加聰明,你知道的。我喜歡上了年紀的女人。我真的很喜歡。只要她們還想愛。」
最後她在那個有噴泉的小冬園停下來。那個美人魚仍然詭異地微笑著,儘管沒有水從她的指尖或者大腿上流下來。弗雷德麗卡盤腿坐在草地上,很像《多福之國》畫像的坐姿,她同時打量著鐵灰色的籬笆、月亮和水。起先她毫無目標地朝四周看了足有十分鐘,然後這件事自動變成某種假惺惺的夜間值守,但就其從容刻意這一點來看卻顯得很真實,這樣持續了好長時間。黎明來了,透過高沼地籬笆邊沿的缺口,可以看得見晨曦,那裡早些時候夜色還沒法讓人區分出周圍的盆地。露台上有人打出吃早飯的鑼聲。高沼地上,一隻羊發出一聲細細的單調的咩咩聲。弗雷德麗卡站起來,定定地站了會兒,然後往回走。
「這是我祖父插嵌的。為那些巡迴審判庭的法官們做的,他們在這裏睡過。我馬上就走,你好梳洗打扮。你需要睡衣嗎?」
亞歷山大壓根什麼都沒想。他的心思被徹底攪亂了。
「對我來說,你就是小孩,而且你還是個處|女。」
在一串掛在樹上的弧光燈下,弗雷德麗卡坐在一條毛毯上,挨著威爾基。威爾基穿著黑色天鵝絨衣服,上面的小粒珍珠閃著微光,這是畫像館里身披斗篷的羅利的活化身,他用一支鉛筆在圖紙上做著精細的演算。他有好幾張這樣的紙,上面滿是試管、高高寬寬的瓶子、小口大酒瓶的示意圖;有的上面還有橫穿天堂般的星球的巨型毒蛇、拿著一隻花瓶的阿波羅以及格雷斯們奇奇怪怪的輪廓圖。連續好幾個星期來,他耗費了大量聰明才智,把瓶子樂隊科學地打造成一門藝術行當。他測量過水柱上方空氣的體積,繪出聲音、空氣圍著多孔的玻璃球發出回聲或者在細長的玻璃管中呼響的速度和頻率。他曾組織過一次多少比較靠譜的來自反化裝舞會群體的男孩的集會,空閑的時候,他在大堂組織這些男孩排練過。現在,這些男孩抓住貼著數字標籤的瓶子,緊靠在自己的緊身衣上,這些瓶子像鑽石般閃耀著,有的呈琥珀色,有的呈翠綠色:葡萄酒、啤酒,砰砰地響著。只要威爾基打個手勢,它們就會發出《賈爾斯·法納比他的托耶》《聖人們正步走來時》,道蘭德、坎皮恩的《天堂》《霧水》,附帶著威爾基本人設計的各種裝飾音和激烈的喧囂聲。他說,那位身兼數個角色的男人正在遵照加富里厄斯的《音樂訓練》中發現的一個計劃,譜寫|真正的星球音樂,加富里厄斯曾經推斷出多利斯語、利底亞語、弗里吉亞語、混合利底亞調式、天空中的行星和那些詩人之間存在的一系列對應關係。威爾基告訴瑪麗娜·葉奧,他要從狄俄尼索斯式刺耳的聲音中創作一個真正的阿波羅式的音樂法則,等等,這樣他就可以站在平台上大聲喊叫:「這就是那星球音樂,聽啊,我的瑪麗娜!」
「我就是郊區人。」
弗雷德麗卡沿著長長的畫廊,時而在月光中,時而在黑暗中,快步行走著,然後在伊麗莎白戴著豐饒角的了無新意又刻板僵硬的畫像下面站了片刻。她挽了下肩膀上浴巾的結,被扯得像《多福之國》上方的蘇格蘭,然後馬馬虎虎地向這位蹲坐的人像鞠了一躬。她自己沒有劈刀,沒有豐饒角,沒有金色的水果。她也最好脫掉這件托加袍。她繼續向樓下走去,走進那幾間大廚房,拿自己在果園那場戲里用過的紙襯裙的外層給自己穿上衣服,又穿上一件被撕破的平紋布上衣,那是一個群眾演員穿的。她又在這件衣服上裹了件綠色毛料斗篷。她考慮穿著這身裝束光腳走回里思布萊斯福德,然後又決定不能這樣。她走出樓來到花園。
「在我那個時代,」亞歷山大說,「我們,特別是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要純潔得多。否則會沒有多少機會。」
如果他能保持沉默的話,她也許可能會迷迷瞪瞪地或者禮貌地或者緊張地允許他繼續進行下去,可是「一種舒服的疼痛」這種口氣等於又抽了她一鞭。一隻瘦瘦的膝蓋撞在他的雙下巴上。
「好吧,我原以為我比你還想這樣。」她說,這好像解釋了她毋庸置疑的高超的洞察力。亞歷山大看著她:沒有梳過的紅頭髮垂了下來,帶青影的臉像粉筆般蒼白,皺著眉頭,煩躁地盯著。她簡直就是花園中那位處|女的翻版。
「這還不明顯嗎?一個漂亮的女人,意氣相投,一場漫長——又無望的愛。」
「沒有。」
「親愛的——」亞歷山大說。
「你是個不挑食的年輕人。」
「珍妮,我得走了。我對做這種事情很緊張,我必須閃了。我待會兒再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