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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7 首演之夜

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7 首演之夜

「是的,我看出來了。當然。他愛你。」
「你知道,我不是個孩子。我想……我想,我想,我想。」
「你不介意我們坐這裏吧?」丹尼爾問。
「他愛我。」
「你想好了要告訴我嗎?」
「啊哈。」威爾基說。
「你覺得呢?」
「哦,如果你知道這點,我表達我想要說的意思時,你心裏是明白的。」
大型遊覽車從各個站點出發,然後在朗·羅伊斯頓匯聚。你可以買《阿斯翠亞-純真女王》的門票,其中會包括從卡爾弗利、斯卡伯勒、達勒姆、約克來的車費。你可以買份在北方度假勝地某連鎖旅館或者鄉村客棧的休假券,其中就包括觀看這部戲的一張票,有從曼徹斯特、愛丁堡、伯明翰、倫敦出發的可選交通工具。克羅在很多方面都像他的曾祖父,是個出色的商人。這個項目的成功讓他琢磨是否把朗·羅伊斯頓交給大學不及出於文化旅遊和節慶目的舉辦的活動做得好。但是,只要他在幹事業,他就只有斷斷續續的精力,而且不願把那份精力的很大部分擴張到旅遊上。四輪馬車滾滾而來駛進裏面的庭院,在那裡放下乘客,然後乘客們可以先在飲食服務處買些茶葉、小圓餅或者杜松子酒,然後沿著人行道和長著草的小徑漫步走向那個木結構的半圓形觀眾台。
「你在恭維方面太不在行了。」
「你聽了我的勸告。」
她大笑起來,這樣那樣地拉扯著那張柔軟的孩子皮膚般的嘴巴。
沒有回答。
「她在這部戲中表現得很可愛。」
主教、埃勒比夫婦、奧頓夫婦、波特夫婦、威爾斯小姐和幾個低階的神職人員聚在一起朝大堂的一端走去,都握著香檳瓶子,大聲喊叫著。馬庫斯帶著亞歷山大過來時,他們正大聲嚷嚷一系列互相略微有些關聯的事,從疼痛到肢解、處決、酷刑、剖腸刮肚、重生,然後又回到痛苦什麼的。盧卡斯·西蒙茲也在場,他也大聲嚷嚷著,埃蒙德·威爾基沒有嚷嚷,但是提供了大量身心醫學方面的信息,有關疼痛閾值、身體影像和那些能看到它的人。亞歷山大試探性地走近時,比爾·波特好像用一種勉強克制的尖叫聲宣布,說主教是個血腥屠夫。主教面紅耳赤,但是還算神志清楚,明顯在對盧卡斯·西蒙宣講受苦受難的必要性。盧卡斯一圈又一圈地搓著手,激動地說著有關清除腐敗之類的話。威爾基還穿著他在塔里警戒時穿的黑色天鵝絨衣服,不過他重新戴上了玫瑰色護目鏡。費利西蒂·威爾斯僵硬地待在她的草綠色裙裾、臀托、圈領和鯨骨圓環里。弗雷德麗卡不在現場,不過斯蒂芬妮在場,在丹尼爾旁邊莊重優雅地垂頭喪氣,沉思著,像《春》里那位早年的維納斯。
這場談話開始不是這樣的。威爾斯小姐拉上斯蒂芬妮和埃勒比夫婦去見尊敬的主教。主教高大、抑鬱、清秀,長著斑白的頭髮,身材瘦削,表情睿智,讚揚斯蒂芬妮,他聽說她在關懷年輕人、年輕妻子、居家不能外出的人以及殘障人士的工作方面做得很出色。斯蒂芬妮做出一個令人尊敬的決定,她要竭盡全力幫助丹尼爾在他的工作範圍內搞定很多事情,那些領域可以說不會引發學說教條之類的衝突,事實上,如果不是她父親在她後面像個輕量級拳擊手那樣左右跳來跳去,準備在主教那光滑又微微有些凸起的紫色絲綢前襟的某個部位來上一拳的話,她本來想優雅地接受這個讚揚。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隻羊絨玩具娃娃在手裡一動不動,黑色的眼睛閃著光。
「哦,別拍自己的眉毛,那喀索斯,別擋我的光,從我的光里走開,我頭上可長著眼睛,可以看到牆上的鏡子,它沒有告訴你我是他們中最美的,對嗎?那個致命的月亮出現了持續很久的月食。讓我瞧瞧這些皺紋是已經定型還是可以擦掉,看仔細了,親愛的小夥子。所以你滿意了,對嗎?」
「不。我害怕。」
「你想要幸福快樂。」
「祝賀。」
「總得有人幫幫他。」馬庫斯說。
「別想它了,我什麼都沒看見。」
「如果我做了,我就能承受得起。」
「我不管,我想要你。」
埃德慢條斯理地朝飲食服務處走去。
「他們愛你。」他吻了下葉奧的手,朝鏡子中那張憔悴的臉鞠了個躬,然後轉身離去。
馬庫斯哭泣著,一點都不真誠地哭喊著說,他最害怕的是盧卡斯。「最怕你,你,你。」聽了這話,盧卡斯突然重重地朝他臉上打了一巴掌,弄破了他的嘴角,告訴馬庫斯離他遠遠的,然後從平台衝下去。馬庫斯在轎子旁邊坐下,雙手捧著刺痛的腦袋抽泣著。人們從他身邊走過,以為他喝醉了,都小心地繞開他,讓他一個人在那裡待著。
「這樣不會有好結果。」
弗雷德麗卡注意到一種她不喜歡的語調,閃爍其詞,玩拖延時間的把戲。
「說吧,孩子。」他幾乎厭惡地對馬庫斯說,同時又用一種蔑視、愛莫能助的理解的表情看著絕望地凝視他的托馬斯·普爾,試圖以此作為回答。
在大禮堂的樓上,觀眾、演員和其他人都在四處轉悠走動。亞歷山大在簡短、雜多的恭維聲浪中,大步向克羅和洛奇走去。他看見傑弗里和托馬斯,然後躲開他們,感激地發現自己撞上了托馬斯·普爾,由於化妝油彩或者疲憊,或者缺氧的緣故,在從頭頂投下來的光圈中,他顯得非常灰暗,那道光落到黛安娜的小仙女以及她們抬的僵硬的負擔物上。
「很榮幸得到這樣的誇獎。」弗雷德麗卡淘氣地轉向亞歷山大,「還有你。我經歷完這場考驗后,你不再認為我是我了吧?你注意我了嗎?」
「你可以坐下來,當個堡壘。」
「一個我認識的人。嗯,是有點噁心。」
「哦,上帝,弗雷德麗卡,我待會兒再跟你聊。我還有些事情要辦。我心神不定。」
「那些傳輸?奧格爾家的升空?你的光幻覺?這些我們準備過嗎?」
盧卡斯暴躁地回答說他非常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他們已經完全卷進巨大無比的力的運動流。他們有重要作用要發揮。他們得搞清楚那是什麼。星期五他們需要出發去飛翔谷。
沒有回答。
「又怎麼了?」
盧卡斯無情地怒視著他的眼淚。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
「你簡直太棒了,弗雷德麗卡。我老是忍不住回想那竟然是你。」
「我不會當女作家的。」
「祝賀,大獲成功。我一直在和本地媒體和《曼徹斯特衛報》的傢伙講話,他們充滿瘋狂的熱情。瞧,你是我的朋友,我得跟你談談,有關你前天晚上看到的那件事。」
「我不能說……」
「嗯,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哦哦,」傑弗里故作意味深重地說,「亞歷山大在這裏。來,托馬斯,你喜歡亞歷山大。我聽說你真的很喜歡亞歷山大。向亞歷山大招招手。」
接連三個星期,他們都被彼此成功束縛住,乃至他對她作為一個放盪|女神身份的判定,帶上了新的諷刺意味。報紙,以那個時代特有的方式,充滿了華而不實的狂喜,聲稱這個雄心勃勃的項目是一場文化的勝利。亞歷山大是自蕭伯納以來戲劇王國最有希望的新星。對洛奇和瑪麗娜·葉奧也多有致敬。威爾基和弗雷德麗卡吸引來不相稱的關注度,那是其他演職人員的感覺。弗雷德麗卡感覺自己的臉上布滿了新聞紙的斑點,在《約克郡郵報》和《曼徹斯特衛報》上一個花冠下面自豪地閃著光芒https://read.99csw•com。來自婦女雜誌和本地報紙的端莊女人們和焦急的年輕男子約見著要討論一個本地女學生作為業餘演員的現象級成功。她告訴他們,她要做個像瑪麗娜·葉奧那樣的偉大女演員。她告訴他們,她在等自己高級考試的結果,「懷著巨大的惶恐不安」。她說她的家庭充滿文學氣息。她發表了自己對伊麗莎白純真性的看法。她本人的表演就是演自己。
「我能。我會的。我要隨心所欲地做自己選擇的事情。」
回想起來,亞歷山大無論打算對這三位來訪者做些什麼,在某種程度上,都被自己先開演的戲劇優先取代了——戲劇在那個8月的同天晚上開幕。當他早些時候頻頻地被這個時刻折磨時,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這部作品的成功或者失敗上。他沒有像斯蒂芬妮想象一場抽象的婚禮時那樣,考慮肉體的歡愉、良知和簡單的社交上的麻煩,這些隨後都會折磨他。儘管這樣說可能值得商榷,但他本應該考慮這些,因為在城堡崗那個髒兮兮的金果林里他們相會的那些日子里,他曾以可怕的精確性對珍妮預測過,類似這樣一部延宕很久的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會變成一種縱情狂歡。在升起的半月形的鋼架台上就座后,他全神貫注地在想那會有多少秘而不宣的東西即將公開啊,從他擁有的有關純真女王的神秘晦澀的知識,到他用華麗韻文的嘗試,再到他連續好幾天來的疏忽和罪過。現在,當然,當觀眾爬上來,多少有些秩序井然地進入腳手架的時候,演員已經對他的看法不感興趣了。這裡有位五花八門而且並非個體的尤|物要取悅、安撫和贏得。
「沒有,嗯,沒有。不過,也許那些,不是,你,我們想的。」
如果她來的時候帶著各種先入之見或者迫不及待想批評的話,這部劇的密度和能量卻讓她感到大為吃驚,她還沒有這樣過。她生性不長於評判。她看《阿斯翠亞》完全是用掃視式的注意來看的,就像童年時代掃視「猜猜看」遊戲盤子和詩歌那樣,現在對丹尼爾也是這樣看的。對某種「幸運的」藝術作品,她有種感覺,偶爾才會有的感覺:那些在她面前的東西正在離開,意識到當時根據藝術原則欣賞到的東西已經不可能再現了。亞歷山大的這部戲蘊含著成為一件由碎片和拼貼構成的東西的可能性,像件語言的百衲袍,一場感情上有氣無力的露天歷史劇,而這方面它本該以必要的政治色彩使其顯得很硬氣。以後所有這些東西都會被拿出來評說。但是,斯蒂芬妮看到了亞歷山大和洛奇想讓人們看到的東西。
弗雷德麗卡說這話時帶著一種簡直可以融化他的威脅性的命令口吻。在意識深處的某個地方他有種清醒的認識:她會自己應對任何後果。她面帶怒容,暗淡無色,有些冰涼。她是這片樹林中的放盪|女神,那是他自己創造或者召喚出來的,她就是那位不可觸及的女孩,要了她是很安全的,因為她不可能被擁有。他抱住弗雷德麗卡,她扭動著,拉扯著,刺|激著他來場奪取,可這不是他平常的保留節目。她在花園裡大笑著,不停地大笑著,放蕩又天真,同時又控制著,他知道,無論他如何抗議,他都會被俘虜,純粹的好奇心將引導他繼續走下去。
「見鬼,不,你看見了。我不在意。或者不管怎麼說,我不是特別在意。我只是想不清……我不能再那樣下去了。亞歷山大,我必須跟什麼人說說。我瘋狂地愛上了這個——這個孩子,而且……」
「有點像。哦,在我這個年紀,一張臉,那只是一個道具,不是你自己的,你知道。我的臉是我的財富,我的生活,但不是我的。你現在可以走了,我化好新妝見記者的時候,你可以過來,挽著我的胳膊。我想我們會表現得很得體。這是一群挺不錯的人,你不覺得嗎?」
威爾斯小姐神經質地尖叫著說洛佩茲博士的掛飾、繪畫和家系事實上已經被描寫過了,只是很簡短。威爾基主動說,原始描寫非常殘忍,已經被刪掉了,坎皮恩的殉難觸及一些;盧卡斯·西蒙茲帶著幾許很不相稱的激動問道,在那個更為嚴酷的時代,對觀看的男人還是正在經歷的男人而言,痛苦和折磨在性質上是否不同?這些奇怪、衝動的談話中有一個談話涉及男人對男人能夠做出什麼,談話就在這個時刻爆發了。主教要求證實福克斯的《烈士書》中以及朋霍費爾的集中營里那些被屠殺的聖徒,盧卡斯·西蒙茲則詳細敘述了一些別人告訴他的當時在太平洋一艘驅逐艦上日本人對頑抗的戰俘的所作所為。威爾基說,關於一個男人哪裡感覺疼痛和這種刺|激在哪裡可以應用之間的關係的研究,他已經做了很多有用的工作,同時在這種反應的研究上也做了很多工作,當整個身體充滿疼痛時,這種反應會讓人脫離他的意識,站在身體之外,看著疼痛的自己活動。盧卡斯對這個非常感興趣,催著威爾基多提供些有關使這種事情成為可能的心理機制方面的信息。這時,主教說有些事情要比疼痛以及對疼痛的害怕,比死亡以及對死亡的害怕更糟糕。那就是無知和邪惡。幾年前,他本人做過邊境監獄的牧師,經常拒不同意對他稱之為「他的」囚犯們做的那些事:他們被吊起來,達到一定落差,用嗎啡讓他們的思想意識被遮蔽住或者處於昏迷狀態,免得他們直面極端情況時會失去悔改或者改變的真正機會。據此,他其實是支持保留死刑的。
「你覺得呢?」
「嗯,每個人的表現都很棒。但我覺得她應付起來更加自如,比……」
「說得非常好。你認為他做到了嗎?」
「現在的你真是光彩奪目。」
「這樣說不公平。不過這還算是個尚能認可的說法。」
「別眩暈就好。」
「你會怎麼樣?」斯蒂芬妮問,站在一個帶正負電荷的電磁場中間,「你不能把整個生活都毀了。」
威爾基沒有回答。弗雷德麗卡懷疑他沒有讀過拉辛——他不是無所不知的人——而是像她自己一樣,是個不肯承認無知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她尊重這點。她尊重威爾基那種打破偶像崇拜的魯莽勁,部分原因在於這反映著時代的聲音,被認為是很時髦的,但是部分原因還在於他好像很在乎真正的思想的準確定義。不過她還是走開了。如果她要講亞歷山大寫的那些話,思考泥漿般的回聲沒有什麼幫助。當務之急不是評判。奇怪的是她沒有感覺到——她還真沒感覺到——威爾基或催促,或引誘她對亞歷山大進行任何人身攻擊。他說的話有種時髦的潑婦般惡聲惡氣的調子,但他不是潑婦。
正是在這個破敗的地方,弗雷德麗卡臉色慘白,她看到了埃德,正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下台階,像個老闆似的打量著四周。她渾身一哆嗦。她看埃德就像德弗洛雷斯或者班柯的鬼魂,一個漫步行走的不端之徒,他可能會上來羞辱她。弗雷德麗卡從廚房窗戶前往後一退,正好撞到威爾基身上,他說:「看見什麼噁心的東西了嗎?」
「我還沒聽到什麼評論。我只想過來說,你是一個奇迹。」
托馬斯站定,方方正正,滿頭金髮,表情很柔和,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斯蒂芬妮挨著亞歷山大坐下。那件玫瑰色的府綢緊緊地橫過她的胸脯。她戴著條綠色絲綢圍巾,帶著彩飾穗邊。她堅持絕對不讓任何人知道嬰兒的事,因為比爾會氣得怒吼,溫妮弗雷德會小題大做地嘮叨,而且人人,特別是弗雷德麗卡,會得出結論認為,孩子是在婚外懷上的。這對丹尼爾來說會非常難受,他著九-九-藏-書魔般對身體的每點微小變化都很感興趣,而且自然會高調地表示關心。亞歷山大愛戀地看著她。
亞歷山大感到太不解了,對這一切反而覺得無所謂。弗雷德麗卡,某種程度上已經皮實地習慣了因為在各種考試上取得高分遭人不待見,以一種足夠堅強的方式設法忍受著因為上了報紙而招致的不喜歡,儘管她在性情上不能發出任何不以為然或者謀求好感的聲音。性方面的關注是比較難以應付的,她忍受著苦惱,沒有能力施展任何博取同情的借口,或者求助於有趣的吐露心聲的私房話。隨著成功的到來,她變得更加自足。她願意展示它們的很大部分。亞歷山大是個例外。他甚至經受了很多譴責說她太貪婪,而他在某種程度上還暗暗享受著這個。顯然,這樣的情況本質上不可能持續很長時間。肯定還會有別的事情發生,然後很多事情又變了。只是完全不清楚可能會是什麼事情。
「啊哈。」弗雷德麗卡說,在想保持自己與亞歷山大之間的交道不受干擾的慾望與通過討論這種交道來讓她覺得這種交道非常真實的慾望之間撕裂著。像亞歷山大一樣,她是個語言的動物,像那群少女一樣,她更喜歡講些流言蜚語,講些經歷和得意的故事,如果人們足夠喜歡她,想跟她聊天說話的話。
威爾基撫摸著她。他對誰都撫摸。想要生氣並不容易。「對純真女王的激|情怎麼樣?」
「你會受到傷害的。」
馬庫斯走出去來到平台上,去尋找盧卡斯。他發現盧卡斯在離那頂皇家轎子不遠的地方站著,大口喘著氣,不自然地微笑著。他完全搞不清盧卡斯為什麼會到這個場合來,除非是出於某種狂熱的或者可悲的感情需要,想盯住馬庫斯本人。
「你明顯在躲閃,為了一個虛張聲勢的藍襪子。但是,如果我說不的話,我覺得我不會破壞你的表演,我認為不會。迴避戲仿意味著他留下的是很多老但又不是很老的事物的無意識的迴音——稀軟的泥漿,一種被束縛起來的正統觀念,像艾略特,沒有血氣,沒有骨頭,沒有膽魄。」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丹尼爾比別的任何人火氣都大,他幾乎憤怒得說不成話。他又補充道,迄今還沒有人給過他一個不錯的理由,令人可以冷靜地隨便殺人,更不要說在這樣的謀殺中連累別人。他還說現在要帶妻子回家了。比爾不知怎麼被這番猛烈、意想不到、其實也許是不受待見的支持弄得沉默不語。丹尼爾摟著妻子,領她走開了,也不回頭看一眼。埃勒比夫婦告訴主教,丹尼爾是一顆粗糙的寶石,主教說,真妙,丹尼爾也許是出於禮節在等待一個回答。盧卡斯突然從教堂跑出去。亞歷山大看到帕里夫婦,現在全家三口,邁著不容置疑的步伐,朝他這個喧鬧的角落走來。他想他必須跟馬庫斯或者盧卡斯說說話了——這傢伙果然十分古怪,他看上去全身腫脹,又乾癟得有點像脫了形,被某種幾乎可以觸摸得到的焦慮或者恐懼悶聲悶氣地包圍著。他說:「我相信我說得沒錯。你根本承擔不起繼續介入任何……」
「先生,你還好嗎?你看上去……」
「向後,向前,向側,她走過去,決心要面對那無情的瞭望鏡。是這首嗎?」
亞歷山大跟馬庫斯匆匆離去。托馬斯·普爾壓低聲音快速地說:「不用遺憾,你瞧。並不是我對可憐的老帕里太不同情,不要犯錯誤。為什麼我們大家就不能平安無事地生活呢?你是個幸運的人,你沒有各種束縛,什麼都沒有。可憐的老帕里。女人們都這樣無情。說來這都太老生常談了。當然,我不是指埃莉諾。看在老天的分上,亞歷山大,別讓我嘮叨了。」
她看到那位年輕的伊麗莎白坐在那裡,全身雪白,像段殘餘樹樁,待在「叛徒門」外面,拒絕進去;她看到那位行將就木的伊麗莎白,全身雪白,像段殘餘樹樁,穿著睡袍,坐在一塊跟平台同樣大小的墊子上,拒絕躺下去死。她看到了阿斯翠亞蒼白的幻影交織其中,看到蒼白地飄動著的格蕾絲們在永恆的黑魆魆的森林里以及光的金色果實下面編織著花環。她看到了很多模式和被打破的模式:在陽光照耀的觀眾中,羅利跟一個年輕的王后,嫻熟地旋轉著陸地和天國的圓球。尾聲部分羅利被關了禁閉,在他那座黑暗的塔里轉著同樣的圓球。凱瑟琳·帕爾在果園給那個年輕女孩幾個蘋果,阿斯翠亞女神(處|女座)在宮廷化裝舞會上給塗抹著重彩的格洛麗婭娜幾隻金蘋果,羅伯特·塞西爾哄騙老女王輕輕地咬了一小口。她看到那女孩呈現出的對稱,在灼|熱的太陽下像鷹一樣在草地上展開,看到宮中侍女拉開她睡袍的皺褶,在經過殊死掙扎后,那個老婦人在逐漸濃厚的黑暗中平躺下來,進入大理石般光滑的皺紋織物,在那個下陷的花園中,雷貝克琴像蘆笛般憂傷地尖聲響起來。她注意到,當演員們排列好等待謝幕,那個年輕的公主盯著基座上如雕塑般的老女王。阿斯翠亞用自己的劍變戲法般地讓年邁的女王動起來,整個畫面顯露出來,原來是對《冬天的故事》中赫米奧娜的死而復生無聲的模仿。她也這樣說了出來,用那昏昏欲睡的聲音對亞歷山大說,而亞歷山大很高興,說自己一直在表達再生和復興的主題以及最後的戲劇,而洛奇曾想用波堤切利的《春》。斯蒂芬妮說是的,她已經看出來了,效果很好,語言有分量,沉甸甸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亞歷山大摸了下她的手以示感激。
「弗雷德麗卡的表現太奇妙了。」她說。
斯蒂芬妮本就沒有對這場活動抱多大期望。現在,她始終想嘔吐——她的世界好像狹窄到僅限於自己的生物現象了。她帶著一種懶散、客觀的好奇心觀察著自己的活動。比如,她注意到,她已經很難完成一個句子,無論寫的還是說的,或者索性連想個句子都困難。一旦她迷迷糊糊地形成一個想說的,或者可能說過的想法,好像那樣就足夠了,然後她會讓詞語慢慢消失在虛無和沉默中。今天她的思想還不能達到同時理解一部實景戲劇和觀看這部戲的自我的地步。她已經解決了一些實際問題,跟準時到這裡有關以及提供一件得體的寬鬆罩衣這樣的問題。她已經掃視過可能出現的情緒問題:丹尼爾的關心,比爾很可能跟丹尼爾吵架,以及對亞歷山大作品的辛辣評論,需要對弗雷德麗卡給予道義上的支持。她還沒有明確地想到坐在那裡耐著性子看完一部實景戲劇的演出。
「我想我應該去找個醫生,對吧?可是我受不了這種想法。我是說,那是我的孩子,那會——她自己都還只是個孩子,在那個有著乾淨小門廊和女門房,像個女修道院的學校。」
「你不是——被我敗了興緻吧?」
觀眾正有節奏地跺腳和搖擺。瓶子樂隊被安排在看不見的地方,正在不可抑制但又不十分準確地發出星球樂,部分觀眾和著這聲音唱起來,像一群足球迷,像一個重金屬樂隊,在好萊塢輝煌大廳或者彌爾頓的天國里。亞歷山大陪護著斯蒂芬妮繞過鞠躬和吟唱的觀眾走向化妝室喧囂的地獄。他被聲音的浪潮帶過去,很想觸摸下弗雷德麗卡。隱約閃現的大腿,纖細瘦削的手腕的幻影圍攻著他。
「先生,我不能去了。我再也不能去了。我害怕。」
「也許你可以去寫,像拉辛那樣——」
「也許我們應該共同忘掉這一切?」
她不知道。床,婚姻,靈魂的交流,這場令人愉悅的危機的長久持續。
他用手肘輕輕搗了下亞歷山大,後者越過馬庫斯的肩膀看到在父親懷中小小https://read•99csw.com的托馬斯·帕里那張焦躁不安的臉。
馬庫斯的到來讓亞歷山大沒法回答這場完全是非典型的大爆發,他走過來,那種視而不見的眼神比平常還要明顯。他對著亞歷山大默默地張開又合上嘴巴,亞歷山大感覺命運之神正在用太多荒謬的同類和類比現象打趴他。
「你不能這樣,你是個公職人家的孩子。」
「運氣還不錯吧,」葉奧問道,「從後面人們的瞭望鏡中看到的效果怎麼樣?」
「如果你覺得我願意干涉你父親和主教之間的爭吵……」亞歷山大說,又惱火地補充了一句,「偏偏就在今晚……」
「我興奮得戰慄,完全陶醉了,太感動了。你讓結尾成為奇迹。」
豆大的眼淚噙在馬庫斯·波特蒼白的眼睛里。托馬斯·普爾,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說:「別擔心,馬庫斯,在人家最輝煌的時候,我卻在拿自己不怎麼著急的事兒騷擾韋德伯恩先生,實在不可原諒。好了,亞歷山大,你擔當得起有雅量這個聲名,連你都肯定看到迫切需要把比爾·波特和主教隔離開來。」
「我想要。」
「你可能介意,你可能想自己待著,我真沒有力氣移動這身皮囊了。」
弗雷德麗卡正朝鏡子里看著,往皮膚上塗著潤滑油。她的臉閃閃發亮,因為潤滑油,因為眼淚,因為燥熱,因為激動。亞歷山大越過她的肩膀望過去,看到了她的眼睛。
「不,我已經告訴你了。我害怕。我告訴你了。」
「天哪,不是。他不知道我是我,我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我在裏面有表演。」
「可你是預言家。」
亞歷山大去了曼徹斯特,在廣播上談了詩劇復興的問題。有人出巨資請他在期刊上寫歷史、詩歌、女人方面的東西,學術的、內幕的、粗俗的都可以,而且他嘗試著這樣去寫。有人跟他接洽商量製作一部倫敦版的《阿斯翠亞》——劇情有些變化,而且全用職業演員。所有這些他們曾經期待的東西,對他們兩個來說好像沒有一個是真實的,因為他們的注意力和享受都被尋常的慾望深深地消磨掉了。比爾——弗雷德麗卡帶著巨大的滿足感說他「令人噁心地」——改變了態度。他在自己的胸兜里隨身裝著一疊剪報,上面有他瘦削的女兒的照片,有的坐在一塊石頭上,有的朝一面石牆揮擊著拳頭,有的像舒展的雛鷹躺在地上。
斯蒂芬妮走過來。如果說性的激流燎焦了她的話,她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痕迹,只是在那條綠色圍巾里平靜地支支吾吾地說著什麼。
「可我們能做什麼呢?」
「先生,我父親跟大主教吵起來了。吵得很兇,真的,為些可怕的事情吵的。而他,西蒙茲先生,也在那裡,好像認為,嗯,好像很興奮,認為他們特別想為了他繼續吵下去。我有點擔心。」
「我沒有把握。我不敢。你最好還是放了我吧。」
「我不知道我甚至曾經想過會那樣。不管怎麼樣,現在不能那樣了。問題在於,她,她懷孕了。我不知道沒有她我該怎麼生活,可是我有種感覺,我看得出她沒有我也能生活下去。我的意思是說,看著她,我想我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教師中的二流老師,而她……在一兩年……現在,我還能讓她開心或者可以……就是這樣。」
「不妨這麼講。」
其他演員對弗雷德麗卡比平常還要充滿敵意,評論她的時候用的都是「難以忍受」和「虛榮」這樣的詞,毫不公正。沒錯,她是對整個商業活動如痴如醉。她步行穿過灼|熱的峨參,嘲笑自己在里思布萊斯福德攝影者之窗里的肖像留念,但是這種愉悅卻跟一種自我陶醉的搔首弄姿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而且終於讓亞歷山大有了慾望,乃至一種茫然的心不在焉成為她最糟糕的社交缺點,有人選擇把那種態度視為侮辱。亞歷山大對媒體大力讚揚她,而且他的讚揚又被印刷出來。「一場高度聰慧的表演,」威爾基在朗·羅伊斯頓的花園裡讀出來給她聽,「對詩歌如此敏感,他說。你也的確如此。」
馬庫斯蒼白地懇求他放棄。盧卡斯冷笑了一聲。他說:「好吧,走吧。雖然現在退卻已經太晚了,但是,你可以放棄自己,如果你選擇好了的話。你害怕的東西無處不在,而且自會我行我素,只要它選擇在什麼地方施展。」
「亞歷山大,這可是你的夜晚啊,親愛的,新聞媒體都高興得瘋了。你可一定要過來見見,你肯定會為此開懷大笑。親愛的夥計,他們死活要見你。晚上好,主教,這是一次巨大的勝利,我相信你也同意這樣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合作成果。過來吧,亞歷山大,抱歉我必須把他拉走,幫我一下,女士們。晚上好,親愛的珍妮,你真漂亮,《約克郡郵報》答應要做個特別報道——貝絲·思羅克默頓這個角色遭到可愛的沃爾特先生如此粗魯的威逼,這段演得太令人信服。你,當然了,你這個聰明的小壞蛋,你也已經聲名大噪,馬上過來吧,我們回頭再聊。晚上好,比爾,我很高興你能過來。亞歷山大,過來,過來。」
「難道那不過是一場仲夏夜之夢嗎?」
「那就讓它這樣持續下去吧,我愛你。」
「我實在沒法贊同你。你才多大?十七歲。來告訴我,什麼時候你覺得哪些形式在歷史上是行得通的,哪些是行不通的?當你決定要當個女作家,並且要動筆寫一部長篇小說,寫得像出自喬治·艾略特之手,又由普魯斯特執筆,那肯定會立不起來,走不動的,不僅言辭陳腐,真實的人最後都成了忙忙碌碌的木偶。」
「你沒事吧?」
亞歷山大看了看主教,他現在明顯看上去很憤怒,又看看比爾,他現在生著悶氣不說話。亞歷山大想把馬庫斯拽出去,去追盧卡斯,那樣就會避開主教、比爾、帕里夫婦和托馬斯·普爾無法解決又可怕的相似問題,卻被預先制止。克羅和他的三個伊麗莎白——瑪麗娜·葉奧、弗雷德麗卡和安西婭像神靈從機器里出來般,從禮堂那頭飄然而出,微笑著,點著頭。克羅,仍然打扮得像維魯綸男爵,像科馬斯平息他的烏合之眾,或者像他的母親喀爾刻驅趕著豬群去吃它們的湯水那樣威脅性地揮舞著他那根長長的拐杖。
「可能性很小。」
斯蒂芬妮收起雙手,用綠色的手指圍住厚實的腰,打量著。姐妹倆看到珍妮從她的梳妝台那裡伸出一隻手,急迫地要跟亞歷山大說話,亞歷山大斜過身也吻了下她,用優雅而急切的俯身動作。亞歷山大從他的禮服襯衫前襟上拿開她緊握的手,輕輕地放到她的圈領和胸部飾物之間那段鮮紅的皮膚上。珍妮抓著他的手放在那裡,又用自己的手捂住。弗雷德麗卡觀察著,判斷著,然後開始從堆起的頭髮上梳出捲髮。
「一旦表演開始,就不會了。」
「去跟那位老年女王聊聊吧,去吧,你可以隨時過來跟我說話。」
在威爾基說這話之前,弗雷德麗卡對女王這個詞的使用感覺是很純潔的,而且對亞歷山大有諸如此類的想法也感覺很天真。但是,對這威爾基弦外之音的理解,她的第一本能是不要顯得天真純樸或者遲鈍不解,所以她見多識廣地說,她認為這樣的說法並不那麼正確,還說,事實上,她明確知道不是這樣。
馬庫斯開始哭起來。
「當然,」威爾基的注意力被引開了,「瞧,弗雷德麗卡,哈羅德·霍布森,艾佛·布朗,來的評論家簡直車載斗量。如果你運氣好的話,一夜之間生活就改變了。我也是。當然,他的生活也會改變。你真心覺得這是一部不錯的戲嗎,親愛的?」
亞歷山大、托馬斯·普爾和馬庫斯趕來時,比爾正生動地描九_九_藏_書述著在死囚牢房裡屈辱可怕的經歷。對此,主教平靜地盡其所能真誠地做了回答,說比爾沒有這方面的一手經歷,還說他本人卻見證過,分享過,在那些不可思議的環境下經歷過壯美、輝煌的瞬間。比爾大喊說這更加可恥。斯蒂芬妮淚水盈盈。盧卡斯在大談我們盲目的現代神經質痼疾,支持主教,而主教似乎覺得他的支持不合口味。「如果你的眼睛冒犯了你,那就拋棄它,」盧卡斯大喊道,「或者拋棄一條腿,一條胳膊,或者別的任何東西。」
「在某種意義上完全沒有。在另外的意義上,一直都在注意著。」他彎下身子,用明顯敷衍的方式去吻弗雷德麗卡。他的膝蓋碰了下她。
「我覺得它有絕好的機會能夠大獲全勝。不過,說到底,我覺得詩劇這種東西不會真正流行起來。它就像加冕禮那種華而不實的便宜貨,以及宮廷侍女穿的嚇人服裝,有點像沒有風格的回歸,沒有戲仿的銳度。」
就在這個時候,比爾開始咆哮起來。他說主教血腥、傲慢、變態。馬庫斯就去找亞歷山大。主教,溫和乏味,酒紅色的皮膚,固執,繼續聽著並且表達著自己的信仰,認為他的對手都很天真,很膚淺,並沒有考慮到自己立場的真實性質或者真正後果。
「好嘞,不過,我會讓我的妻子坐在我們之間,讓他們離她遠點。」
「我不知道。沒什麼可做的。你瞧。你小心謹慎,理智聰明,我得把這話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挺住,用一種尋常的語氣說出來。我看我能。你看見她來這裏了嗎?我不敢接近她。」
「她不想要鏡子是對的。你能講出吉卜林的那首詩嗎,亞歷山大,親愛的?」
「我帶斯蒂芬妮過來了。我控制不住。我必須來看看瑪麗娜。」
「我們都知道這個,煩得快要吐了。你在別的戰線是如何前進的?你跟人睡過嗎?你的咖啡里有毒嗎?」
「我是聰慧。」
馬庫斯看上去面如草綠色,好像提到眩暈就已經讓他開始眩暈了。亞歷山大看到在他們底下是一小排里思布萊斯福德的老師們,全都穿著小禮服,有些帶著妻子。索恩夫婦、在膝蓋上顛著孩子的傑弗里·帕里、盧卡斯·西蒙茲,那張臉像被擦洗過,毛茸茸的捲髮剛洗過,一副仁慈溫和的凡庸表情。因為沒有聽過他有關這部戲或者文藝復興時期人類中心論的觀點,亞歷山大無法像馬庫斯一樣對他的光臨感到驚恐。其實,看到比爾的怒目而視和丹尼爾那種盡量掩飾的騷動,他倒覺得盧卡斯那種始終都很愉快的表情令人很欣慰。
「還有埃莉諾……」埃莉諾是托馬斯·普爾的妻子。
這件事,不管它是什麼,在它自己都尚未定型之前就開始可怕地變得人盡皆知。演職人員,帶著親近的團體都會做得到的那種評判和好奇兼有的糾結態度,原則上選擇欣賞弗雷德麗卡在「獲得」她那位勉為其難的男人方面的執著,同時又繼續不喜歡她有欠考慮和一根筋的追求法,以及過度霸佔公眾的注意。(威爾基處理得好多了,大家已經知道他是個怪人,一個博學者,一個「天才」,自己的檔案已經放在BBC的新信息庫里,已經穩住幾個經紀人,施展著自己嫻熟的自我推銷技巧,沒有招來厭惡或者憎恨。)但是這些演員們卻任性地決定蔑視亞歷山大,因為他如此俗麗地向一場性競選活動投降了。他們倒沒有太過表現這點:他的這部戲很了不起,所以反射出來的榮譽也很偉大。但是他們對珍妮弗·帕里充滿了不太唐突的小小關注,小男孩們像蠕蟲般穿過灌木叢尾隨著穿過任何草坪的亞歷山大和弗雷德麗卡,在草坪上的時候,他們選擇一起行走,伊麗莎白時代的侍臣們,從裝著直欞的窗戶里探出頭來盯著甚至嗅著這兩個打算一塊兒坐在一把條椅上的人。
「托馬斯……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弄清楚。」
「嗯,也許吧。」
亞歷山大越過瑪麗娜·葉奧的肩膀望過去,看著白色燈泡之間的黑色鏡子。她同樣很油膩,在擦拭掉覆蓋在眼睛上的死白色和藍黑色,同時擦掉部分——如果不是全部——描繪在眉毛和下巴輪廓上的皺紋。
「不用,小聲點,我挺好。」
「處|女座的阿斯翠亞。她不是,你知道。她不是處|女。我本來不想碰她,可她告訴我,把事情挑明了,說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以前經常和她的表哥在小樹林和穀倉里亂搞,別人以為他們是在打獵,她說。」
「那我只好自己一個人去了。一個人,我幾乎鐵定會失敗,但已經別無選擇。」
「先生,對不起。先生,請過來下。」
「我也這麼認為。」
「她今天來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得趕緊打住了,去找她。我想我應該去找個醫生。我以前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最近三年來,我們經常跟一床的小崽子在一起,那種威爾牌大床,我不是抱怨這個,我喜歡那樣,我愛他們。只是這樣。就是這樣。埃莉諾和我的小傢伙們——你應該見見他們。只是這個。就是這個。這太糟糕了,亞歷山大,大多數時候,我幾乎意識不到他們的存在。我也足夠理智,知道這不可能持久,不喜歡這樣——可是已經絕對走得遠到我這著名的平靜的頭腦會讓我吃不消的地步。天哪,那女孩,她讓我做了很多我覺得孩子氣又丟臉的事——撒謊說要修理車,編造主考官開會,在鄉下的大巴頂上摸得她來了興緻。很多事我不能大聲說出口——都是些幼稚和丟臉的事,又很可愛。我知道你自己也有麻煩,你碰到事關尊嚴的問題了嗎?我不是那種浮夸之徒,我需要尊嚴。在某種程度上,這點正是她喜歡我的地方。如今我成了一個無能的慌裡慌張的傻瓜。
「這是核心,他曾說。真正的現代詩歌,不是戲仿,不是教條的現代現實主義。」
音樂響起來。像一群巨大的鳥兒在夜間落下來,觀眾席里哇啦哇啦、咔嗒咔嗒地響起來,有的搔首弄姿,有的故作優雅,都還定在自己形形色|色的棲枝上。托馬斯·普爾和埃蒙德·威爾基從平台相對的兩端優哉游哉地走出來,相遇,握手,開始說話。他們溫和地戲仿著富有美感的謝潑德的風格,回顧著柔美的奧維德的黃金時代。威爾基是那種只有表演開始上路后才會表現出色的演員。現在很明顯他馬上就要表現出色了:冷嘲、幽默、多情、傷感、機智、暴躁,轉換嫻熟。亞歷山大向後靠過去,發出一聲嘆息。
「弗雷德麗卡,人們會受傷的。」
弗雷德麗卡學得很快。在激|情迸發的早期,有種心跳的突突聲,扣人心弦的收縮和狂暴的能量,這些都可以懷著最舒服的痛苦。比如,通過親愛的人自覺離開前而放手讓他走,來得到控制,得以加劇。亞歷山大走開了,走過一片祝賀的人群,走向那位上了年紀的女演員。弗雷德麗卡興奮地朝斯蒂芬妮轉過來。
「好的,我會潛伏靜候。我可是個出色的潛伏者,你知道的。」
馬庫斯說,不,他不知道。而且,現在……現在……他沒有把握,整個事情他們都還沒有籌劃好。
「是的,她表現不錯。她表現向來不錯。」
那天晚些時候,有兩個人從馬庫斯身邊跑過去,他們是亞歷山大和弗雷德麗卡。兩個人都在飛奔著。亞歷山大從帕里夫婦那裡跑開,夫婦倆把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開始爭執誰應該換托馬斯臭烘烘的尿布。弗雷德麗卡從那位玩偶旅行推銷員那裡逃開,那人舉起胳膊,擰著手指,開始推搡著穿過人群朝她走來。他沒有受到邀請,但是幾乎任何人都可以進來。你可以跟威爾基討論埃德,但不能跟亞https://read•99csw•com歷山大討論,對他,弗雷德麗卡只說必須擺脫這個男人。亞歷山大表示同意,說這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於是他們就跑了,聽到後面傳來隱隱約約譏諷的喳喳聲和公然的大笑聲。在黑暗中,聽著她的呼吸往前飛躍,他感覺離弗雷德麗卡很近。到了那個有噴泉的花園裡,情況就不同了。他們笨拙地站在彼此手臂圍成的圓圈裡,都明顯感覺到了對方的僵硬和刻板。兩個人都想起安西婭優美結實的屁股和腿肚構成的經過潤色修改的白色卷盤。他不能把弗雷德麗卡推倒在一叢灌木下面。至於弗雷德麗卡,不能由她率先發起這場推倒運動。所以他們就那麼纏繞著站在那裡,已經逐漸固化成熟悉的姿態,像玩雕塑遊戲的小孩。弗雷德麗卡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著話,回憶著那些粗俗的恭維話、舞台上的失誤、有失檢點的行為。他刻意讓她進入某種更加令人渴望的沉默狀態,她立即就陷入這種狀態了——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她冰涼的嘴唇上。
「你不能像這樣說什麼都過時了。一個作家選擇什麼樣的形式都可以。」
「不,不。」
「觀眾簡直要瘋了。」
「如果你眩暈了,」丹尼爾說,「我就走。也許我們應該離開。」
他當然也害怕,緋紅的胖臉蛋已經扭曲,甚至更惱火,在脆薄的鍍鋅轎子的墊板上咔嗒地打了一拳。他無法想象要取代那些真正的魔力,做到不害怕是沒可能的。他們極有可能在星期五凍僵,或者被烤炸,或者消失在純粹的能量中,什麼都不留下,除了像那次光爆后的廣島人那樣只剩下影子。這樣的前景似乎讓他有種狂暴的快|感。我們往往知道自己在冒什麼樣的風險,他說,溫和而又通情達理,我們難道不知道?
威爾基對亞歷山大說:「爭端起於討論你對都鐸王朝的描寫誇大了其魅力。」比爾轉過來對亞歷山大說,他們現在探討的事情肯定要比剛才那個更重要,然後又回過來用天真的郡長們的統計數據駁斥主教,這些人由於身負重任曾有過一夜白頭甚至發瘋的經歷。主教說偉大的信仰和力量是必須的,而盧卡斯,他的言辭如渾流般互相交織著滾滾而下,變得非常刺耳,他說第一個人來自大地,具有泥土的特質,需要——無論多麼痛苦——全面地與之脫離干係,這樣不朽的穀物才能迅速生長。這惹得主教的舌頭咔嗒咔嗒大聲作響,明顯能聽得見,弄得比爾開始咆哮起來,說基督教在本質上是令人厭惡、野蠻和血腥的,它崇拜的是一具被摧毀的軀體和一個被壓傷的自我。接著他又開始攻擊丹尼爾,說他一定瘋了,指望他原諒女兒因婚姻而跟這種固執擋道、喪失自然屬性的教派結緣。盧卡斯說,那是一個破碎的身體解放一個崇高的靈魂,主教堅定地說,他不敢肯定西蒙茲先生的部分——就是它——西蒙茲先生的部分反應,是非常健康的,他不主張一種帶著痛苦或者放蕩的迷狂。聽了這個,盧卡斯垂頭喪氣,因為汗水的緣故臉上濕漉漉的,激動得面色變成罌粟紅,這時丹尼爾發話了。他先對比爾說,他對他毫不在乎,除了碰到麻煩,然後又對主教簡潔冷漠地說,他認為,主教剛才的主張都很邪惡,殘酷,沒有道理。
「那是他們的看法。」
「我會被好奇心害死的,親愛的。」
亞歷山大看到了那幾個評論家。以前他們總體上還是客氣地答應去看看《街頭藝人》的潛力。他們更多成群結夥、高調顯眼地來看《阿斯翠亞》,是因為他們以自行管理的兵團的方式把自己運送過來。後來他又看到了波特家的人。比爾出於某種原因給丹尼爾和斯蒂芬妮送去幾張票,並且告知他們全家都要出席。亞歷山大知道,從頭到尾坐在洛奇甚至服裝保管員旁邊將難以忍受,所以就獨自坐在一個高台的角落裡。他發覺波特家的鏈條正在垂直地朝他那個方向爬上來。丹尼爾笨重又迅速,首先來到他跟前。踏板在他沉重的身子底下搖晃。最後壓陣的是馬庫斯,他眼睛向上望著,又把目光向下投去,走路磕磕絆絆,比爾吼了他一聲,他穿著件敞領法蘭絨襯衣。亞歷山大像大多數觀眾一樣,穿著一件無尾禮服。
主教看著比爾,本想——這無異於主動把流淌的油鋪灑在洶湧的水上——對他們這次共同的文化遺產的繁盛說幾句話,想評論下這件曠日持久、協力完成的藝術品中體現出的因整個民間的興起而傳遞出的真實的集體感,它典型地體現在教堂、學校以及比爾出色的成人教育班中。比爾說,主教只能代表自己講話。因為就他本人而言,他沒有這個信念,他認為我們的文化中很大部分,包括教會,要麼能夠、要麼應該再次獲得新生復活。就讓它們倒下,體面地死去好了,他說。而且,他恐怕不得不澄清,他對這種戲劇也沒有信心,接著他把這部戲劃歸到懷舊的範疇,懷念某種不存在的東西,不過是一個迷人的、縹緲的時代夢,而這個時代其實很骯髒,很殘忍,很血腥。一個由特務、拷打者和劊子手控制的殘暴的警察國家,他注意到,我們並沒有表現這些。就是用這種方式,馬庫斯如此準確地歸類為一場「可怕的辯論」的爭吵開始了。
「托馬斯,謝謝你,簡直太好了。」
「還有很多幸福的方式,除了住在一個市政公寓里給老傢伙們端茶倒水。總之,幸福不是關鍵。關鍵是,那得是真實的,活的,它得是要被發生的。」
「看上去好像是的。」亞歷山大說,「你想去後台嗎?看看弗雷德麗卡?我必須離開這兒下去了。」
「好姑娘。而且,他沒有解決這個後浪漫主義的老問題,如何讓內心獨白具有戲劇性。它安靜得像地獄——像艾略特,像弗萊。什麼都沒有發生。你想到這點的時候,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負面效果,因為無論怎麼說,做的人太多了。因為十九世紀的種種失敗,我認為韻文是一種已然失落的希望。你可以在散文中加進這些東西,像布萊希特那樣,或者在某種大型恐怖戲滔滔不絕的混搭曲中加進這種東西。韻文和心理分析現實主義——最糟糕的組合——都過時了。」
昨晚所有放縱的痕迹全都被那些男人拿掃帚、籃子和尖尖的木條掃蕩而光。檯子上的砂地很光滑,都被耙過,沒有閃閃發光的碎玻璃。草坪被割過,而且弄上了彩飾。月桂、紫杉和高高的松樹被修剪過,那裡,爬過樹的男孩們留下搖擺的細枝和破碎的粗枝。柔軟、不透明的赫斯珀里得式的圓形燈被有序地串起來掛在樹木中間,打算在夜色濃重的時候發光閃耀。轎子、輪驅塔車、寶座、雉堞,都被擺在那幢樓房的後面。在那個看不見的窪地花園中,合唱隊的哨子響著,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第一批觀眾陣容十分龐大,而且構成各異。有本地辦公室金鏈中的代表,由鄉村教長左右護擁著的打著綁腿、穿著紫紅色法衣的主教,已經任命了的未來那所大學的副校長、院系主任,來自財政部和藝術委員會的有關人員,當地的子爵和他的參加越障比賽的女兒們,企業家,新聞界的人。還有些本地的婦女,她們曾縫綉並收集過手鐲上的小飾物,以及演出人員的親戚朋友,還有些人是買票來的。在演出人員的親戚朋友中,有傑弗里·帕里,他帶著兒子托馬斯過來,聲稱在這樣緊張的狀態下,不可能找到一個看小孩的保姆,另外,還有波特家的人。真正的觀眾成員中有盧卡斯·西蒙茲,有兩個人對他的出現不曾料到,而且也不喜歡,這兩個人可能感覺其中會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最後還有埃德,那個玩偶旅行推銷員。
「我知道。」
「來看你的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