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8 聖·巴多羅馬

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8 聖·巴多羅馬

「你是個生物學家,那是你的專業。」
「為了擁有一份私生活,」他想著,「我就沒有私生活。我連生活都沒有。我沒有觸碰過任何人。我請你相信這個。原因有很多。」
「他要那樣就好了。」斯蒂芬妮說,幾乎在嘲諷了。
弗雷德麗卡朝四下看了看:「哦,他在呢。斯蒂芬,他在這兒做什麼?他簡直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弗雷德麗卡一步跨到講經台跟前,弄破了安妮女王的花邊,散發出團團花粉的雲霧。
「你肯定是花了足夠長的時間才得到這個信息。我知道我們在這裏很安全。我已經告訴過你,祈禱和準備將是必需的。我已經意識到有很多干涉和靜電,你可能會說我們無法命名它,甚至在這裏也不能,但我並不認為它們會聯合任何這裏的東西,無論如何,我冒了這個風險,我冒了這個風險。我的上帝,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我很高興見到你。這裡有很多電池,我可以告訴你,地獄的電池,既然你來了,我們就應該堅持下去。」
丹尼爾跪了會兒,等著盧卡斯站起來,心想是否應該直接過去跟他說說話。當盧卡斯站起來時,丹尼爾也趕緊站起,他們兩個在教堂對面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這時盧卡斯朝丹尼爾抬起手掌,警告他走開,朝聖壇方向抽搐般地點了下頭,然後就離開了。丹尼爾跟在他後面,一直走到墓園,只聽到那輛小越野車在外面安靜的路上發出的呼嘯聲。盧卡斯消失在塵土中后,他才走出去。
馬庫斯站在門口猶猶豫豫,不管怎麼樣,看到他們全都在那裡,他顯然打算轉身就跑。弗雷德麗卡沖他揮舞著明信片,聲若鳴鐘地喊出成績,斯蒂芬妮邁步出去想抓住他,亞歷山大從講經壇側面走出來,盧卡斯·西蒙茲睜開眼睛,利索地由跪姿改為站起,走出去,來到聖壇扶手跟前,從那裡又轉過身,用一種生硬無禮、不知所云的口氣發表起演說來。
於是她默默地工作著,盧卡斯默默地祈禱著或者苦苦思索著,直到廊道的大門打開,帶來一股巨大的空氣的騷動,弗雷德麗卡突然闖進來,沿著通道嘩啦啦地猛衝過來。
「誰也不知道,」她的語速很快,然後又說,「復活節左右吧。我的意思是,誰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們沒有告訴過別人。」
丹尼爾對盧卡斯極為惱火,他的靈魂的治愈,至少跟他的以及馬庫斯·波特的靈魂的治愈一樣確定,從他實用的角度看,馬庫斯又是一個過度看重分數的犧牲品。靈魂,靈魂,至少像這樣一個如此急迫的靈魂,不是他本性所關心的,儘管他在自己碰到的那些靈魂的救治上竭盡全力。但是現在,這位輕盈縹緲的九*九*藏*書馬庫斯卻用一種快要淹死的人的握力抓住他的身體,對此他做出了反應,所以他跟著他走了。亞歷山大無奈中覺得負有責任,而且對馬庫斯的擔憂要比對盧卡斯輕些,他也跟著他們一起去了,弗雷德麗卡也跟在亞歷山大後面衝過去。
「太漂亮了。」丹尼爾說,「太漂亮了。對一個復活節不戴花的女孩來說太不容易了。」
「我也不喜歡。」她說,很舒適,很空洞,沿著花槽走過去,從花槽的中心開始,把雛菊擺成類似扇形的模樣,「不過,這是我唯一可以學習的科學。為了被允許讀英文,我得選一門理科。我弄不了抽象的東西,像數學之類,女孩子經常迫不得已去學生物。」
盧卡斯站起來,短暫的交流中斷了,然後他又回到柱子邊陷入沉思或者祈禱狀態。斯蒂芬妮繼續慢悠悠地乾著自己的活兒,直到所有的容器、洗禮盒、講壇、講經台和聖壇旁邊的容器都插滿了花,自己已經面無血色,蒼白,臉色發青。丹尼爾回來了。
馬庫斯在那裡站著。他張開嘴,卻聽不到聲音放出來。他試圖伸出一隻手,卻做不到,但也沒有想象是什麼惡魔或者帶電的淘氣神靈把手壓下去。他聞著長在路邊寒冷的石頭上的燥熱的峨參味兒,站著不動。丹尼爾朝他走了幾步,他有些搖搖晃晃,伸出一隻手,丹尼爾緊緊握住。
馬庫斯搖了搖稻草色的腦袋。
他注意到還有別人在那裡。
「小心別滑倒。」斯蒂芬妮說,也許是指她自己的木條筐,也許是指生活。弗雷德麗卡正揮舞著雙臂在教堂的中殿做著令人不知所措的小小的跳躍。事情已經很明顯,當先是亞歷山大,然後是丹尼爾出現在迴廊上時,弗雷德麗卡已經把教堂變成一個約會和慶祝的地方。亞歷山大看著像只雄性蛾子,被某種蜂蜜和麝香的化學反應|召喚過來。丹尼爾還是顯得像丹尼爾。弗雷德麗卡向兩位新來者揮舞著她那值得炫耀的明信片。盧卡斯·西蒙茲仍然在柱子跟前跪著,雙目緊閉。弗雷德麗卡蹦蹦跳跳,從木條筐上敏捷地跳過去,要確保亞歷山大能抓住她。
「植物,」盧卡斯說,「或者石頭。我不在乎。可是,為了擺脫這肉身並術業有專攻,你做得比我好。我是個被雇來幹些無聊工作的傢伙。你為什麼要結婚?」
「想去丹尼爾的公寓嗎?」亞歷山大試著問。
「我在給教堂布置花,聖徒日用,聖·巴多羅馬日。」這個男人身上有股汗臭味、甜絲絲的髮油味、石碳酸味、令人作嘔的呼吸味,這些氣味會被孕婦敏感的鼻孔放大並捕捉到,所以,她剎那間噁心得要吐。英國人的好風度九九藏書實在是件恐怖的事情,斯蒂芬妮想。我應該問問他,是什麼讓他如此恐懼?我應該提出跟他一起跪下來,我應該說馬庫斯病了。我不能夠。我不能夠。她盡量鎮定地上上下下,走來走去,接了一罐新鮮水,扔掉一些枯死的馬蹄蓮和康乃馨,那是上星期埃勒比太太插的,她的風格更加保守些。
「你想那樣說也行,但那樣講不對。」
如果一個人近距離觀察,明顯看得出她現在已經懷孕,而且用非常女信徒風格的衣服把自己偽裝起來,有時是一件皺巴巴的綠色亞麻外套或者罩衫,讓人聯想到廚師、園丁,或者套件世俗的白袈裟,腳穿平底實用鞋,罩衫兜里裝把修枝剪刀,一個胳膊上再掛個裝著樹枝和花朵的木條筐。她現在還能平衡好自行車,慢慢地騎著,豎起身子沿著鄉村小路騎行,收集白色傘形植物、雛菊、綠色藜蘆根、犬薔薇的小花枝、野燕麥的垂頭、大麥草以及上面布滿斑點,顏色淡白的毛地黃。她本來很喜歡一片紅色、猩紅色和鮮紅色斑斑點點潑灑的樣子,以示對這位無名烈士的致敬,但是還沒開始摘撿,罌粟花就開敗了,花園裡的牡丹——完全有可能會,幾乎可以肯定會——對她想構建的綠色、白色、金黃色和淡紫色的柔和的雲霧來說顯得太濃重了。
斯蒂芬妮轉過肥厚的脊背,在稀稀拉拉的草中間繼續擺著風鈴花。除了犬薔薇,那些夏天的花,像泡沫般升起的花,像面紗般遮住這位陰鬱的西斯廷教堂里的聖人,味道鮮活,卻又惡臭難聞,鮮綠又污濁,還包括藜蘆根、洋地黃、鐵杉的表親。甜豌豆毫無疑問是必需的。丹尼爾過來,撫摸著她的脊樑,沉甸甸的手透著灼|熱,那裡的肌肉已經感到發疼。
斯蒂芬妮走過去,在他耳邊說了番盧卡斯剛才說過的話。
「好啊,」斯蒂芬妮說,「好啊。你很開心吧?生日快樂啊。」
斯蒂芬妮拿起她的木條筐,走到講壇扶手旁邊雪花石膏製成的花槽跟前,小心地對盧卡斯說:
「哦,爸爸還打電話給亞歷山大了,從某種角度講,這簡直好玩死了。不過,這仍然很難得。我真好事佔盡了。」
「告訴我你想怎麼樣。」丹尼爾關切地說。
「早上好,牧師,韋德伯恩,好像不敢奢望你們都過來準備跪下與自己內心搏鬥。不管怎麼樣,早上好,馬庫斯!」
亞歷山大跨步走過來:「你想要回家嗎?」
「看啊,」她大喊道,「看啊,」完全顧不上看自己,斯蒂芬妮慢慢撐起膝蓋站起來,接過弗雷德麗卡正在揮舞的明信片,現在已經破破爛爛,字跡模模糊糊,還能讀出是份成績單,非常優秀,恍九_九_藏_書惚間令人難以置信。
「別那樣說。我討厭生物學。」
「我就待在附近,」丹尼爾說,「他也許想和人說話。」
馬庫斯走進教堂時,所有已經在場的人都在想他是來找自己的。弗雷德麗卡以為他肯定是為她的生日或者分數來的,亞歷山大認為,他是為尋找迄今還沒有給予的忠告和支持而來的,斯蒂芬妮則認為,馬庫斯像她那樣,被比爾制定的某個方向的新策略折磨得痛苦不堪,還可能被那些想刺|激和促進他自己被診斷出的「天才」的不幸企圖的記憶折磨得痛苦不堪。丹尼爾認為他碰到了宗教上的麻煩。盧卡斯·西蒙茲認為——這個隨後表明,毫無疑問——他收到了由自己發射的神聖聲音的召喚,另一個自然的飛蛾信息。
「別在教堂里大喊大叫。大家都盡量保持安靜。」
丹尼爾看著米開朗琪羅版的聖·巴多羅馬,被一個拙劣的二流畫家弄得面目發藍,又渾濁不清,拍著自己肚子說:「嗯,如果他沒有起來,他就會在憤怒中渾身流著血降臨。」他的腦子裡閃過一番剝皮的景象,想了想自己的脂肪如何被一張薄薄的緊緊的皮膚收攏在一起,想了想一個男人的血如何噴洒而出,想了想這位漂亮的聖徒肌肉如何結實,然後摸了摸斯蒂芬妮緊緻的皮膚說,「走吧,離開這兒,去看看馬庫斯。」一個身體在另一個身體中,那是他的兒子。
「為了擁有一份私生活。」她坦誠地說,彷彿看到丹尼爾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不是那種過度的私生活。這裡有很多來訪者。」
「別這樣,那很嬌嫩的,我在這上頭可花了不少時間。」
「斯蒂芬,有件聞所未聞的事,爸爸要給我辦個生日派對,一場慶祝會,用香檳和草莓祝賀一下,就在學校的大師園,在這部戲最後之夜那天。他其實是派我來邀請你和丹尼爾——他當然不想去你們那裡,不過他派我來這裏。我見過丹尼爾了,他說到這裏來,你在這兒。
不久前,她已經不再痛恨這座教堂建築了。獨自在裏面擺弄線材,澆水,擰扭根莖,她感到很快樂。但是,這天早上,不像前幾個早上,她不是獨自一人。盧卡斯·西蒙茲也在,擺出一副令人討厭的祈禱者的姿態,在一根柱子和地獄之嘴的繪畫下面嚴密地等待著。斯蒂芬妮朝他那邊迅速瞥了一眼,在聖水器下墊了片軟山羊皮,心想他在盯著死亡之門,那些甜豌豆就是回報,而且可能是從埃勒比夫人那裡討要的,心想那麼馬庫斯肯定或者可能也發生了什麼事,而且盧卡斯需要幫助,但他已經進入沉默狀態,打破沉默是不禮貌的。
「不,真傻。還沒到呢。聖·巴多羅馬日用。」read.99csw.com
「你可別弄亂我的花。」斯蒂芬妮說,盡量顯得溫柔些。你是沒法給任何一個如此瘋狂地誇讚並且鼓勵自己的人再奉上誇讚或者鼓勵的。
「斯蒂芬,我什麼都能幹,我什麼都能幹,比誰都強,我能幹……」
「你還好吧,想去看看馬庫斯嗎?弗雷德麗卡簡直太沒用了。亞歷山大就那麼斜靠在傢具上,看上去很害怕。」
波特家人,丹尼爾想,沒眼色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他們怎麼可以沒有注意到斯蒂芬妮病懨懨的蒼白,她厚實的身軀以及她最近出現的行動遲緩?波特家的人老嚷嚷90%、95%的排名成績,卡片紙上的成績,答卷上的分數,在這個世界上或者世界中取得的分數。比爾·波特可以躲避他大女兒的婚禮,弄得他參与過的那部分婚禮儀式顯得荒唐可笑,但他卻願意打破一個吝嗇的北方人吝嗇的習慣,給幾個分數提供香檳酒慶祝。丹尼爾鄙視他們。說到一個女人害怕疼痛時,他的想象力足夠強大,一個男人,丹尼爾自己,是見過別的男人愛他們的兒子的,無論好壞,因此能夠估量出他如何知道以及不知道他會愛他自己的兒子。但是他的想象力不能把空虛的黑色的分數與對拉辛微妙激|情的通曉聯繫起來,至少與清清楚楚地寫出《哈姆雷特》和《李爾王》的種種恐怖之處聯繫起來。丹尼爾並不想做一個主教,因此沒有把自己狂熱控制的能量與野心聯繫在一起,就像他把波特家人的迷狂與分數聯繫起來那樣。
「當然,我的生日。大屠殺日。我贏了他們,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沒人能打敗我。」
馬庫斯點點頭,穿著法蘭絨褲子的膝蓋碰撞著,盡量不看地獄之嘴,也不看被背叛了的盧卡斯。他的腦袋嗡嗡地響著,因為裏面裝著的信息像長著翅膀的毒蛇般盤踞又展開,他的腦袋裡閃著光,那些光有白色、黃色、帝王般的紫色,正如盧卡斯曾經預言的那樣,他的身體像件東西,可能隨時會瓦解,逐漸消失,最後甚至連自己的殘骸都不剩。丹尼爾的公寓里到處都是極其真實、可以安慰人的舒服的坐墊、茶壺和人的隨身物品,也即,如果它們不是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陷阱,不像辛普頓修女墜井中的石靴那樣,也完全有可能是些握起來胖胖的暖暖的東西。他抓住丹尼爾乾燥、結實的手。「帶我去吧。」他說。
「我,不知道。」
「坐下吧,你為什麼不坐下?」斯蒂芬妮終於說話了,含含糊糊,像在自己教堂的女主人那樣。令她吃驚的是,他就在原地坐下來,坐在高壇的台階上,雙手捧住腦袋。她嘎吱嘎吱地踩過做雞籠的鐵絲網,沒有看他。盧卡斯帶著幾許他那種常read.99csw.com見的歡快態度說:
「很漂亮。幹什麼用?豐收節上用嗎?」
「哦,小孩什麼時候出生?」
她不喜歡這樣的說法,好像她赤身裸體。她試圖不知不覺把話題轉移開。
「馬庫斯呢?」她十分小心地問。
「我沒有說他起死回生。我說我蓋住他了,蓋住了他和他的那把刀以及他的皮膚。」
8月24日是巴多羅馬日,弗雷德麗卡·波特的生日,巧合得很,這天也是她的高級考試成績郵寄來的日子,也是那部戲上演的最後一周的星期一。那天斯蒂芬妮早早地去了教堂,即聖·巴多羅馬教堂,幫忙布置花卉。作為一個助理牧師的妻子,她覺得鮮花是另一個她可以優雅地打理的東西。她曾試著探究過聖·巴多羅馬的身世,最後卻發現他是個聖人,人們對他所知甚少,知道的那一點點也很血腥。他是個使徒,曾穿越整個小亞細亞、印度西北部和大亞美尼亞,在那裡他被活活剝了皮,隨即被斬首。他身份不明,事實上他極有可能跟拿但業是同一個人,加利利地區迦拿的一個土著。基督曾這樣評論過他:「注意了,一個以色列人,在他身上不存在狡詐。」他的活動範圍也不確定:「印度。」斯蒂芬妮發現,對希臘人和拉丁人來說,阿拉伯半島、衣索比亞、利比亞、帕提亞、波斯以及米提亞沒有區別。漫遊期間,他很像女信徒們的狄俄尼索斯,同時,她推測,被剝皮和被切成碎片再重組的過程也很像。她曾閃念希望丹尼爾的教堂能夠供奉一個更加本地化的巴多羅馬,達勒姆的聖·巴多羅馬,惠特比一個本地本篤會修士在法內島的聖·庫思伯特教堂的單間里度過了波瀾不驚、與世隔絕的42年,在那裡平靜地死去,那年大約是1193年。但是,在靠近講壇的這位聖人的神龕中,那個小小的雕像只有通過那把緊握的刀才能辨認出身份,那是他殉道的工具。在側面的小教堂里,還有件米開朗琪羅描繪的這位烈士乘著西斯廷教堂審判的雲朵雷厲風行地降落下來的拙劣的放大版複製品。他在頭頂揮舞著刀子,拖著他那僵死的人皮,在這上面,畫著藝術家扭曲的臉。斯蒂芬妮決定用一朵被剪下來的野花假裝成雲朵遮蓋並且局部模糊化這兩處畫面。
「請保持風度,不要大聲嚷嚷。你的聲音很有感染力,會傳得很遠。」
「我把你的聖·巴多羅馬全都用花覆蓋了。」
「我看出來了。」
「馬庫斯很有天賦。馬庫斯能夠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馬庫斯,不像別人。」